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驚

小夥計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是橫著睡的,不禁嚇了一跳,照他這個姿勢,勢必將尊腳架到白土司那英明神武的腦袋上,這勢必會讓白土司暴跳如雷,找著機會賣弄他那為數不多的文采,小夥計甚至都替他想好了,這賊配軍先是一蹦三尺高,然後狠狠吐了口唾沫,道:“你個生驢蛋子還敢爬到老子頭上拉屎咧。”天地良心,小夥計自忖自己可沒有這麽不良好的衛生習慣,他趕緊把腳挪一挪,從想象中的白土司腦袋上拿下來。

動了動,才發現不對勁,他腳底下根本沒有人,整個帳篷裏空****的,隻剩下他一個人,他一下驚醒了,跳了起來,叫道:“秀才,土司!”

話聲落地,白土司掀開帳篷走進來,踹了他一腳,道:“等白土司死了你再給我叫魂,我才承你的情咧。”

小夥計見了白土司,歡天喜地地道:“土司你在呢,秀才呢?你們忽然不見了,嚇了我一跳呢。”

“日頭曬掉你屁股了咧,秀才說你昨夜折騰得緊了,才沒叫你,你咋咋呼呼做甚,呸,慈母多敗兒,老子後悔沒一腳踹醒你。”白土司罵罵咧咧地道,不由分說往秀才頭上安了頂“慈母”的帽子,聽他這口氣倒挺像“嚴父”的,這兩大一小三個看著也有一家三口的感覺,隻是不知道白土司對著五大三粗的陳秀才還會不會有這種居心叵測的想法。

聽他說完,小夥計才意識到天竟已大亮,帳篷裏明晃晃的,他奇道:“不是下半夜我們守嗎,怎麽不叫我?”

“你看咱們睡的時候都幾時了,還分甚上半夜下半夜,焦把總說離天亮也沒多少時光了,他們就守到了天亮,天亮時我和秀才起了,他們才睡的咧,現在也快醒了吧。”

小夥計大吃一驚,道:“他們天亮時睡的,現在都快醒了,甚麽時辰了現在?”

白土司瞪了他一眼,道:“甚麽時辰?開燒的時辰。”開燒指的就是燒火做午飯的時辰。小夥計臉刷的紅了,沒想到自己一覺睡到了大中午,這在馬幫裏是不可想象的,馬幫不養閑人,所有人在馬幫裏都各有職守,偷懶打馬虎眼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小夥計臉上惴惴不安,白土司一拍他肩膀,好笑道:“你慌甚咧,這又不是走馬的日子,你瞧還有人剛睡下咧,沒人怪你,去吧,幫秀才把鑼鍋架起,燜米飯了。”

小夥計連忙答應一聲,低腰跑出帳篷,一大片空地上,被野象群踩死的山螞蝗已經被曬成了幹皮,皺皺巴巴的,都被馬幫掃到了一邊,隻是腥臭味卻仍然在,小夥計皺了皺眉,去一邊找到了陳秀才,陳秀才已經把鑼鍋架了起來,小夥計幫他在那條馬道上近處撿了些添子,回來生火,小夥計去一頭空馱的騾馬上拿了專門裝肉的“下數袋”,趕馬途中買肉困難,馬幫一般都在集鎮地區買了足量的肉,用粗鹽漬上,途中慢慢消耗。

很快,鑼鍋裏飄出的飯肉香四溢了出來,白土司咽著口水從帳篷裏走出來,接著,陸陸續續的馬腳子也都從帳篷裏走出,有的還在打著哈欠,開燒的時間還有人睡覺,這可能在馬幫走馬史上還是頭一遭。

眾人捧著蓮花圍著鑼鍋兩邊蹲坐,燜飯用的銅鑼鍋是扁圓形,底部橢圓,上大下小,有蓋有耳,盛了米或燜了飯的鑼鍋是馬幫中最神聖的物事,誰不小心打翻了鍋,把米飯潑灑了,就是犯了大忌諱,全馬幫都會因此而憂心忡忡,擔心丟了飯碗,吃不成飯,所以馬腳子提鑼鍋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的。在鑼鍋裏盛飯時也要用手按住鑼鍋,不能使其轉動,因為在馬幫看來,盛飯的鍋轉了,也是不祥之兆。用勺盛飯時,隻能從上往下輕輕地一層一層地盛,不能一勺挖個大洞出來,開飯時,第一口鑼鍋的鍋蓋必須由鍋頭來開,開蓋後的第一碗飯也是鍋頭先盛,馬幫首領被稱為“鍋頭”也由此而來,由鍋頭第一個開鍋,第一個吃飯,說明馬幫對鍋頭的信任,也說明鍋頭有冒險精神,同時能對馬幫成員吃食負責。

眾人蹲坐鑼鍋兩邊,正對著馬道的那個方向卻空了個位置,馬幫規矩,開飯時鍋頭坐在鑼鍋正對麵,麵對要走的方向,大家等了半晌,還是不見女鍋頭出來開飯,白土司詫異道:“莫非鍋頭還未睡醒麽?”

焦把總把手上的碗放到地上,臉上波瀾不驚,道:“我去叫叫她。”說著往女鍋頭的帳篷走去,掀開後走了進去。

眾人翹首以盼,不多久,焦把總回來了,女鍋頭卻沒跟在他身後一起過來,麵對眾人驚疑的目光,焦把總的聲音透露出些許無奈,看著大家夥,道:“鍋頭說她吃不下,叫我們盡管開飯。”

馬腳子們聽的心一沉,女鍋頭連開鍋盛飯都放棄了,這說明,馬幫已經不成為馬幫了,就是說現在的馬幫,既沒有馬鍋頭,也沒有二鍋頭、管事的,大家隻是一群烏合之眾的馬腳子。

見到眾人臉上驚疑不定的神色,焦把總連忙咳嗽一聲,道:“大家夥不用想多了,鍋頭隻是身體不爽,就由我來開飯吧。”說著伸手把鑼鍋鍋蓋掀起,平平地盛了一碗飯。馬幫確實有這樣的規矩,鍋頭不在,就由二鍋頭全權代理鍋頭。大家夥見他開了飯,也就不再言語,盛了飯埋頭吃了起來。

吃完飯,收拾了碗和鑼鍋,眾人圍坐一圈,空地那邊的石林的光天化日下看來也是參差不齊,隻是小夥計看得卻覺得它似乎與昨晚有些不同,不禁問坐他旁邊的秀才道:“秀才,你看這石林與昨晚有甚不同麽?”

陳秀才瞪了他一眼,道:“你看不見麽,扁擔不見了。”

果然如陳秀才所說,昨晚那一根根直翹翹插在石峰石柱上扁擔一樣的巨大山螞蝗都不見了,小夥計奇道:“那些山螞蝗都哪去了啊?”

郭菩薩“嘿嘿”道:“昨晚都從你身邊爬過去了。”

小夥計嚇了一跳,看他神色又不像是說笑,正茫然不解,郭菩薩指著一邊的空地道:“天色快亮的時候,這些殺千刀的就一條條從石峰上掉下來,從這邊挪到那裏去了。”

小夥計順著他的手一看,空地的另一邊地上有一條亮晶晶的粗線,像甚麽粘液幹後留下的,而郭菩薩指的方向,正是那個深淵。

張花子也點頭道:“是啊,你睡得沉,這些殺千刀的剛掉下來的時候,我們都嚇壞了,還是把總看出它們是要往那邊挪,這才沒叫你們。”

陳秀才道:“看來它們的老巢在深淵下,夜裏爬上來,白天天熱就爬回去,不知有多少誤入石林的野物被它們吸幹了血,隻留下一副皮囊。”

眾人想起昨晚被吸幹血的馬腳子和斷了一條胳膊的苗苦子,都是心悸,全都黯然不語,就這麽坐著,白土司有心問他們甚麽時候上馬道,見眾人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加上女鍋頭不在,也就沒了興致。

就在這時,女鍋頭的帳篷一動,人從裏麵鑽了出來,走過來在眾人旁邊撿了個位置坐下,開口吩咐道:“土司,起火燒青竹茶吧,有些事總歸是要向大家夥說的。”

眾人聽她這麽說,都明白她要開始說前次走馬的事了,昨晚女鍋頭三言兩語說了個大概,聽得眾人駭然的同時又一頭霧水,現在聽她要仔細說,心中忐忑的同時又帶了些期待。

白土司應了一聲,急匆匆起身去找青竹,轉了一圈卻沒找到,那條馬道上林木蔥鬱,灌木濃密,卻沒有野竹,陳秀才見他沒拿回竹筒,就在篝火上架起鑼鍋,掰碎了茶餅往裏扔,鑼鍋裏照樣能煮茶,隻是不及青竹茶香。

等到茶水冒泡,眾人都盛了一碗捧在手上,一邊吹著氣,一邊看著女鍋頭。女鍋頭咂了一口茶,那茶水剛開,極燙,女鍋頭喝在嘴裏卻渾然不覺,白土司看女鍋頭喝了,也咂一口進嘴裏,卻馬上吐在了碗裏,伸著長舌頭活像個索命鬼。

女鍋頭看著碗裏的茶愣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從哪裏開始講起呢?馬王爺,一切都是從馬王爺開始的,九個活生生的馬腳子,就這麽被它帶走了。馬王爺的心恁地狠呢。”

白土司焦躁道:“你老說不相幹的做甚,怎麽個狠法你倒是說個子醜寅卯出來。”

女鍋頭見白土司頂撞,也不生氣,隻是淡淡地道:“土司莫急,我在想怎生把它說出來,事情太多,馬王爺隻是個因由,那馬道上的物事多著呢,有你急的。”

小夥計膽戰心驚地道:“除了馬王爺,還有甚麽?”

女鍋頭臉色平靜地道:“那馬道上,有人在趕著馬王爺走呢。”

語一出,石破天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