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都已經斷氣了。

這句話猶如一記重錘,狠狠錘在了安星眠的心口。他跌坐在椅子上,臉色鐵青,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雪懷青站在一旁,有些擔憂地望著他。自從兩人相識以來,她還是頭一次見到安星眠如此失態。她畢竟還是個屍舞者,終日和死者打交道,對於生死之事看得很淡漠,即便是義父沈壯去世的時候,也隻是心裏有些淡淡的傷感。但現在看到安星眠如受雷擊般的模樣,她不自禁地感到有些心疼。

李福川垂頭喪氣地站在一旁,不敢去打擾安星眠,但眼眶中的淚水已經涔涔而下,可見他對主人白千雲的感情很是深厚。看著李福川悲傷的表情,安星眠反而冷靜了下來,此刻白千雲不在,他必須主持大局。如果他自己也手足無措一團亂麻,那一切就都完蛋了。

“具體情形怎樣?”他慢慢站起來,強迫自己用平靜的語調發問。

“今晚打烊之後,我們剛剛把門板插上,就聽到外麵有人拍門,”李福川哽咽著說,“夥計打開門,沒有見到人,卻看到地上扔了這兩塊木板,上麵就是……就是……”

安星眠走上前,揭開了第一塊木板上覆蓋著的白布,白布下果然是白千雲。他伸出手,觸摸了一下鼻息,再按了按脈搏,鼻息和脈搏全無,皮膚冰涼,果然是已經氣絕身亡。這位幾個月前還在一起把酒言歡不醉不歸的摯友,現在成了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

然而更令他心中顫抖的是第二個人。他伸出手來,手卻一直懸在半空中,遲遲不敢伸出去,但他也知道,無論如何,已經發生的事情不能改變,更不可能因為眼睛看不見而消失。一切的一切,終究需要麵對。

安星眠咬咬牙,揭開了第二張白布,唐荷蒼白的麵容就出現在他眼前。他的頭腦又是一陣暈眩,忙伸手扶住了桌子。這時候他感到有人輕輕扶住了他的胳膊,鼻端傳來的香氣讓他明白這是雪懷青。

“人死不能複生,”雪懷青低聲說,“你要節哀,不能慌亂。”

安星眠擺擺手,凝視著唐荷的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唐荷時的情景,回憶起自己後來有意無意向唐荷吐露心意而又被無情拒絕的情形,再回憶起每次唐荷見到自己時掩飾不住的煩惡,心裏一陣陣說不出的迷惘。他想到,自己那樣迷戀一個女子,但在這份感情甚至於連萌芽都還沒有的時候,她就已經離去了,這究竟算是什麽呢?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真正的痛苦,比當初父親死去,比幾個月前送別章浩歌的時候更加深沉的痛苦,仿佛是要把他的心髒撕碎,再把他的血液全部煎到沸騰,再把他的腦髓整個掏空。這種真正的痛苦,是之前任何一種長門的苦修都無法比擬的。

突然之間,安星眠開始有點領會了長門的意義。人生果然是一道又一道無盡的苦難之門嗎?這隻不過是苦難的起點而已嗎?他呆呆地想著,耳邊又響起了入門時章浩歌教導他的話。

“老師,我們所追求的‘道’到底是什麽東西呀?”年少的安星眠問。

章浩歌搖搖頭:“如果它能用語言形容出來,那就不能被稱之為真道了。但是我可以從側麵給你一點提示,那就是追尋真道的過程,其實也就是認清楚生命本質的過程。”

“生命的本質?”安星眠雖然天資聰穎,麵對這麽大的命題一時間也有些犯迷糊。

“長門的修煉,就是主動追尋一切生命中的痛苦和磨難,用自己的身體、心靈和靈魂去體驗這種苦難,”章浩歌溫和地說,“因為隻有通過痛苦的洗禮,人才能認清欲望的本質,認清欲望是如何蒙蔽我們的雙眼和心智,才能夠超越欲望本身,穿越漫長的生命之門,了解生命的真諦,從而尋求到真道。”

“好複雜……”安星眠搖搖頭,“不過我至少明白了一點,當長門僧就要吃苦。”

在後來的日子裏,安星眠憑著自己過人的毅力從富家子搖身變成苦修士,咬牙挺過了一切的考驗和磨煉,對於《長門經》的闡釋也能夠口若懸河。然而隻有到了這一刻,當看著摯愛的朋友和心愛的女子變成冰冷的屍體躺在自己麵前時,他才真正覺得,自己用靈魂體驗到了痛苦的意蘊。

外堂裏靜了下來,除了李福川強忍著的抽噎聲之外,每個人的呼吸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而安星眠更是在那一刹那若有若無的領悟之外,產生了另外一種過去他從來沒有產生過的情感:仇恨。這是一種完全和長門的宗旨背道而馳的情感,但他無法控製,無法壓抑仇恨的飛速生長。

章浩歌,他一直深深信賴、深深敬愛的老師,竟然就這樣奪去了兩條性命,殺死了兩個對安星眠同樣有著重要意義的人。這原本是在噩夢中都難以發生的事,現在竟然就生生擺在他眼前。那一瞬間他已幾乎完全忘記了章浩歌的所有好處,唯一記得的隻有一件事:老師殺害了白千雲和唐荷。

雪懷青從安星眠緊咬的牙關和鐵青的臉色中猜到了他的心思,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先別這麽想,你的兩位朋友被殺害,你老師未必知情。”

“就算他不知情,和那樣凶狠殘忍的家夥待在一起,幫助他們做事,和他知情或者親自動手又有什麽區別?我不會放過他的!”安星眠恨恨地說。不知不覺中,他的說話口氣變得凶狠而冷酷,那是他二十年間都未曾有過的。他固然對總是纏著他不放的風秋客也從來說話不客氣,但那多半隻是處於無奈和厭煩,並沒有真正的恨意,相反內心深處還是心存感激的。但現在,兩具屍體把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雪懷青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麽,低下頭看著唐荷的屍身,心裏禁不住想:這個女孩子,她也很漂亮啊。她不知出於什麽心思,下意識地用指尖觸碰了一下唐荷冰冷的麵頰,隨即像是被火燙了一樣,猛然縮回手。

“你怎麽了?”安星眠問。

雪懷青說出口的話讓安星眠大吃一驚:“我覺得……她還沒死。”

“你說什麽?”安星眠也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瞬間跳了起來。

“你等一下。”雪懷青擺擺手。安星眠立即住嘴,站在一旁動也不敢動,就好像吹一口氣都可能把這微渺的機會一下子吹跑了似的。

過了一會兒,雪懷青長出一口氣,對著安星眠綻開一個笑容。這並非是她發自真心感到愉悅時的動人笑臉,而隻是那種禮貌性的笑,但這樣的笑已經讓安星眠感到溫暖。他知道,這個曾經冷漠的女子是在試圖安慰自己。

“他們沒死,”雪懷青用肯定的語氣說,“如果真的死了,精神力會散盡,我的精神力就可以侵入她的頭腦,然後用屍舞術控製她的身體。但是現在,我的精神力完全遭到了抗拒,也就是說,她的知覺雖然已經消失,但是精神還在,並沒有消散。”

她又走到白千雲身前查驗了一番,對安星眠說:“一樣的。這兩個人都沒有死,但不知道為什麽,心跳和呼吸停止了。”

安星眠心中狂跳,飛快地思考著。沒有死?他們倆都沒有死?這是為什麽呢?他開始在腦海中翻檢著那些自己閱讀過的浩如煙海的書籍,試圖從中尋找出一個答案,到了最後,他眼前一亮,隨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那是一種假死的巫術,來自於雷州和雲州之間雷雲沼澤裏的巫民,”安星眠說,“老師曾經告訴過我,他曾遊曆到那裏,並且出於機緣巧合,學會了那種巫術的使用方法。他一定是請求那些人,要用毒藥毒殺自己的妹妹,以便讓她死得沒有痛苦,而實際上卻悄悄使用了巫術。他終究還是不忍心殺害唐荷。”

“這是不是說明,他總算還有點天良未泯呢?”雪懷青聳聳肩,“我知道這句話從一個屍舞者的嘴裏說出來有點奇怪。”

“這恐怕和天良無關,容我再想想。”安星眠重新坐了下來,接過喜出望外的李福川送來的一杯茶,忍不住兩手都在微微顫抖。雪懷青短短的幾句話,讓他仿佛經過了一番從煉獄重返人間的奇特經曆,即便是有著長期的長門修為,這樣極度悲憤到極度狂喜的轉變仍然讓他無法保持鎮定。事實上,如果定力再差一點,他覺得自己說不定會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起來。

唐荷沒有死,白千雲也沒有死。在這一刻,這個消息猶如天籟之音,讓安星眠立即忘記了剛剛升騰起來的澎湃恨意。

所以他終於冷靜下來,倒是李福川憋不住發問:“如果他們都還沒死的話,您知道怎麽救活他們麽?”

安星眠搖搖頭:“抱歉,這種蠱術我也隻是從老師口中聽說,並沒有研究過,但我可以確定,他們都還沒有死,而且說不定我們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找辦法喚醒他們。”

“為什麽?他們自己會醒?”李福川急忙問。

“據老師說,這種蠱除了巫民之外,其他人很難找到解救的方法,但根據蠱蟲量的多少和下蠱手法的變化,中蠱者大概會在蠱蟲的效力過去後自己醒來,可惜的是,我沒辦法判斷這個時間是多少,”安星眠說,“現在隻要找個地方把他們的身體好好保存起來,如果能保持低溫那是最好的,以後應該有機會複活。”

安星眠說著,看向了李福川。李福川會意,不等他張口吩咐,馬上說:“您隻管放心,我會馬上安排地方的,保證他們的身體不會受到任何損害。”

“你放心,就算需要去一趟西陸,我也一定會救活他們。”安星眠說。

李福川立即開始安排人手,準備合適的房間,安星眠則和雪懷青一起走出了鐵匠鋪。剛才的大起大落實在讓人有些難受,他需要吹吹風。

“現在你沒有剛才那麽衝動了吧?”雪懷青說,“可以從頭開始細想你老師的問題了?”

安星眠苦笑一聲:“真抱歉。我剛剛才發現,想要真正做一個長門僧有多麽不容易。過去的二十來年,我都以為我很容易就能做到控製自己的心境,可現在看來,那隻不過是因為,我跨過的門還不夠多。也許我原本就不適合做一個長門僧。”

雪懷青沒有回答。兩人沿著長街慢慢向前走去。十一月的冷風吹在安星眠臉上,漸漸驅走了他心頭的火氣,令他的頭腦變得清醒。他抬起頭,看著天空中清冷的彎月,若有所思。

“也許老師並沒有變,”他忽然說,“變的也許隻是長門。”

雪懷青側頭看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安星眠斟酌著接著說:“老師沒有殺唐荷這不奇怪,但他根本就不認識白千雲,完全沒必要保護他,可最後還是沒有殺他。所以我想,老師的本性並沒有變化,他並不是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凶殘的人,也不是一直在用偽善的表象欺騙我。”

“可他的確在幫助皇帝捉拿天藏宗的人,這是你我親眼目睹的。”雪懷青說。

“所以我們也許隻能做出另外一種推測了,”安星眠說,“萬一的確是長門本身有問題呢?”

他期待著雪懷青露出驚訝的表情,但雪懷青並沒有過多表示,相反還讚同地點點頭。安星眠有些意外,不過他很快想到,對於這個本就出自邪派的女子而言,某一個門派的內部出現問題,原本是再正常不過。

“也就是說,你的老師是發現了天藏宗的某些不妥之處,所以才會幫著皇帝去對付他們,”雪懷青說,“照這麽說起來,天藏宗恐怕是幹了些什麽了不起的大事,才能夠先驚動皇帝,然後讓你那位信仰堅定的老師不得不把刀口對準自己人。那到底會是什麽事呢?”

安星眠猶豫了一下:“這件事我本來不應該說出來,但現在我一個人的腦子不夠用,需要你的幫助。那可能和天藏宗的大秘密有關。”

他把之前須彌子告訴他的往事向雪懷青轉述了一遍,雪懷青很是意外:“藏書的洞窟?那能有什麽大不了,值得這樣大動幹戈?”

“對於一個皇帝而言,坐擁天下,想要誰的命就能要誰的命,這倒也不算大動幹戈,何況,那些書原本可能值這個價錢,”安星眠簡單解釋了一下那些藏書的意義,“別看它們都隻是一些紙張和墨跡,卻很可能比黃金和珠寶更加值錢。我所想不通的,還是在於老師。他是絕不可能幫助皇帝去尋找這些洞窟的,這當中一定有什麽原因。”

兩個人對望一眼,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天藏宗的藏書洞窟裏,一定有什麽書籍之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