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窮途之末路

林南歌的婚禮我終究沒有去,倒不是因為矯情,主要是……她把婚禮地點定在了新西蘭,我身負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艱巨任務,實在不好把季嫵扔下,自己跑新西蘭去風流快活。

婚禮的前一天給她發了個微信,很客氣很公式化的祝福,寥寥數語。她也以一句話回複,很簡單的一句話,我即將忘記你。

忘記我,也忘記那九年,那個墓碑,還有那個年輕的軍官,忘記那些……上輩子就應該忘記的東西。

我在上午快到午飯飯點的時候收到這句話,忽然就胃口全無。季嫵興高采烈地坐在我對麵,等我品鑒她借我家廚房鼓搗一上午,鼓搗出來的意式炆海鮮湯,紅棕色的湯汁裏亂燉了一隻螃蟹和幾個蝦仁還有青口貝,讓人看著就不想下口。

季嫵撲閃著眼睛看我,殷勤又期待道:“你嚐嚐啊,嚐嚐好不好吃。”

我先拿起筷子,想了想,又放下筷子拿起勺子,研究半天,到底不知道先吃海鮮還是先喝湯,道:“那個……季嫵啊……其實我不太喜歡這些外國菜,所以可能沒法給你公正客觀的評價。”

季嫵說:“沒關係,你不用公正客觀的評價,你隻要告訴我好不好吃就行了。”

看著就十分不好吃好麽……

我就這她閃閃發光的眼神,萬分艱難的喝了口湯,麵無表情地抬起頭來。

季嫵追問:“怎麽樣?好不好喝?”

我說:“這湯你是打算自己做著喝,還是送人的?”

季嫵道:“燉給宋秦的,一會我去他公司給他送午飯。”

我猶豫了一下,道:“我覺得你可能換個比較簡單的湯會好一點,比如翡翠白玉湯,我就可以教你。”

季嫵嫌棄道:“你說的是白菜豆腐湯麽?太不上檔次了,哪有我的意式炆海鮮湯好喝,你快說好不好嘛,好的話我就立刻給宋秦送去了。”

宋秦……真是辛苦你了。

我說:“他中午不是有出來吃飯的時間嗎?”

季嫵道:“他們公司近日盤了一塊地,設計師都在趕設計稿,為了節省時間,讓我把飯給他送過去。”

我說:“他指明要你純手工的?”

季嫵搖搖頭:“沒有呀,不過我覺得,自己做的會比街上賣的更好一點,你說是不是。”

我說:“也不是,街上買的更方便嘛,我覺得你還是打包一份外賣更好。”

季嫵終於聽懂我的潛台詞,歪著頭研究了一會這個湯,弱弱問道:“是不是不好喝呀?”

我把湯往她那邊推了推,殷勤地拿起勺子塞進她手裏:“來你嚐嚐。”

季嫵道:“出鍋的時候我就嚐過了,我覺得還可以呀。”

……你真是太好養了。

季嫵看著我的表情,泄氣地把勺子一扔,開始打電話定外賣,定完了,委委屈屈的問:“我是不是在廚藝上一點天賦都沒有啊?”

我安慰她:“還好還好,你現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廚藝好不好都沒影響。”

季嫵道:“可是我想做給他吃啊,為君洗手作羹湯,多美啊。”

我點點頭:“嗯,很賢惠的夢想。”點完了又問她,“君是誰啊?”

季嫵嬌嗔地瞪我:“你猜。”

我咳了一聲,小心翼翼道:“宋秦?”

她臉上迅速浮上紅雲,窩在沙發裏,嬌羞的微笑。

笑的我心裏一涼,又問她:“你倆進展到哪一步了?”

季嫵深吸了口氣,右手食指和拇指曲成一個圈:“他跟我非正式求婚了,我們去周河鎮玩的時候,碰見一個賣老銀戒指的攤子,我很喜歡一款戒指,他就買下來,問我,願不願意讓他給我戴上。”

我看著她幸福的笑容,心驚膽戰道:“那你願不願意?”

季嫵點點頭:“我願意啊。”

我:“……”

季嫵又笑:“我沒有答應他啦,畢竟我現在……隨時都有可能死掉。”

我沒有答話,雙雙沉默一陣之後,問她:“你最近睡眠怎麽樣,還做夢嗎?”

季嫵神采飛揚:“沒有呀,最近睡眠好很多,也不太做夢了,偶爾夢到一些東西,都是有人來殺我的那個場景。”

和齊予告訴我的那個過程,一模一樣。

季嫵又道:“不過,我似乎能隱隱約約能想起來那個人長什麽樣子了,以前每次醒過來,對那個人的臉一點印象都沒有,現在好像能記住些什麽,比如他的臉型啊什麽的。明珠,你說會不會有一天我能看清這個人的臉,認住這個人,然後躲得遠遠的。”

我無言以對,勉強對她微笑,點點頭:“可能吧。”完了又囑咐她,“如果有一天你能清晰記住他的臉,一定要告訴我。”

沉浸在愛情裏的女人絲毫沒有發覺我陰鬱的情緒,猶如沒有發覺她正在步步臨近的喪鍾。

季嫵出門之後,我回到吧台,從抽屜的密封袋裏把齊予給我的資料拿出來,第一次翻開它。齊予的資料收集的很用心,分門別類,每一條都細細標注,連出處和譯文都一清二楚。

他查了很多文獻,從遠古祭祀的甲骨文資料,一直到《搜神記》《聊齋誌異》這樣的誌怪小說,凡是和祭祀、蠱術能沾上一點點邊的,全部謄寫記載,瘦金體的鋼筆書法剛柔並濟,滿篇紙頁,字裏行間,盡失懊悔與苦澀。

肖鉉過來的時候我正在翻一本線裝書,道家玄學的東西,不僅語句晦澀難懂,內容還玄之又玄,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看懂了幾頁。

他今日帶了紅河海鮮的清蒸帶魚,食品盒放在吧台上,還體貼地掰了一雙筷子遞過來,我把桌麵上的資料整了一下,站起身來對他微笑。

伸手去接食品盒的時候,他忽然麵色大變,我忍不住愕然,順著他的眼光看到手腕上的貓眼石串珠,因為它是從修道人手上拿到,不由便上了三分心,猶疑問道:“怎麽了?”

肖鉉用下巴指了指那串珠子,道:“我今天看到公司裏有個女同事,也帶著一串一模一樣的。”

我笑了笑,道:“筆硯街上那個神算子送的,說是能逢凶化吉。”

肖鉉表情有點怪:“你給他多少錢?”

我說:“沒給錢呀,免費的,所以才帶著玩玩。我聽筆硯街上的店主說,那個神算子遇見漂亮的女人就送人家一串珠子,你那個女同事,是不是長得挺漂亮的?”

肖鉉笑了一下:“真好色,一看就不是正兒八經的大師。”

我說:“還好吧,算的還蠻準的。”

肖鉉的表情完全恢複正常,在桌子上擺好碗筷,含笑道:“算了什麽?姻緣?”

我笑:“我這樣的人隻可能算財運,怎麽可能算姻緣。”

肖鉉道:“哦?那財運怎麽樣?”

我說:“非常好,神算說我今年一定發大財。”

肖鉉笑:“那我有空也去算一算,請大師點撥一下,好趕緊有車有房,”說著,目光在我臉上頓了一下,頗有意味地接道,“有女朋友。”

我左顧右盼地咳了一聲:“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是找個靠譜點的比較好。”

本以為還要再尷尬一下,沒想到肖鉉居然深以為然地點頭:“你身邊要是有挺好的姑娘,也跟我留著點。”

我一瞬間沒反應過來,幾乎是下意識地接話:“好呀,你喜歡什麽樣子的?”

肖鉉看著我,道:“你這話問的,真傷人心,你就照著你這個性格給我找個就行了,唔……別那麽難追的。”

話題又被繞回到這方麵,我有些耳根發燙,便故意打趣道:“你看季嫵那個性格的怎麽樣?”

肖鉉失笑:“算了吧,朋友妻不可欺,我怕宋秦弄死我,還是找個無主的比較好,安全。”

我說:“無主的不是情敵多麽,回頭死了都不知道被誰弄死的。”

肖鉉似笑非笑:“隻要我在你心上,縱有情敵三千又何妨。”

我偏偏頭,再咳一聲,覺得自己的肺都要被咳出來,又對他笑:“你在公司呆那麽久,難道沒有看上眼的姑娘?”

肖鉉聳聳肩,無奈道:“你知道我在一個IT公司就職,技術員不分男女,在我眼裏,整個公司的人都是自己兄弟。”

我驚訝道:“那剛剛你說的那個美女呢?”

肖鉉沉默一陣:“那是我們老板娘。”

我:“……”

真是辛苦你了,孩子。

肖鉉收拾好桌子,在我對麵坐下來,掂著筷子笑道:“你最近在忙什麽呢,怎麽看上線裝書了?”

我說:“沒事裝裝文化人,最近偶然拿到一個孤本,正讀著玩呢。”

肖鉉問道:“孤本?講什麽的?”

我說:“商周祭祀禮儀考。”

他筷子點在食品盒邊上,一頓,表情模糊,語氣也模糊:“怎麽對商周祭祀感興趣了,你一個姑娘家,難道不該看看言情小說麽?一天到晚研究神神叨叨的東西。”

我不服氣,剛要頂嘴,他慢條斯理地繼續道:“好不容易有個看上你的,你居然還不要人家,真不知道腦子裏想的是什麽。”

我淡定道:“祖國尚未統一,沒有心情戀愛。”

肖鉉:“……”

吃完午飯,肖鉉趕回去上班,我收拾了桌子,繼續研究夢魘術的事情。然而畢竟時間久遠,有很多資料都已經遺失,這種古術在當年都屬於機密,又怎麽可能有文字流傳下來。

或許……真的隻能像齊予說的那樣,為了生生世世,隻能犧牲這一世的光陰。

季嫵回來的時候我正對著齊予的手稿發呆,她站在吧台前,逆光,然而臉色卻慘白,哆嗦了很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心裏一點點的沉下去,方才還三月春寒,轉瞬已經是暮冬大地。

季嫵緩了很久,似乎是用盡全力才穩住心神,聲音喑啞:“會不會是宋秦。”

我放柔了嗓音,問道:“什麽?”

季嫵道:“殺我的那個人,會不會是宋秦?”

我倒抽一口冷氣,勉強微笑:“怎麽可能?你是不是休息不好,做惡夢了,剛剛不是還好好的麽?”

季嫵點點頭,我倒了杯水給她,她便緊緊握在掌心裏,猶如握著一根救命稻草:“我去給他送飯的時候,他看著我微笑,我忽然覺得那個表情特別熟悉,然後……就好像是幻覺一樣,他手裏的食品盒忽然換成長劍,那把漆黑的長劍,一劍刺穿我的胸膛。”

我繼續安慰她:“你現在不是好好地麽,是幻覺,別害怕。”

“不是幻覺。”季嫵臉色煞白,眼神驚恐,瀕臨崩潰的模樣:“我知道,不是幻覺。”

我站起來,閉了閉眼睛,又睜開,凝視著她的瞳孔對她微笑,嗓音放低,近乎呢喃:“你太累了,季嫵,睡一覺休息一吧,等你醒了,就什麽都好了……”

沉寂的妖力噴薄而出,她眼睛一暗,瞳孔微微渙散開,渾渾噩噩道:“是的,我很累,我要去睡一覺。”

我把她帶到內室,用攝魂術控製她自己和衣躺下,當即便反鎖了臥室門,跟夏彌招呼一聲,打車直抵筆硯街。

齊予依然在研究那盤殘局,我過去的時候瞄了一眼,發現這局殘棋和上次我見來他時一模一樣,沒有一分變動。

他側過頭來看我,微笑:“你這次來,是好事還是壞事?”

“壞事,”我說,“季嫵已經覺察殺她的那個人,可能是……她男朋友了。”

“覺察?”齊予皺了皺眉,“是她看到的,還是?”

“她很聰明,”我說,“她沒有記住那個人的臉,我現在找你,還有時間轉機,她曾經求我保護她,所以我不想讓她死,更不想讓她魂飛魄散。”

齊予的眼神陰下來,笑容變苦:“又有誰願意……”

我上前一步,手撐在他身側的棋桌上,俯下身來,第一次這樣咄咄逼人的說話:“我要季嫵活著,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活著,你一定有辦法。”

齊予的身子向後仰了仰:“這些事情本來和你沒有關係,你可以不用管。”

我笑了笑:“可惜已經管了,總不能半途而廢。”

“如果我說我也沒有辦法,你會怎麽樣呢?”

“你有辦法。”

齊予凝視我良久,側了側臉,苦笑一聲:“你把宋秦帶來吧,其實……我也沒有辦法。”

我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宋秦?”

“每一代的夢魘宿主和斬夢人,我都知道,我都在查。”

我機械地從包裏翻出手機,給宋秦打電話,他嗓音含著笑意,滿是明媚春光,年紀輕輕的男人,事業有成,愛情如意,自然滿目陽光。我問他:“我在筆硯街,你能不能過來一趟?”

宋秦道:“現在?我上著班呢。”

我說:“季嫵快死了,你如果不想讓她就此死掉,就趕緊過來。”說完幹淨利落地掛了電話。

他是斬夢人,被夢魘宿主所吸引,攜一柄黑劍,為殺她而來。或許這並不是愛情,然而在當今社會,男女任何一種不是厭惡和惡心的感覺,都可以被誤認為是愛情。

宋秦半個小時後過來,臉上神色焦急,劈頭就問:“我給小嫵打電話她不接,怎麽回事,她出什麽事了?”

齊予看著他有些失神,嘴裏低低歎息:“斬夢人……”

宋秦聽清那三個字,愣了一愣:“你說什麽?”

齊予站起身來,對我微微頷首:“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我一愣:“啊?”

齊予道:“這些事情,沒有讓外人知道的必要。”

他眉目平和,“外人”那兩個字,咬得清晰而直白,我抿了下嘴唇,提步走了出去。

筆硯街數年如一日地透露出安閑散漫的氣息,古董這門生意,向來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沒生意的時候,老板們都搬了搖椅出來,相對弈棋,聚眾閑談,沒有性命之憂,自然沒有人到末世的窮途末路。

玄殷依然在道觀門口支了個攤子,把書蓋在臉上曬太陽,他還很年輕,約莫二十八九的年紀,卻每天懶懶散散地坐在這,一如世外散仙,無欲無求,隻願開心。

我在他神算攤子前蹲下,開口道:“玄殷,我很不開心。”

玄殷把臉上的書拿下來,看見我,有點驚訝:“你不是因為天劫降至而不開心吧?”

我說:“我有個朋友,她可能要死了。”

玄殷“哦”了一聲,又把書蓋在臉上,懶洋洋道:“你活了幾百年,難道沒有遇到過生老病死麽?”

我點頭:“遇到過,但是從來沒有這樣難過。”

玄殷在書下悶悶地笑了笑:“有舍必有得,再說,她未必會就此一命嗚呼。”

我死寂的心因為這一句話而煥發生機,著急追問:“你的意思是,她不會死?”

玄殷道:“她會死,但不是現在。”

我激動地說:“他們找到辦法了,他們一定找到辦法了!”

玄殷又把書拿下來,正色道:“老祖宗,你在人間活了幾百年,當知有舍有得這個道理,天道為公,陰陽平衡,一人生,必有一人亡,沒人能偷得一點便宜。”

我的心神已經被這巨大的喜悅席卷,根本無暇去想他言語中的深意,隻連連點頭:“蒼天慈悲。”

“一點都不慈悲。”玄殷道:“有些事情,你還是少管點比較好,好奇心能殺死貓這句話沒聽說過麽?”

我微笑著點頭:“聽說過,所以我一直過得很小心,但是三千浮世之中,誰又能真的無癡無妄,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走向已知的死亡,我做不到。”

玄殷沉默一陣,又掛起吊兒郎當的微笑:“老祖宗心地這麽善良,真是個好妖怪,哎,越來越喜歡老祖宗了怎麽辦,老祖宗你有沒有男朋友?你看我怎麽樣?”

我站起身來,瞪他一眼:“我才不要你,沒房沒車還沒錢。”

玄殷捂著胸口,一臉被中傷的表情,憤憤道:“現在的女孩子,真是太物質了!”

手機在這時響起來,是宋秦打來的,看來齊予已經對他進行完整的科普。他聲音還算平靜,沒有喜悅,但也沒有悲傷:“你在哪呢?”

我說:“我馬上回去,你們聊得怎麽樣?”

宋秦似乎低笑了一聲,道:“我得回一趟湖村,這段時間,拜托你照顧小嫵。”

說話間我已經走回齊玉齋門口,他看到我,掛掉電話,對我點點頭:“我們走吧,我回去請個假,這就走。”

我走過去,問他:“你們商量出解決辦法了嗎?”

宋秦沉默一下,點點頭:“商量出了。”

我舒了口氣,真真切切地放下心來:“那就好。”

宋秦捏著車鑰匙,向自己的車子走過去,邊走邊道:“給她造成這麽大的驚嚇,我很抱歉,勞煩你了。”

我搖頭:“她不會怪你,我也不會。”

宋秦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沒有:“本來就不能去怪誰,真是荒謬,來之前,我還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現在忽然知道這麽多,還是覺得不可置信,但是……”

我覺得他情緒似乎有點怪,並不是那種自然的平靜,而是山雨欲來的寂靜,讓人無端不安。

“你還好嗎?”

他點頭:“很好,放心。”

宋秦在當天晚上登機直飛南京,季嫵中了我的法術,就在店裏安眠。朗冶知道這件事的時候,臉色簡直……不忍直視。

“你要參與這件事情,”他語速極慢,幾乎是一字一頓,“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有點莫名其妙:“這事又和你沒關係,我幹嘛要告訴你。而且你不是新交了個女朋友麽,被女朋友知道你總往我這跑,又是一場無妄之災。”

朗冶眼神一冷:“我找個女朋友,倒是給了你一個很不錯的理由來疏遠我,鬱明珠,要不是看在你是我……”他一副即將被氣倒的樣子,緩了一口氣才道,“所剩無幾的幾個妖類好友之一,我真是懶得管你是死是活。”

我更加不開心地皺眉:“我求著你管了麽?”

朗冶冷笑一聲:“你行,鬱明珠,你還真以為有個肖鉉就能萬事無憂了,我告訴你,就算你是扁舟,他也不是你的碼頭!”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辯解:“這跟肖鉉有什麽關係呀?你不要每次都對人家小夥子抱有那麽大的敵意行不行,人家又沒怎麽著你。”

朗冶沒答話,神色裏微微含著戾氣:“關於夢魘術的事情,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回想前文梗概,勉強壓住火,很心平氣和,很迷茫的看著他:“你告訴我林總要結婚那天,我就跟你說季嫵可能必死無疑了,不過你沒細問,我也就沒細說。”

朗冶收住怒氣,深思了一下:“好,那我現在細問,你現在細說一下。”

我被他收放自如的情緒控製傾倒,一時間無言以對。

朗冶抬眼看了看我:“有問題嗎?”

我:“……沒有……”

朗冶點點頭:“說吧。”

我理了理思路,盡量順地把齊予告訴給我的事情跟他複述了一邊,朗冶越聽臉色越沉,等我講完之後,他猛地站起身,問道:“宋秦去湖村了?”

我點頭:“應該是去找解決辦法了吧。”

朗冶道:“糟了,你快去訂機票,我們立刻趕過去。”

我愕然,委婉地向他表示沒搞清楚狀況。

朗冶卻等不及,自己大步流星地用我的筆記本去訂機票,他眼睛盯著屏幕,嘴裏解釋道:“我怕那個解決辦法……是一命換一命。”

“天道為公,陰陽平衡,一人生,必有一人亡,沒人能偷得一點便宜。”那天下午,宋秦和齊予見麵之後,玄殷曾經告訴我這樣一段話。

一人生,必有一人亡。

我臉色開始一點一點地變白,控製不住地打哆嗦。朗冶定了最早的濱海飛南京的航班和配套火車票,回頭看見我的臉色,表情裏閃過一絲不忍之色。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們兩個之間,注定隻能活一個,你會怎麽選?”

我吸了口氣,沒有回答他,卻道:“你說,我好歹也活了五百年,這些生生死死,家破人亡,也算是看習慣,怎麽到現在,竟然還會為了一個凡人的生死而難過呢?”

朗冶站起身,走到我麵前,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頓了頓,躬下身來一把將我拉近懷裏:“你想哭嗎?”

我把額頭抵在他肩上,覺得此時應該要流淚,可是眼底幹燥,連一絲鼻酸的感覺都沒有。

他身上有好聞的味道,似乎是草原上明月灑在身上的香味,我被這味道包圍,在他懷裏長長歎息:“不太想哭,隻是覺得難過罷了,心口堵得慌。齊予和宋秦會麵的時候,我以為他們找到了解決辦法,那個時候有人告訴我,說天道為公,一人生,必有一人亡,我還沒有當回事,果然……”

朗冶默了默,在我耳邊道:“我也隻是猜測,不一定就是一生一死的結果。”

我說:“一定是,我習慣做好最壞的打算。”

朗冶低低道:“就算是這樣,你也什麽都改變不了,所以,不要嚐試自己去改變那個結果。”

我想點頭,又歎了口氣:“季嫵還夢到我會救她,看來,她的夢終究要落空了。”

朗冶卻沉默,良久,把我從他臂彎裏撈起來,看著我搖搖頭:“如果她活下來,那麽,的確是你……”

的確是我救了她,她因為我而認識宋秦,宋秦也因為我而了解斬夢人和夢魘宿主的糾葛,因為我……

“我聽說,陰曹地府是天底下最公平的地方,生魂下到冥府,在孽鏡台前過一遭,做了什麽罪,應該遭什麽處罰,通通都一清二楚……”我閉了閉眼睛,想笑,又覺得沒有力氣調動麵部肌肉做出表情,“現在,我手上壓了三條人命,恐怕那個長生劫是過不了了。”

朗冶伸手把我緊鎖的眉心拉開,忽然湊近,在眉心輕輕一吻,又滑下來,和我抵著額頭道:“那是他自願,和你無關。”

我別開臉:“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他蹲下身,握住我的手,力道頗大:“宋秦還沒有和你聯係,換命之說不過是莫須有的猜測罷了,你別那麽擔心,或許並沒有那麽糟。”

若隻是平常的猜測,就算是擔心,也不會這樣板上釘釘的難過,然而玄殷曾經明確告訴我,季嫵會死,但不是現在,那麽一人生,必有一人亡。

一室靜謐中,我的手機忽然響起來,在桌子上一邊震動一邊發出搞笑的音樂,這個環境之下,聽得如同催命銅鈴,我幾乎是一個哆嗦,便站起來撲到手機旁邊。

是宋秦的來電。

我想滑動屏幕接聽,然而伸出手時才發現,它一直在劇烈顫抖,根本無法準確摁在屏幕上。

朗冶過來把我的手機拿走接上,聲音沉而安穩:“宋秦?”

宋秦在電話那邊簡短地說了一句什麽,朗冶便“嗯”了一聲,道:“我知道,我們明天早上的航班,最快要到第三日下午才能到。”

宋秦又說了句話,朗冶頓了頓,看我一眼:“要把季嫵也帶上嗎?”

我盯著那個手機,似乎那是一隻洪水猛獸,隨時有可能暴起,索人性命。

朗冶又說了句什麽,掛斷了電話,看著我,抿了抿嘴唇,道:“宋秦讓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趕去湖村……帶著季嫵一起。”

“帶著季嫵?”我喃喃地念了一遍,沉默一陣,苦笑一聲,“他到底還是決定了。”

朗冶皺起眉,又將我拉進他臂彎,一隻手攬在我腰上,另一隻手則攏在肩頭:“明珠,你答應我,我們到湖村之後,不論結果是什麽,你都不能貿然幹涉,將自己卷進夢魘術的事情裏。”

我伏在朗冶肩頭,低低的嗚咽一聲:“朗冶,我是真的難過。”

朗冶的手安撫性的在我背上撫了撫:“我知道,我在這。”

季嫵依然在我的臥室裏安眠,我對她施催眠術時,連帶著加了個鎖魂,將她的靈魂鎖在眉心,不知道這種辦法對夢魘有沒有抵抗作用,然而眼下卻沒有更好的辦法。

朗冶在我身邊,看我施術喚醒沉睡的美人,美人醒來,神智還不是清醒的樣子,揉著眉心,看見我,便對我疲憊的微笑:“你怎麽來了?”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如何回答,關鍵時刻,朗冶忽然往我身邊一站,伸手攬住我的腰,又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對季嫵痞痞地笑:“醒了啊,美女,睡得好麽?”

季嫵揉眼的手僵在半空,呼一下坐起來:“你你你……你們兩個……你們兩個怎麽進來的?”

朗冶沒讓我開口,翻了個白眼,道:“小姐,是你在我家的店裏,這是明珠的臥室。”

季嫵左右看了看,拉拉領口,不好意思道:“剛剛睡迷糊了……現在幾點了?”

我遲疑道:“你還記不記得你睡之前都幹了什麽?”

季嫵側身下床,聽見我的問話,皺著眉想了想,似乎想起什麽,下床的動作僵在了半空:“宋……宋秦……”

朗冶打斷她:“不是宋秦,和宋秦沒關係,你應該是做惡夢了,宋秦家人去世,他回老家了,你收拾收拾,我們明天過去。”

季嫵的神色又有些驚恐:“不,我不去。”

朗冶偏了偏頭,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在我耳邊悄悄道:“麻煩,要不給她下個攝魂直接弄走得了。”

我:“……”

他這麽一說,我又忽然想起來,問他道:“你說,還用不用把齊予也一起帶過去?”

朗冶想了一下,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我出去給齊予打電話,你把季嫵勸好。”

我點點頭,季嫵依然坐在**,眼神裏抑製不住驚恐的神情:“我不去,你不用勸。”

我默了默,坐到她身邊,看著她的眼睛:“季嫵,你想不想活下去?”

季嫵一愣,點點頭:“想啊。”

我說:“那就跟我走。”

季嫵沒有說話,自己想了一會,抬頭看我,很篤定道:“這件事和宋秦有關,對不對?”

我沒有再隱瞞,回答道:“是。”

然而季嫵卻沒有再問,而是點點頭:“好,我跟你們走。”

我不知道是歎息還是鬆了口氣,站起來拉開門:“去訂機票吧,我們坐最早的航班。”

出到店裏的時候,朗冶的電話已經打完,點了一支煙仰在沙發裏,不知道在想什麽。店裏沒開大燈,隻有四周的壁燈溫溫弱弱地驅散黑暗,微弱燈光裏,他指間一點紅星,隨著他的手舉到唇邊,猛地一亮,便有一股輕煙散出。

這個場景讓我覺得莫名心安,輕輕地喊了他一聲:“朗冶。”

朗冶坐起身來,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到他低低的嗓音,沒有一絲顫抖,穩如山嶽:“勸好了?”

我“嗯”了一聲,問他:“齊予那邊怎麽樣?”

朗冶道:“他馬上趕過來,我們今天在店裏休息,明天一起走。”

季嫵在我身後問道:“機票我是等他來了一起定,還是自己先定上?”

朗冶道:“等他來了一起定吧。”

季嫵走過去,在他對麵坐下:“能不能跟我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明珠,你知道的,一定比我知道的多。”

我還沒答話,朗冶卻輕笑一聲:“她知道的當然比你知道的多,因為你基本什麽都不知道。”

說這句話時他語氣並不親和,便有種微微森嚴的寒意,季嫵聽了很不高興,牙尖嘴利地反駁:“你什麽都不告訴我,我當然什麽都不知道。”

“也沒人告訴明珠,但她會自己費心去查……”朗冶道,“查一些和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

季嫵皺起精致的眉,不悅道:“你是誰呀?”

她其實知道朗冶是誰,不過因為這段時間朗冶不常來店裏,並不怎麽熟悉罷了。

朗冶自然聽出她這番話外之音,頓了頓,道:“你讓我的人為你的事情陷入如斯危險的境地,還來反客為主地問我是誰,不覺得有點過分嗎?”

季嫵一愣,對我重複了一遍朗冶那句話:“你的人?”

我也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收到來自朗冶的意味深長的眼神,我端詳了一下他的表情,覺得如果我如果現在否認,就是拂了他的麵子,可能會傷到他作為雄性的自尊,便昧著良心道:“啊……嗯……”

季嫵驚訝道:“我還以為你是單身……那肖鉉怎麽辦?”

朗冶又道:“關他什麽事,你有這份閑心,不如先想想你自己。”

季嫵的注意力被他轉移,順著他的話問:“拿我自己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朗冶把煙頭壓滅在煙灰缸裏:“你見了宋秦自己去問他。”

季嫵又開始皺眉:“你不能告訴我嗎?為什麽一定要問他?”

朗冶道:“你隻能問他,這個問題,也隻有他能回答你。”

季嫵轉向我,哀哀地喊了一聲:“明珠……”

朗冶截住她的話頭:“你喊明珠也沒用,這件事情,沒我的允許,她一個字都不會向你透露。”

季嫵不信,執拗地看著我,我看了朗冶一眼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嗯,我聽他的。”

我其實很理解季嫵的心情,這種說話說一半實在是最惡心人的事情,尤其是性命攸關的大事。然而朗冶既然這麽說,自然有他的道理,不管怎麽樣,他的決定總不會出錯。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等齊予過來,身子坐下去的時候,他似乎心情好了點,攬住我的肩,用力捏了捏:“不要擔心。”

我不擔心,因為擔心也沒什麽用,生死天注定,凡人不過是推波助瀾。

齊予在將近一個小時後到店裏,來的時候氣喘籲籲,額上見汗,我給他開了店門,見他這幅樣子,不由驚訝:“逃命呢?”

他抹了把汗,道:“你這地方能停自行車麽?”

我這才看清他身後還有一輛銀白色的山地車,有點無語:“你騎自行車來的?”

齊予點頭:“叫不到車,也沒有出租,索性騎自行一路飆過來。”

神人……一個兩個都是神人……

我把大門打開,讓他把自行車推進來,季嫵和朗冶相顧無言地坐在沙發裏,兩個人都表情嚴肅,加之燈光昏黃,齊予的動作頓了頓,扭過臉來問我:“末日審判?”

我沒接這個話茬,問他:“身份證帶了沒?”

齊予道:“帶了,什麽時候走?”

我說:“明天早上的航班,季嫵,你可以去訂機票和火車票了。”

齊予走過去,朗冶站起身來,和他握手,客套地寒暄,一舉一動都像是一個正常的凡人,看不出一點妖類嗜殺嗜血的痕跡。我們在凡世混跡太久,幾乎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凡人,逃不開七情六欲,逃不開貪嗔癡怒,逃不開凡人逃不開的一切感情。

然而終究不是凡人。

季嫵和齊予去看機票,我在落地窗前發呆,朗冶站在我後麵,隨我一同沉默,一直等到季嫵定好了票,揚聲喊我們時,他才忽然驚醒似的,急促而低聲道:“我在,別慌。”

好,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