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沈忱打開車門,跨進了副駕駛座,身子往下一滑,一隻手的手肘支在窗戶上,微屈著手指,指節撐在頰邊,調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後扭頭看了眼似是專注倒車出庫的嚴卿,挑了挑眉,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的往窗外看去。

嚴卿看著觀後鏡,臉上表情如一潭靜水,無波無瀾,偏又望不著底,及到車子駛上正道,他才偏過頭來掃了沈忱一眼:“剛剛想說什麽?”

沈忱張了張口,又頓了頓,還是閉上了口,微笑著擺了擺手。

她沒話說,他倒是有了,他把著方向盤,似不在意的提了一句:“小三,你那個青梅竹馬很是不客氣呀。”

她眼瞼一垂,遮了聽見這句話時的反應,輕笑著唾道:“自找。”

嚴卿聽的莫名,又追了一句:“誰自找?”

“自己結婚關別人什麽事,你說誰自找?”她睜開眼,歪著頭狡黠一笑。

他啞然,怔了一下,自嘲的苦笑了起來:“我倒真是自找了。”

“哎呀,這位先生會笑了啊?”她痞痞的笑著去扯他的馬褂下擺,“剛剛還一臉大便如喪考妣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我在趕屍呢。”雖然不是官服,好歹也同個朝代。

“別亂動,在開車。”嚴卿提了她一句,看了看觀後鏡,似發現了什麽,皺了皺眉,“小三,你那位青梅竹馬好像又和我們‘順路’了。”

沈忱不甚感興趣的又往下挪了挪身體,閉上眼,答了一句:“杭州小嘛。”

嚴卿頗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又瞄了眼觀後鏡:“也許隻有你覺得杭州小。”

“那就是計劃生育不成功了,所以相對就小了。”她依舊閉著眼,更加胡扯了。

嚴卿笑得有些無奈:“小三,中國古語裏有句話叫作‘睜眼說瞎話’。”

沒有啊,我沒有睜眼啊,我明明是閉著眼的。

如果現在坐在身邊的是另一個人,或許她就會扯著他的袖子,閉上眼搖晃腦袋一臉很無賴的樣子叫嚷著上麵那句話吧,帶一點耍賴的口氣。

但是此刻她卻隻是百無聊賴的“哦”了一聲。

原來真的是人不同,說的話也不就不一樣。

就象那個人在另一個人的身邊,也該不是同她在一起這種直來直去的腔調吧。

雖然知道直來直去才是他的本性,可是還是會……

她的手輕輕撫上心口。

有一點點的刺痛。

哈,還真是沒用,到底生理構造上是女人呀,如果和男人一樣禽獸就好了。

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她緩緩睜開了眼,很是無聊的看著前麵的街景:“接下來我們……”今天沒什麽行程了吧……

完整的話語並沒能順利的脫口,眼角掃到的景象讓她完全忘了自己方才想說什麽。

一輛很不要命的摩托車!

幾乎是不受自己控製的,頭便有了自主意識般的轉了過去,向來細長的眸子也不由自主的瞪大了起來。如果此刻麵前有鏡子,大概會讓她感慨人的潛力果然是無限的吧。

也許就算此刻麵前有鏡子,她也無暇去感歎人類的潛力了,因為她所有注意力都被副駕駛座窗外那個與他們車子並駕齊驅貼得很近的摩托車吸了過去。

她驚訝的表情讓摩托車上的男子很是享受,彎下身更湊近玻璃對著她極致燦爛的笑了起來。

依然是笑得沒心沒肺,她都可以數出他有幾顆牙了——這樣的想法猛然讓她意識到兩人間的距離有多麽近,近到他也可以看清她所有神情。

她不著痕跡的垂了下眼瞼,收回自己詫異的表情,靜默了一下,轉回臉看向別方。

車窗外的那個男人,眉目都是記憶中的樣子,自然卷的頭發被風撫的亂七八糟,時不時還會遮擋了他的視線,但是絲毫都不妨礙他勁帥的樣子,隻是讓他更有型罷了,他身上那件黑色的風衣下擺也完全在風中揚了起來,在他身後飛舞著就象黑色的羽翼的一樣。

總覺得太不真實了……

她還是控製不住的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沒有發燒,所以不是幻視。

不該是這樣呀……是哪裏錯了呢?

他的反應不該是這樣的呀……

以她對他的了解,她以為她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看不見他。

她很少動怒,很少會和人拉下臉,很少會撂重話,因為她懶,這些太過於耗費精神的事她都是能免則免的。

他不會不知道她割下頭發的時刻是多麽認真,他也不會不知道當她決定一件事時,在決定期內是多麽的頑固難改變。

可是怎麽會那麽容易在那麽近的地方那麽頻繁的遇見呢?

隱隱預感到事情要失去控製的樣子,一下心煩意亂了起來。

“身體不舒服嗎?”嚴卿眼尖的看見了她撫胸口的動作。

“還好。”她答了句,緊接著有些煩躁的說了句,“車子性能不好麽,跑起來怎麽這麽吃力?”

嚴卿淡淡瞄向她:“小三,交通法規對機動車輛在道路上的最高速度是有限製的,你好象也是有駕照的吧?”

說出口的同時她就意識到了自己在遷難了,可是說出口的話是收不回的,忙定一定神,反應甚快的笑接了一句:“怎麽你們古人也要遵守現代交通法規嗎?”

嚴卿也忍俊不禁的笑了起來,笑了一陣,不知又想起了什麽,表情慢慢沉了下去。

而另一邊,歐陽隨不是很滿意自己被忽視,也非常不喜歡看見裏麵沈忱和嚴卿笑得很開心的樣子,即便是在快速行進間,即便知道不安全,還是空出了一隻手去拍了拍沈忱旁邊那塊玻璃。

這個不怕死的動作如願引起了沈忱的注意,她迅速的皺了下眉,表情很忍耐的斜睨了他一眼。

他好似沒看見她厭惡的表情,手依然沒握回車把,笑著又比了個動作。

“好象是想讓你搖下窗戶和你說些話。”嚴卿看了一眼判斷著。

“我沒興趣聽他誹謗我的皮膚狀態。”沈忱聳聳肩,幹脆轉過了身子,隔著玻璃與歐陽隨對視,不回避不躲閃不妥協不動作。

他時不時的看下路況,大部分時間都在看她,她的眼裏寫滿了她無意搖下車窗的堅持。這個認知讓他有些挫敗,但也隻能認了,就這樣隔著玻璃對她說了起來。

他該是很大聲的,從他的口型和動作上判斷,他該是用了最大的力氣去發出聲音。

但是,她什麽都聽不見。

隔聲效果良好車窗擋掉了他的大部分音量,剩下的都被風帶走了。

她比了個動作,示意他是白費力氣,她根本聽不見。

也不願聽。

歐陽隨的的神情黯然了一刹那,但是掉轉視線看路況的時候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麽,馬上又亮了起來。

她並沒有注意到,她所有的精神都已集中在自己的手掌上。

窗外可見的,是她冷靜漠然的樣子,窗外看不見的,是她深陷入掌心的指甲,克製著自己怎麽也不要去按下那顆遙控車窗按鈕。

在自己與自己拉鋸拔河的不可開交的時候,玻璃卻在她麵前徐徐的降了下來,風灌了進來,吹在她光潔的額頭,很涼。

她眯了眯眼,回身對著嚴卿詢問的挑了挑眉。

嚴卿溫聲語道:“我想我大概對了解你的皮膚狀況有些興趣。”實實在在一個好未婚夫的口氣。

奧斯卡都該頒獎給他了。

沈忱腹誹著,認命的轉過身準備迎接另一樁麻煩,落入眼簾的卻是歐陽隨加大油門,從他們車旁呼嘯著奔向前去的背影。

很長一段大腦空白,她死死的盯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風衣的下擺在風裏翻飛的異常欠扁,欠扁到她幾乎奪過身旁人的方向盤飆向前去問他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直到她腦海裏閃過三個字。

沒有緣。

也許,這就叫,沒有緣。

突然有些沒來由的疲倦,她靠回椅背,閉上眼捏了捏眉心。

“男人通常都沒什麽耐心。”嚴卿看似在認真開車,口中的評說卻和路況沒有絲毫關係。

她睜開眼,瞥了嚴卿一眼,按上窗戶後去翻他放在車上的CD包,隨口問道:“包括你麽?”臉上的表情是雲淡風輕,仿佛方才什麽都沒發生。

他微微一怔,一是沒想到她情緒轉化如此之快,二是沒料到自己丟出的炸彈這麽快就被拋回自己的身上,一下作不出聲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沈忱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才下定決心般的吐出三個字:“包括我。”

世事都有期限,沒有人會永遠站在原地。

他也一樣。

再放不下,不屬於自己的也終要有放下的一天,就象雨下多了,天總要晴一樣,沒有雲會為了實現不了的承諾孤獨的漂泊在天際。

所以,他的耐心也有告罄的一日。所以,他也會走開……

沈忱眼睛離開CD,看向嚴卿,揚了揚眉:“我就納了悶了,確認自己是不是男人需要這麽久麽?”

車裏沉悶的可以衝滿熱氣球的鬱氣就被這小小的一句話給戳破,泄得無幾殘留。

嚴卿徹底破功,邊笑邊搖頭。

這個女人呀……

總是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總是讓人猜不透她下一步會想做什麽想說什麽,總是在閑談時一針見血,又總在氣氛凝重時很輕易的就跳脫出去,讓人啞口無言的同時又不覺得討厭,愉悅的氣泡就這樣從心底不停的冒出來……

有些難以分辨這樣輕鬆怡然的相處方式究竟出於何種情感,但是很自然的,他就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頭。

呃……

她感覺到自己後頸的汗毛一根根都豎了起來。

奇怪,怎麽隻是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她就聽見冥冥中有人在喊“非禮——”

然後是“色狼——”

“你小子快點給我放手——”

一句接著一句的,措辭越來越激烈,聲音居然也越來越近?!

越聽越不象冥冥中!

她霍的轉身,不出所料的在車後不遠看見了那個人影——一手握著車把,另一手舉著一個擴音器,毫不顧忌路人的目光邊追趕著他們的車輛邊用擴音器提出自己的抗議。

原本還是一臉怨艾的,在看見她回身之後居然也能馬上就笑得春暖花開了。

“瘋子,受不了了……”她回過身子,困擾的單手撫上額角,卻不知是為了安撫神經還是遮掩溜上嘴角的笑意。

“小三……”

不給嚴卿有發表意見的機會,歐陽隨的車子已然追了上來,將喇叭衝著阻隔他交流的玻璃就喊了起來:

“忱……”

被擴音器放大後的聲音有些變形,在玻璃的阻隔下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但是依然掩蓋不了他話語裏的誠摯情感。

“忱……忱……”

她不看他,他就不放棄的一句一句喚著她的名。

此刻她耳際盈滿的又是他的聲音了,一句句,一聲聲,那麽容易的,又想起那個很亮的夜晚。

她披著他的衣服,他握著她的手,他們跳得那一小節無聲的華爾茲,還有末了時他的眼神……

呼——

如果不是他,真的就甘心了麽?

“曾經有份真摯的感情放在我麵前……”外麵的那個在屢叫無人應答的狀況下越挫越勇了,連大話西遊的台詞都開始背上了。

幼稚!太幼稚了!

她有些頭痛了,她已經在路邊好幾個人甚至過往的司機臉上真實的看見“囧”這個字的存在了。

在她巴不得火速離開的時候,車速反而明顯慢了,還有靠邊停車的傾向。

嚴卿苦笑著指指前方。

2個勤勞的交警先生一臉嚴肅站在他們的前方,一個指揮著他們靠邊,一個朝歐陽隨走了過去。

嚴卿有些無奈的搖下了車窗。

交警一個標準的敬禮,爾後手掌一攤。

“駕照。”

駕照。

“行駛證。”

行駛證。

交警拿過去之後也不急著核對和登記,問道:“知道為什麽叫你停下來嗎?”

“……不是很清楚。”

“不是很清楚?”交警先生的腔調一下就上去了,指了指道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知道。”

“知道自己阻礙交通了嗎?”

“……不是很清楚。”

“高峰時期引起圍觀還不阻礙交通?”交警先生又激動了,“你們這些人啊,太不講社會道德了。”

“可是……”引起圍觀的不是我啊。嚴卿有些秀才遇到兵的感覺。

“什麽都不用說了。你們這些人我見得多了。”交警先生指了指嚴卿的衣服,“COSPLAY團體是不是?你們這批小鬼啊,有這個閑錢不能去幫助幫助希望工程嗎?不要以為自己長了張少年老成的臉就可以偽裝不是80後了,你駕照上明明白白都寫著呢。”他將駕照在手上拍了拍。

嚴卿此刻無比希望他去看駕照。

他看了!他看了!他——真——的——看——了——

“哎呦,還真不是80後!你說你年紀這麽大了跟他們瞎胡鬧什麽呀?”

沈忱再也忍不住了,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在四道目光殺過來的時候,舉手憋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深呼吸幾次後就扶著車門走了出去。

一腳跨出去的時候,她就愣了一下。

素來以為杭州雖然不比上海,生活節奏慢了許多,休閑了很多,但是也不至於為了一起小小事故或者吵架就將街道擠的水泄不通的。

好吧,也許她錯了。

不用太努力就忽視掉了集中在她身上的眾多目光,她的目光掃過周圍看熱鬧的人群,又似漫不經心的滑過在與交警嬉皮笑臉的黑衣男人身上,然後又是掃過人群,再一次停留在那個人身上……

似乎是瘦了。

可是心裏另一個聲音又說,也可能是穿黑衣服的關係,不是說黑色有顯瘦的效果麽……

這都想些什麽呀?自己都要唾棄自己了。

稍做滯留的目光被猛一偏頭的歐陽隨逮到了。

那雙墨色的眸子立刻泛起了一種叫作喜悅的情緒。

一瞬間,沈忱有種被逮到的慌亂,第一反應就要立即掉轉頭裝根本沒看過他了,幸好多年的職場生涯早以偽裝情緒成了一種本能,她漠漠的打量他一下,慢慢轉開視線,繼續無聊的掃視周圍觀看的人們,仿佛剛才掃過他和掃過路人並無任何兩樣。

“看什麽?都看什麽?都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祖國建設還需要大家的努力,共產主義還沒有實現,不要圍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道路上不肯離開。”愛國的交警先生給了嚴卿一段反省時間,拿著他的駕照和行駛證開始清理擁堵的道路,“讓開,統統都讓開。”

又一圈巡視完了,看交警先生的架勢,顯然道路沒清理好前是不會放嚴卿走了,沈忱認命的搖頭歎口氣,轉了個身,將全身重量都放給車子,從包裏摸出包煙來,拍出一根來叼在唇間,拿出ZIPPO在腿上一擦,邊抬手邊低頭,將火湊到煙前去。

這個動作已經做了無數遍了,即便是閉著眼睛也不會出錯,熟練到不論是叼煙的唇還是抓著ZIPPO的手指都不用放什麽力,恰恰就維持在掉與不掉的邊界上。

因此當那隻手用不容許逃脫卻又不會弄痛她的力道抓住她的手腕的時候,那麽容易的,ZIPPO便掉落在了地上。

絕對不是因為他身上的氣味和皮膚的觸感讓她熟悉到暈眩熟悉到隻要一碰就會有反應,絕對不是。

之前杭州下了場小雨,路邊的地還有些潮濕。

她看了看躺在泥濘中的ZIPPO,再仰頭看那個抓著她手腕的男人。

他的眉眼盡舒,眸子裏跳動著小小火花。

她動了動唇,想說些嘲諷的話。但是話到嘴邊溜了一圈後就又吞了下去,蹲下身去將ZIPPO撿了起來,取出紙巾慢騰騰擦了起來。

這個世界原本就不可能什麽都要求純粹,有些東西沾染了汙穢總是很容易除去,而另一些則不。

能用的還是不要浪費了。

將擦完後光亮如鏡的ZIPPO塞入褲袋,她給了他一個客套的笑容:“欠我的人情該還了吧?”

沒去在意歐陽隨因為她突如其來的友善而浮現的意外加迷茫表情,她繼續說著:“之前幫你擋女禍的時候你不是欠了我一個人情麽?單筆CASE收益我也不要了,”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頭發,“這檔CASE你接不接?”

他順著她的手看去,看見了她腦後隨便綁起的參差不齊的頭發。

她下手的時候太狠了,根本沒留什麽餘地,剩下的頭發隻能在腦後綁起很少的一部分,其餘的都要用黑色的小夾子順著頭發綁的方向的夾起才不顯得亂。

放眼杭城,大概也隻有她敢頂著這樣不齊的頭發出入廳堂了。

“當然。”他挑一挑眉,回答的短促有力毫不猶豫。雖然不知道她葫蘆裏埋的是什麽藥,但是隻要她還在他眼前,他就還有機會。

好,既然談定生意了,就要跟自己的親親未婚夫打聲招呼去。

“這個——”沈忱舉高右手到歐陽隨麵前,抖了抖手腕,示意他鬆開。

他卻隻是笑著搖搖頭。

因為此刻抓在他手裏的,是他這輩子都不願意鬆手的。

*** ***

抬腳邁進歐陽隨住所的時候,沈忱有那麽一瞬間的遲疑。

也隻是遲疑罷了,略略停頓了一下,還是一腳踏進。

“有些路是自己選的,既然決定走了,就沒有後悔這個說法。”有一次和嚴卿聊天,她曾經說過這句話。

隻是沒想到自己會那麽快的又回到這片空間來。

那年,歐陽隨有了第一筆積蓄,終於可以從三平方的農民房裏搬出來,還是她替他找的房源。

之後就是當時覺得沒有盡頭的裝修、裝飾。

他正值事業的上揚期,有機會就要抓,有杆子就要爬,基本上三餐都不定時,更不要說天天來盯著進度了。

幾乎都是她一手包辦的,這個房子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有她的痕跡。

可現在她走進來之後,卻隻能看見那個站在窗前的自己,前幾天站在窗前用手戳著玻璃的自己,還有好多年前站在窗前看著歐陽隨和半夏青春洋溢的牽手離開的自己。

“過來坐這邊。”歐陽隨進房後就將鑰匙一拋,雙臂一滑,除下風衣,隨手丟在紅色的真皮沙發上,緊走幾步客廳一旁的小台階,拍了拍落地的鏡子前的黑色皮椅,轉身招呼道。

她走的很緩慢,腳步幾乎是拖在地上的。

“要喝什麽?水?啤酒?紅酒?……”他走到冰箱前,拉開冰箱門,探視著自己究竟還有些什麽存貨,“見鬼。等等,我把水燒上去。”

她沒有出聲,帶些疑惑的看著他的背影。他什麽時候開始裝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本事比她還強了?

靠,她又是什麽時候被感染上女人這種婆婆媽媽神神經經的毛病了。

發現自己站在台階上發呆後,沈忱在心裏低罵了聲,帶些賭氣的幾個大步就走到了皮椅前,重重的坐了下去。

“好象隻有喝開水了。”歐陽隨從廚房走出來,扒了扒微卷的頭發,“上次塞滿的酒……不知道被誰喝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他好象有些臉紅的樣子。

“OK。”他走到黑椅後,深呼吸幾口,將手放在她的肩上,看著鏡子中她的眼睛,聲音柔柔的,“想要什麽樣的發型?”

“正常人那樣的。”她麵無表情的扯扯狗啃過一樣的發尾,完全不受男色影響一般。天知道,她肩膀都快起火了。

他抿唇笑了,很寵溺的樣子,重重拍了下她的肩膀後就到一旁去擠了些洗發水過來,打出泡後抹到她的頭頂,揉著她的發絲:“不急,你可以慢慢想。”

他一定要這樣嗎?

這樣溫言溫語任勞任怨的樣子,搞得好象他們的冷戰從頭到尾都隻有她一個人唱得起勁。

腦海裏不自覺的就浮現出一個女孩子比了一個拿大刀的動作:“說好三天的,人一定要守信用,就象關公一樣!”

蒼天那,她已經淪落到和不正常的小紅毛一樣開始玩吵架了麽?

她緊抿雙唇,一言不發的任他清洗著她的亂發,直到衝掉了滿頭的泡泡又坐回皮椅上,依然不願發表任何意見。

“或者,”他抓了抓她兩頰的頭發,又用手頂著她的下巴變換了幾個角度,微彎下腰,“你願意讓我來?”

鏡子中他的臉就在她的頰旁,認真的神色顯示著,他想征詢的其實不是關於頭發的意見,起碼不僅僅是。

“你覺得我會願意嗎?”她的口氣很挑釁。

他上前一步,取出鏡後櫃中的白色圍布,雙手一抖圈在她的脖子旁,無名指上很順的勾著一把銀色的剪刀:“因為我造成的,我希望是我來修整。”他摸過她腦後那些凹凸不平的坑坑窪窪的頭發,“或者說,我想隻有我才能修整。”

“自我感覺會不會太好了一些?”她嗤笑。

不直接拒絕就當是默許了,他手腕一翻,剪刀便架在了前幾個手指上,手法很寫意的處理起她的頭發來。

過了許久,突然冒出一句:“忱,你有沒聽說過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理發師就象談戀愛一樣,是需要緣分的?”就象她以往幾年的頭發都是他處理的一樣。

“那又怎樣?如果一個理發師隻適合一個顧客那他就要喝西北風了。顧客可以找適合她的理發師處理頭發,但是沒必要和適合她的理發師談戀愛。”沈忱翻了個白眼給天花板。

“可是理發師也是要戀愛的。頭不要動,下巴抬高點。”他好脾氣的邊剪邊說著。

“哈,那就去找一個認可他可以適合眾多女人的顧客戀愛去吧。”反正她不稀罕,都早鬧僵了,也不必要隱瞞自己醋勁有多大了。

他有些無力的歎口氣,直起身:“可是你沒想過,或許理發師願意隻做你一個女人的生意?”

她一怔,瞪大了眼。什麽意思?

“閉眼。”他拿過把刷子,刷著她臉上脖子上殘留的碎發。

她閉上眼嘀咕著:“你是在勾引別人的未婚妻。”

“我從來不這麽認為。”手上的勁道不自覺的大了起來。

“不管你怎麽認為都請不要把我的臉當砧板刷。”她躲了一下。

“抱歉。”他取下她脖子上的圍布,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可以開眼了,“忱,你知道怎麽樣可以讓我放棄你。如果我心裏對你不是百分之百,如果你心裏對我不是百分之百,我都不會強求,我和你一樣對公平有股執念。”

她的嘴角彎成譏諷的弧度:“我都要嫁別人了,你哪來的自信覺得我對你還有百分之百?”

“因為,”他將圍布拋在地上,擺正她的頭,讓她看鏡子裏的自己:“你允許他叫你小三。”

“工作第一,老公第二,女兒第三。我真他媽討厭連在老媽那還要跟其他人爭寵,甚至排第一的還不是人!”中學時的沈忱在操場上無聊的踢著石子。

“你媽說的?”歐陽隨仰躺在司令台上,嘴裏叼著根草。

“是啊,還不是偷聽的,當著我麵說的。啊啊啊啊,搞半天原來是這樣叫我小三。我還以為那時候我媽就能預測到十幾年後有三井壽這回事。”

歐陽隨噴笑了出來,坐起身開解道:“也別太在意了,你是她女兒又不是她情人,以後找個能不要你當小三的不就成了。”

“也對,要是他敢拿我當小三,我揍得他滿地找小牙。”沈忱對著星空揮了揮還是小有威力的拳頭,起誓道。

也是這樣的頭發呢……

看著鏡子裏少年般的發型,沈忱的眸子因為回憶而有些恍惚了:“你都還記得呀?”

“顯然嚴先生的牙齒都還健全。”他從後麵懷住她,頰貼著頰的,說的話輕輕的,“忱,你有沒想過,或許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比我懂你。”

歲月累積在人生命中的印記,總是難以消除的。迷路的拚圖,不管在畫麵哪個位置臨時充當角色,最終總要回到對的那塊的身旁才能夠完整。

他和她都頂著年少時一模一樣的頭發,就好象時間都沒走過一樣。

她淡淡的笑了,低頭默了好一會兒,小聲說道:“如果你真的懂我,這些日子都不要來找我,就讓我嫁嚴卿一次。”

*** ***

“你看,我就說小三很快就回來的。”沈母耳尖的聽見了鑰匙撞擊發出的金屬聲,很豪邁的拍了拍老友的大腿,起身朝門口走去,一把拉了開來,“小三啊,你看是誰來了……小隨???”

知女莫若母,再加上原本跑家裏跑的很勤的孩子也突然不見了,再鈍的母親也模糊猜得到自己女兒近期的古怪行徑大概是因為誰了。可是,這倆孩子怎麽又象沒事人兒似的了?

沈忱的鑰匙還舉著,看得出正準備對上鎖洞,歐陽隨就站在她的身後,比起沈母的愕然,歐陽隨自然多了。

他眯眼笑了笑:“幹媽,任何時候看見都覺得一樣年輕漂亮嘛。”

這孩子,就是受不了他嘴巴一直這麽甜。

壓下對這兩孩子彼此間關係的疑慮,沈母笑了出來:“不是回國很久了嗎?怎麽也不來幹媽家玩?”

“忙。”他撓了撓眉毛,簡單的解釋道,“這不是,正好遇見忱,我死纏著一定要送她回來,就為了看看幹媽呀。可惜手上還有很多事,要先走一步了。”又壓低了聲音,拍拍沈忱的肩膀,“那我先回去了?”

“嗯。”沈忱點了點頭。

其實一直到現在她都還有些覺得方才的一切不真實。

在她提出那個無理自私又任性的要求後。

他隻是繞到她身前,半蹲著,審視的仰頭看了她很久很久:“所以你是認真的?”

“是。”她逼自己點頭。

他皺起眉頭,思考了許久,最後深呼吸了一下有些艱澀的說:“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那麽堅持,但是我相信你做事都有原因。好,我答應你。但是……”他垂下眼瞼,目光落在她左手的無名指上,“先讓我在你身上蓋個章吧。”

左手無名指指根處莫名熱燙了起來。

她用右手去摩挲了下。

光潔的指根處多了一隻小小的黑色的翅膀,長長的羽拖曳著,環著手指,就象一個戒指一樣。

是畫的。

他的左手無名指上也有一個相同的圖案,所不同的是,他的是刺青。

他握著她的手描完最後一筆,抬起她的下巴,望進她眼裏:“我等你。”

兩隻單獨的翅膀,隻有相擁了才能飛翔。

差一點。

差一點就要心軟了,就要說算了算了咱不嫁了……

如果不是她討厭不純粹的結局,如果不是她討厭負重的飛行。她早就……

唉,就讓她任性這一次吧。

“小三,”沈母推了她一把,“別發呆了,快看看,誰來了。”

“誰啊?”沈忱隨口回答道,走進門去,便一眼看見了坐在客廳沙發上的一位氣色不錯麵目清臒的老人,喜道,“哎呀,蔡伯伯,怎麽這麽難得?”

“正好來杭州開個醫學研討會。過來讓伯伯看看,都長成大姑娘啦!”

“蔡伯伯,您這話從我18歲開始每年看見都要說,您不是打算說到我牙都沒了還用這句開場白吧?”沈忱打趣著,單手把玩著鑰匙邊走了過去。

蔡醫生哈哈大笑,拍拍旁邊的位置:“快過來陪你蔡伯伯下盤棋,你媽媽棋力太爛了。”

“好啊。”沈忱也不客氣,坐下後就伸手去拿棋缸,走了幾步後,閑聊道,“蔡伯伯,這次過來幾天?總要來家裏住幾天吧?你也不經常過來玩。”

“明天就走了。”蔡醫生下了一子,在沈忱落子的時候又加一句,“下回我過來多住幾天。”

“下回?”沈忱抬了抬眼,卻見蔡醫生已經深陷棋局,聽不進她在問什麽了。

戰了好一陣,蔡醫生提了一子,忽然笑道:“小三,聽說你婚期將近?”

沈忱頓了一下,有些明白他的下回是什麽下回了,點了點頭:“是啊。”

“太好了!”蔡醫生欣慰的笑了出來,在棋盤下落子,“找了你的小夥子真有眼光,我當年還很擔心因為你身體……”

“蔡伯伯!”沈忱突兀的打斷,“我忽然想起來,上回我朋友一家茶館裏還給您留了您愛喝的雨前龍井,正打算您你郵過去,正好您過來,下完這局我帶您拿去。”

蔡醫生行醫多年,怎麽會沒這個眼力價,立刻不提方才的話題,連聲道好好好龍井好,趕場似的下完一局,到了沈忱朋友的茶館就拉了她到角落嚴肅的問:“你還沒跟你媽媽說過?”

“唔。”

“也沒跟你男朋友說過?”

“唔。”

“小三,你怎麽這麽糊塗呢?這事又瞞不了一輩子,你說你挺聰明一孩子,怎麽在這事上就老是犯傻呢?”蔡醫生很是恨鐵不成鋼,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伯伯,您也說了我是挺聰明一孩子,我自己知道什麽時候說最好,您就再替我瞞一陣吧,我保證,一定會說的。”沈忱不是很在乎的笑笑,將茶館的茶譜攤到蔡醫生麵前,“他去拿給你留得茶了,看看這裏有什麽你中意的,你也知道這東西我們家都是門外漢。”

蔡醫生無奈的接過茶譜,低頭翻了一頁,又皺了皺眉,總是覺得這樣瞞著自己的好友不是辦法,可是這終歸是人家的家務事,而且小三這孩子也一向自己比較有分寸……

他抬眼看著沈忱堅毅穩妥的眼神,他又有些相信,或許真的隻有小三這孩子知道什麽時候說最好吧。何況當時,唉,如果知道會出那事,唉,他還不如堅持把小三放在他自己家裏照顧……

“伯伯~”一看蔡醫生連連搖頭歎氣懊悔不已的樣子,她就知道他又在想什麽了,自己的父親向來溫厚但是寡言,感情很好,但是聊的不深也不多,反而是麵前的這個長者,了解她甚深,就象她的另一個父親一樣,碎言的,愛亂想的父親。

“您相不相信世界上有報應這回事情?”她向後一靠,一手放在膝蓋上,一手依然放在桌上,纖長的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敲擊著。

“嗯?”

“不一定是報應,也許是代價吧。”她將放在桌子上的手也拿了下來,徑自說下去,“有時候回想很多事,也會想如果時光倒流,重新來過,我會怎麽樣。每次這樣設想的結果都是,即便知道做這事接下來會有壞的結果,依我愛玩的個性,我還是會做當時的選擇。”

“任何貪玩都必須要付出代價吧,何況還因為這樣有了和伯伯親近的機會呢。”兩手的拇指玩著相互饒圈的遊戲,她低頭看了一陣,複又抬頭,莞爾一笑,“您也知道,我是不會讓自己過的慘兮兮的。”

她說的真情真意,並無苦澀之色,茶葉這時也取來了,蔡醫生隻能將擔心都吞回腹中,說服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

日子好象回到了正軌上。

工作、工作、再工作。

行業研究!公司研究!專題研究!投資策略研究!債券基金研究!很忙!

這一年的春天,大盤象吃了**一樣堅挺了起來,勾引得許多人春心**漾,紛紛跳了進來。

經常接到那些千年沒聯係交情很淺的什麽小學同學幼兒園掃地的阿姨的電話,還玩神秘的來一句“猜猜我是誰”。

見鬼了,猜猜找她幹嗎倒是馬上就可以猜到。

上班和應酬之外的時間她都奉獻在婚禮籌備上了。和傳說中一樣,準備婚禮真他媽的不是人幹的。

她就真搞不清楚哪來那麽多的破事。她也分不清楚喜糖用哪種有區別嗎?不一樣是高熱量增加糖尿病的可能性麽?禮服為什麽要換好幾套?又不是以前沒見過或者走時裝秀!

所以不管哪個店家羅列一堆基本上沒什麽大區別的產品放在她麵前讓她挑選的時候,她都是隨便瞄一眼就說:“庸脂俗粉。”

店家一臉尷尬的看看嚴卿。

“她跟你開玩笑。”嚴卿笑得溫文可信,很容易就安撫了店家脆弱的神經,他仔細看過後選中其中的一套,“就拿這種款式的吧。”

但凡大大小小的事,她都隨他去管,隻在旁邊看著,就好象對婚禮怎麽辦不是太介意一樣。

反正,不管做什麽不都是為了結婚麽?怎麽世人搞得都有點本末倒置了呢?婚禮是盛大了,新房是豪華了,但是這些準備的繁瑣早就把新娘的夢都擠沒了。

至於婚紗照麽……

她指了指因為這段時間忙碌而產生的熊貓眼:“幹脆拍個熊貓春睡係列。熊貓睡在沙發上,熊貓睡在西湖邊,熊貓睡在布景前,熊貓和男人一起睡。”

他笑她胡扯,仔細端詳了一番,還是可憐她睡眠稀少,決定放她多睡點覺,等她忙過了這陣,婚禮後再補拍。

可就在這忙的幾乎喘不過氣的日子裏,每一個思考的間隙,歐陽隨的影子就會冒出來,然後象蔓藤植物般攀爬出大片的麵積。

他很遵守承諾的沒有出現。

明明知道他會這麽做的,明明都是她要求的,可是心裏還是會有古怪的失落,越來越覺得人真是種奇怪的動物。

感謝這個時代的八卦雜誌如此周詳,隻要長的不錯的不管是做什麽的都不放過,小小造型師也常有見報。

她瞥了瞥辦公桌的一角。那裏堆放著小米給她采購的市麵上所有當期的八卦雜誌,他和她的家庭傳聞早就被淹沒在了整容、包二奶、爆打記者類的爆炸性新聞下。

有關他的,也不過是哪位藝人出場的行頭是他打造的,其他比較常見的就是關於他為什麽不再接女性CASE的討論。

原來這就是他當初那句話的意思。

手指摸上嘴角,她發現自己在笑。

下午三點,有陽光透過大廈與大廈的縫隙,映在了她的窗上。

任何東西上了正軌都會走的特別快。日子也是,婚期居然就這樣渾渾噩噩的到了。

婚禮一周前,天就陰了,雲層厚厚的,要下不下的漏過一滴兩滴雨,貓捉耗子似的不給人間個痛快。

婚禮前一天,好一陣隆隆的動靜後,細細長長的雨才落了下來,清清涼涼的,又帶些沁人的寒氣。

居然就真的要結婚了。

怎麽就走到了這步了呢?

或者說,怎麽就玩到了這步了呢?

沈忱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看了眼窗外,天和地都連成灰黑的一片了,隻能依稀看出樹的輪廓。

手機躺在被單上,不時的震動一下,不用看也知道不是祝福的就是勸她再考慮一下的短信。

震的有些煩了,她幹脆抓過來按下了關機鍵,爾後將身體的重量全都交付給床,頭也完全後仰著,右手背覆在額頭上。

篤。

篤。

篤。

她警覺的坐直了起來,又望了幾眼,外麵太黑了,根本什麽都看不清楚,索性單手一撐,利落的爬了起來,幾步跨過去一把推開了窗。

風卷著雨絲竄了進來,有些冷,她縮了縮脖子,警惕的表情在看清楚窗外的不速之客的時候,放鬆了一些,悄然的柔了起來。

“我還在想我扔到第幾顆的時候你才會聽見。”歐陽隨半蹲在比較粗壯的枝椏間,咧嘴笑著,墨色的眸子亮的象星一樣,微卷的頭發早就被打濕了,貼在他的頰旁,雨水順著略長的發梢滑過光潔的脖頸消失在領口處,他好似一點都不在意,手朝前一伸,攤了開來,“要不要吃?”

她立時與他寬大的掌心上幾顆花生大眼瞪小眼。

輕歎口氣,她雙手交抱在胸前:“什麽地方的花生值得隨大少爺在這種天氣裏爬這麽高來做廣告?”

“當歸的。”他一副忠誠老實童叟無欺的樣子,收到她無言的瞪視後,才不好意思的幹笑,撓了撓眉尾,舉起雙手來,“好吧。我承認我沒遵守承諾。”

沈忱揚了揚眉,一副“原來你也知道”的表情。

“見鬼。管他什麽亂七八糟的原因,我會讓你跟其他男人結婚才有鬼!”歐陽隨煩躁的撥撥頭發,身子前探,努力伸長手,“快拉我一把,我們好好談談怎麽讓明天那個婚禮見鬼去。”他理直氣壯的就好象在開門回家一樣。

他以為她看不出他虛張聲勢下的緊張麽?

關於笑,自己是有感覺的。

先是眼角,然後是眉梢,一點點的**漾開來,漾到嘴角的時候,那從心底生出的笑就浮上來了。

算了,就讓這段時間來的布置都功虧一簣吧,她也不是鐵人,她也……沒有氣力再承擔一次他的悲哀。

明明攤牌的時候自己才是苦的那個,怎麽會那麽容易就被他當時幾分震驚幾分傷痛幾分懇求幾分絕望的樣子打敗?

他就好象要將他的全部世界都捧在手上換一個她一樣。

她知道自己自私,所以她不會願意隻做最重要的女人,她要做,就要做最重要的人,唯一女人。

“來啊。”她將手伸了過去。

他給的起,她就敢要。

他眼中閃過驚喜,怕她反悔一樣立刻將她的手牢牢抓住,借力使力的同時蹬了樹一腳,一個縱身,人便半蹲在了窗台上。

他的手依然抓著她的,還不及說什麽,便聽見嘲諷聲在下方響了起來,

“嘖,看我看見了什麽?看看我的未婚妻在婚禮前夜在做什麽?”嚴卿一身黑色長袍,淺金色的馬褂,撐著紙油傘,仰頭冷冷看著。

沈忱朝下看了一眼,,縮回腦袋,吐了吐舌頭:“完了,被抓奸了。”

耳邊聽見很清楚的滴答聲,停轉了許久的生命和時間都恢複運行,世間所有一切都鮮活了起來。

冷靜的她,瀟灑的她,殘忍的她,懶散的她,聰明的她,雖然都是她,但是隻有調皮的她是專為家人的準備。

太多喜悅和感動讓他頭腦混亂,隻記得在嘈雜的雨聲裏自己吼過一句:“他才是奸夫!”

基本上,這就是為什麽會有很多人坐在沈家大廳的原因了。

沈忱和嚴卿麵對麵坐著,他靠在沙發上,表情莫測,她則身體前傾,手肘支在腿上,歪著頭看他。

歐陽隨拿毛巾擦著頭發走了出來,身上已經換了一套幹淨的衣服,他徑直走到沈忱旁,一屁股坐在了扶手上。

“喝茶喝茶。”沈母端了茶出來,沈父替她分著。

“究竟又是怎麽回事?”歐陽父親威嚴的出聲,身邊坐著不安的歐陽母親。

而在另一邊,輪椅上,半夏象個遊魂一樣,低著頭坐著。

沈忱多看了她幾眼,方才歐陽隨嚷起來的時候,附近的燈都亮了起來,也讓在陰暗拐角的她藏匿不住了,唉,幾乎可以想象她和歐陽隨的小惡魔名聲這輩子是摘不掉了。

她清了清嗓子,打算開始解釋:“幹爹……”

“爸。”歐陽隨一按她的肩膀,誠懇的開口,“我已經長大到可以為自己做的事負責了。您就讓我自己處理吧。”

歐陽父親直直看他看了很久,那張嚴肅的臉上破天荒的出現了笑容,帶了歐陽母親起身,隻留了句“不要太晚影響你幹爹幹媽休息”就離開了。

沈父也拉了拉沈母,示意她可以退場了。

“幹嗎?我才不要走!小三的事就是我的事!而且請貼那麽多發出去了,到時候親戚朋友問起來我們這老臉往哪放呀呀呀呀~”

真是……丟臉斃了。

沈忱單手遮了半邊臉,她是知道自己老媽最近參加了什麽老年表演班,就是不知道她演技怎麽挫到這個地步,一點都不入戲嘛。

沈父扯不動她,幹脆罷了,深深看她一眼,甩袖上樓。

“我馬上來我馬上來!”一物降一物啊,跑上樓前還不忘趴在扶手上撂話,“小三,沒事!愛嫁誰嫁誰!老媽支持你!愛情萬歲!”

沈忱#$^$%&&。

所以,她的某些方麵尺度開放應該是遺傳吧?

一片被嚇到的沉默後。

“這樣的女人好嗎?”半夏突然開口,自問自答一般,“除了**、隨便、不負責還有什麽長處?”

“喂——”歐陽隨有些惱了,腦子裏對自己說都是由於自己的原因才讓她有這樣的想法,可是聽見別人說沈忱壞話的時候就有發火的衝動。

“讓我來說。”沈忱拍拍他的腿安撫了一下,不是很在意的回答,“基本上,沒其他長處了。那麽你呢,除了小心眼,愛神出鬼沒裝貞子,拖著嚇壞小朋友的樣子不肯去整容之外還有什麽愛好?”她是不太在意被別人說什麽,可這並不意味著她說話不毒辣。

“等一下,不管你們有什麽私人恩怨,是不是要先給我的事一個交代?”嚴卿輕叩桌麵,強硬的引回注意力。

“什麽交代?”沈忱無辜的眨眨眼。

“沈小姐,”嚴卿冷哼一聲,“你不會健忘到忘了你明天是要嫁作人婦的吧。

“不要束縛,不要纏綿,不要占有。隻是兩個人肩並肩的,看這個落寞的人間。我很有誠意啊,當然不會忘。”她背著當日他的言語,故做驚訝的掩嘴驚呼,“難道你想毀婚?”

嚴卿沒想到她居然這樣回答,一下竟被嗆住。

“忱。”反而是歐陽隨急的站了起來,在沈忱有個眼色後半信半疑的又坐了下去。

“不要臉。”半夏終於順過氣來,鄙夷唾到。

“哎呀,一唱一合的車輪戰呀?”沈忱誇張的感歎,走過去親昵靠在嚴卿身邊,“不要臉怎麽了,隨就是愛我呀,就算我嫁人了還是愛我,這麽招人愛我也很煩惱。可是有什麽辦法啊,隻能雨露均沾,你一點他一點了,全收而已嘛。”她比了個V,“兩個男人都是我的哦。”

她靠過去的時候,嚴卿就想往旁邊讓,她卻又粘過去,粘到他怎麽都閃不掉,隻能任她靠為止。在其他2人不注意的情況下丟給歐陽隨一個抱歉的目光,就繼續做豪放豔妓狀。

半夏神情複雜,眼神就象被誰背叛了一樣。

“好歹他也是我老公,有行使夫妻權利的義務。”沈忱清媚無比的對半夏一笑,咬字無比清晰,“你當時讓他來追我的時候有沒想過,你隻是在擴充我的後宮?”

在座的其他三個人同時身體一僵。

嚴卿有些不敢置信的回頭看她:“你知道?”

歐陽隨亦吃了一驚,百感交集外男性自尊也有點受到了點傷害,看向沈忱的眼裏有小小的責怪。日,也不早告訴他,害他自責那麽久。

半夏一言不發,咬著下唇,幾乎咬出血來了。

“什麽時候的事?”嚴卿先鎮靜了下來。

“幾乎一開始,大概是玩多了,我對主動靠過來的男人有很大戒心。然後就是琉桑了,大部分人隻知道海外琉桑,我17歲那年倒是拜某人所賜,知道有種仙人掌類的植物就是這個名字。”沈忱意有所指看了歐陽隨一眼。

“是。”半夏強撐揚起下巴,“可是在我痛苦的時候,為什麽罪魁禍首可以過逍遙的日子?”

啪啪。

“有氣勢。”沈忱鼓掌,“繼續啊。繼續把自己想成悲劇女主角好了。你這樣的就和摔斷腿了不盡快處理壞腿,反而賴在地上撒嬌有什麽區別?賴吧,血流光了,你也就真的變貞子了。”

“夠了!”嚴卿半蹲在半夏身前一手拉著她的手,一手撫著她顫抖的肩膀,斥道。

半夏低著頭,胸口劇烈的起伏著,眼眶裏淚水打滾,素來的驕傲又讓她做不出當著人麵抹淚的動作,隻能屏氣控製著。

“我不覺得夠啊。自己的生活自己不知道好好經營,總是把責任算在別人頭上,難得碰上了,總要好好教育一下的。”沈忱攤攤手,“要說罪魁禍首,撞你的不一直在煉獄裏陪你贖罪嗎?”

嚴卿蓋住半夏的耳朵,不想讓她再聽見沈忱不留餘地的評判:“我不覺得在贖罪。”

或許沈忱是對的,是她自己把自己往悲劇裏套了。

當年那個六神無主的自己,慌不擇路的跑上機動車道,天旋地轉再次醒來的時候,就躺在了病**。

“感覺還好麽?”一隻手蓋上她額頭。

視覺從模糊到清晰,這張俊逸的臉龐映入了眼中,他的聲音和手一樣溫暖。

知道了他是那輛車子的司機,依然無法產生討厭的情緒,跟著他學畫,跟著他學辦畫展,從什麽都不會到成為他不可或缺的助手,帶領她一路向前的都是這雙手。

不是沒有過安定平和的日子的。

直到他為了贖罪而向她求婚,她才從心底開始痛恨起自己的殘缺,才回想起害自己陷入連喜歡都不敢爭取的境地的人,才回到了杭州。

原本隻是想看看的,可是在看見他們那麽快樂的時候就恨了起來。仇恨的種子播下去長的特別快,從小苗到參天大樹也不過幾周時間,立刻掩得她忘了自己當初的初衷了。

一滴淚不小心滴落。

她拉下他的手,沒有回頭的悶悶問了沈忱一句:“你覺得你一點責任都沒有麽?”

如果她凶一點,蠻一點,狠一點,潑一點,沈忱都無所謂,可當半夏用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腔調說著話的時候,沈忱一下頹了下來。

“有。”

她將自己深深埋入沙發裏。

“不隻一點,有很多。對於給你生活造成的變化我很抱歉,但是我也付出代價了。”她摸摸自己的小腹,“我欠你腿,你欠我命,也算兩清了。你記不記得當時推我那把?我這輩子都不孩子了。”

歐陽隨象被電了一樣,跳了起來。

“呆回和你說。”沈忱用口型無聲的說。安內必先攮外呀。

“怎麽……會這樣?”半夏瞪大了眼看著嚴卿。

嚴卿沒有反駁。

沈忱笑,聳肩:“關於這些,嚴卿查到了沒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意外,他為了保護你還是費了不少氣力的。”

“為……什……”

嚴卿沒有搭理沈忱,隻抹去半夏眼角的淚:“不要告訴我你沒感覺。”

“我以為……隻是贖罪。”半夏有些混亂了,淚越掉越多,心裏象打翻了許多瓶瓶罐罐,什麽味道都有。

自己恨的人報複自己的理由一樣充分,自己喜歡的人同時居然也喜歡自己!這樣詭異的事情同時發生的時候,身體內情緒衝撞的好似要爆炸一樣。無法平衡的時候,她隻有轉著輪椅逃了出去。

好吧,最後一個難關。

“我……”

“你什麽都不用說,我來說。”歐陽隨抬手阻止她的話,“你很早就知道了?”

“是。”

“知道了還是要去嫁給嚴卿?”

“是。”

“為了讓半夏來搶婚?”

“人隻有快失去了才會珍惜。”隻是沒想到,半夏和他一樣的沒耐性,提前了一天。

“這些其實是可以早告訴我的,讓我來配合,之所以不說是因為,”他長吐出口氣,“你最想報複的那個人是我?”

“……是。”長久的沉默後,她還是點了頭。

本來就是個很傻的肥皂劇手段,如果隻是為了讓半夏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心,早就可以告訴他了。可是,她就是棵別扭又強的樹。

“是,我就是,現在你知道了,我就是這麽小心眼又記仇又愛吃醋又不能生的女人。門在那邊,我在這裏,你自己選。”突然跟自己生起悶氣來,沈忱雙手環胸轉過身去。

真是……不可愛啊。

他確實也可以一時衝動的甩門而去,但是,以後絕對不會再有任何機會了。

別問他是怎麽知道的,他就是知道她是怎麽想的。

要與不要,她給的選擇從來不會有中間地帶。

“忱。”他從背後環住她,感覺到她的軟化,“有個遊戲,叫做結婚的。不知道你有沒聽過?”

她點了點頭。

那麽,你敢不敢和我玩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