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無生有

焦把總眼神悠遠,道:“這事其實要從當年軍中燒荒那件事說起,當時領命燒荒的正是我,我們燒了一大片荒之後,卻發現林中有個地方的林木怎麽也燒不著,於是派人進去查看,發現原來那片地方有一條地下暗河流出地麵,形成了一大片沼澤地,我們當時在那片沼澤地中,發現了一具屍體,我們都以為是個不幸陷入沼澤的人,當時沒有人去理睬那具屍體,後來要返回時卻不見了那具屍體,出來時我們都沾染了一臉的汙泥,誰也看不清誰長什麽樣,當時都沒有人想到這具屍體會跟著我們一起出了雨林。

當時我們在那裏抓到一隻帶著象牙的猴子,返回軍中獻給軍中長官之後,長官大喜,商量著要派小隊進入雨林找象牙,但是這時一個叫做趙癸的軍士卻擅自越過上級,像長官匯報了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事。

這個趙癸原本是個清秀的人,自從跟著我從那片沼澤出來後,卻一直花著臉,不肯將汙泥洗掉。他當時闖入帥營,徑直說自己知道那群象埋骨之地在哪裏,然後又說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

這件事,可以解釋一切現在看來不可思議的事。

當時那趙癸說了群象埋骨之地是在一條馬道盡頭的深淵下,卻又言及那條馬道的來曆,據他說,這條馬道迄今已有千年曆史,乃是當時漢武大帝驅數十萬軍隊在雨林中開辟五尺道,意欲通商大夏,當時領軍修路的一位將領,卻在路修到一半時,忽然領著數萬軍民不知所蹤,後來才知道這位將領帶著軍民遁入了雨林深處,修建了一座城池,自立為王,又修了這條馬道,用以取深淵之下的象牙。

那城池修建之後,軍民燒荒墾地,倒也安居樂業,誰知如此過了數年,那城池的統治者忽然派出一位據說是他妹妹的人物,在離原來的城池不遠的地方,又修了一座城,這座城被稱為妹城,而原來的那座城則被稱作了哥城。兄妹二人隔城而治,倒也相安無事,誰知沒過多久,那哥城的統治者忽然喪心病狂,廣征民女入宮,又在宮中的嬪妃宮女等人身上全部種入了一些極為邪性的植物,活生生的人竟被那邪性植物吸食了血肉而死。

再後來,他更是狂興大發,竟舉全城之力去攻打妹城,誰料軍隊開到妹城城下的當天夜裏,尚未開打,軍營中就發生了一件駭人的事,營地中發生了營嘯,滿營士兵,無一幸免。後來妹城的人出城查看營地,發現與我們當年軍中的那件慘事一樣,營中無緣無故多了許多屍首,而查看之下,就發現許多人都是一個人有兩具屍首。妹城眾人都是駭然,退回城中之後,妹城王忽然下令,也以舉城之力去攻打哥城,而令人不寒而栗的是,當妹城軍隊開到哥城城下之時,同樣的事發生了,營中發生營嘯,全軍死絕,屍體多出了許多。

當時兩城的人陷入極大的恐慌之中,都道兩兄妹妄動幹戈,惹怒了馬王爺,才有此報應,城中民眾對兩兄妹爆發出極大的怨氣,衝入了王宮之中,要將兩兄妹揪出來,殺之以平民憤。誰知兩城民眾將兩城上下都找遍,卻始終不能找到兩兄妹,這兩兄妹似乎從人間消失了一般,再也無人看見。

而就在那以後,兩城很多居民都開始發現,不管自己走到哪裏,都會發現一個和自己很像的背影,這傳言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終於引起了人們的懷疑,這城中肯定藏著一個邪性的人。城中的長者們為了找出這人,想出了一個辦法,將全城劃為兩個部分,讓受過檢查的人進入一邊的城中,一個一個地排查,最後終於發現了一個人,不管誰看見他,都會發覺這人和自己長得一樣。

民眾恐慌之下,認定這人是老灰的化身,想將之燒死,誰知這人卻義正詞嚴地說,所有的人都不能殺他,因為他就是這座城的主人哥城王。民眾對哥城王早就有怨氣,加上這人如此的邪性,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燒死他,還是長者們心細,揣摩道,既然這哥城王如此邪性,那麽他的妹妹妹城王必定也不是善物,留著終究是個禍害,於是對那哥城王嚴刑逼供,要他說出妹城王藏身何處。

起先那哥城王堅決不肯吐露一字,後來實在受刑不過,隻得吐露一個驚天秘密,原來,根本沒有所謂的妹城王,哥城王就是妹城王,兩兄妹其實是一個人!所以兩兄妹從來不曾在同一個場合出現過。

長者們如何肯信,有見過妹城王的人可以肯定,那妹城王毫無疑問是個女人,怎麽可能是哥城王這個男人?眾人又對他嚴刑逼供,哥城王受刑不過,才肯實話實說,叫眾人剝開他身上的衣物,就會知道其中端倪。而等到眾人果然剝開了他身上的衣物,又是目瞪口呆。

誰也想不到的是,這哥城王,竟是雌雄同體的一個怪物!難怪可以時而男,時而女的。

眾人見他身體如此邪性,更加肯定他是老灰化身,逼問他兩城軍隊全部死絕,是否是他搞的鬼。那人一口否認,說此事與他無關,說著怕眾人再對他施刑,自動又吐露一個令人無法置信的秘密。

自盤古開天,這世間最神秘不過的事情,就是‘人’是怎麽來的。中國古代傳說,說‘人’是女媧捏土而造的,就算這是真的,那麽女媧造第一批人之後,其後的‘人’是怎麽從無到有孕育出來的呢?

這其中的淵源,上古書中有記載:無生有,有生一,一生萬象。就是說萬事萬物包括人,都是從‘無’中孕育出來的,而同樣都是從‘無’中孕育出來的‘人’,為什麽有的是男性,有的是女性,有的善,有的惡,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美,有的醜呢?

其實,在‘無’中時,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都是一團混沌,沒有男女、善惡、美醜之分,因為每一團混沌身上有多少善,就有多少惡,有多少美,就有多少醜,混在一起就互相抵消了。而之所以‘人’來到世上之後有了這些區分,那是因為所有人在臨出世時,都被分成了兩份,一份來到了世上,而另一份則留在了‘無’中。所以世上所有的人其實都是不‘完整’的人,因為他們都隻有在‘無’中時的一半。

也正是因為‘人’在臨出世時被分成了兩份,所以這種男女、善惡、美醜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所以來到世上的人有的是男的,有的是女的,有人善良,有人邪惡。

如果一個‘人’來到世上的那一部分是男性且善良的人,那些留在‘無’中的那一部分就是女性而邪惡的,反之亦然。而留在‘無’中的那一部分,因為被剝奪了來到世上的權利,多多少少對來到世上的那一部分有所怨恨。

哥城王說兩城的士兵,其實都是被自己在‘無’中的那一部分殺死或嚇死的,因為兩城底下有一條暗河,其下有兩處深不見底的斷崖,似乎可以連接‘無’與現實。所以他們的死於自己並無關係。

所有人聽了他的話都是瞠目結舌,長者們又逼問,那他自己是怎麽回事,哥城王說道,他之所以時男時女,那是因為他已經與‘無’中的那一部分結合,但是卻回不到在‘無’中的那種平衡,所以時男時女,時善時惡,至於樣貌倒是平衡了,回到了‘無臉’的狀態,但是卻不穩定,所以靠近誰就會被誰影響,變得和這人一樣的相貌。

這人竹筒倒豆子,將自己知道的事全部倒出,長者們聽得將信將疑,卻又毛骨悚然,商量著要怎麽處置這人,最後決定,塵歸塵土歸土,讓他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將他殺死之後,拋入了他自己說的暗河之下的斷崖之中,送他回到了‘無’中。

而這兩座城池,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建在‘無’之上的緣故,不久之後就因為各種原因,居民漸漸都死絕了,淪為了一座死城,而那座妹城更是被雨林覆蓋,連找都找不到了。這兩城死掉的人成千上萬,用的靈位牌也是不計其數,他們在活著的時候聽哥城王說人是從‘無’中來的,所以將所有的靈位連在一起,做了一艘大船,原本是想將船放入那暗河下的斷崖,誰想還沒動手將船拖下去,就爆發了一場其大無比的大山洪,將船衝到了那馬道之上。

當時趙癸將這件事對軍中長官說了,軍中長官大感興趣,立刻就派我率領一支百人小隊進入雨林,尋找這處邪性的地方,而那趙癸卻留在了軍中,導致軍中慘案的發生。”

陳秀才和大當家他們聽焦把總講述往事,聽得冷汗一陣接一陣的,陳秀才忍不住問道:“把總,照你這麽說,你們當時燒荒時,在沼澤地發現的那具屍首,豈不就是從暗河中流出的那哥城王,也就是那趙癸?”

焦把總悲痛地道:“可當時軍中並無一人知道,他就是哥城王,不然也不會釀成這種慘事。”

白土司喃喃地道:“白土司終於知道,那些嚇死的人為甚會被嚇死了,突然之間自己看見‘自己’,誰都驚駭。”

陳秀才接道:“更何況,這些‘自己’並不是自己,他們看見的是個女人,有的美,有的醜,但卻實實在在是他們‘自己’,乍然間看見自己變成了女人,難怪會嚇得發狂,怪不得所有人臨死前都要告誡咱們一句,小心,你自己!而女鍋頭也矢口否認,那救她的人是她自己,因為那確實不是她自己,而是一個男的‘女鍋頭’!”

焦把總點頭道:“不錯,事情就是這樣。”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他們實在是有點回不過神來,焦把總的一番話實在是太出他們的意料之外了,那小夥計都有點站立不住了。

就這麽沉默了好一陣,白土司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張口就問道:“為甚那些馬腳子下來之後都遇見那些從‘無’中來的自己,而我們到現在還沒遇見咧?”聽得小夥計幾乎想掐住他脖子,讓他說不出話來,人不來找你你還惦記上了怎麽的?

焦把總還未回答,陳秀才就沉聲道:“老子知道原因呢。”

大當家和常老三忙問道:“甚麽原因?”

陳秀才一指坐在那斷崖邊上的焦把總,道:“因為他還不想那些人來找咱們呢?”

大當家等人一愣,這和焦把總有甚關係,焦把總不想,他們就不會來找他們麽?正不知所以,就聽見陳秀才陰沉沉地道:“你究竟是誰?”

焦把總一怔,莫名其妙道:“我是焦把總啊。”說著,急道:“莫非你們還不信我說的話麽,馬王爺在上,我說的話句句屬實!”

大當家還道陳秀才多疑了,勸道:“秀才,把總所說的,雖然難以置信,也算合理,如果當初他是被邪性物事替換後才出的雨林,也不會說這麽多給咱們聽了。”

陳秀才哆嗦了一下,道:“也許跟著咱們一起進雨林的,確實是焦把總沒錯,但這個人,卻根本不是焦把總!”

眾人聞言一愣,陳秀才手一指,顫聲道:“你們看他的喉結。”

眾人順著他的手看去,頓時感覺好大一盆雪水當頭澆了下來,這個坐在斷崖邊上的“焦把總”,沒有喉結!

“焦把總”見眾人看向他,嘴角慢慢劃了一道詭異的笑容,忽然非常“嫵媚”地說道:“我可真沒想到你連這也能注意到。”

“你到底是誰?”眾人見他忽然露出如此詭異嫵媚的表情,自然也都知道他不是焦把總了。

“他…他…他,”小夥計舌頭都打結了,結結巴巴地道,“他是焦把總在…在‘無’中的那一半!”

那“焦把總”咯咯笑道:“你們說呢?”

陳秀才道:“不是!他根本不是焦把總,他就是趙武!”

雌雄同體的趙武!

“焦把總”歎道:“你總是猜得這麽準!”

大當家似乎被嚇呆了,但是意識到眼前這人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趙武時,不禁大吼一聲:“趙武!你就是害了軍中數千條人命的趙武!”

“趙武”搖搖頭,道:“這帳可不能算到我頭上,那是他們自己的事。”

說得大當家語塞,不錯,實際上這確實是他們“自己”的事。

“趙武”饒有興致地對陳秀才道:“你是怎麽發現我不是焦把總的?”

陳秀才握緊了拳頭,道:“老子隻知道,命虱離身的人,絕不會這般臉色紅潤的。你既然長成焦把總的模樣,那想必焦把總就被你藏在那斷崖邊上。”

那“趙武”咯咯一笑,道:“你既然猜得這麽準,為什麽不自己過來看看呢?”說著竟不理陳秀才等人,自顧自轉身一躍,跳下了那斷崖。

陳秀才等人大驚,連忙朝著斷崖奔過來,除了那小夥計不敢自己到斷崖邊上去看,其餘人全都站在崖邊,隻見崖下黑蒙蒙一片。常老三和白土司晃動著火把,竭力想照清那斷崖之下的景象。

常老三將一根火把探出斷崖之外,連帶著頭也伸了出去,沒照清甚麽,正要收回去,冷不丁感覺腳下被一隻手拉住了。常老三猝不及防,頓時嚇得一個激靈,連火把都扔了出去,蹦腳大跳。

白土司見常老三跳大神,連忙將火把照過來,這一照之下,眾人這才知道剛才犯了“燈下黑”的錯誤,一個勁去看那斷崖之下,豈知就在斷崖的邊緣處,扒著五個人!

這斷崖邊緣向內凹進許多,故而剛才他們全沒發現那凹處扒著人,此刻拉住常老三腳的那人慢慢地從崖下探出頭來。常老三見那人伸頭上來,也不敢再動,渾身哆嗦,死死地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人一點一點地露出了自己的臉。

等到那人終於把臉露了出來,躲在陳秀才身後的小夥計就聽見那常老三撕心裂肺地一聲尖叫,然後整個人也不知道是被拽了下去,還是自己驚恐間失了神,竟一頭栽進了那黑蒙蒙的斷崖之中。

就在常老三栽進那斷崖的同時,趴在凹處的那幾個人從斷崖下就像遇襲的毒蛇一般,猛的探起了頭。那幾人剛把頭探出來,小夥計就聽見站在崖邊的陳秀才等人頓時也像常老三一樣,同時發出一聲叫人聽了牙齦做酸的慘叫聲,隨之就不知道是被扯著還是自己失足,全都栽進了那斷崖之下。

那從崖下探頭上來的幾人一見崖上的人栽下斷崖,幾乎在同一時間就鬆了手,也掉入了那斷崖之下。

隻有那個小夥計,因為不敢站到崖邊而一直躲在陳秀才背後,此刻見陳秀才和白土司等人突逢大變,全都栽入崖下,早就嚇得癱軟在地,偏偏兩隻眼睛卻能看得一清二楚,借著白土司栽下崖前掉在地上的火把餘光,看見那崖邊此刻還扒著一個“人”,正瞪著滴溜溜的眼睛和自己對視。

這是一個和他一般年紀的姑娘,臉上分明還帶著幾許青澀和稚嫩。小夥計一對上“她”的眼神,渾身肌肉就一哆嗦,繼而想喊出聲來,卻似被人捏住了喉管一般,哪裏發得出半點聲響來。他拚盡全力想將身子往上一提,身上的勁卻在即將站立起來時一股腦地泄了,隻能驚恐萬狀地看著這個他熟悉無比的姑娘,這個從斷崖下爬上的“人”,一個女的“自己”!

即使之前已經知道有很多人曾被“自己”嚇死,心上有所準備,可是直到真的遇上這樣的事,小夥計才知道這事對人心的衝擊,簡直勝過五雷轟頂,別說是他,就是陳秀才和白土司他們,也都在瞬間崩潰。

小夥計將眼睛撐得幾乎要爆出眼眶,眼看著那扒在崖邊的姑娘似乎還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他隻覺得眼裏猛的亮了一下,似乎是地上的那根火把的火花爆了,隨之,光亮一點點地退去,他看見黑暗鋪天蓋地地向他湧來,吞噬了他殘存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