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驚馬 第一章 野馬

女鍋頭帶著第一隊馬幫走進雨林深處之前,並沒有任何異常,他們按部就班地踏上蜀身毒道,趕了一天的路後,天黑之後,架起鑼鍋燜了飯,搭起了帳篷準備歇稍,馬腳子們都在安頓牲口,給騾馬套上料杯喂精料,正在這時,一個馬腳子驚呼一聲,叫道:“老好人不見了。”

“老好人”不是人,而是馬幫裏的一匹老馬的名字,和人一樣,馬幫裏的每一匹騾馬都有自己的名字,全身青毛,四蹄純白的叫“四蹄白”,頭頂有大旋的叫“**青”,速度快的叫“一陣風”,慢的就叫“老皮(疲)匠”,這匹走失的老馬是匹“老玉眼”,即眼睛有點問題,內中生有白內障,可能是剛才馬幫生火燜飯的時候獨自溜達走失的。

另一個馬腳子回道:“老好人眼不好,應該就在這附近,不會走遠。”

那馬腳子應聲道:“那是,我去把它拉回來,這牲口性情溫順,怕黑呢。”

馬腳子們轟然一笑,道:“趙武真疼媳婦呢。”

趙武笑笑,也不出口反駁,邁步就往回尋了過去。其它的馬腳子也不以為然,馬幫裏走失騾馬是常有的事,一般騾馬也不會走得太遠,發現走失之後隻要立即去找,一會兒功夫也就找回來了。

大家夥仍舊有條不紊地幹著自己的事,好大一會兒功夫才忙完,趙武還沒回來,大家夥剛要歇下,這時後麵傳來踢踏踢踏的聲音,那是騾馬走動的聲音,大家夥知道,趙武找到了走失的“老好人”。

等那聲音近了,騾馬和人出現在大家眼前的時候,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是趙武回來了沒錯,不過和他一起回來的那匹馬卻不是“老好人”,而是一匹鐵青色的大馬,這馬明顯與馬幫裏的馬不同。馬幫裏全都是雲南馬,雲南馬屬於西南馬,體型小,毛發纖細,行動靈敏,善走山路,性情也比較溫順,一匹馬的托運量一般可達到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十斤,最高的可達到一百六十斤,是馬幫最好的幫手。

而趙武手裏牽著的這匹馬明顯比馬幫裏的馬高出了一頭,顧盼間神駿非凡,二鍋頭見趙武竟找了這麽匹馬回來,脫口而出,道:“好馬!毛色品相無一不佳啊。”

馬幫對好馬的要求頗高,要求好的馬要前胸寬闊,四蹄堅實,毛色出眾,骨骼緊湊,體型高大,即俗話所說的“前夾一筒鹽”,意指前胸寬闊,“後夾一文錢”,意指肌肉豐富。選馬要“先選四肢蹄,後選一張皮”,即選馬要先選其腳力,其後才看毛皮,而毛皮的標準又是“一鐵青,二棗溜,三銀褐,四板栗,五紫馬”,一般的白玉頂,黃沙馬和雜毛馬都被認為是破相,不入馬幫法眼。

趙武牽回的這匹馬正是毛色鐵青,四蹄粗壯,馬幫上下竟無人找得出它有甚麽缺點。如果非要雞蛋裏麵挑骨頭,隻能說它渾身鐵青色中在額頭上偏偏有一個褐色的點,這一點比雞蛋略小,呈橢圓狀,豎在那馬額頭正中,就如一隻豎著長的眼睛一般。

“趙武,老好人呢,怎麽沒隨你一起回來,這馬又是從何處尋來的?”二鍋頭問道,其它的馬腳子都眼巴巴地看著他,馬腳子都是懂馬愛馬的人,對趙武手裏的高頭大馬都有些眼饞,一個馬腳子氣哼哼地道:“趙武,你也是個負心薄情的人,做了個停妻再娶妻,你要置老好人於何地呢?”

馬幫哄然大笑,有的馬腳子一生未能娶妻,就與騾馬守著過了一輩子,相依為命,所以那馬腳子才會開這樣的玩笑。

“哎,我說趙武,你不會是見了這好馬,隧起了那不良之心,將老好人牽到背人處,請它吃了滾刀麵吧,說來也是罪過,所謂糟糠之妻不下堂,你恁的心狠,下得去手,少不得我們幾個到了前麵的市集上,尋了處衙門將你出首了,請你吃人命官司。”另一個馬腳子也起哄。

趙武笑了笑,道:“不要取笑。”有細心的馬腳子已經看出來,他雖然在笑,卻笑得極為勉強,二鍋頭也見他臉色不好,揮手阻止馬腳子的起哄,道:“怎麽了趙武,你究竟是從何處尋到這匹馬的?”

大家都停了下來聽他說,趙武眼神閃了一下,道:“我順道往回走,一溜走下去都沒發現老好人,尋思著再往下找找,冷不丁這馬從旁邊衝出來,幾乎將我撞了個腳朝天,我原先以為是老好人聽了我的腳步聲過來找我,看仔細了才發現不是,應該是哪隊馬幫裏走失的,這馬如此神駿,丟馬的馬腳子必定心急,我就尋思著先把它帶回來,等遇上了丟馬的馬幫再交還對方就是。”

二鍋頭點頭道:“說的是,馬幫本就該互相幫襯。”

趙武道:“我本想先把它牽回來再去尋老好人,不過看清了這馬,卻又有點躊躇,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一個馬腳子道:“這馬哪裏不對勁麽?”

趙武歎了口氣,道:“馬倒是匹好馬,沒甚麽不對勁的,不過,這馬有些蹊蹺。”

那馬腳子問道:“怎麽個蹊蹺法?”

趙武指著那馬,道:“你們都沒發現麽?這是匹無主的馬。”

所有人這才反應過來,圍著那馬打量了起來,果然,這馬既沒有打馬掌,也沒有掛馬鞍,連轡頭都沒有,而且渾身上下看不到一絲人在它身上造成的痕跡,這說明這絕不是一匹從某個馬幫裏走失的馬,而是一匹活生生的野馬!

雨林裏有野象,有豹子,有野豬,可是誰聽說過雨林裏還有野馬的?而且凡是野生的動物,性子必定也極野,而眼前這匹馬卻溫溫順順地任人驅趕,這就說明它對人有親近感,顯然對人極為熟悉。

馬腳子們看那馬的神情多了份大惑不解,二鍋頭歪著腦袋想了半天,差點沒把自己想成歪脖子樹,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隻得咂咂嘴道:“興許是哪個馬幫帶了匹剛買的馬駒子入雨林,甚麽物事也沒給它上,就走失了。”

這話說得立不住腳,眼前這馬膘肥體壯,明顯是匹正當壯年的馬,哪裏是甚麽馬駒子,況且哪隊馬幫會帶匹不上馬掌,不上轡頭的馬上路呢,連牽都牽不上,馬幫講求實效,哪匹騾馬馱多少物事上路都有定數,絕沒有帶一匹沒有用處的馬上路的道理。

雖然心中嘀咕,大家夥也沒想太多,反正不就一匹馬嗎,明日遇上它的主人,交還了就是,二鍋頭吩咐一聲,讓趙武牽下去和馬幫的騾馬係在一起,好生照料著,各人各自休息去。趙武應一聲,把馬安置下了,卻不再往外走,直接鑽進了帳篷裏,直愣愣地看著帳篷頂,就像上麵偷偷地趴了個大姑娘偷窺他一樣。同帳篷的馬腳子半夜醒來外出撒溺,回來冷不丁看見他還睜著白眼,嚇了一跳,以為他死不瞑目。

第二天,天色剛剛亮得稀薄,整個馬幫就被一陣鬼哭狼嚎給驚醒了,大家都失魂落魄地從帳篷裏鑽出來看發生了甚麽事,剛鑽出帳篷,見看見清晨起來給騾馬喂腳料的李老西蹲在前麵不遠處,一個勁地嘔吐,嘔吐聲聽得人胃裏一陣一陣的發緊,胃裏發緊都還算好的,聽他那架勢,簡直是要把胃給嘔吐出來。

大家見他先是一聲鬼叫,然後就蹲在地上大吐特吐,不用看大家也知道他不會是有喜了,詫異間都走上去看是怎麽回事,這一上去不要緊,立馬所有人也都忍不住“呃”一聲,胃裏有個哪吒在鬧海,一陣陣惡心湧上喉頭。

隻見那拴騾馬的地方一片狼藉,一個物體橫在地上,血肉模糊,陣陣腥臭撲鼻而來,走近了些可以看見地上的正是一匹馬,肚子被打開了,腸子被拖得到處都是,馬幫雖說也是走南闖北的,但是幾時見過這般血腥的場麵,加上死的又是平日裏相依為命的騾馬,心裏又是悲傷又是恐懼,都蹲著吐了半晌才直起腰來。

“是甚麽東西襲擊了牲口?”二鍋頭擦掉嘴邊的涎水,問喂腳料的李老西。

李老西已經吐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此刻已經修成正果,腿肚子都在打哆嗦,頗有點乘風而去的感覺,虛喘著氣道:“不知道,我起來就看見這般模樣,駭得我腿都軟了。”

“甚麽猛獸做下的孽啊?”一個馬腳子道。“不會是財神幹下的好事吧?”

“財神”指的是豹子,雨林裏的金錢豹。

“不會,財神怕火,不敢靠近人,再說,它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撂倒一匹這麽大的牲口。”二鍋頭出聲道。

那會是甚麽東西幹的?二鍋頭眼神掃過騾馬群,騾馬們都畏畏縮縮地擠成一團,顯然是目睹了那一場屠殺,溫順或者被人馴化的牲口在遇見特別凶狠的大型猛獸時,骨子裏會有畏懼感,在預知到危險來臨時會爭先恐後的逃跑,但是一旦猛獸出現在眼前時,就會認命地放棄抵抗,任其享用。

二鍋頭的眼神掃過,不由一陣詫異,他發現,昨晚趙武牽回的那匹高頭大馬並不在騾馬群裏,而是單獨站在了一邊,而馬幫裏的騾馬群極力後退,在和那匹馬保持一個距離。而那馬,嘴角淡淡地滲出了一縷血絲。

馬幫其他人也發現了那馬嘴角的血絲,二鍋頭呆了呆,喃喃地道:“它昨晚竟跟那吃掉那匹馬的猛獸鬥過了一番,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眾人都用欽佩的眼光看那馬,初生牛犢不怕虎,是因為牛尚有牛角可以倚靠,而馬則除了四肢健壯外,別無所依。那群騾馬想必是昨晚見了它神勇鬥猛獸的場麵,連帶對它也有了畏懼感,所以極力和它保持距離。

那馬打了個響鼻,好像有點神氣,不屑於和馬幫的騾馬群為伍。一個馬腳子道:“隻怕不是它的話,馬幫的損失更嚴重呢。”

二鍋頭點頭,不經意間回頭,就看見趙武臉色雪白地站在自己身後,兩眼無神,仿佛靈魂出竅般看著地上那被開膛破肚的馬屍。二鍋頭嚇了一跳,道:“趙武,你沒事吧?”

趙武立刻扭轉了臉,幹嘔了一下,道:“沒事,胃裏不好受呢。”

“誰見了這東西都不會好受,唉,事已至此,迅速收拾東西上路吧,再遲些隻怕連吃午飯的胃口都沒了。”二鍋頭揮手,讓馬幫收拾了東西上路。

收拾停當,馬幫照常上路,此時二鍋頭才想起那趙武昨晚並沒有把“老好人”找回來,此刻停下來問道:“趙武,你不去找找老好人嗎?”

趙武淡淡地道:“不用找了,反正它也老得差不多了,找回來也剩不下多少時間了,再說了,老馬識途,興許我們沒走多遠它就自己找上來了。”

二鍋頭詫異地看著他,馬幫人斷不會對馬如此絕情,他感覺昨晚起趙武似乎就有點不對勁,不過究竟哪裏不對勁卻說不上來,隻好微一點頭,道:“也是,那你就照料著你找回來的那匹馬吧,找副轡頭給它套上。”

趙武臉色一變,張嘴道:“我還是……”話沒說完,那高頭大馬就徑自自己揚蹄走到了他身邊,低下頭用頭去蹭他的身子,趙武身子一顫,把沒說出的後半截話吞回了肚子裏。二鍋頭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去領著馬幫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