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盛會 一

安星眠揮著拳頭,衝向了那個突然現身的羽族怪客。

白千雲之前見識過安星眠的功夫,知道此人擅長借力打力,各種近身的關節技法用得十分純熟,腦子尤其靈活。根據他的判斷,安星眠遇上一般的對手,即便不能取勝,大概也都不會輸。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完全沒有想到。

安星眠已經衝到了羽族怪客的身前,並且伸出了右手,直取對方的咽喉要害,但羽人卻紋絲不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反倒是安星眠,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信心,手指頭距離羽人的咽喉隻有一寸遠,卻硬生生地停住了動作。

“還是找不到你的破綻……半點也找不到……”安星眠歎了一口氣,轉身退了回去,大模大樣地把後背的要害留給了對方,絲毫不加提防,而羽人也根本沒有出手攻擊的意思。

“給你介紹一下吧,”安星眠苦笑著對白千雲說,“這個人名叫風秋客,可以算是我武學上的老師,也可以算是我命中注定的大黴星。我剛才沒有跟你說,我加入長門,其實也是希望能擺脫掉這家夥。”

“他怎麽了?你欠他的錢?”白千雲莫名其妙。

“正相反,不是我欠他的錢,而是他欠我的命,”安星眠現在真的是一臉愁苦,以往的瀟灑自如都不翼而飛了,“許多年前,我父親在意外中幫了他一個忙,雖然兩人都從來不願意對我明說,但那顯然是類似救了他全家性命之類的大恩。從此他就立下誓言,終身保護我們一家人,眼下我父母雙亡,他的保護對象就隻剩下我了……”

白千雲想了半天,終於明白過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之後,他對風秋客說:“請坐吧,一起喝幾杯。”

現在桌旁一共坐了三個人,那名夥計照例在門邊隨侍。這個可憐的倒黴蛋,先是被安星眠弄昏過去,再被風秋客敲暈,現在腦袋裏還昏昏沉沉的。不過這樣的情形對他而言似乎已經司空見慣,所以他仍舊麵色不變地守候在那裏,不時送酒送菜進來,可想而知他的主人白千雲平時結交的都是些什麽貨色。

因為風秋客這個羽人的到來,白千雲又讓手下送來了一些鮮果,但風秋客隻是沉默地坐在一邊,既沒有喝一口酒,也沒有動那些時鮮的瓜果。

“他從來不喝酒,也從來不吃陌生人的飲食,”安星眠似笑非笑地對白千雲解釋說,“在我認識的所有人當中,第二無趣的可能是我長門的老師章浩歌,最無趣的就是這位了。有趣的是,這兩個人都是我的老師。”

“我不是你的老師,”風秋客淡淡地說,“我教你武功,不過是稍微報還一點你父親的恩,你可以把它看成是吃了飯付的飯錢。”

“可我覺得你的飯錢已經還得足夠多了,甚至都多給了,”安星眠繼續苦笑,“我父親已經去了,現在我做主,你欠的債兩清了,可以不?要不然你實實在在告訴我,我父親到底對你有什麽天大的恩情?”

“還不夠。不可以。”風秋客簡單地說了六個字,然後又緊閉嘴巴不再多說了。白千雲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看著一向輕鬆淡然的安星眠滿臉鬱悶,終於忍不住問:“這樣不是挺好的麽?如今世道險惡,有人願意保護你,難道不是省掉你很多麻煩?”

安星眠對空呼出一口氣:“省掉很多麻煩?恐怕是帶來很多麻煩吧。你隻管想象一下,一個長門僧正在教老百姓知識,遠遠的山頭上坐著一個羽人冷冰冰地看著你,那是什麽滋味?你再想想,你正在茅屋裏冥修,需要集中精神,但你的房頂上就隨時坐著一個羽人,活像屋簷上雕塑的圖騰,你還能靜心麽?”

他隨手又倒了一杯酒,把酒杯捏在手裏:“前段時間我跟著老師去往青石城,一方麵是為了幫助平息那裏的霍亂,另一方麵也實在是被這位老兄纏得不勝其煩。他就像一個幽靈,一個影子,幾乎無所不在。好容易擺脫了他兩三個月,現在居然又被他揪住了。”

白千雲哈哈大笑:“這麽說起來,的確是比欠債還頭疼了。不過照你的說法,他一般隻是遠遠地跟著你而已,今天怎麽會大駕光臨親自陪你喝酒來了?”

安星眠一怔:“還是你反應快,我一見他就頭昏腦脹的,都沒想到這一層來。風先生,你這一次找我可是有什麽事情發生?”

“我是來阻止你的。”風秋客簡短地回答。

“阻止我?”安星眠不解,“阻止我什麽?”

“我在南淮城聽到了你和那個長門僧的談話,知道你要幹什麽,”風秋客說,“這是一條不歸路,和東陸皇帝作對,我們羽人傾全族之力都無法取勝。憑你和一群迂腐呆板的長門僧,隻會被嚼得連骨頭都不剩。”

“要論迂腐呆板,還有人能勝得過你嗎?”安星眠輕笑一聲,“再說了,我未必一定要和皇帝硬碰硬地作對,隻不過是想要查明他大肆搜捕長門僧的真正原因而已。找到了原因,也許可以用比較柔和的方式去化解,不會像人羽戰爭那麽不可開交的。”

“事情一旦開端,那就由不得你了,假如你被幾十上百個金吾衛追殺,就算是我,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剁成肉泥。”風秋客說,“所以我不得不提前阻止你,哪怕會因此讓你很不舒服。”

白千雲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有點惱火:“風先生,這裏好歹是我的地盤,你就這麽不給我麵子,要在這兒動手拿人嗎?”

“不,他不會的,”安星眠倒是表情越來越輕鬆,“他不喜歡任何無謂的衝突和爭執,今天有你在,他肯定會放過我,但隻要以後任何一天、任何一個對時、任何一刻他能找到機會,他就會想辦法製服我、抓住我,把我關起來,就像你關押那些長門僧一樣,直到整件事情的風頭過去——也就是說,直到長門從皇帝的領土上消失為止。這才是陰魂不散的真正定義。”

“那可真夠煩人的,”白千雲搔搔頭皮,“而且更煩人的是,這位風先生是一個無比機警的人,進入到這間屋子之後,他拒絕了任何吃喝,並且看似隨意卻精心挑選了坐下的位置,剛好避開了我設下的幾個用於自保的機關。我本來想要把他抓起來,和長門僧們關在一起,直到你解決了這件事,看來也沒法成功了。”

“他是設陷阱抓人的大行家,你的機關,他肯定一眼就看透了,”安星眠把手裏的酒一飲而盡,“其實我也看出來了,隻不過我相信你不會用那些機關來對付我,所以就隨便坐了。”

“你還真是足夠信任我,就不擔心我其實是什麽大壞蛋麽?”白千雲歎了口氣,突然伸出手掌在桌角拍了一下。隨著這一拍,安星眠坐著的椅子突然翻轉過來,地下迅速伸出幾根長長的鋼鉗,把他鉗在其中,半點也不能動彈。

風秋客霍地站了起來,但安星眠猝然受製,他也不敢輕舉妄動。而安星眠在一瞬間的驚愕之後,也很快恢複了平靜,好像是明白了這位新結識的魯莽朋友想要做什麽。

“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立下誓言,不再妨礙安兄弟調查長門僧的事件。”白千雲豎起右手食指。

“第二個呢?”風秋客問。

“第二個,我現在就殺了他,”白千雲惡狠狠地說,“這個機關的咬合力比你想象的還要大,能夠輕鬆把他全身的骨頭都擠碎,你的動作再快,也趕不上我按下機簧的速度。他死了,你保護安家的誓言就算落空了,而且這一切是你造成的,你願意承擔這樣的代價麽?”

風秋客站在原地,臉上陰晴不定。顯然他過去沒有經曆過這樣近乎無賴的威脅。的確,安星眠和白千雲是朋友,白千雲真的按下機簧的可能性大約不超過萬分之一……但是怕的就是萬一。何況這是兩個已經喝得半醉的瘋子,而安星眠臉上的表情也頗有點寧死不屈的感覺。他猶豫了。

白千雲看出了對方的猶豫,冷笑一聲,手上稍微加了點力,鐵鉗吱嘎吱嘎響了兩聲,安星眠的臉上現出了痛楚的神色。風秋客臉色大變,怒氣衝衝地哼了一聲:“好了,我同意你所說的。君子一言,無須發誓了。但我還是會保護他,這一點不容更改。”

說完,他轉過身,疾步走出門去。白千雲笑了笑,鬆開鐵鉗:“你還真聰明,明明我是放鬆了一點這鐵爪子,你還是懂得跟著我一起演戲。”

安星眠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筋骨:“其實你收緊一點也無妨,我跟著風先生學過一點縮骨術的。”

兩人喝到爛醉,安星眠被扶到客房休息,大睡了一夜。第二天上午,白千雲帶著他重新進入地道,向那位名叫韓心之的長門僧詢問和雲中僧院有關的情況。

此時長門僧們已經知道了安星眠的身份,毫無疑問對於他沒有勸服白千雲釋放自己有著不滿。但長門僧就是長門僧,大概是很快就把這一點也算作了他們修煉過程中應有的一道坎,對於安星眠還是照常禮敬有加,沒有絲毫責備怨懟。當得知安星眠想要向韓心之詢問一些事情之後,其他幾名長門僧都自覺地閃到了一旁,留下兩人私談。

“這位同門,想要問我什麽問題?”韓心之問。這個人據說比他的船主姐夫小六七歲,但看起來卻比船主還老,可見長門僧的生活之辛苦,連風裏來雨裏去的行船人都不如。

“我其實是來歸還一樣東西的。”安星眠一麵說,一麵從懷裏掏出了那塊老流浪漢李翰留下的木牌,並且注意觀察著韓心之的表情。他沒有想到,韓心之的反應竟然比他想象的更加激烈。

“李翰!他在哪兒?你見過他嗎?他在哪兒?”韓心之一下子跳了起來,嘴裏語無倫次,兩手更是一下子扭住了安星眠的衣襟。通常情況下,長門僧都是溫文有禮的,並且很擅長控製自己的感情,但現在的韓心之,哪有半點長門僧的風度,活脫脫像一個瘋漢。

“快告訴我,李翰究竟在哪兒?快點告訴我!快點告訴我!”韓心之的眼睛都似乎變成了血紅色,渾身都在劇烈顫抖。其他的長門僧都嚇了一跳,但他們都不是出身於雲中僧院,即便是一直和韓心之搭伴幫助百姓的那位修士,也並不知道雲中僧院的過往,此時看著韓心之仿佛失去理智的模樣,一個個都在心裏納罕。

“你先冷靜一點,”安星眠伸出手按住韓心之的肩膀,“我會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但是你必須先冷靜。你這樣的狀況,恐怕還沒有打聽出李翰在哪兒,自己先急死了。”

桌上放了一壺酒,但長門僧們並不飲酒,所以一直沒有動。安星眠拿過酒壺,倒了一杯酒,遞到韓心之麵前。韓心之沒有拒絕,一飲而盡,安星眠又給他連倒了三杯酒,喝完之後,他的雙手終於不再顫抖了,呼吸也慢慢平複下來。

“對不起,我失態了,”他啞著嗓子說,“實在是我們找尋李翰,找尋和李翰一起失蹤的三十個同門,已經花費了二十三年的時間。二十三年了,他們一直杳無音訊,而我們雲中僧院,早已經因為那件事情而煙消雲散。天藏宗的人數本來就不多,唉……”

“能詳細把這件事告訴我嗎?”安星眠說,“這件事很重要,可能關係到長門的生死存亡。現在我們必須要窮盡一切可能,去猜測皇帝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以及應該如何應對。如果找不到化解的方法,天下又有誰能和皇帝相抗衡呢?”

韓心之久久沒有言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能不能先告訴我,你是怎麽得到李翰的腰牌的?他現在是生是死,人在哪裏?”

“抱歉,他已經死了。”安星眠把自己遇上李翰的情形向韓心之講述了一遍。韓心之聽完,眼眶裏慢慢有了淚光。

“他最終還是沒能活著回來告訴我們事情的經過,看來這個謎團,終究永遠也無法解開了。”他顯得很頹喪。

“不,線索並沒有完全消失,他臨死之前,還說了一句話,”安星眠說,“他說的是:‘不能怪我,須彌子那麽厲害,我出手也救不了他們!’”

韓心之聽到“須彌子”三個字,突然又有些激動,但他強行壓抑住了,最後隻是狠狠籲出了一大口氣。安星眠忙問:“這個須彌子是誰?我和我的老師都沒聽說過他的名字。”

“須彌子,是這個時代最可怕的一個屍舞者。”韓心之試圖恢複平靜,但還是難以抑製話語裏的顫音。

“屍舞者?”安星眠不覺皺起了眉頭,“就是那些能夠操控屍體,甚至能用屍體作戰的怪物?”

“怪物這個詞是不妥當的,那也不過是一種生存方式而已,”韓心之說,“但是他們的確行事詭異,幾乎從來不和外人往來,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明白他們是怎麽生活的。我也不過是碰巧,遇到過一位見多識廣的秘術士,才聽說了須彌子的名字。他告訴我,人們寧可遇上天羅和辰月,也不願意遇到須彌子,因為天羅和辰月至少不會因為看上你的屍體而殺死你。”

“看上你的屍體……這句話還真是奇怪。”安星眠一笑。

韓心之卻沒有半點笑容:“你別笑,那正是須彌子為人所畏懼的地方。屍舞者所驅用的屍體,都是經過嚴格篩選的,有自己的一套獨特的標準。並不是身強力壯的人就一定合用,也不是瘦弱的人就一定沒有用。須彌子的眼光比別人都毒辣,一眼就能從活人的體貌中判斷出是否適合成為行屍,並且隻要被他看中了的人,幾乎無一例外都被他殺害搶屍。”

“看來這是個相當厲害的角色啊,”安星眠沉吟著,“照這麽說,根據李翰的那句話,大概你的那些同門都是被須彌子看中了,要用他們做行屍?”

“這個可能性非常大,”韓心之的語聲很悲憤,“我那位秘術士朋友告訴我,曾經有一次,瀾州一家鏢局的少鏢頭被須彌子看中了。須彌子十分囂張,竟然事先送了一封信到鏢局,預告說他將會帶走那位少鏢頭。少鏢頭的父親,也就是鏢局的總鏢頭十分惱火,邀約了一大批朋友來助拳,想要殺死須彌子,可是沒想到……”

“最後所有人都被須彌子殺死了,少鏢頭的屍體也被帶走了?”安星眠問。

“你說對了一半,”韓心之說,“所有人都被殺死了,但是被帶走的屍體卻是總鏢頭的。他還故意留下了一個活口,好讓他傳話給收屍的人,他原本是看中了少鏢頭,但是進入鏢局後,卻發現總鏢頭的素質更高。他說,在屍舞者的眼中,死者生前的年齡根本無足輕重,死去的人永遠也不會老。”

“死去的人永遠也不會老……”安星眠重複了一遍,覺得這句話真是意蘊深遠,不由得有些出神。過了一會兒,他才定了定神:“那麽,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二十三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嗎?我知道這很為難,但為了長門,希望你能盡可能地多告訴我一點。”

韓心之低下頭,躊躇了很久,最後才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不涉及天藏宗機密的事件經過,雖然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合適,但是……如你所說,如果長門都毀滅了,天藏宗的名頭又有什麽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