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趙武

眾人大吃一驚,連忙過去看女鍋頭,女鍋頭披頭散發,坐在坍塌的帳篷裏,眼神發直,目光渙散,一點神也沒有,焦把總過去挑起壓在她身上的帳篷,沉聲問道:“鍋頭,你怎麽了?甚麽物事竄入你帳篷中了?”

女鍋頭剛剛暈死過去,剛醒轉又受了驚嚇,此刻精神頭極差,焦把總喚了她兩聲,竟毫無反應,陳秀才見狀不妙,趕上兩步,把住她的肩頭用力晃了晃,好在女鍋頭趕馬十幾年,還算結實,沒被他搖散架,陳秀才手向後一伸,喝道:“水來。”

後麵的張花子趕緊回去倒了一蓮花水過來,陳秀才扶住鍋頭把水灌了進去,女鍋頭的眼神才漸漸地聚焦起來,臉色好轉了起來,但是臉上肌肉一時無法放鬆,神色卻還是極猙獰,轉視眾人一圈,整個人又打起了哆嗦。

白土司耐不住氣,問道:“鍋頭,甚物事鑽入你帳篷了?”

女鍋頭聞聲,死死地盯住他,看得白土司背上起毛,懷疑她和自己和不共戴天之仇,白土司急忙轉過頭,道:“算了,我不問了。你這般看我做甚咧?”

女鍋頭又看眼前的陳秀才,卻是用求助的眼神,張了幾次嘴,才道:“趙武回來了。”

“趙武是哪個?”陳秀才見她說話又沒頭腦,以為她神誌還未清醒,女鍋頭倒吸一口冷氣,才鎮定地道:“趙武就是那第一個死了的馬腳子。”

話出口,有如晴天霹靂,所有人都做聲不得,那小夥計顫聲道:“鍋頭莫說笑,死了的人怎麽回來呢?”

女鍋頭伸手在頭上使勁地撓了撓,看得出來在強自壓抑甚麽,道:“是真的,他回來了,他又回來了。”

焦把總聽出話不對,追問道:“怎麽叫又回來了?莫非他之前回來過?”

女鍋頭點頭道:“不錯。”

眾人盡皆大驚失色,郭菩薩一向敬重鍋頭,就連剛才陳秀才向她發難詰問時,他心中雖有疑問也隻放在心裏,不敢說出口,這是聽得女鍋頭說一個死了的人竟回來了,也口不擇言道:“鍋頭莫亂說咧。”

言畢,張花子連忙拉了拉他,他隨即閉口,女鍋頭轉頭,厲聲道:“如若亂說,叫馬王爺帶了我去!”

又一聲霹靂。女鍋頭指著馬王爺起誓,眾人如何不信,頓時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一個蹊蹺死去的人竟三番兩次回來。

郭菩薩隻覺自己嘴裏發苦,道:“那他入鍋頭帳篷做甚啊?”

女鍋頭苦笑一聲,道:“這裏他隻認識我,不找我找誰啊?”

白土司嘿然笑道:“莫非死人也認生麽,這倒好,他不來找我們咧,白土司倒不嫌他失禮。”這賊配軍打得如意好算盤,難保那趙武不是個禮數周到的人,半夜摸到他枕頭邊去賠禮。

焦把總聽女鍋頭言道,扭頭看看那無盡深淵,回頭滿臉疑惑道:“怎麽那趙武竟跳進淵裏了?”

白土司狠狠吐了口唾沫,道:“他是個死了的人,你還怕他摔死麽?”

焦把總不睬他,徑直問女鍋頭道:“那趙武,後來你們將他埋在了哪裏?”

女鍋頭臉上慘白道:“我…我是想將他埋了的。”

焦把總臉色一變,逼近她的臉,道:“那就是沒有埋?”

女鍋頭幹嘔了一下,眾人以為她回想往事,又要失神,卻見她幹嘔了一下,訥訥道:“是二鍋頭要用它做餌,不讓它入土的。”

焦把總一呆,道:“做餌,做甚麽餌?”

女鍋頭哆嗦一下,才道:“大家夥都認為馬王爺一直跟在馬幫後麵,趕著馬幫走,須用餌將它引出來。”

焦把總又問:“你們把餌放在了哪裏?”

女鍋頭抖得更厲害了,道:“就是這裏。”

陳秀才臉色一變,失聲道:“你不是說上了馬道後才開始死人的嗎?”

女鍋頭結結巴巴地道:“我說過麽?”

陳秀才深吸了口氣,道:“鍋頭,到如今你還要隱瞞甚麽嗎?”

女鍋頭道:“不錯,是上了馬道後方開始死人的,用趙武做餌也是在馬道上,但是後來…後來,”她握緊了拳頭,嘶聲道,“他自己跑回這裏來了。”

“他不是死了麽?”陳秀才愣了一下。

女鍋頭低頭道:“他是死後跑回來的。”

眾人都不開口,隻覺得那深淵在一口口地向上吹著寒氣。一會兒,焦把總手指著那深淵,肅然道:“你們下去過這深淵麽?”

女鍋頭斷然搖頭道:“沒有。”見眾人神色不解,解釋道:“我們原也想下去一探,一來太險,縱有鐵鏈也難保周全,二來,正當我們猶疑之時,馬道上有了動靜,所以我們盡皆追了上去,故而沒下去。”

“甚麽動靜?”陳秀才接她話頭問道。

女鍋頭臉上現出一種很奇怪的神色,眾人見她臉上一變再變,都吃不準她究竟遇上何等詭異的事,隻聽女鍋頭緩緩地道:“馬道上來了隊馬幫。”

白土司瞠目道:“在這馬道上?從何來,到何去?”

女鍋頭搖頭道:“沒有人見過它,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隊馬幫,我們都聽見了頭騾的鈴聲,但是不管我們怎麽緊趕慢趕,就是追不上它,那馬幫,始終在我們前麵。”

“那馬幫最後行到哪裏去了?”焦把總問道。

女鍋頭正要回答,此時那深淵邊上的那條鐵鏈竟又開始嘩嘩作響,馬幫上下全都悚然一驚,那死了的趙武剛剛跳入那深淵,此刻鐵鏈響帶給馬幫的驚嚇可想而知。馬幫全體刀出鞘,如臨大敵盯著那鐵鏈,誰知那鐵鏈響了半天,竟沒有任何東西爬上來,眾人聽那聲響聽得麵麵相覷,心中七上八下,眼珠子錯也不敢錯,好半晌,那鐵鏈隻顧嘩嘩的響,其它的動靜一點也沒有。

張花子率先耐不住性子,吞了口口水,悄聲道:“莫非是風吹的?”

白土司“呸”一聲,道:“你吃的四季的豆子,放的應景的屁咧,恁粗的一條鐵鏈子,甚麽風吹得動,還是貼著崖壁,又不是憑空晃**的。”

那小夥計藏在陳秀才身後,道:“那你說是甚麽啊土司?”

白土司一把將他從陳秀才身後拖出來,道:“我與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夥計被他拖出來,嚇了一跳,不過卻沒反抗,哆嗦著在他身後跟著走,到了淵邊,白土司俯身去拉那鐵鏈,小夥計跪在他身邊,白土司手伸過去,那鐵鏈立馬停住了聲響,聲響停得有點猝不及防,那小夥計不防一聲叫出來,白土司斜了他一眼,臉上手上汗津津的,他一伸手鐵鏈的聲音就停了,明顯有問題。

白土司拉住鐵鏈,正要往上提,這是陳秀才叫道:“土司,還是…還是莫提了吧。”

白土司咬咬牙,一臉凶相,道:“從來隻有白土司嚇人,沒有人嚇我咧。”手上一用勁,鐵鏈卻沒動,他愣了一下,對小夥計道:“搭把手,這鐵鏈重得很咧。”

小夥計顫巍巍地伸手過來,和白土司一起往上拉,鐵鏈倒是動了,一點點往上升,但是還沒拉上多少,那小夥計就見了鬼似的一聲慘叫,一撒手,跌坐在地上,馬上就連滾帶爬回了馬幫那邊。

隨著鐵鏈的拉起,深淵邊上露出了一雙白慘慘的眼珠子,就像腐肉一眼,死死的,毫無光澤,白土司乍見那眼珠出現,大驚之下也嚇得不輕,一揮手,馬刀就往上削去,卻落了個空。

那雙眼珠子從淵邊露出後,馬上騰空飛起,啪的一聲摔在了空地上,那東西騰空的一刹那,馬幫都道還是猴子,因為剛剛那隻從深淵下上來的猴子也是這麽騰空飛起的,心裏還鬆了一口氣,眼看那東西已經摔在了地上,卻沒像猴子一樣從地上彈起,而是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眾人這才發現,那從深淵下騰空飛起的,竟是一具屍體。

焦把總失聲叫道:“趙武!”

白土司三魂七魄回到身上,顫聲叫道:“那不是趙武,是苗苦子!”話聲落,大家已經看清這屍體隻有一條胳膊,正是那丟了一條胳膊的苗苦子,剛才不見了,此刻屍體卻從深淵上爬上來。

馬幫上下都覺得背後寒意難當,盯著苗苦子的屍體不敢動彈,不提防這時深淵邊上,另一雙長滿了黑毛的手已經從鐵鏈上攀附到了淵邊。小夥計眼尖,一眼瞥見,扯開嗓子叫了聲:“土司小心。”

要說白土司也是在雨林裏幹過打財喜的活,反應也真是迅速,聞警先不回頭,而是身子往旁邊一滾,起身時已經是麵對背後,看見那隻黑毛手,不待它伸上來,甩手就把馬刀扔了過去,堪堪扔在那手上,隻聽見深淵下一聲聽得人牙齦做酸的淒厲叫聲,就像鐵片劃過硬地的聲音,然後就沒了聲音。

這一變故,前後不到刹那時間,等得其他人反應過來時,一切已經歸於平靜。眾人看著深淵,一陣膽寒,那趙武算是陰魂不散地纏上了他們,不用說,苗苦子的失蹤也是它搞的鬼,剛才苗苦子之所以能從深淵下順著鐵鏈爬上來,也是它在下麵托著,隻是它為甚麽要把苗苦子的屍體送回來呢?

沒有人敢去動苗苦子的屍體,就任由屍體臉朝下地趴在空地上,焦把總用力閉了閉眼,長籲一口氣,道:“鍋頭,你們真的沒下去過那深淵麽,那下麵到底有甚麽啊?”

白土司陰沉著臉道:“不但有象牙,還有一群死鬼咧。”

女鍋頭愣愣地看著地上的屍體,一失神,聽焦把總和白土司連說兩句才緩過神來,道:“真的沒下去過。”

陳秀才道:“到如今大家夥上了一條船,也沒甚麽好隱瞞的了,說吧鍋頭,你前次走馬都發生甚麽事了。”

女鍋頭點頭道:“多謝大家夥不怨我誆了你們上路,願意與我一起上馬道救人,自然該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和你們說清楚了。”

陳秀才一愣,道:“你說甚麽鍋頭?”

女鍋頭奇怪道:“多謝大家夥願意和我一起上馬道,怎麽了秀才?”

陳秀才咂了咂嘴,有些玩味地道:“沒,你繼續吧。”

女鍋頭環視眾人一圈,緩緩道:“事情是由一匹詭異出現的馬進入我們馬幫開始的,後來我們被它引上了這條道,上了那條馬道,沒行多遠,就發現前麵有一隊馬幫,我們起先都很欣喜,以為遇上熟知這條馬道的馬幫,誰知後來才發現事情漸漸不對,無論我們怎麽緊趕慢趕,就是趕不上它,從來沒人看見它的一匹騾馬,一個馬腳子。”

“慢著,”陳秀才若有所思地道,“既然是馬幫,加快些腳步,哪有趕不上的道理,莫非,他們故意躲著你們麽?”

“它們並沒有故意躲著我們,”女鍋頭神色嗆然,幽幽地道,“那馬幫,後來我們都叫它老灰馬幫。”

馬腳子們都是背上一緊,老灰就是狼,也就是雨林裏的魔鬼的意思。鬼馬幫?

女鍋頭繼續道:“我們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它,後來我們才知道,那隊馬幫,根本不是走貨的。”

“那走的甚麽?”小夥計顫聲問道。

“千百年來,馬幫在雨林裏走馬,走的無非布匹茶葉一些貨,隻有這隊馬幫,走的是馬腳子。”女鍋頭道。

走的是馬腳子?焦把總念頭一閃,叫道:“你是說,這條馬道上看不見的這隊馬幫,是以馬腳子為貨物?”

所有人盡皆瞠目駭然,還有以馬腳子為貨物的馬幫?那趕著馬腳子走的又是甚麽東西?

女鍋頭點點頭道:“我們沒人看見那隊馬幫,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死去的馬腳子會被老灰裝上騾馬。”女鍋頭說著,眼角又瞥了那地上的苗苦子屍體一眼,仿佛害怕它會就地爬起來似的。

眾人都在催促女鍋頭說那馬幫的詭事,陳秀才卻注意到女鍋頭三番兩次去看那地上的屍體,忍不住問道:“鍋頭,你看那屍體有甚麽蹊蹺麽?”

女鍋頭欲言又止,陳秀才急道:“有話你就說啊。”

女鍋頭這才吞吞吐吐地道:“苗苦子剛斷胳膊的時候,我瞧他斷的是左邊的……”

話聲落地,陳秀才臉色大變,眾人隨他轉過身去看那屍體,赫然發現地上那具屍體,斷了的胳膊竟是右邊的。地上的那具屍體,根本不是苗苦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