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鎮魔

鏟子發出一聲清脆的叮當聲,聽上去應當是挖到了什麽硬物。

“停下來!”烏洪對揮鏟的工人搖了搖手,然後快步上前,雙手扒開地上的泥土,從掘開的大坑裏撿出一塊形狀不規則的鐵片,大概有半個手掌大小。

“這是什麽?”葛垣問他。

烏洪用自己的衣袖把鐵片擦拭幹淨,在陽光下細細查看:“這是用來鎮魔的鐵符,把鐵片鑄造成西南天空中最亮的星團的形狀,上麵刻上向神明祝禱的巫文。按照你們東陸通行的天文術語,它叫作炎冽星團;但在雷州的很多地方,這個星團被稱為神居,代表著我們所信奉的創世之神——星母。”

“什麽你們我們的!”葛垣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我雖然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縣令,既然來了雷州為官,就是雷州人。星母的傳說我當然也聽說過,不過挖出這塊鎮魔符,能說明什麽呢?”

“神居是雷州天空中所能見到的最亮的星團,星母是很多雷州土著心目中至高無上的神明。”烏洪把鐵片攤在手心,“一般的雷州人祈求神明庇佑,都不會向星母祈禱,因為擔心用自己小小的欲念去打擾了最尊貴的神明,那是一種罪過。”

“所以?”

“所以,如果有人會使用象征著星母化身的鎮魔符,通常隻意味著一件事。”烏洪慢慢地說,“他想要鎮壓的,或者說他正在麵對的,是一種極度危險的存在,一種超越普通常識的巨大恐怖。他隻能祈求最有力量的星母去拯救他。”

“如果世上真的有妖魔,那這枚鎮魔符所對應的,大概就是最邪惡、最駭人聽聞的那一種。”

葛垣打了個寒戰:“那個瘋子……那個瘋子……到底是在這兒找到了什麽啊?”

“他真是這麽被活活嚇瘋的嗎?”

三天之前,第一場雪落下來的那個清晨,瘋子被送到了衙門裏。

瘋子是在距離縣城不遠處的山穀裏被樵夫發現的。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矮瘦男人,被發現時正在雪地裏漫無目的地亂轉,神情恍惚,衣衫襤褸,身上布滿各種撞傷摔傷的小口子。樵夫們向他問話,他也沒有絲毫反應,隻是在嘴裏不停地嘟囔著些什麽。

這種瘋子,官家一向是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所以樵夫們原本也隻是把他帶到了縣城裏的大善人林暢溪的粥廠。在這樣料峭的冬日裏,樂善好施的林大善人總能給他一碗熱粥喝。

但最終,他還是被林家的夥計五花大綁押送到了衙門的大門口。

“瘋瘋癲癲的,給他粥也不喝,反倒撒潑打人,砸了我們的碗,還把老鄧的臉都抓破了。”押送他的夥計對縣尉烏洪說,“我們隻好把他綁來送官了。”

烏洪看了一眼同行另一個臉上帶有明顯的抓痕、滿眼憤憤不平的夥計,無聲地笑了笑:“這種流浪漢,甭管瘋不瘋,每年冬天都要凍死十好幾個,衙門收進來還得管他們飯,死在監牢裏我還得多好多文書工作,這種虧本生意做不得。你們啊,把他打一頓,翻一翻身上還有沒有什麽能換錢的東西,然後扔出去得了,就別給我找事了。”

“還是您心黑!不愧是烏爺!”夥計由衷地豎起大拇指,“我們早搜過啦,這孫子的衣服破破爛爛,就算有東西也早丟光了,隻有一截不值錢的破蠟燭。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把那麽一根快燒完的蠟燭當寶貝捏在手心裏……”

烏洪目光一閃:“蠟燭?是不是白裏泛黃的顏色,聞起來像牛骨頭燒焦的臭氣?拿給我看看。”

“您怎麽知道的?”夥計又是驚訝又是佩服,“蠟燭早扔啦,反正不值錢。”

烏洪不答。他沉吟片刻,對夥計說:“把這個人留給我吧。衙門收了”

夥計也是個乖覺的人,看著烏洪突然嚴肅起來的表情,也不敢再多問,連忙帶著同伴離開。烏洪也不多理睬,隻是盯著眼前遍體鱗傷卻依然目光呆滯的瘋子,輕輕哼了一聲:“居然是個盜墓賊……”

“你說這是個盜墓的?”縣令葛垣問烏洪。

烏洪點點頭:“我雖然沒有親眼見到那支蠟燭,但根據林家夥計的描述,肯定是越州盜墓賊的寶貝。那種蠟燭是特製的,摻入了越州特有的幻骨蛇的膽汁,對各種洞穴裏的毒氣、雜質、汙濁空氣都很敏感,稍微遇毒,火焰就會變成綠色,越州盜墓賊就用它來判斷墓裏的空氣是不是安全。”

“我們這裏應該沒有什麽大墓或者知名的古墓值得一盜吧?”葛垣說,“上任之前,我就把和本縣相關的資料全部記熟了。除非是林大善人現在就死掉,他的墓裏才會有些值錢的陪葬品。”

“本縣若幹年來都比較窮,這不假,但曆史上那麽多的戰亂紛爭,也許會有一些古墓掩埋在時間的灰燼之下。”烏洪說,“我細細審了這個瘋子,還讓大夫給他瞧了病,大夫說,這個人應該是驚嚇過度才導致頭腦錯亂的。”

“驚嚇過度?”葛垣眉頭微皺,“是因為在盜墓的時候見到了什麽嗎?”

“我也是這麽猜想的,所以決定不間斷地審問他,哪怕把他逼死,也要讓他多漏出幾句話。”烏洪說,“最後,他在胡言亂語中好幾次提到了一個有用的詞。”

“什麽詞?”

“安葉城。”

葛垣恍悟:“對,對對,幾百年之前,我們這一片曾經屬於某個名叫塔弗亞的羽族城邦,他們的都城就是安葉城。所以這個瘋子是來盜安葉城的墓的。”

他回憶了一下:“那可真不好找。按照我讀過的資料,安葉城所屬的城邦相當短命,在雷州的戰亂中根本沒有撐過多少年,留下的文字記錄也很少。連考古學家都很難精確定位城址所在,更別提找到當年羽人們的墳墓。”

“但是這個瘋子找到了。”烏洪說,“我派衙役去發現他的地方附近四處尋找,發現了一個盜洞。洞裏還有一具已經凍硬的屍體,不過死因應當不是凍死,而是脖子折了。我猜測,這兩個人是一起下去的,因為見到了什麽可怕的事物而拚命逃跑,結果這個瘋子逃出來了,那個倒黴的同伴一不留神爬到半截又掉了下去,就這麽摔死了。”

“我本來想調查一下盜洞通向哪裏,但洞的深處已經出現坍塌,所以他們究竟挖到了什麽地方,發現了什麽東西,我現在還不知道。”

葛垣搖搖頭:“人為財死。不過嘛,倒是便宜了我們。”

“您想去前赴後繼?”烏洪看了他一眼。

“別說那麽難聽嘛。”葛垣笑了起來,“本縣財政一向緊張,萬一能找到安葉城的古墓,從裏麵挖出些能換錢的玩意兒,明年的預算可就輕鬆多了。怎麽?看你的表情,好像是很不希望我去挖古墓。這事兒犯了本地的忌諱嗎?”

烏洪搖頭:“相比起東陸,雷州就是一片蠻荒之土,別說挖死人墓,吃死人肉怕都算不上什麽忌諱。但我想先問問您,您相信鬼神妖魔之說嗎?”

葛垣思索了一下:“不能說信,但也不能說完全不信。我對於九州大地上流傳的各種說得頭頭是道的鬼神之說都不是很相信,覺得其中人工斧鑿的痕跡太重。而且即便要相信,那麽多自相矛盾的流派該聽誰的?比如說,我們這個世界究竟是由於荒神和墟神的撞擊而產生的,還是由星母一手創造的?”

“但是九州如此廣大,所謂智慧生靈的眼界如此狹窄,我也不能確定某些超越自然之力的事物一定不存在。至少,作為卑微的人類,我不想太過自大和武斷。”

“您倒是說得很嚴謹,但也很坦誠,所以我也直說了吧。”烏洪說,“相比東陸和北陸,西陸是一片野蠻生長的荒原。雲州至今未曾被勘探,雷州也開化得太晚,還保留著許多從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神秘而難以解釋的元素。那樣的神秘、未知和無可名狀的恐怖,在東陸人心目中或許隻是原始人的無知與妄想,是可笑的迷信,對西陸人來說,卻可能是深入骨髓的畏懼。”

“你這番話有些難懂。我不大明白你到底想要說什麽。”葛垣誠實地說。

烏洪沉默了一會兒,斟酌著說:“安葉城的消亡,在東陸的史書裏沒有答案,但在雷州的某些地方,在那些甚至沒有形成文字的口口相傳的胡言妄語裏,卻有著一些獨特的解釋。我把這個瘋子的事情向你匯報,原本是想請您把盜洞附近設為禁區,不要讓人接近那裏。也許您真的可以找到古墓,找到能緩解您的預算的值錢的東西,但同樣的,也可能會找到一些讓您後悔的事物。”

葛垣也沉默了,過了許久才說:“我不會後悔。”

“您是縣令,我聽從安排。”烏洪微微躬身。

所以,在征調了民夫,準備好了各種工具之後,葛垣和烏洪來到了盜洞附近,開始探查和發掘。葛垣原本希望能很快挖出一些金銀古董之類的東西來堵住烏洪的嘴,但此刻看到這枚鎮魔符,他的心裏慢慢滋生出一些不安和疑慮。

“你那天跟我說,安葉城在你們雷州有一些神秘的傳說,但又不肯細講。現在,既然挖到了鎮魔符,我們離真相或許已經不遠了,你願意說了嗎?”葛垣對烏洪說。

烏洪眼望著在寒風中仍然累得汗流浹背的工人們:“我倒是希望找不到真相……東陸的史書裏對塔弗亞城邦的覆亡說得很簡單,隻是說這是個新興不久的城邦,實力也偏弱,從建立後就處於各路敵人的威脅中。後來,領主全家在安葉城被刺殺,群龍無首,貴族們選擇了投降,城邦很快淪陷,被敵國吞並。再後來,在連綿不斷的戰爭中,安葉城也被毀,後世的人們甚至無法考證出城市的具體所在。是這樣的吧?”

“大致如此。”葛垣點點頭。

“但是在雷州,一直有著這樣的民間傳說,領主一家是因為觸怒了邪神,遭到邪神的處罰而死的,死狀慘不忍睹,而且非人力所能為,絕對不是什麽刺客的刺殺。而正因為是被邪神所殺,這一家人的屍體,恐怕也不會按照常規的方式去埋葬。這塊鎮魔符就是證據。”

葛垣又是一陣寒戰:“邪神?我隻知道你們信奉正神星母,邪神又是什麽?”

“讓工人們繼續挖吧。”烏洪沒有正麵回答,“說不定,你很快就能親眼見到了。”

果然,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工人們陸陸續續挖掘出了好幾樣類似鎮魔符這樣的用於鎮壓邪魔的器物,根據分布方向來看,是擺成了一個圓形的包圍圈。那麽毫無疑問,包圍圈的中央,就是需要被壓製的魔物。盡管葛垣嘴上說著不信鬼神,心裏卻越來越惴惴不安,竟然有點害怕看到即將被挖出來的東西。

“烏縣尉,挖到了一個大東西!”一名工人喊道。

“捆上繩子,慢慢拉出來,盡量不要損壞了!”烏洪下令說。

片刻之後,一個裹滿了泥土的圓柱狀的物體被工人們拉了出來。烏洪繼續命令他們清除表麵的泥土,露出了裏麵的東西。

“這是……木雕?人形木雕?”葛垣說著,用手輕輕撫摸著木雕,“雕刻得倒是栩栩如生,居然和真人差不多大小。而且這木料真是厲害,那麽多年了都不腐朽。”

“當然和真人差不多大小。”烏洪淡淡地說,“這原本就是真人。”

葛垣像被火燙了一樣縮回手,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還高一頭的“木雕”。從瘦長的體型來看,這應當是一個羽人,雙臂以非常怪異的姿態被扭在背後,葛垣猜測或許是被繩子捆綁的,隻是幾百年後,繩子早已爛得無影無蹤了。

而比雙臂還扭曲的是羽人的麵容,那是一種混合著巨大的痛苦和巨大的恐懼的表情,讓葛垣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他無法想象,到底是什麽樣的折磨會讓這個羽人的臉變成這樣。

“你說得對,如果真有藝術家能雕刻出這樣逼真的神態,那他簡直不是人了。”葛垣籲了一口氣。

“這是一個‘哈魯克’,是羽族的特有名詞,用東陸語來解釋的話,大致就是‘獻給星母的人形之樹’。”烏洪倒是毫不在乎地拍了拍“木雕”,“這是羽人最高等級的血祭儀式。”

“血祭?”葛垣一驚。

“對,無比殘忍的血祭。”烏洪說,“這些被選作哈魯克的羽人,會被強迫吞服一顆特殊的食肉樹的樹種,然後在秘術師的秘術催化下,樹種開始在他們的體內生根發芽,一點一點吞食掉他們的血肉、內髒和骨骼,最後再用木質同化他們的皮膚,最終變成一個實心的人形木雕的樣子。”

“在此過程中,哈魯克會始終被食肉樹的養分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生命,直到腦子被完全木質化時才會死去。他們雖然無法動彈,無法反抗,卻仍然能清醒地意識到發生在體內的一切,清醒地感受到每一分每一毫的巨大痛苦。所以你也看到了,一個最終完全木質化的哈魯克,臉是這樣的。”

葛垣覺得自己簡直快要嘔吐出來了。他強行壓製著湧上喉頭的不適,顫抖著問:“用這麽殘酷的儀式去對待活人,到底是為了什麽?”

烏洪的話語裏隱隱透出一種陰森:“和鎮魔符相仿,都是為了祈求星母降下力量,鎮壓人力無法對付的最恐怖的邪魔。雖然雷州的羽人和寧州瀾州的羽人各自選擇了不同的神明去信仰,但羽人都依賴森林生存,骨子裏對森林和植物的崇拜是一樣。把活人做成‘人形之樹’的隆重祭禮,代表了他們對星母最虔誠的敬意和最緊迫的哀求——哀求星母速速以神力拯救他們。”

“我已經開始害怕你所說的這個邪神了。”葛垣喃喃地說。

太陽漸漸移向西方。但在黃昏之前,工人們總算挖掘出了所有的哈魯克。這些悲慘的祭品,在之前挖出的各種鎮魔物品的包圍圈之內,又圍出了一個小得多的圓圈。既然烏洪已經說過,哈魯克是羽族等級最高、最隆重虔誠的血祭,那麽,在這個圓圈的中間,應當就是真相所在了。

“你確定全都挖出來了?”葛垣問。

“組成神居星團的星星一共有四十一顆。而我們挖出來的哈魯克,也正好是四十一個。這就是哈魯克祭禮裏的最高規格了。”烏洪說。

“四十一個活生生的人啊!”葛垣微微閉眼,“攪得我的腦子都亂了。假如不跟著你的思路去相信這個邪神的存在,我簡直都會莫名歉疚,覺得這四十一個羽人白死了。”

烏洪笑了笑,衝著圓圈中央一努嘴:“好像已經挖到了。到底有沒有這個邪神,大人您不妨自己去親眼瞧瞧。”

工人們已經清理出了一個四方的大坑,坑裏能看到一塊寬大的鐵板,而隨著四周清理的繼續,葛垣看出來了,鐵板不過是一個立方體的一麵罷了,位於這次挖掘區域的核心位置的,是一個巨大的鐵製匣子。更確切地說,從大小來判斷,這就像是一座埋在地下的鐵屋子。

除了沒有門也沒有窗。

這個鐵匣子的各處接縫都被完全焊死了。

“鐵牢籠。”葛垣最終給這個龐大的鐵匣定性。他能清楚地看見,鐵匣的外麵還纏著十多條極為粗大的鏽跡斑斑的鐵鏈。在鎮魔符和哈魯克的包圍之中,在那一層又一層凝聚著深沉的懼意的防護中,沉默的鐵牢籠仿佛正在散發著一種能令人血液凍結的寒氣。葛垣甚至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聽,聽見在那些堅硬鋼鐵的禁錮之中,傳來了某些來自遠古的悠長的嗚咽。

“看來,需要調集一批鐵匠才能打開這個大家夥了。”烏洪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跳進了坑裏,站在鐵匣上,用腳踏了一下,刺耳的金屬振動聲響起。他仰起頭,看著臉色煞白的葛垣:“今天來不及了。太陽快落山了。明天,明天帶些鐵匠過來,您看怎麽樣,大人?”

葛垣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歎了口氣:“你這是在故意激我啊。”

“我還是那句話——您是縣令,您的命令我執行。”烏洪說。

“我想,我恐怕已經不敢下這個命令了。”葛垣低聲說,“那些鎮魔符,那些人形之樹,好像是喚醒了我內心深處某些沉睡已久的恐懼。何況,從眼下的情形來判斷,這個鐵牢籠裏麵,多半是找不出什麽能幫我做好明年預算的了。相反的,如果真的把它打開,看到了被關在裏麵的事物,我擔心我從此再也無法安睡。”

他向著烏洪招招手:“上來吧,讓工人把這個大坑重新埋起來,回縣城。明天我會把這裏列為禁區。身為凡人,我們還是繼續活在凡人的世界裏吧。晚上陪我好好喝幾杯,暖暖身子,忘掉這些我不想觸碰的未知。”

“您說了算。”烏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