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送走了二人,婉娘捧著玉碗皺眉苦思。沫兒嘲笑道:“這麽藍的顏色塗在眼皮上,還做眼妝呢,我看做妖怪還差不多。”
婉娘也不理他,用簪子挑了些馬藍花粉,自言自語道:“顏色是藍了些。繡兒皮膚略黑,最好還是用深色。”叫黃三拿了些半幹的紫羅蘭來。
半斤紫羅蘭花,稍加烘烤後研碎,隻篩出一小碗最精細的粉末,而那些顆粒過粗的,就隻能倒掉或者用來做焚香。黃三又取出一個食指粗細的青黑色小石條,裏麵隱隱有些金色顆粒。婉娘稱叫做“微金石”,用來做額妝、花黃、眉黛都好,交代文清搬出石臼,放進去慢慢搗碎。
微金石的石質不算很硬,但要搗成粉狀卻不容易。文清和沫兒換了幾次手,總算搗得差不多。然後用最細的小鑼篩過,再同紫羅蘭粉、馬藍粉混合在一起;為了避免香粉過幹不服帖皮膚,還要加入適量清油。
幾種原料攪拌均勻,放在模子裏壓成圓餅狀,置換到扁圓青玉小瓶中,配上一支短尾軟毛小刷,這款名叫“眼波橫”的眼妝便算是成了。
沫兒掐著指頭算了半天賬,終於忍不住提醒道:“這款眼波橫,你收了人家八錢銀子,光是原料、玉瓶成本都去了七錢了。”
婉娘頓足叫道:“誰說不是,搭的這些工夫、用的這些工具還沒算進去呢。這款眼妝指定要賠。不過,”她眼珠一轉,“整個洛陽還沒有一款像樣的眼妝,這款眼波橫算是第一個,就當是送給繡兒姑娘試用了。配上她的大眼睛,肯定要火。”臉頓時笑得像朵花兒一般。
沫兒恍然大悟。婉娘拿起玉瓶,不無嫉妒道:“我要是有繡兒姑娘的眼睛就好了。”看碗裏調好的膏子還剩一點點,一把拉過沫兒,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沫兒的眼睛也漂亮。”說著挽起了衣袖,樂滋滋道:“過來。”
沫兒後退了幾步,警惕道:“你做什麽?”
婉娘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他,不懷好意道:“免費試用眼波橫,多少人都沒這個福氣呢。”
沫兒使勁掙脫,叫道:“不要!”
婉娘卻不鬆手,板著臉道:“當時簽賣身契的時候可是說好了,除了殺人放火打家劫舍,我要你做什麽就做什麽。坐下!”不由分說將沫兒按在椅子上,抓起門後的毛巾在他的臉上搓了一把,從貨架上取了紫粉、胭脂、眉黛等,朝著沫兒臉上一通亂抹。然後用軟毛小刷蘸了些眼波橫,仔細地在眼瞼部位由眼窩勾勒至眼角,反複多次,又用指腹輕推。
沫兒不耐煩了,道:“好了沒?”推開婉娘,猛地睜開眼睛,剛好看到文清傻愣愣的一張臉,錯愕中夾雜著驚喜,表情複雜。
婉娘丟了小刷,得意地抱胸而立,問文清:“怎麽樣?”
文清隻顧嗬嗬傻笑。沫兒抓起鏡子,嘟囔道:“別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看鏡子,不由傻了。
鏡子裏,一張精致的小臉粉裏透紅,峨眉入鬢,鼻梁高聳;特別是眼部深色妝容,極為服帖自然,角度微動時還可看到金色光點閃爍,使得沫兒原本就烏黑靈動的眼睛更加顧盼生輝,炯炯有神。
沫兒竟然有些惱羞成怒,跳起來叫道:“難看死了!”飛快跑去洗掉。
婉娘哈哈大笑,拍手道:“這下我就放心了!眼波橫可作為新品推出啦。”扭頭看到文清仍呆呆地看著沫兒的背影,揶揄道:“傻小子,漂亮不?”
文清嚇了一跳,半晌才扭捏道:“嗯。可以多做一些眼波橫備著。”
婉娘一笑,走去收拾東西,看似隨意道:“一切隨心就好,想多了不過是自尋煩惱。”
夜已深,後塘中有魚兒躍起,嘩啦啦一陣水響。文清翻身坐起,歎了口氣。
文清有了心事。他覺得自己有毛病了,卻是那種最難以啟齒的毛病,讓他沮喪又興奮。
一絲月光從後門擠了進來,在地麵上留下一個明亮的光斑。文清實在睡不著,披衣起來,推開後門來到池塘邊。
二月中的夜間仍有幾分寒意,清冷的月光照得整個池塘如同鏡子一般,偶有躍起的小魚兒在湖麵**起一圈圈的漣漪。
“你半夜三更不睡覺,跑到這裏來做什麽?”一個細若蚊吟的聲音響了起來,把文清嚇了一跳。仔細看看,除了池塘邊一條遊弋的小鯉魚,再無其他東西。
文清從小神經大條,對聞香榭內所見的各種奇異怪事早就見怪不怪,定了定神,小聲問道:“你是在問我嗎?”
小鯉魚果真搖了搖尾巴。文清躊躇良久,見小鯉魚遊來遊去也不離開,似乎在等他的答案,把心一橫,道:“我……我有毛病了。”
“什麽毛病?”小鯉魚問道。
文清吭吭哧哧了半天,沮喪道:“我……我喜歡一個……男孩子……”說完捂上了臉,恨不得一頭鑽進地縫去,唯恐小鯉魚嘲笑他。
哪知小鯉魚歡快地遊了一個圈,輕輕鬆鬆道:“這個算什麽毛病!我也很喜歡我的姐妹呀。”
文清突然覺得心裏輕鬆了很多,小心翼翼道:“我擔心……是斷袖之癖……”
小鯉魚竟然嚶嚀一聲笑了出來。文清大窘,手足無措道:“這個是不是毛病?我我……我竟然巴不得他是個女孩子,好照顧他一生一世……”
小鯉魚仿佛知道他說的是誰,道:“不管他是男孩女孩,你是哥哥,自然要照顧他一生一世。”
文清頓時釋然,不錯,自己是哥哥,照顧沫兒一生一世是應該的。
小鯉魚吐出一個泡泡,接著問:“你喜歡小安嗎?”這小鯉魚竟然連小安都知道,文清有些驚奇,不過它也算是家裏的一員,知道也不為過。文清老實答道:“我待小安同妹妹一樣的,他卻不一樣……”
小鯉魚好奇道:“怎麽個不一樣?”
文清皺眉想了半天,比畫道:“比如,小安若是要什麽東西,我會把全部的銀錢都給她,可要是沫兒想要什麽東西,我除了銀錢,哪怕連底褲當了都願意……”覺得還是詞不達意,撓頭道,“唉,總之我也說不上來。”
小鯉魚輕笑了一聲,道:“幹嗎要把他同小安比較?他來了這麽久,都是你讓著他、寵著他,當然感情比別人深些。好好回去睡覺吧。”哧溜一下鑽入池塘深處不見了。
文清想了想,果然不錯,自己庸人自擾,非要將對小安和沫兒的感情分個子醜寅卯,原來是鑽了牛角尖。心裏的疙瘩解開,頓覺輕鬆不少,朝池塘憑空作了一個揖,算是感謝小鯉魚開導,打著哈欠回房睡了。
文清房門剛關上,一個身影從樓梯下的黑暗中躡手躡腳走了出來,捂著肚子前仰後合,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剛才的所謂小鯉魚,竟然是婉娘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