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看我現在這副潦倒的模樣,一定想不到,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大大地風光過。聖德十一年,也就是三十三年前,那一年我隻有三十四歲,卻已經是天啟城有名的醫館元春堂的館主。那時候在天啟城裏,隻要提到我宋城光的名字,人人都要豎起大拇指,道一聲“年輕有為”。可是就在聖德十一年,我栽了一個大跟頭,最終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說來慚愧,我雖然是醫館館主,醫道卻相當拙劣,所擅長者卻是經商之道。我身居館主之位,高薪聘請名醫坐館,依靠他人的醫術賺錢,而在我的手下,最出色的大夫就是當年的名醫歐陽端。歐陽端為人懶散疏狂,經常喜歡偷懶,而且好酒如命,動輒在家裏大醉兩天,我對他是又愛又恨,卻又不得不用他,因為他才能給我招攬到足夠多的人氣,有了人氣才有錢。後來歐陽端憑借著精湛的醫術,甚至常被請進宮裏治病,比太醫還管用,這更加給我的醫館增添了榮耀。

我那時候經常私下裏在心裏對自己說:一直到歐陽端死掉之前,我大概都不必為生計發愁了,可是萬萬沒想到,就在聖德十一年的七月,大禍從天而降,歐陽端竟然一家五口慘遭滅門。

那一幕是我親眼目睹的。當時歐陽端已經連續四天沒有在醫館露麵了,我非常生氣,打上門去想把他揪出來,卻沒料到親眼目睹了血腥的死亡現場。歐陽端一家五口,包括他和他的妻子,他的兒子兒媳,還有尚未出嫁的女兒,全部死了,而且死狀極端恐怖——他們都端坐在椅子上,頭顱被砍掉了,堂屋的牆上則被塗上了一隻猙獰的血翼鳥,那是用他們的鮮血作為顏料畫成的。

你也聽說過血翼鳥?沒錯,就是那種在傳奇故事裏才出現過的鳥類,相傳產於雲州,據說昔年的羽族第一神箭手雲滅曾經親手捕捉過,但這些都是無法證實的曆史怪談罷了,有誰真的去過雲州呢?對於那個年代天啟城的人們而言,血翼鳥所代表的,其實是一個係列殺手。此人在三年前的短短三個月裏……啊,這個殺手的故事今晚你已經聽人講過了?那最好,我就省一些唇舌了。

總而言之,歐陽端被血翼鳥殺手殺死了,七月四日發現的時候,因為是夏天,屍體已經腐敗得挺厲害,仵作判斷死亡時間估計有三四天,正巧是他沒有來上工的天數。我損失了一個最好的大夫,但這隻是噩夢的開始。由於人們都傳言,血翼鳥所殺的大夫,一定都有嚴重的問題,不是醫術就是醫德,而歐陽端的醫術肯定沒有問題,那人們隻好懷疑他的醫德——那也就相當於懷疑元春堂的醫德。我們的信譽一落千丈,原本坐堂的其他名醫不堪忍受名譽受到拖累,也都紛紛離開。再加上我那時候仗著醫館收入頗豐,挪用了不少資金去參與宛州木材生意的投資,結果被奸人所騙,全都賠了進去,兩件倒黴事兒湊到了一起,再也無力回天。

我原本心氣很高,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毀於一旦,實在難以接受,就染上了酗酒的惡習,終於變成了……今天你們所見的這個樣子。但是你們一定要相信,我講的這樁和血翼鳥有關的凶案,絕對是真的,那些人之所以不講,是因為害怕受到牽連。

“害怕受到牽連?這能有什麽牽連?”安星眠聽到這裏時,有點不解,“不就是一個連環殺手屠殺了名醫一家麽?”

“那就是這樁案子詭異的地方,”年老頹唐的宋城光說,“天啟是一座大城市,大到能包容一切的奇談怪論,這樣的大案子發生在天啟,固然令人恐慌,卻也沒什麽特別了不起的,至少聖德八年血翼鳥連殺三位大夫的時候,也從來不禁止人們討論。可是那一次,雖然沒有明確的禁令,大肆討論的人卻往往會受到秘密警告甚至拘押,人們漸漸害怕了,就沒有人再敢提。”

他往嘴裏倒了一杯酒,淒然一笑:“也就是我這樣的當事者,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才敢拿出來說一說啊。就算被抓去殺頭,又有什麽值得惋惜的呢?”

雪懷青悄悄捏了一下安星眠的手,兩人交換了一下目光,都有些興奮。雖然這個罪案乍一聽很突兀,但是事後被禁止散布,這一點卻很是可疑。通常情況下,朝廷嚴禁談什麽事,什麽事就可能有問題,這是個慣例。而且更重要的是,剛才宋城光提到了一句極為關鍵的話,這正是安雪兩人一直期待聽到的。

“您剛才講到了,這位歐陽端大夫……他曾經為宮裏服務過?”雪懷青裝作不經意地問,“那他算是很厲害了。”

“我說了,他比宮裏的太醫還管用呢,”宋城光說,“宮裏的後妃娘娘很多時候都不要禦醫們看,專門點名要請歐陽老兒去看呢。”

“為什麽都是後妃娘娘,皇帝不需要他看?”安星眠問。

宋城光嘿嘿一笑:“這個歐陽老兒,最精擅的可是婦科啊,尤其是接生最有把握,從來不出岔子。想當年,宜妃娘娘難產兩天,全靠了歐陽老兒……”

原來如此!安星眠已經聽不見宋城光後麵再說了些什麽了,他明白,他終於找到了開啟這扇秘密之門的鑰匙,這把鑰匙就叫做歐陽端。皇宮、嬰兒、被神秘滅門的婦科大夫,這一切似乎都被一根看不見的線串聯起來了。接下來,他就要找到這根線。

“那一天是七月四日,曆書上的黃道吉日啊,黃道吉日啊,根本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大凶之日……災劫之日……七月四日啊!”宋城光已經完全醉了,趴在桌子上,嘴裏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語著。

安星眠這才招呼老板娘結賬,同時拿出一張銀票,塞到宋城光的懷裏。結完賬,他正準備和雪懷青一同離開,卻被老板娘拉住了。

“這位客官,按理說我們開酒店的不應該多嘴,但你這兩天在我這兒花了那麽多錢,我也不能不做這個人情,”老板娘低聲說,“鬧血翼鳥的那一年我還小,但我清楚地記得,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還在四處傳著各種流言,但幾天之後,就突然不允許說了,誰談論這件事情都有可能倒黴。所以兩位也最好別再打聽這事兒了,畢竟小命要緊對不對?”

“謝謝你的好意,”安星眠說,“我們會小心的。”

他額外往一枝香手裏放了兩枚金銖,走出幾步後忽然又想起點什麽:“對了,那最後那個血翼鳥殺手被抓住了嗎?”

“倒是沒有被抓住,他是在許多年後倒斃在了一家路邊小旅店才被發現的,估計是病死的,”老板娘說,“他還留下了一本日誌,裏麵詳細記述了他幾次作案的過程。至於殺人的原因,還真是和大家猜的差不多,因為遇到庸醫,害死了他的母親和妻子,這才一怒發狂的。”

“哦?日誌?”安星眠很感興趣,“裏麵提到了歐陽端的這個案子嗎?”

“應該是提到了,但是碰巧日誌的最後幾頁被撕掉了。所以誰也不知道具體的過程了。”

“被撕掉了……那就更有意思了。”安星眠的嘴角浮現出一絲耐人尋味的微笑。

回到客棧時,天已經快亮了,但兩人都毫無睡意,尤其是安星眠,一改往日的鎮定沉穩,不停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讓雪懷青擔心樓下的人會不會跑上來提抗議。

“雖然還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但是大致的脈絡我覺得已經差不多了,”安星眠說,“一切的起因肯定是和這個叫做歐陽端的醫生有關。一定是他進宮辦事的時候,窺探到了什麽隱秘的事情,於是招致了滅口。”

“你的意思是說,這不是殺手血翼鳥幹的?”雪懷青問。

“我認為不是,”安星眠說,“血翼鳥沒有道理在沉寂了三年之後,又重新出來殺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這是血翼鳥幹的,為什麽會有上頭的人禁止討論此事?我懷疑這是有人想要殺害歐陽端,卻又害怕被人追查,所以故意假冒血翼鳥的名頭,想要把人們的視線引開,以此脫罪。”

“的確有這個可能性,”雪懷青說,“以前也有屍舞者冒充須彌子作案的,反正不少人都知道須彌子喜歡直接殺活人取屍,隻不過冒充的那些人最終的下場都會很慘罷了。可是血翼鳥沒有須彌子那樣的本事,被冒充了隻怕也無可奈何吧。”

“而且他的日誌最後幾頁被撕掉了,更是可疑,”安星眠說,“為什麽別的內容都有,唯獨要撕掉歐陽端的那一部分?別人或許會以為那一部分有什麽重要的秘密,但我們可不可以反過來想……”

“反過來想,可能壓根就沒有那一部分,日誌上的那幾頁原本就是空的,”雪懷青接過話頭,“就是因為擔心別人看到那些地方是空白的,從而發現血翼鳥隻殺過三個人,第四個人根本就不是他殺的,所以才要故布疑陣,把那些紙頁撕掉。”

“所以我們需要弄清楚,歐陽端在七月四日之前到底幹了些什麽,怎麽會得罪到那個神秘的幕後人士,而這個事件又是怎麽和長門僧發生聯係的。”安星眠苦惱地說。

“也許我們可以去走訪一下歐陽端生前認識的人,”雪懷青說,“宋城光不知道,未必其他人都不知道。或者我們也可以尋找一下宮裏的舊人。”

“都有點大海撈針的味道。”安星眠說。

“不妨事,就算這是根針,也不需要我們自己去撈,”雪懷青說,“我在天啟城裏認識一個很有名的遊俠,辦事能力挺強的,還有一肚子壞水,上次差點坑了我。我正想再次去拜訪他呢。”

“有你的毒藥在,我不需要擔心這個,”安星眠微微一笑,“那你快回去休息吧,這一夜熬了這麽久,夠辛苦的了。”

雪懷青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兩人各自入睡,可惜剛剛睡了不到一個對時,街上就傳來一陣陣鑼鼓喧天的吵嚷聲,透過客棧的窗戶直入房間。安星眠一向嗜睡如命,此刻好夢被打攪,就算他脾氣再好,也忍不住要揉著惺忪的睡眼罵上兩句娘。他推開窗戶,隻見外麵的長街上正緩緩駛過一溜馬車,前後都有敲鑼打鼓的隊伍,還有全副武裝的官兵開道。百姓們更是把街道兩旁擠得水泄不通,個個都在興高采烈地看熱鬧。

看來是有什麽喜慶的事情了,這在帝都天啟想來十分常見,安星眠歎了口氣,知道這個覺睡不成了,索性試試閉眼冥想吧,沒準冥想的過程中會一不小心睡著。但還沒來得及上床,門被一下子推開了,一向舉止優雅的雪懷青像頭母獅子一樣衝了進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你知道下麵是在幹什麽嗎?”她大聲問,看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真像是想要吃人的母獅子。

“不知道啊……”安星眠納悶地回答,就差衝口而出“不是我幹的”了。

“可是我知道!我剛剛問了客棧的夥計,他告訴我了!”雪懷青高聲嚷嚷著。

安星眠心裏一凜,連忙關上門,回過身問:“那是幹什麽的?”

“那是外地送進京城的壽禮,準備慶祝皇帝的生辰的!皇帝的生辰就在下個月底。”雪懷青本來就情緒激動,加上試圖壓倒外麵的喧嚷聲,簡直要把嗓子喊破了。

“皇帝的生辰?”

“沒錯,你知道皇帝的生辰是什麽日子嗎?”雪懷青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路上撿到了一百萬金銖,“六月三十日!聖德十一年的六月三十日!正好在七月四日之前四天!那差不多就是仵作判斷的歐陽端死去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