(五)
曾狗子埋頭走在路上,雙腳輕飄飄的。他的左手揣在兜裏,緊緊地捏著柳五爺剛給的五百兩飛錢,唯恐飛錢一不小心真的“飛”了。
剛才在院中,看到小蘭興高采烈的樣子,他突然心生悔意,那一瞬間,他甚至決定,退了柳五爺的定金,就守著兩個女兒安安生生過日子。可是追到街上,被順著澗水而來的涼風一吹,看著街邊的燈紅酒綠,他又動搖了——一千兩銀子,足夠他幾年的生計了。
他強壓著心底的負罪感,不住找些理由說服自己。這樣做也是為了她們好,兩個女兒又漂亮又懂事,原不該跟著自己受罪,跟了柳五爺,至少吃穿不愁。而且柳五爺說了,他會“當親女兒一般對待”。至於柳五爺那雙老色狼一樣的眼睛,曾狗子想都不敢想。
天色已晚,一輪皓月升了起來。曾狗子不敢回家麵對兩個女兒,隻有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
一個女人突然從後麵追上來,拎起了他的耳朵,喝道:“曾狗子!”卻是他的老相好王鶯兒。
曾狗子嚇了一跳,把手裏的飛錢捏得更緊了,結結巴巴道:“你不開門做生意……來這兒做什麽?”
王鶯兒怒道:“說好了今晚同你先去見見暗香館的老鴇,你在這裏晃什麽?害得老娘一頓好找!”
曾狗子訕訕道:“我正要去找你呢……”慢吞吞跟在王鶯兒身後,表麵點頭哈腰地聽著她囉裏囉嗦的責罵,心裏卻盤算著自己的小心思。走到一個繁華街口,趁著王鶯兒一個不注意,悄悄地溜了。
曾狗子不是個精明的人,既沒什麽性格,也沒什麽遠大的生活目標。老婆在世時,他事事都聽老婆的,加上老婆精明強幹,長得又漂亮,將他管教得服服帖帖,小日子過得倒也殷實。可是天有不測,她生小蘭時難產而死,留下曾狗子帶著兩個女兒茫然不知所終。
若是世上就曾狗子一個人,這事便好辦了。他是個有一天過一天的主兒,別人說酒好喝,他便去喝酒,別人說哪種生意好做,他便做生意去,沒有一點自己的判斷;有錢便花,沒錢便餓著,不抱怨,也不上進,就這麽一攤爛泥似的活著。可偏偏老天爺留給他年幼的女兒,讓他不管做什麽都放不開手腳。他嘴上沒說,心裏難免抱怨,是兩個孩子拖累了他。
曾狗子與王鶯兒是同鄉,很早便認識但未來往過。老婆死後,他需要解決生理問題,而王鶯兒漸漸老去,也想給自己找條退路。曾狗子雖然窩囊,沒本事,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也不嫌棄她暗娼的身份;曾狗子呢,除了王鶯兒也找不到其他女人,而且王鶯兒罵人的樣子,隱約有那麽一丁點兒死去老婆的影子,讓曾狗子覺得有些留戀,所以兩人一拍即合,打算就這麽湊合著過日子算了。
一個月前,這種平靜被打破了。王鶯兒突然發現,他家那個拖著長鼻涕的大女兒曾繡,不知何時出脫成了水靈靈一個小美人。王鶯兒心思活絡,首先想到的便是引她入行,將曾繡賣一個好價錢。剛開始,曾狗子也是不同意的,但擱不住王鶯兒連罵帶勸,並描繪出一幅依靠曾繡豐衣足食的美好景象,慢慢便動了心思。
但一個人老實,不代表他善良。這曾狗子看著唯唯諾諾,關鍵時刻小算盤打得山響。王鶯兒替他找了暗香館的老鴇,開價一百兩銀子。他卻不知怎麽突然開了竅,私下找到專門替青樓物色獵物的柳五爺,沒想到五爺給的價碼整整高出一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特別是柳五爺又看上了小蘭,竟然給出了一千兩銀子的高價。看來,自己的福氣來了。
曾狗子本想讓王鶯兒退了暗香館那邊,可是舍不得這白花花的銀子,一時財迷心竅,心裏尋思,既然兩家都爭著要,兩家都得罪不起,不如自己就來個一箭雙雕:明日暗香館差人來看,先收了暗香館的定金,然後柳五爺轎子來接,自己領了柳五爺的銀子,馬上遠走高飛,管他們鬧個天翻地覆。至於曾繡和小蘭將來怎麽樣,曾狗子除了麵對小蘭天真的眼神時會稍有愧疚,其他時候連想都不會想的,他拳頭大的腦瓜子也想不了那麽長遠。如今他頭疼的,是今晚編個什麽理由,讓兩個女兒同意跟了柳五爺。
哪知晚上同曾繡的談話出奇的順利。曾繡同意賣身柳五爺,不僅沒哭沒鬧,還交待曾狗子好好照顧妹妹,她會賺錢讓他同小蘭過上好日子,說的話句句貼心,害得曾狗子還掉了幾滴眼淚。
不過將小蘭也賣給了柳五爺這事兒,曾狗子終究還是沒好意思開口。一是小蘭太小了,他確實心疼;二是看曾繡愛護小蘭的樣子,定然是不肯的,若是貿然說出,隻怕連曾繡也惹惱了,將好好一樁事情搞砸。不如見好就收,先不提此事,等柳五爺轎子來了,隻說要小蘭送送姐姐,一股腦兒抬了去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