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之九、
暫時訂立了盟約後,袁圓和葉空山合力,在斂房裏找到了一個巧妙隱藏起來的暗格,從裏麵取出一個小箱子。岑曠滿懷期待地解除掉箱子上的秘術封印,打開箱蓋,卻看見裏麵並沒有什麽紙張文件,隻是放著一個通體墨黑的硬質球體,大概有人的拳頭那麽大小。她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是什麽?”袁圓也感到詫異。
“我也不知道。但是看表情,我們的岑小姐知道。”葉空山說。
“這是一個水晶球。”岑曠說著,把這個黑球捧了起來。
“黑色的水晶球?”
“不是,水晶球原本是透明的,裏麵被侯爺的記憶填滿了,所以染成了黑色。”岑曠解釋說。
“我聽說過,這是一種可以存放記憶的水晶球,但是不是說隻有秘術師才會打造和使用嗎?”袁圓問。
岑曠搖搖頭:“不是。如果打造的時候往水晶球裏麵封入特殊的魂印石,普通人也能使用,以侯爺的身份,想要找到幾塊魂印石還是不難的。但是這樣的記憶球,都隻會記認一個唯一的使用者,隻有這個使用者的精神印記才能存放和讀取,你可以想象成那是一把鎖,隻有唯一一把特定的鑰匙才能打開。”
“也就是說,鎮遠侯死了,就沒有人能看到裏麵的東西了?”袁圓很是失望,“這倒是個保存資料最安全的方法,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情。”
“是的,除了鎮遠侯自己之外,這個記憶球沒有其他人可以讀取。”岑曠也一下子陷入了低落的情緒裏。但過了一會兒,她又重新抬起頭來。
“人的精神世界,原本也不會被旁人讀取。”岑曠忽然說。
“你想說什麽?”袁圓不懂。
“但是你卻可以讀心。”葉空山卻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對,常人無法讀到別人的心聲,我卻可以。那我也不妨把這個記憶球當成是活著的鎮遠侯,用讀心術試試看。”岑曠說,“總歸是死馬當活馬醫。”
“會不會有危險?”葉空山說,“一直以來,你都在告訴我,讀心術的使用伴隨著你受到精神傷害的風險。而這個記憶球,既然是用秘術上了鎖,那就會比普通人的記憶更加危險。用你剛才打的比方,這好比一個倉庫,不隻是上了鎖,門口還有一個厲害的守衛。”
岑曠看了葉空山一眼,嘴角浮現出一絲淺淺的笑意:“你是不是在擔心我?”
葉空山的臉色看上去像是偷糖果被抓住的頑童,但最終還是點點頭:“對。我不放心。”
“但是你也知道,雖然我平常總是很聽你的話,當我決定了什麽事的時候,你也阻止不了。”
“對。我知道。”葉空山哼哼著。
“現在已經很晚了,岑小姐又剛剛經曆了這麽一場惡鬥,想必應該先好好休息一下。”袁圓說,“可否讓我把這個記憶球帶回去,天亮之後再來和二位會合?公館裏有城守派來保護葉大人的護衛,也更安全一些。”
他的言辭雖然客氣,話語裏的含義卻再也明白不過。岑曠也懂得他的意思:雖然他和葉空山暫時結盟,但畢竟不敢完全相信對方。讀心術是一種十分高深的秘術,全九州也未必能找到第二個人會用,單獨把記憶球放在袁圓手裏,短時間內他也沒有辦法去解讀;但如果直接交給岑曠,袁圓就完全失去了製衡的可能。
葉空山也很清楚這一層,雖然有點不情願,還是同意了。至於岑曠,出於她善良的、容易相信人的天性,一麵固然有一些擔憂,一麵又批評自己“不能對同伴太過懷疑”,自然也無異議。三個人這次不再耍什麽花招,各自回到住處安睡。
和李青的戰鬥雖然時間並不長,卻極耗精力,岑曠累得顧不上多想其他,很快就睡著了。但她睡得並不沉,這些日子的種種經曆糾結成扭曲的夢境,讓她在睡夢裏疲於奔命,陷入各種細節不清的追逐奔逃中,以至於醒來後也覺得頭昏腦漲,用葉空山常說的話來講:“睡覺最忌做夢太多,就好像躺在**被人揍了一晚上似的。”
岑曠帶著這種被揍的感覺去往宛州商會的廢棄會館,那是三人商定好的碰頭的地點。官家的公館表麵上看來守衛嚴密,卻難保不會有鎮遠侯的細作滲透監視,並不適合讓岑曠在裏麵實施讀心術。
“各自想辦法,在會館的觀星台會合,別被跟蹤。”這是葉空山的指令。
岑曠毫不懷疑葉空山和袁圓有足夠的能力甩掉一切跟蹤者,卻對自己不甚有信心,所以一路上十分小心,不斷用秘術來隱藏自己的行蹤。最終她順利地進入了商會會館,來到觀星台上,葉空山已經等在那裏了。
但一直到過了約定的時間,袁圓卻始終沒有現身。岑曠隱隱感覺到了一些不對。
“袁圓未必是一個很可靠的人,但在這件事情上,我能判斷出,他沒有欺騙我們的必要。”葉空山說,“他沒有來,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岑曠自然相信這個判斷。兩人當機立斷,決定去公館直接看看。葉寒秋雖然和葉空山素來不睦,公事私事孰輕孰重卻從來分得清,聽岑曠說要立即見袁圓之後,並沒有多問,馬上命令手下去召喚袁圓。
“別,我們自己去。”葉空山衝葉寒秋使了個眼色。
葉寒秋會意。他屏退手下,和岑葉二人一起來到袁圓的房間外,岑曠正準備動手敲門,卻忽然停住了手。
“房裏有血的味道。”她低聲說。
她和葉寒秋對視一眼,已經在瞬間達成了默契。岑曠凝出冰盾,葉寒秋猛地踹開房門,兩人齊衝進去。
然而房間裏是空的。
袁圓並不在房內,但房間裏十分淩亂,有著很明顯的打鬥過的痕跡,地上和床邊還有已經幹涸的血跡。
“袁圓的武藝怎麽樣?”葉空山知道此事無法隱瞞,簡短說了一下記憶球的事,然後發問道。
“他不是一個很露鋒芒的人,但是武功相當紮實,我要擊敗他恐怕也不容易。”葉寒秋回答。
“也就是說,不管袁圓是被掠走還是被殺死了把屍體帶走,這個敵人都絕對不一般。”葉空山說,“老哥,看來需要辛苦你親自陪我們去一趟了。光靠岑曠,我擔心應付不了。”
“不必你說我也會去。”葉寒秋冷冷地說,“既然有人敢動我的人,我自然要去打個招呼。”
他又輕輕一笑:“何況,這些年來幾乎沒有機會在一線辦案,我覺得骨頭都要發黴了,也該稍微動一下了。”
葉寒秋現在是一個“幾乎沒有機會在一線辦案”的成天坐著的官員,但在若幹年前,他卻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神捕,論辦案的能力不會比兄弟葉空山差。現在兩兄弟拋開嫌隙暫時合作,很容易就尋找到了不少蛛絲馬跡,從公館一路追蹤出去,一直來到青石城西南部的一處所在。袁圓的血跡就在這裏消失。
“這裏是什麽地方?”葉寒秋環顧四周。在三人的身邊,是一片仿佛硬湊起來的、毫無規劃可言的房屋,說破敗也不一定,有一些的外部裝修甚至還能顯出有錢的派頭來。但各種風格不一、高矮大小不一、貧富不一的房屋擠在一起,視覺上就頗為怪異,讓人看了就很不舒服。
“這裏是青石最亂的地方。”岑曠回答,“雖然官府一直在打擊黑幫,卻始終難以禁絕。這一片街區,就是幫會分子們活動最多的地點。但這也不能說明袁圓的失蹤和這些人有關,因為這裏其實也是各路罪犯最適宜的藏身地點,有很多外地的作案者都會在這兒找一個臨時的窩點。”
“衙門裏的人,幹脆就把這一帶叫作‘迷宮’。每回說起‘我正在找的嫌犯可能躲到迷宮裏去了’,大家就會很頭疼。”
“比方說,如果有什麽人對鎮遠侯這起案子感興趣,從別處來到青石城,也很可能選擇這裏藏身,對吧?”葉寒秋的目光似乎閃動了一下。岑曠覺得他有什麽話欲言又止,但又不好追問一位刑部官員,隻能默默點頭。
而比地形複雜更加糟糕的,是三人在這樣氣氛不大對的地方顯得過於招搖,一方麵是葉寒秋那明顯不是平民百姓的服色打扮,一方麵是葉空山和岑曠也算是青石城一部分犯罪分子的老熟人。不過是站在街旁小聲說這幾句話的工夫,他們就已經引來了不少警惕的目光。
“這下怎麽辦呢?”岑曠很是犯愁,“我現在都有些後悔這幾年辦案太投入了,現在到了賊窩裏,到處都是老相識,行動太不方便。”
“反過來想,到處都是老相識,其實也能提供方便。”葉空山說,“看你怎麽利用了。”
說著,他伸手向街對麵揮了揮,大聲喊道:“黑狗!好久不見了!”
被他叫作“黑狗”的是一個麵皮白淨的中年人,天曉得為什麽綽號裏會帶個黑字。他原本藏在其他人身後,悄悄向這邊張望,結果還是被眼尖的葉空山看到了。被葉空山這樣公然招呼,黑狗看來又尷尬又緊張,似乎是知道自己躲不掉,扭扭捏捏地跑過街來,一臉苦相:“葉大爺,您能不能別那麽大聲?我以後還得在青石城混呢。”
“那是以後的事。”葉空山不緊不慢地說,“如果你現在不聽我的,我會讓你現在就沒法混。別忘了,我手裏捏著的你的把柄,足夠讓你被你的老大砍掉三十隻手。”
“真是禽獸不如……”岑曠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
黑狗終於還是屈服了,火速安排手下去打聽。罪犯們獨有的眼線和消息來源確實管用,很快就有了回音。
“確實,就在你們三位到來之前大概半個對時,有一個身上帶傷、相貌如你們所描述的人來到了街上,並且很快消失了。”黑狗說,“不過還是有人看到他最後進入了蔣老五的棺材鋪。葉大爺以前在那裏親手逮捕過蔣老五的哥哥,自然不需要我帶路了吧?”
“我倒是挺喜歡蔣老四的。”葉空山說,“用空棺材來販私鹽,很有創意。”
“棺材……”岑曠突然有了一種極度不祥的預感。但事實證明,好像每當她預感不妙的時候,總是能應驗。
如岑曠那模模糊糊的猜測,袁圓的身體就裝在一口棺材裏,蔣老五的棺材鋪裏的上等柏木棺材。和其他那些需要躺在棺材裏的人相仿,他已經死了。
盡管和袁圓相處時間很短,盡管被袁圓悄悄跟蹤過,但岑曠對他的印象還算不錯,而同為魅族,更是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但此時此刻,她顧不上為了袁圓的死而悲傷,而是強迫自己控製情緒,先思考案情。用葉空山常教育她的話來講,死者已矣,與其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悲痛上,不如集中精力去幫助生者。
但現在要幫助生者也不容易了。在袁圓屍體的頭顱周圍,散落著一堆半透明的碎片,那是碎裂後的水晶記憶球殘片。記憶球原本被鎮遠侯的記憶染成黑色,此刻球體碎裂,它又恢複到了原有的色澤。
“記憶球碎了,是不是裏麵的記憶也就消失了?”葉寒秋問。他的語音穩定而平靜,聽上去絲毫沒有因為失去了一名手下而有什麽情緒波動。但是岑曠偷眼看他,注意到他的手掌握成了拳,手背上隱隱看見青筋暴起。
這兄弟倆還真是一家人啊,岑曠想,都不喜歡把真實的情感表露在外。
“恐怕是這樣的。”岑曠回答,“記憶是一種精神活動,必須依賴載體才能保存,如果成為單獨的精神遊絲,就會迅速消散。而散逸在天地之間的精神遊絲,是不可能被捕捉還原的。”
“也就是說,鎮遠侯的這一條線索,已經徹底消失了。”葉空山沉吟著,“沒辦法,重新找一條路去調查吧。”
葉空山這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倒是讓岑曠忽然燃起了鬥誌。是啊,辦案不就是這樣嗎,她想,總是一條一條的路都走不通,總是充滿挫折,有什麽了不起呢?大不了從頭再來。在青石城當捕快的這幾年,她沒少遇到各種難以索解的奇案,但最終還是都能解決。
並且,最重要的在於,最初的時候,她無比依賴葉空山,總覺得自己除了讀心術之外一無是處,是個必須依靠葉空山聰明頭腦的笨蛋附庸。但在一樁樁案件過後,她也漸漸有了一些自信——盡管這樣的自信還遠不夠充足——心中的迷茫漸漸消退。
總不會比做人更難,岑曠想。
她打起精神,拋掉自己對屍體的恐懼,打算檢查一下袁圓身上的傷口,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和敵人有關的線索,假如袁圓能搶到什麽敵人的物件藏在身上就更好了。
袁圓身上一眼可見的傷口有兩處,一處在左側腰間,一處在右肩靠近脖頸的位置。岑曠的手剛剛碰到袁圓的脖子,忽然顫抖了一下,隨即縮了回去。
“他好像還沒死!”岑曠顫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