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鈴

趙武猛一抬頭,正好和那張慘白的臉打了個照麵,差點一個沒抓牢,掉下樹去,接著就是一陣反胃,那張臉,哪裏是張人的臉啊,隻見臉上也沒敷粉,就是慘白的一堆死肉,偏偏嘴上塗得朱紅的一團,顯出櫻桃小嘴的模樣,眉毛短而細長,像一個冷笑,眼梢上吊,用朱筆描出眼角,襯托得眼白更白,瞳仁渙散,陰森無比。

趙武大驚之下,幾乎一個跟頭栽下樹去,穩住身子就連忙往下一順,想順著樹幹溜下樹去,不想忙中出錯,腳下一個沒站穩,頓時頭下腳上往下掉,趙武心中哀歎一聲,今天出門沒給馬王爺上香,這麽快報應就來了,就連遇上人熊都逃了過去,誰曾想要摔死在這。這念頭剛閃過,就覺得身子一頓,定神一看,無巧不巧,一根樹枝掛住了他的腰帶。

趙武剛鬆了一口氣,扭轉了頭一看,心裏又是一緊,那樹冠上的豔裝女人還是那麽不言不語,呆板地用死一般的眼神看著他,趙武被她看得背上一陣陣寒流掠過,在空中就打起了擺子,既不敢不看她,又不敢看她,好生為難,就在這時,樹冠頂上似乎一陣風吹過,那女人瞬時就活了起來,衣帶飄飄,仿佛要乘風而下似的。

趙武駭得大叫一聲,也顧不上從樹下掉下去會不會摔死,手忙腳亂就把自己的腰帶解開了,驚駭間也沒細想當著人家姑娘的麵寬衣解帶會不會讓她火氣上升。伸手一拉,腰帶隨手而解,頓時從半空中掉下來,一著地就覺得軟綿綿的,那林子裏堆積了厚厚的一層落葉,跟張棕床差不多,掉下來一點事沒有。

趙武臉朝下摔下來,一著地就趕緊翻過來看樹上,卻見樹上那女人動是動了,卻還是一寸都沒離開原來的位置,而是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勢繞著她坐著的那根樹枝轉了一圈,又回去了。

那女人回到原來的姿勢後就這麽前後左右搖擺不停,就像**秋千一樣,趙武這回看仔細了,不由自主就哆嗦了起來,差點跪倒在地。那女人渾身上下都在擺動,隻有一個地方紋絲不動,那就是腰,不管上下身怎麽晃動,腰身的部位都是在那樹枝上,因為腰身根本沒辦法動。

那女人,是被人從腰部的地方串到了那樹枝上的,就像串糖葫蘆一樣,所以風一吹就不停地擺動,至於為甚麽頭下腳上地轉了一圈之後又回到原來的樣子,想必是在下身做了甚麽手腳,讓它比上半身重,類似於不倒翁一樣,總是保持上身朝上。

趙武喉嚨被人扼住了一般,呼吸都覺得不暢,馬上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朝外狂奔,但是林子裏最易迷路,剛才逃避人熊的追捕一通亂跑,這時候也不知道林子的路口在哪裏,跑來跑去都是望不盡的參天大樹,而且越跑心裏越慌,總覺得到哪裏都有雙眼睛一路追隨著自己。

停下來喘了口氣,手扶著一棵樹的樹幹,眼睛就下意識地去看樹冠上,這一眼看上去,頓時頭皮一麻,按捺不住的寒意就從小腹處升了起來。

在這樹的樹冠處,一個女人臉朝下,用裹屍布一樣白的眼睛盯著他看,殷紅勝血的小嘴幾乎有血滴落下。

趙武心道此番我命休矣,人跑得再怎麽快,終究快不過這在樹上蹦來蹦去的,隻是有一點想不通,那女人不是被串到了樹枝上嗎,怎麽又會如此迅敏地從樹上來追自己。

想到此,趙武心中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鼓起勁又抬頭看了一眼樹上的女人,頓時被一個想法嚇得腿軟,癱倒在了地上。

那樹上的女人繞著樹枝轉了個圈,又回複了原樣,頭上腳下,晃**著一雙小腳,低頭用陰沉沉的眼神就這麽瞧著趙武,趙武卻已經看出來了,這女人雖然和剛才那棵樹上的女人大同小異,幾乎一模一樣的打扮,神態也如出一轍,但是並不是同一個人。

就是說,這樹上也有一個被人從腰身處串到了樹幹上的女人,那麽,這林子裏的其它的樹呢?

趙武被自己的想法駭得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眼睛卻四處瞄了起來,果不其然,眼神能看到的地方,無數的女人在樹冠處晃晃****動個不停,時不時就有一雙死白的眼睛朝著他對了過來。

那是一種怎樣恐怖的情景,整個林子的樹上都掛滿了身穿豔裝的女人的屍體,而且它們輪流著用眼神瞄你,趙武駭得整個人都空了,腦袋裏一片雪白。

就這麽渾渾噩噩地癱軟在樹下,不知過了多久,林子裏又響起了沙沙的聲音,又有甚麽東西走了過來,趙武此時是驚弓之鳥,但覺草木皆兵,聽得有響動,渾身的力氣這才回到身上,一骨碌從地上彈起,以為剛才那隻人熊離家久久不歸,它媳婦這時尋夫君來了。少年喪妻,中年喪夫,都是人生大恨,趙武這真凶在此,當然不敢等那苦主找上門來,心中一急,身子就繃緊了,準備再來一次追逐,腿也不軟了,可見人還是需要一點鞭策的。

趙武等那響聲近了,卻發現那聲響不是朝著自己過來的,而是順著不遠處林木的間隙走去,趙武屏住呼吸,眼睛盯著響聲的發現,遠處慢慢地走出一匹四蹄動物來。

趙武看得一呆,身上的勁就泄了一半,他竟完全將那匹帶他進林子的馬給忘記了,此刻那匹馬正悠閑著踱著步在前方不遠處,也不知道剛才人熊為甚麽偏偏就放過了它來找他。趙武此刻也顧不得對這馬有甚麽顧忌,好歹是個活物,總比滿樹的人肉風鈴強,向著那馬就走了過去。

剛邁開兩步,就立在了當地,那馬離他有些距離,林子裏又是昏昏暗暗的,加上時不時被林木遮擋住,他看得有些不真切,恍惚間竟看見那馬的背上似乎正馱著個人。

趙武的心一哆嗦,那馬背上的人看上去也是花花綠綠的,似乎穿的和樹上那些被串到了樹枝上的女人差不多,趙武心說怪不得滿林子的女人都呆在樹冠上沒動靜,敢情管事的在這呢。

那馬邁著小碎步朝著林子深處走,眼看越走越遠,趙武牙一咬,躡手躡腳地就跟在了後麵,那馬一路走著雖慢,但是並不停下,趙武在後麵越看越奇怪,那馬背上馱的人似乎從頭到尾都低伏著身子,沒有直起過身,就像沒骨頭似的。跟了半天,趙武終於確定,那馬背上馱著的,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趙武把手心裏的汗擦在了褲管上,正準備繼續摸過去看看那馬上馱著的,到底是甚麽東西,這時前麵那馬突然一頓足,停住了,然後有意無意地甩了甩脖子,鼻孔裏歎出了一口氣,似乎發的是甚麽悲天憫人的歎息,趙武被它猛一駐足嚇得差點心跳都停止了。那馬甩了甩頭,仍然繼續往前走,趙武舒了一口氣,腳下剛動,眼前就“撲哧”掉下來一個東西,剛好落在他跟前,斜斜地靠在了他藏身的大樹的樹幹上。

那從樹上掉下來的,正是一具身穿豔裝的白臉女屍,此刻以一種蹲坐的姿勢靠在樹幹上,用它那死肉般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著趙武。原先抬頭看樹上,還看不太清楚女屍的模樣,這時近在眼前,就看見這女屍雖然穿一身花花綠綠的,但是明顯布料已經褪色,布料顏色雖豔,看清了卻是粗布所製。女屍頭上挽了個高高的發髻,身體處**出來的肌膚慘白慘白,就跟溺死的人久泡在水中的屍體的顏色一樣,配上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趙武看。

看得趙武一聲悶哼,捂著嘴就直往後倒去,頭一落地,眼睛就看向林子上空,腰腹處直抽冷氣,隻見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暗淡無光的死一般的眼珠子,繁若天星。趙武被漫天死人眼睛看得瞳仁渙散,眼看神誌就要不清,此時他身下的落葉突然一動,一個東西從下麵鑽了出來,狠狠地在他背上咬了一口。

趙武大叫一聲,從地上彈了起來,正好與那斜靠在樹幹上的女屍來了個麵對麵,那趙武是個粗鄙的馬腳子,不曾想那女屍也是個沒教養的粗婆娘,兩人大眼瞪小眼,誰都沒跟誰打招呼。

那女屍雖然不是活人,卻也沒甚麽腐臭味,隻是身上散發出一股陰冷的氣息,讓人十分不自在。趙武那一聲大叫,倒給自己壯了三分膽色,在女屍對麵坐了半晌,也沒見它有動靜,也就連滾帶爬地離它遠點,又回身去看剛才是甚麽東西咬了自己背上一口,以這林子的詭異,恐怕不是甚麽良善之輩。

轉過身就看見地上立著一個小小的東西,樣子類似鬆鼠,尾巴卻比鬆鼠小,毛色黑褐,正以兩足著地,像人一般站立,瞪著一雙充滿敵意的小眼睛看著趙武,眼見趙武從女屍麵前退開,它馬上搶上前去,一縱身就躍上女屍肩頭,探抓從女屍胸前衣襟入口處抓去,看得趙武心神恍惚,心道這小東西光天化日還敢耍流氓。

那小東西探手入女屍胸前,卻掏出個紅黑色的果子來,一得手即縱身一躍,跳上樹幹,隨即迅即地往上爬,趙武眼神一路追隨它的行蹤,那小東西到了樹頂,又做了件讓趙武大吃一驚的事。

它在樹頂縱身一跳,似乎有甚麽想不開的事,又從幾十米的高處跳了下來。

跳在半空中,又發生了一件讓趙武神情恍惚的事,那類似小鬆鼠的東西在半空中忽然兩隻前爪一張,帶出翼下的肉膜,就在空中飛了起來,慢慢地滑翔向了前方那馬走去的方向,停靠在了另一顆樹上,然後又舊技故施,從那樹上滑翔而下,飛向另一棵樹。

趙武目瞪口呆,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大嘴巴,為甚麽自己明明神誌正常,看見的卻是這般稀奇古怪的事,一隻鬆鼠竟在他麵前翩翩起飛,其實他不知道的是,鬆鼠會飛並非甚麽蹊蹺事,他看見的,乃是一隻罕見的“飛鼠”, 飛鼠又名鼯鼠,其前後肢之間,有一層像傘布一樣的膜連接,使之可在空中滑翔,早在春秋時就有文獻記載,《荀子·勸學篇》說:“鼯鼠五技而窮”:能飛不能上屋,能緣不能窮木,能遊不能渡穀,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就是說它會的很多,精的沒有,甚麽都隻是個半吊子。

那飛鼠在樹上一起一落,漸漸地也向著那馬的方向行進了過去,趙武看得大奇,加上對那樹幹上靠著的女屍有所忌憚,也不敢多呆,當下就躡手躡腳跟著它,也朝著那馬走的方向悄悄地走了去。

雖說是“悄悄”地走,不過在樹冠上數不清的“風鈴”的注視下,背後總是涼颼颼的,有一種被人用陰冷的眼神窺視的膽戰心驚。走了不久,趙武就發現了一個驚奇的事,那樹上的飛鼠,並非湊巧和那馬行進的發現一致,那飛鼠竟是在跟蹤那馬!

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那飛鼠在接近那馬的時候,就會靜悄悄地伏在樹幹上不動,等那馬走得有些遠了時,才又起身從樹幹上開始滑翔,生怕驚動了那馬一般,不過那馬也是懶懶散散的,走得不疾不徐,似乎並沒有發現身後跟著一隻飛鼠和一個馬腳子。

趙武心中奇怪,明明是那馬把自己帶進這林子的,可是為甚麽一進這林子就把自己完全忘在了腦後,還有,它背上馱著的究竟是甚麽?隔著太遠,趙武隻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人形的物事伏在其上,是甚麽卻看不真切。

又行了差不多一哨路,前麵在林木遮掩下,影影綽綽地出現一個黑影,似乎是一棟房子,那馬到了房子跟前,就老馬識途般自顧自走了進去,潛伏在樹上的飛鼠見那馬走進房子裏去,也從樹上落到了房頂上。

趙武見有房子出現,心中一喜,原來這林子裏竟是有人居住的,大山深處住著人並非甚麽稀罕事,有的山裏人家避世獨居,守著寂寞,一輩子不外出的也有,反正靠山吃山,餓不死就是了。趙武心中驚懼之意大去,隻道那馬是山裏人家養熟了的,隻需出聲就可以使喚,所以身上才沒有任何人工痕跡。

趙武腳下加快了步子,走向那房子,到了門前才看清,眼前這房子這根本不是山裏人家的普通房子,而竟是一間“姑娘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