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淮到雲中,如果一直走陸路,會是一條很漫長而辛苦的路,但如果走水路,就會舒服很多。我們的安公子腰纏萬貫,自然是租了一條來自雲中的舒適的遊船,沿著建水一路向東,倒也舒適愜意。以他的行事做派,就算真告訴別人他是一個長門僧,隻怕也不會有人相信,何況他隻是一個普通的修行者,並非一個成名的夫子,甚至還沒有離開自己的導師獨立遊曆,除了青石城那幾個挨打的軍官外,根本就沒有人聽說過他的名字。所以這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狀況,相當安全。

隻是其他的長門僧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如前所述,長門隻是具有同一信仰的人群的一個統稱,並不是一個具有嚴密組織形式的教派團體,彼此之間的聯絡也都十分不便。當皇帝發起了這場針對長門僧的抓捕行動之後,絕大多數長門僧都並不知情。他們依然靜靜地做著自己的苦修,在需要的時候現身去幫助窮苦的人們,並且從來沒有試圖掩飾自己的身份,陋衣草履、粗麻腰帶就是最好的記認。而且由於抓捕行動並沒有對普通民眾公開,他們也不能從自己的幫助對象那裏得到警告。所以當“皇帝下令逮捕長門僧”這一消息在長門內部傳開的時候,已經有相當數量的修士被抓了起來。

剩下的人自然隻能暫時換裝並且躲起來。但長門是一個苦修的行當,除了安星眠這樣的異類,幾乎所有長門僧身邊都沒有任何積蓄的錢財。如果不能像往常那樣通過教授民眾生產知識來換取最基本的物資,他們就完全失去了生活來源,因此陷入困境中。而且在曆史上首次經受打壓清洗之後,即便是性情再平和寬厚的長門僧,也會自然而然對身邊的陌生人產生懷疑,尋找天藏宗的曆程注定充滿艱辛。

安星眠自然早就考慮到了各種各樣的困難狀況,但一言既出,就絕不容反悔。雲中城他過去從來沒去過,但也對這座城市的麵貌有所耳聞。雲中是宛州第三大城市,僅次於南淮和淮安,靠著內河航運的發達,商業相當繁茂。而這座城市最有名氣的一點在於,城裏生活著很多的河絡。

“人們一提起河絡,總說他們是住在地下城裏的小矮人,其實這話不確切,”遊船的船主是個健談的中年人,向安星眠熱情地介紹著他的家鄉,“其實很多河絡也會選擇在地麵的城市裏居住,我們雲中就有不少這樣的河絡。聽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整個雲中有四分之一的人口都是河絡呢!不過後來老是打仗,人類和河絡打得也厲害,慢慢河絡就少了很多了。”

“那些河絡,在雲中城裏怎麽討生活呢?”安星眠饒有興味地問。

“河絡的手巧啊,鍛造、雕刻什麽的都比我們人類強多了,”船主說,“過去的時候,在雲中城,你基本都找不到人類開的鐵匠鋪子——生意全被河絡搶走啦!雲中有句俗語,叫做‘河絡門前玩鐵錘’,就是專門用來譏諷那些不自量力的人的。”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船主又補充說:“不過後來經過曆次戰爭,人類和河絡的關係就慢慢越來越壞了。到了上一次戰爭的時候,人類的皇帝下了命令,禁止雲中城的河絡鑄造任何兵器,當時有很多河絡因為違抗命令都被捕甚至被殺了。戰爭結束後,雖然這條禁令被廢止了,但河絡們興許是不願意把自己的好兵器再提供給人類,便再也沒有在雲中開兵器鋪了,他們的鐵匠鋪都是做一些和兵器無關的東西,像是廚具、木工用具什麽的。”

此時遊船沿著建水走了半個月,距離雲中隻剩下最後半天的行程了。安星眠看著船舷下激起的白色浪花,裝作不經意地問:“對了,你知道雲中僧院嗎?”

“僧院?那是長門僧修行的地方吧?”船主愣了愣神,“真是難得啊,居然有人會打聽起僧院的事情來,沒錯的,雲中城以前是有過那麽一間僧院,不過後來垮了,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後來也一直再沒有新的僧院開張了。”

垮了和開張。船主使用了兩個適合用於商業場所的詞匯,好像那不是僧院而是什麽飯館酒樓,但安星眠能理會這個意思,所謂垮了,也就是荒廢了、解散了。但他注意到了這個時間,雲中僧院的消失竟然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說,老流浪漢李翰離開僧院的時間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看來這當中會牽扯到一些蒙塵許久的陳年舊事,要挖掘起來恐怕不易。

他又問:“為什麽會垮了呢?你知道原因嗎?”

船主很得意地一笑:“這件事不是什麽大秘密,不少人都聽說過,不過中間的細節您要是問別人,可能還真說不出來,但是我碰巧知道。僧院還在開張的時候,我小舅子就在僧院裏修行呢。”

“原來他也是個長門僧啊,”安星眠說,“麻煩你詳細說一下吧,我對這段曆史挺感興趣的。”

他摸出一枚金銖,塞到船主手上,船主立即眉開眼笑,一邊把金銖納入懷中一邊說:“這多不好意思,已經收過您的船資了……我就和您細說一下吧。我那個小舅子,本來挺聰明的一個人,不知道怎麽的,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去做苦修士。他正正經經地拜了一個長門僧做導師,進入僧院開始修行,原來家裏給他定的親事也推掉了。我去打聽了,修行的人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但他偏偏說那樣會影響他的修行,堅決不肯娶親……”

這位健談的船主一說起話來就滔滔不絕,安星眠耐心地聽著他絮叨,等他把自己這位倒黴的小舅子數落夠了之後,終於轉回了正題:“後來到了那一年,我想想啊,應該是……聖德二十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沒錯,是聖德二十年,那一年正好我的二兒子出生……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十一二月的時候,僧院裏出大事啦。”

“哦?什麽大事?”安星眠心裏一陣興奮,但表麵上還是表現得像一個恰到好處的好奇聽眾,並不顯得過分關注。

“僧院裏一下子少了三十個修士!整整三十個長門僧失蹤啦!”船主神秘兮兮地說。

安星眠一怔:“一下子失蹤了三十個?好家夥,那可真是大事了。他們是在什麽地方失蹤的呢?”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船主搔搔頭皮,“那好像是他們長門裏的一個大秘密,輕易不能說出來的。但我聽他的口氣,好像是那三十個長門僧到某個地方去做什麽事,結果一去不回。他們派人去找,也沒有找到。這件事好像對他們的打擊挺大的,後來僧院就辦不下去了,隻能散夥啦。”

“隻能散夥了……”安星眠若有所思,“那麽你的這位小舅子呢?他還在雲中嗎?”

“他?算是一半在吧。”船主用不屑的語氣說。

安星眠一怔:“一半在?他被人分屍了?”

“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他隻有一半的時間在雲中,剩下一半時間鬼知道在哪兒,”船主笑了起來,“他們長門僧的規矩真是古怪極了,每年至少有一半的時間要跟隨著導師在外麵遊曆,而且專門去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深山、沼澤、戈壁灘、原始森林什麽的。我已經兩個月沒有回過雲中了,所以不知道他現在還在不在。”

那當然不是“長門僧的規矩”,安星眠想著,充其量是天藏宗這個支派的規矩而已吧。長門的確鼓勵修士們多多遊曆,既能增長智慧又能磨礪意誌,但硬性規定每年至少有半年時間都要拿出去遊曆的,可真是聞所未聞,恐怕是天藏宗的獨家發明。這個支派還真是古怪呢。

“而且他們長門僧也沒有固定的住所,”船主說,“隻不過這兩年雲中附近的幾個漁村老是鬧瘟疫,每年都有人病死,水裏的魚更是越來越少,所以他每年都會帶著弟子去那些村子裏住下,幫他們想辦法止息瘟疫。”

“不管怎麽說,等進了雲中,麻煩你指點我去拜會一下他吧。”安星眠說著,又往船主手裏塞了一枚金銖,船主連連點頭,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看上去,隻要有人付足夠的錢,別說帶人去找,讓他把自己的小舅子賣了都不成問題。

船進入雲中碼頭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雲中不同於南淮,主要的經濟支柱是鍛造業,入夜之後自然不能再開工了,所以夜間的雲中顯得很安靜,不像南淮城,多晚都有人坐在酒館裏談生意。安星眠和船主已經混得很熟了,經他指點,找到了一家相當不錯的客棧住了進去。第二天一早,船主替他雇好了一輛馬車,並且把自己小舅子的住址給了車夫。運氣不錯,該小舅子恰好就在雲中附近的漁村待著,還沒有離開。

“車裏已經給您備好了吃喝,”船主點頭哈腰地說,“那幾個漁村離城區還挺遠的,來回就得大半天了。”

安星眠滿意地再次打賞了這位知情識趣的船主,跳上馬車,前往尋找那位名叫韓心之的長門僧。一路上他走馬觀花地看著雲中城的風物,發現這裏確實很多大大小小的鐵匠鋪,似乎連空氣中都飄散著焦炭的味道,而路上也時常可以看到隻有常人一半高的河絡。

他沿途也在注意觀察著百姓的神情,看起來一切如常,沒有人顯得慌張,可見抓捕長門僧的消息並沒有大範圍地在民間傳播開,仍然隻有官府和軍隊掌握著這個消息。可是,韓心之知不知道這件事呢?他會不會已經和同伴們一起躲起來了呢?

他努力回想著和天藏宗有關的一切,卻始終不得要領。長門的各個宗派之間其實也時常有聯係,互相交流修煉的體驗心得以及對《長門經》的深入解讀,有時候也會因為觀點的不同而產生爭論,甚至召開正式的辯論會來一決高下,也就是所謂的法會。安星眠就曾經跟著章浩歌參加過兩次法會,但他一來還隻是新人,二來從來不喜歡逞口舌之利,第一次的時候己方輕鬆獲勝,他並沒有發言。但第二次法會,己方在幾輪辯論後處於劣勢,章浩歌把期待的眼光望向了安星眠。

“可我不太喜歡和別人爭執什麽啊。”安星眠略有些為難。

“這是研討,不算什麽爭執,”章浩歌信心十足,“隻需要把你的體會一一指出來,然後糾正對方的錯誤,也就行了。”

“說到底還是幫你們吵架嘛,”安星眠輕笑一聲,“不過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就試試吧。”

於是安星眠登場,一番舌燦蓮花之後居然扭轉局勢反敗為勝。這也是他的長門僧生涯中少有的亮點。

但總體而言,因為長門缺乏一個強力的中央機構,而內部的支派又太多,導致了支派間的相互了解並不深入。即便是章浩歌,也記不起來天藏宗到底有什麽特殊之處。安星眠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到任何重要事件與天藏宗有關,索性不去費神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馬車來到了那座小漁村附近。為了防止這輛馬車過於招搖引人注目,安星眠在距離漁村還有兩裏地的地方下了車,囑咐車夫等著他,然後自己步行向村子裏走去。

這座漁村並不大,但村裏的屋舍都顯得幹淨而規整,江邊的漁船也都結實寬大,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新船。村裏的漁民們衣著也和城裏人區別不大,可見這個漁村還算富庶。安星眠攔住一個路過的漁民,向他打聽長門僧的住處。

“那兩位夫子?他們在村西頭那邊的小山坡上住,自己搭的茅草屋,一上山坡就能看到。”漁民伸手向西麵一指。

安星眠謝過他,向西而去。果然,登上那片山坡後,就能看到一間簡陋的茅草房,那正是長門僧們的臨時居所。長門僧每到一處幫助當地人,一般都會選擇自己搭建茅屋,而不給居民帶來任何麻煩,這也是他們受到平民尊敬和擁戴的原因之一。

他很快來到了那間茅草屋外,柴門是虛掩的,上麵沒有安鎖,因為長門僧根本沒有任何值錢的財物值得一偷。他敲了敲門,無人應答,等了一會兒,索性推門直接走了進去。

屋裏空無一人,似乎是長門僧們都外出了。但安星眠注意到,地上有一堆破碎的瓷片,不知道是打爛的瓷碗還是杯子。

這不對!安星眠想,長門僧是很注重細節的,絕不可能打破了杯子或碗之後扔在地上不管。他蹲下身,仔細查看了地麵,又看了看牆麵和歪放著的桌子,得出結論:屋裏曾經有過一場搏鬥,所以土牆上有擦刮碰撞的痕跡,桌子被撞歪了,桌上的東西也掉到地上打碎了。

他連忙走出門,尋找著地上的足跡,並且很快發現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足跡:這個人雖然用雙足走路,卻還多拄了一根拐杖,看來是殘疾人。但詭異的是,一般拄單拐的殘疾人都是某一隻特定的腿有毛病,要麽是左腿,要麽是右腿,此人的拐杖卻忽左忽右,腳印也是一會兒右腳的深一點,一會兒左腳的深一點。

安星眠一邊推想著這個腳印是怎麽回事,一邊循著腳印追下山去。腳印從茅屋內延伸到屋外,一路向山坡下而去,然後繼續西行,大約再走了半裏路,前方出現了一駕馬車。他連忙閃身到一旁,躲在一棵樹後,注視著那輛暫時看不見車夫的馬車。從車輪陷入泥地的深度來看,車廂不是空的,裏麵可能裝了很重的東西——極可能就是失蹤的兩位長門僧。

過了一會兒,從車廂裏鑽出來一個男人,看年紀大約三十多歲,手裏握著一根拐杖。安星眠心裏一動,知道這就是那腳印的主人。此時離得較遠,看不清麵部細節,隻能隱隱看到此人生就一臉凶相,而他走路的時候,兩腿也顯得輕飄飄沒有力氣,幾乎都靠那根拐杖支撐。

但正因為如此,安星眠才能看出,這個人是個武學高手。在兩腿殘廢的情況下,靠著一根拐杖扶持,他的動作卻相當靈活穩健。以他的這一身功夫,要擒獲兩個不會武功的長門僧應該不難。

殘疾人坐到了車夫的位置上,馬鞭一揮,熟練地駕著車朝村口方向駛去。安星眠和馬車保持了一段距離,跟著車出了村,眼看馬車駛向了進城的方向,連忙找到了自己的那輛馬車。

“跟上前麵那輛馬車,”他吩咐說,“但是別跟得太緊,注意不要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