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第三天,也是研習會的最後一天,當一位身後帶了十九名屍仆的屍舞者以弱勝強戰勝了可以操縱二十個的對手之後,場中出現了長時間的寂靜。沒有人敢於輕易現身挑戰了,因為到了這個層次的對手,沒有一個是好惹的。屍舞者固然是來此尋找熱血和刺激並且不惜命的,但也沒人願意白白送命。安星眠也繼續擺出呆若木雞的神態,腦子裏不斷盤算著,見不到須彌子,下一步應該怎麽辦。也許隻有把希望寄托在白千雲身上了,但願他能直接找到皇帝老子的真實想法,要不然,索性找個秘術士去偷取天藏宗門人的記憶?又或者……

一直到一陣響亮的喧嘩聲傳入耳中,他才回過神來,看看周圍,屍舞者們的表情都不一樣了。那一張張原本僵屍一樣麻木不仁、見到有人被殺死都不會皺皺眉頭的臉上竟然都露出了或多或少的興奮和期待。

他連忙往土台上看去,發現上麵已經站了兩位屍舞者,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一個長發長須,但須發都如年輕人一般漆黑,滿臉神采飛揚,隻是從臉上掩飾不住的皺紋才能看出他是個老者;另一個則衰邁幹枯,頭頂已經全禿了,站在土台上顫巍巍的,似乎隨時可能被風吹倒。但所有屍舞者望向這兩人的眼神都包含著某種敬意,或者說,敬畏。

因為他們的背後各自帶著超過二十個屍仆。長發老人有二十四個,禿頂老人則有二十五個,這是兩個十分駭人的數字,說明他們已經是當代屍舞者中的翹楚之輩。雪懷青歎息了一聲:“我師父死的時候能帶十七個屍仆,而她這一生的目標也不過是帶二十個而已。她連這兩個人都不如,還在癡心妄想要打敗須彌子。”

“就像你所說的,屍舞者活得那麽無聊,總需要找點目標嘛。這兩位是什麽人?”

“我猜想,他們就是這個時代的屍舞者中僅次於須彌子的二號和三號人物,或者說,並列的第二號,”雪懷青說,“黑頭發的那個叫軒轅無心,禿頭的那個叫譚笑,他們都是被認為有希望和須彌子抗衡的人,而他們自己也的確是這麽想的。”

這兩人站在台上後,果然從氣勢上就大不相同,屍舞者們也在短暫的喧鬧後重歸平靜,等待著兩人開口。兩人對望了一眼,譚笑點點頭,軒轅無心向前踏出一步,清了清嗓子:“你們等了三天,估計等的既不是譚老頭兒,也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吧?每一個屍舞者,都想親眼見到那個人,對麽?”

這段開場白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如雪懷青所說,軒轅無心和譚笑一直希望自己能打敗須彌子,而正因為如此,平時他們絕少在口頭上提及此人的名字。現在軒轅無心開門見山地把須彌子作為話題,這是想要幹什麽?公開挑戰?

沒有人搭腔,大家都在等著下文。譚笑也走到了前麵,和軒轅無心並肩而立:“一直以來,所有人都在傳言,說須彌子是這個時代最好的屍舞者,甚至於可能是幾百年來最好的屍舞者。這番話別人聽了可能會相信,但我們老哥倆偏偏不信。”

人們麵麵相覷,似乎有點意識到這兩人要宣布什麽消息了,安星眠更是心頭一緊。聽著兩人的口氣,難道須彌子已經折在他們手裏,甚至已經喪命了?那樣的話,可就太糟糕了。他稍稍側頭看了一眼雪懷青,發現她也略有點臉色發白,一定也是想到了同樣的事情。

土台上的軒轅無心繼續說下去:“所以在這次研習會開始之前,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終於在雷州的萬花穀找到了須彌子。”

這句話一說出來,人群頓時嘩然。長期以來,須彌子一直是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以至於很多人都在傳說此人其實早就死了,眼下聽到軒轅無心親口說出他找到了須彌子,難免有些讓人心癢難耐。

等人群安靜下來,軒轅無心接著說:“我們勸說須彌子來參加這個研習會,以便和我們切磋切磋,他卻明確表達了對研習會的不屑,並且對我們說,‘一群雜碎混在一起,仍然隻是一群雜碎,而不可能變成菁華,我又為什麽要跑到雜碎堆裏去打滾呢?’”

“這倒是最典型的須彌子的說話風格,”雪懷青喃喃地說,“我師父是唯一一個能讓他稍微收斂一些的人物。我師父死了,就再也沒人能限製他了。”

軒轅無心轉述的這些話顯然激怒了屍舞者們,但他們並沒有像尋常的江湖人物那樣開始破口大罵,而是依舊保持著緘默。這或許是由於屍舞者一向崇尚強者,須彌子的強大讓他們覺得,僅僅靠言語在須彌子背後說他的壞話是可恥的。

“所以你們和他動手了,對嗎?”台下有人問。那是兩天前主持了研習會開幕的雲孤鶴。他的身份特殊,隻是觀戰,並沒有向任何人挑戰,也並沒有任何人敢去挑戰他。

“那當然了,我們不能容許有人這樣侮辱我們,”譚笑恨恨地說,“我們老哥倆也早就看不慣須彌子的張狂了,於是趁著話頭,向他約戰。三天之後,我們在萬花穀進行了一場決鬥。嘿嘿,真是沒有想到啊,須彌子平日裏如此狂妄自大,自以為自己是古往今來排行第一的屍舞者,和他一動手,我們才發現……”

說到這裏,他故意住口不說,賣個關子,安星眠心裏想,你們發現了什麽?須彌子其實是外強中幹、不堪一擊?可雪懷青親眼見到過須彌子的神通,難道當時隻是須彌子在使詐?

人們幾乎屏住呼吸,都在等待著譚笑的下文。可恨的是,他偏偏就是磨磨蹭蹭地不繼續說下去,軒轅無心和他並肩而立,也是臉上帶著神秘莫測的微笑。

“是的,我們和須彌子動手了,”軒轅無心終於開口說道,“然後我們才發現……”

他頓了一頓,猛然間提高了聲量:“然後我們才發現,須彌子所言不虛,他果然是古往今來屍舞者中的帝皇!我們輸得屁滾尿流心服口服!”

“沒錯,須彌子輕鬆地打敗了我們!”譚笑緊跟著也大聲喊道,“我們和他相比,就如同燭火之光去和日月爭輝,簡直是不自量力!”

這一番話一說出來,所有人都驚呆了,之前兩人鋪墊了那麽多,最後說出來的卻不是大家以為的內容,前後過於強烈的反差讓他們目瞪口呆,無言以對。安星眠更是差點忍不住要噗哧笑出聲來。

“這兩個老頭瘋了嗎?”他強忍著笑對雪懷青說,“這簡直像是在說相聲。”

“他們可能真的發瘋了,”雪懷青沒有笑,“通過這幾天,你也應該能看出來,屍舞者是一個有著極強自尊心的群體。就算他們真的被打敗了,也不可能像這樣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故意折辱自己。”

“也許他們是中了毒之類的,所以逼不得已以求保命?”安星眠猜測。

“那他們應該寧可選擇被毒死,即便成為死屍,也比這樣被羞辱強,”雪懷青的語氣很肯定,“更何況軒轅無心和譚笑是多麽硬氣的兩個人,軒轅無心曾經一個人擊殺過七名本來受雇去殺死他的天羅殺手,譚笑年輕時在深山被狼群圍攻,雙腿嚴重受傷,最後竟然獨自殺滅群狼,然後靠著兩手撐地爬行爬到了山下。這樣的兩個人,還會害怕什麽死亡威脅?”

安星眠不笑了。他抬起頭,看著台上一臉謙卑,或者說直白點一臉自輕自賤的兩位屍舞者高手,再看看周圍的其他屍舞者們茫然不解的臉,突然之間,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那麽就隻有一種解釋了,”他慢吞吞地說,“這兩個人,的確已經是死人了。”

雪懷青一愣,隨即眉頭一皺,明白了安星眠的意思。

“這種事情,也隻有這個老混蛋才有本事幹出來。”她低聲說道。

這句話剛剛說完,土台上就傳來了一個聲音,既不屬於軒轅無心,也不屬於譚笑的第三個人的聲音。那是一陣笑聲,得意而狂傲的笑聲,帶有一種目中無人的強烈氣勢,讓人一聽到這笑聲就感覺很不舒服。

人們定睛看去,笑聲來自於一名屍仆,那是一個一直站在譚笑身後的屍仆,相貌平凡木訥,就像一個一輩子在土裏刨食的窮苦老農。但從他嘴裏發出的笑聲卻並不顯得蒼老,充其量是一個中年男人,聲音霸氣十足、震人心魄。突然之間,台下的雲孤鶴渾身一震,失聲叫道:“是你!是你!你也來了!”

雲孤鶴一向紅潤的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整個身子都禁不住有些輕微地顫抖。這個曾經在麵對幾百名敵人也毫無懼色,幾乎是用性命保護了羽皇的傳奇人物,此時此刻卻嚇得麵無人色,聲音嘶啞地不斷重複著:“是你!你也來了!”

“是我。我來了。”“屍仆”輕鬆地回答著,大步走到土台邊緣,軒轅無心和譚笑乖乖地閃到他的身後,就像兩個忠誠的跟班。

“屍仆”伸出手,在臉上一抹,剛才那副木訥呆滯的容貌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中年儒生優雅英俊的麵龐,盡管左側臉頰上有一道陳舊的傷疤,仍然難以掩飾他的風采。和這張風度翩翩的臉不相匹配的,是這個人的兩隻眼睛。那目光鋒銳如利劍,充滿了冰的冷酷與火的侵略,還有一種俾倪天下的淩人盛氣。

“抱歉,和大家開一個玩笑,調劑一下氣氛,”這個人嘴裏這麽說,語氣卻絲毫不含歉意,“不過我也不算完全騙你們,這兩個老頭兒的確去找過我,也的確和我交過手,隻不過他們都敗了。所以我殺了他們,把他們倆都做成了屍仆,帶到這裏來讓你們看看。”

“沒錯,我就是須彌子,”他以一種招呼朋友喝茶的親切口吻說道,“大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