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叫魂
陳秀才一驚,生怕那邊還埋伏著人要襲擊他們,常老三和大當家用火把一照,就看見那邊道上倚牆靠著許多人,正是那些馬幫中的馬腳子。大當家他們生怕這些馬腳子對自己懷有敵意,會暴起傷人,都是戒備地看著他們,這些人被火把照射,卻仍舊是一動不動。
正驚疑間,剛才還愣愣的郭菩薩卻忽然出聲道:“你是秀才麽?”
陳秀才大喜,連忙道:“是我,郭菩薩,這些人都怎麽了?”
郭菩薩眼神掃視了那些馬腳子一眼,臉一抽搐,道:“死了。”
白土司道:“怎麽死的?”
郭菩薩看著他,又看看大當家和常老三,慢吞吞地道:“怎麽死的?被人殺死的。”
眾人都是一驚,除了那小夥計外,四人同時追問道:“誰?”
郭菩薩又是一臉的茫然,回聲一樣應道:“誰!”
幾人見他神誌似乎還不是很清醒,也沒再逼問他,常老三過去查看那些屍首,剛蹲下身子,就“咦”了一聲,道:“確實是被人殺死的,不過……”
他話還未說盡,大當家幾人就隨了過去,隻留下郭菩薩和那小夥計在當地。常老三見幾人都過來了,接著未盡的話:“不過這些人都是被身邊極近的人殺的,似乎就是麵對麵毫無防備時被殺的,你們看,這些屍首臉上都帶有驚詫之色,而不是驚駭之色,說明被殺時都沒想到這人會殺自己,而致命的傷口都在脖子和肩連接的地方,傷口非常平整,是用馬刀的後半段砍的,說明殺人的人離他們極近,若離他們稍遠,則砍的時候一定會用馬刀的前半截,馬刀前半截帶有弧度,砍出來的傷口也會稍帶弧度。”
陳秀才和白土司聽得瞠目結舌,這也能看得出來?想起之前見到的那些屍首,也是常老三一口斷定它們是嚇死的,不由有些嘀咕,這常老三究竟是幹嘛的?
大當家見到他二人臉上帶著驚容,微微一笑,道:“常老三吃軍糧前,原本是個仵作,他家是個仵作世家,傳到他時,不想再與死人打交道,所以投了軍。”
陳秀才和白土司恍然大悟,那常老三幽幽道:“本不想再成天與死人打交道,誰想吃了軍糧,還是成天在死人堆裏打滾。”
他們四人正說著話,誰也沒有注意到,郭菩薩已經到了他們身後,冷不丁掄起馬刀就朝蹲在他腳邊的常老三砍去。那小夥計就跟在他身後,見他忽然傷人,嚇得一聲尖叫。常老三聽他尖叫,固然有所防備,卻哪裏來得及,隻是肩膀一偏,那一刀就砍在了肩膀上,那刀再過去點就是腦袋了,可謂驚險之極。
常老三吃痛,大吼一聲,從地上竄起來。那郭菩薩見他蹦起來,不退反進,鐵青著臉又是一刀掄過來。大當家早就趕到常老三身邊,將那刀擋了下來。
陳秀才和白土司見郭菩薩忽然搞襲擊,一時愣住,也不知道該幫誰。那郭菩薩被大當家擋住,眼中布滿血絲,狀若瘋狂,嘴裏連連吼道:“來啊!來啊!我不怕你!你們休想騙我!”
見他這副模樣,眾人才恍然他剛才一直在裝傻充愣,就是為了再次襲擊眾人,隻是聽他語氣,說是不怕,其實似乎對眾人充滿了恐懼,或者說,他就是因為對眾人充滿了恐懼,所以才想先下手為強,將他們都除去,人有時候為了保護自己,往往會去傷害很多人。
陳秀才見勢不對,忙上前一步,喝道:“郭菩薩,這些人,其實都是你殺的,對不對?”
郭菩薩慘笑道:“不錯,都是我殺的,他們想殺我,我就殺了他們。”
白土司一皺眉,道:“你瘋了,他們都是你自己帶來的馬腳子,怎麽會想殺你?”
郭菩薩茫然道:“馬腳子?哪裏有馬腳子,我不是馬腳子,我是打財喜的,我來找大當家,大當家呢?”
大當家就站在他麵前,他要找的大當家顯然不是這個。陳秀才等人從他的話中,卻聽出來了,郭菩薩他們果然是打財喜的,進雨林是為了找先前的那隊馬幫。
陳秀才試著問道:“你知道大當家進雨林是要作甚麽?”
郭菩薩臉上現出一片茫然,道:“大當家說,他要做一個完整的人,就領著弟兄們進了雨林,完整的人,甚麽是完整的人?”
陳秀才等人都聽得一頭霧水,難道那土匪頭子不是個完整的人,身上缺了甚物事?可就算身上缺了甚物事,進雨林作甚,難道是看這裏的樹多,想做一個假的裝上去?
那常老三肩上被郭菩薩砍了一刀,鮮血直流,大當家撕下一塊衣襟幫他草草地包紮了一下,常老三疼得額上青筋直跳,凶狠地瞪著郭菩薩。
聽不懂郭菩薩在說甚麽,陳秀才隻得轉個話題,道:“為甚你覺得他們都要殺你?”這問題其實他們心中隱約都有了答案,聯想到先前那兩個馬腳子不由分說就襲擊他們,結果卻自己嚇死了一個的事情,這一群馬腳子顯然是遇見了極其恐怖的事,都處於驚弓之鳥的狀態,很容易疑神疑鬼,懷疑別人對自己不懷好心。
郭菩薩正要答話,忽然沒來由的身子一軟,整個人一下子就癱軟在地,手中馬刀也叮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陳秀才一愣,趕忙上去扶住了他。郭菩薩兩眼空洞地看著他,好似瞬間被人從軀體裏將生命抽走了一般,整個人的臉色一下子暗淡下來,連臉上的肌膚似乎都有些皺了。
陳秀才喚了他幾聲,都沒甚回應,此時常老三走上來,翻了翻他的眼瞼,歎了口氣,道:“這鳥賊人想必先前受的驚嚇實在太過,五髒承受不住,又一直處於狂躁的狀態,早已是強弩之末,現在一下子放鬆下來,五髒驟然破裂,已經油盡燈枯了,回天乏術了。”
白土司訝然道:“不會吧,剛才砍你的時候力氣還挺大咧。”
常老三額上青筋又是一跳,道:“他先前就已經是嚇得半死了,現在是嚇得全死了。”
大當家喃喃道:“又一個嚇死的!”
陳秀才有些黯然,當初一起上路的那麽多馬腳子,果然像白土司說的,最後隻剩下了他們三個,正神傷,他懷裏的郭菩薩忽然動了動,掙來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小聲道:“秀才,是你麽?”
白土司心道,又來這一套,還想砍誰一刀呢?陳秀才連忙應道:“是我。”
郭菩薩似乎剛剛看到他一般,眼角掃了掃,咧嘴道:“土司也來了,還有這生驢蛋子,都到了,你們終究是沒走掉麽?”
白土司也蹲到了他跟前,道:“白土司有一點不明咧,你明知我們要撇下你們,怎麽還讓我們走咧?”
郭菩薩嘴角扯起一絲笑,道:“你們終究是不相幹的人。我們雖然是打財喜的,可是從來也沒把人往絕路上逼,其實在那深淵邊上,隻要秀才和土司提出離開,我們也會放你們離開的。”
說得陳秀才和白土司都是心中一沉,原來這麽久以來,他們都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兩人正啞然無語,耳邊卻傳來一聲冷笑,卻是常老三道:“從來不把人往絕路上逼!當時在林子裏,你可是一下子收割了我們幾十條人命!”
郭菩薩看了他一眼,嘿然道:“大當家現在認出我是誰了麽?我一下子要了你們幾十條人命,可當初我們一百多號人,又是在誰手裏折得隻剩下不到半數的?”
常老三大聲道:“不錯,若不是你們這些賊配軍運氣好,當時就將你們一網打盡了。”大當家在一邊扯了扯他,示意他不用跟一個快死的人意氣相爭。
郭菩薩白眼一翻,似乎就要駕鶴西去,不過那鶴也是隻懶鳥,好像馱不起他,掙紮了一下,又停在了原處。郭菩薩回神喃喃地道:“運氣好,運氣好麽?不是,當時並非我們運氣好,而是有人救了我們。”
陳秀才等人聽得精神大振,一切果然如他們推測的,土匪們是被人救走的,救人的相想必就是趙武,郭菩薩似乎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不等他們詢問,就自己自顧著往下說道:“當時我們安然逃出,都很驚訝,後來有一天忽然有個人找上門來,說是自己救了我們,我們自然是將信將疑,不過當時的情況確實是有人幫忙,我們才能脫險,那人將那日情景說得分毫不差,我們也就信了,留他在山寨中殷勤款待。誰知那人卻不願呆在山寨之中,而是拉著大當家在密室之中說了些甚麽,然後大當家就忽然下令,留我們小部分人留守山寨,他自己則要帶大部分弟兄們進雨林深處。我們都問他進雨林作甚,他的回答奇奇怪怪的,說他要做一個完整的人,我們都聽不明白他說甚麽,他話鋒一轉,就說在雨林中發現了群象埋骨之地,要帶弟兄們進來取象牙,這種發財的事,大家夥自然都願意幹,於是都跟著他進了雨林,誰知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訊息傳出。我和張花子在山寨中等得心焦,又聽說女鍋頭在鎮上招馬腳子進雨林,於是就帶著弟兄們扮作馬腳子,加入了馬幫。秀才,事情你都聽明白了麽?”他顯然是把這番話當做遺言來說,不願自己一幫人死得不明不白。
陳秀才忙道:“明白了。那個,有件事還須問你。”
郭菩薩催促道:“秀才快問。”
陳秀才道:“當時,你看到了那個救你們的人長甚麽樣麽?”
郭菩薩征了一下,道:“當時他找上門時,蓬頭垢麵,根本看不清相貌,後來他與大當家密談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我們問過大當家,恩人哪裏去了,大當家隻說他已經離去,我們都很奇怪,他來告訴我們雨林的馬道上有象牙,難道自己不一起來麽,大當家卻說,到時我們取了象牙,分給他也是一樣的,還省得他入雨林冒險,我們於是也就不再追問。現在看來,這人從救我們開始,就不懷好意,就是要騙大當家進雨林的。”
陳秀才他們聽了,心中都道,原來直到如今,郭菩薩他們都還不知道趙武跟著他們的大當家一起入了雨林,隻是憑借的“借臉”的詭異本事,一直隱藏在隊伍中沒被人發現。郭菩薩如今已是將死之人,他們也不願再平添他的恐懼,對趙武之事都閉嘴不談。
眼見郭菩薩的臉色越來越來越白,隱約還泛著一種金色,陳秀才道聲不好,郭菩薩馬上就要不行了,郭菩薩似乎也知道剛才那隻鶴現在吃飽喝足了,攢夠了力氣,就要馱著自己往西天去,手死命地一拽,拽住陳秀才的衣領,瞪著爆出來的眼球,說了聲:“小心,你自己!”說完頭一偏,就此死去。
他話一出口,活著的五個人馬上就出了一身冷汗,又是這句話!郭菩薩不知道趙武也在這裏,自然就不是指會有人借用自己的臉出現的事,那麽把他以及之前的幾個馬腳子嚇死的,就是另一件極其恐怖的事,到底是甚麽事?
陳秀才默默地放下郭菩薩的屍首,朝白土司艱辛地一笑,道:“土司,真讓你這賊配軍說中了,當初一起上路的,如今隻剩下了我們了。”
白土司也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秀才說錯了,還有焦把總呢。”
陳秀才搖搖頭,道:“把總怕是玄了。”
正說著,忽然從不知道哪裏傳來一聲呼喊:“秀才!土司!”
所有人都聽得一呆,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寒意攻入肌膚之下,簡直令人覺得寒不可擋,那小夥計顫抖著嘴唇,吐出兩個字來:“把…總!”
這聲音,赫然就是他們正在談論的幾乎已經必死無疑的焦把總發出的!
白土司無意識地抖動了一下,看著陳秀才道:“這是在叫咱們的魂麽?”
陳秀才沒回答,那小夥計卻跳了起來,叫嚷道:“把總沒死呢!”
其他幾人聽那聲音是中氣十足,也都反應過來,原來焦把總真的沒死,這時候出現的一線生機對他們而言更是難能可貴,幾人都振奮了起來,那小夥計更是大聲回應著,叫著焦把總,問他在哪裏。不過焦把總似乎一直沒聽到他的叫喊,還是焦急地叫著他們。
大當家皺眉道:“似乎咱們能聽見把總的喊聲,把總卻根本聽不見咱們的,否則他怎會一直不理會咱們的話,隻是一個勁地叫喊呢?”
陳秀才和白土司也覺得蹊蹺,大聲和焦把總說了幾句話,焦把總卻一句也沒回答,隻是自顧著叫喊,聲音雖然充滿焦慮,但並非那種歇斯底裏的驚恐叫喊,幾人心知焦把總並沒有危險,心中也定了下來,一路循著他的聲音來處摸了過去。
不知道拐過幾個彎道,鑽入幾個分道口,那聲音一直顯得很飄渺,似乎就飄**在他們頭頂上,卻偏偏不能琢磨到具體的位置。就在他們走得頭暈腦脹,快要不辨南北東西時,那聲音才似乎有了具體的方向,是從一個黑黝黝的分道上傳出的。
白土司走得暈頭轉向,正要一頭栽進去,他身邊的大當家卻拉了他一把,把他拽住了,指著前麵小聲道:“前麵有許多人!”
白土司心一跳,定了定神,果然聽見那分道上有許多雜亂的腳步聲,火把隻能隱約照見在那走在最後的人的影子,隻見這人身穿一身花花綠綠豔麗之極的衣裳,邁著死板的腳步走著路。
陳秀才小聲道:“是那隊女屍!”
在他們前麵的,正是那隊他們本來要跟著,卻被郭菩薩擋了行程的豔裝女屍,而焦把總的喊聲,就是從豔裝女屍行去的方向那邊傳來的,似乎焦把總還在這隊女屍的前頭。
大當家悄聲道:“從來未曾聽說過女屍會走,這隊女屍估計有些蹊蹺,之前咱們在林子遇見的那些女屍,身上被種了植物,會逐水而流,這些女屍卻走在平地上,莫非是身體裏鑽進了甚物事麽?”
陳秀才望著那隊女屍,似乎有些費疑,答道:“大當家,你看這些女屍的背影,是不是有些眼熟?”他們一直以來都隻看到那些女屍的背影,沒看到過正麵。
大當家茫然道:“秀才覺得眼熟麽?”
常老三也在一邊道:“眼熟麽,我怎麽不覺得?”
倒是白土司和那小夥計也有些費解,都應聲道:“不錯,是有些眼熟咧。”
這二人話一出口,所有人心中都已了然,之所以陳秀才三人會覺得那些女屍的背影眼熟,而大當家二人不覺得,那是因為,這背影很像馬幫中的一個人,陳秀才他們一路和馬幫一起走來,自然覺得熟悉,而大當家二人根本沒和馬幫在一起多久,自然不熟。
這隊屍首都是女的,而馬幫中隻有一個女的,那就是女鍋頭。這隊女屍的背影竟是很像那已經跳下斷崖的女鍋頭的背影!
從背後看去,這一整隊女屍都一模一樣,難怪之前他們看到女鍋頭跟在女屍後麵時,若不是女鍋頭自己轉身對他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他們根本看不出那最後的一個女鍋頭,原來那是因為這一整隊女屍的背影都和女鍋頭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