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風章躺在黑沉沉的地窖裏,艱難地呼吸著稀薄的空氣。對他而言,身上的傷痛反而是次要的了,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肺部和鼻端。呼吸、呼吸,死命地呼吸,我還不能死在這裏……可是我確實再也沒法支撐下去了……

他原本是被關在地麵上的,關在一間被戲稱為“天字第一號房”的單人囚牢裏。短短幾天時間,他就體會到了什麽叫地獄,什麽叫生不如死。但他始終堅持著,既沒有出賣自己的兄弟,也沒有萌生死誌,作為一個在侍衛生涯中見識過太多的死人,也親手奪去過不少人命的人,他很了解生命的寶貴。死亡就意味著一切都不複存在了,他不能讓自己走上主動尋死的路。

所以他忍耐著,堅持著,但當今天上午突然被轉移到空氣渾濁的地下之後,他還是感覺到了身體的變化——撐不下去了,也許自己已經連明天的太陽都見不到了。不過很快地,豐富的經驗讓他反應過來,這樣突然的轉移,可能是有人要來救他了。

會是什麽人來救他呢?難道是以前的兄弟們?想到這裏,他並沒有覺得欣慰,反而一陣害怕。因為他知道,這一次對方動用的力量非同小可,兄弟們如果來了,很有可能是自投羅網。而自己已經離死不遠,更不值得他人冒著生命危險來搭救。不能為了我而讓你們再遭不幸,他心裏默默祈禱著,別來,一個都別來,本來就是我的錯,讓我一個人用性命來擔當就好了。

地牢裏不見陽光,更不可能有計時的工具,他隻能憑借著肚腹中的饑餓感來粗略估算時間,大概已經是深夜了吧。正當他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無法自拔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徐風章多年的江湖經驗令他很快聽出,來的一共有三個人,兩個人腳步較輕,走在最前頭的那個人卻腳步沉重,像是受了重傷。

門上響起了開鎖的聲音,然後門被推開,一道亮光照了進來。當先走進來的是一個男人,徐風章認識他,他是曾經拷問過自己的小黑屋打手之一。但現在他卻完全沒有了施刑時的威風凜凜,雖然身上看不見什麽傷痕,但是臉色灰敗,神情痛苦,看樣子是著了別人的道。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兩個女人,一個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姑娘,另一個看起來三四十來歲,臉也長得不錯,卻讓徐風章嚇了一大跳——

這個女人的脖子是歪的,一般而言,隻有頸骨被擰斷了才可能歪到那種角度,但那樣的人已經不可能再活著了,更不必提正常行走。好邪門的女人,徐風章想,她讓我想到了點什麽,想到了點讓我無限恐懼的事物。但現在他的腦子太遲鈍了,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

歪脖子的中年女人走到他身前,不知道搗鼓了些什麽,竟然很快弄開了他身上那些指頭粗的鐵鏈,然後退到一旁,一聲不吭。倒是年輕些的那個姑娘開口說:“你就是徐風章嗎?”

徐風章如釋重負地慢慢坐倒在地上:“不錯,我就是。你是來殺我的還是來救我的?”

“是殺還是救,取決於你的回答,”年輕姑娘說,“我來隻是想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如果能如實回答,我就救你出去。不然的話,也不必殺你,讓你留在這裏繼續受折磨,比殺掉你更好。”

這個回答顯然有些出乎徐風章的意料。他愣了愣,又問:“那你想要問我什麽問題?”

“我想要找一個叫做邢萬騰的人,那個人的下落隻有你知道。”年輕姑娘盯著他,冷漠的眼神裏似乎不含任何感情,和她的美貌很不相稱。

徐風章想了想,一直繃緊的麵孔慢慢有了些許放鬆:“真有意思,沒想到你那麽直接,我反倒開始相信你了。”

“相信我?”對方的眉頭微微一皺,“我的什麽話讓你不相信了?”

徐風章微微一笑:“這是一種老掉牙的伎倆,派一個人來假裝救我,然後騙取我的信任,最後從我嘴裏把真話套出來。但你既然那麽直接就要找邢萬騰,倒不像是這種騙局了。能告訴我為什麽找他嗎?”

“我們先出去吧,這裏隨時可能有人來。”年輕姑娘說。

很快,雪懷青把徐風章帶到了刑部的某一間小屋裏,這是徐風章的主意,因為敵人必然會馬上在四周進行搜捕,躲在刑部裏麵反而是最安全的。

“反正我也逃不遠了,”徐風章歎息一聲,“我的身體已經被徹底摧垮了。雖然我一直努力堅持著活下去,但是死亡這種事,不是一直可以避免的。就在這裏吧,你想要問什麽就抓緊問。”

“我已經說過我的問題了,”雪懷青說,“我隻是想找到邢萬騰。”

“能告訴我為什麽嗎?”徐風章捂住嘴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放開手時,手心上全是鮮血。他拒絕了雪懷青遞過來的藥,“不必浪費了,邢萬騰是我的好兄弟,如果你是他當年的某個仇家想要向他尋仇,那我隻能對不起你了。”

“我未必一定會向他尋仇,但我需要他給我一個交代,一個關於真相的交代,”雪懷青說,“三十多年前,我養父的妻子和剛出生不久的兒子被人殺害並且燒成灰燼,有人聽到一名凶犯自稱‘邢萬騰’。我不會憑他人的轉述就給邢萬騰定罪,所以我要找到他,聽他親口向我說出實話……你怎麽了?”

雪懷青發現徐風章的臉色變了。在此之前,即便被酷刑折磨得半死不活,他的神情也始終鎮定淡然,但當雪懷青講完這一番話後,他的臉上驟然間閃現過許多複雜的表情,其中有驚愕,有痛苦,更有悔恨和歉疚。

“三十二年前,聖德十一年九月。你的養父居住在鎖河山的一個小山村,對麽?”他低聲問。

“你也是那夥人中的一個?那天夜裏你也在場?”雪懷青一下子明白過來了,“那麽,我所聽到的這段敘述,是真的嗎?”

徐風章沉默著,似乎是在努力回憶著當年的情形,最後他長出了一口氣:“要報仇的話,你找我就行了,邢萬騰是我的手下,我才是主謀。”

“那就算你一份,”雪懷青毫不含糊,“但是邢萬騰是親手動刀的人,我一樣也需要找到他。更重要的是,我需要知道你們動手的理由。一群金吾衛,去為難一對山村裏的平凡母子,這到底是圖什麽?”

“這就是為什麽我決定告訴你邢萬騰的地址並且讓你去找他,”徐風章的身子軟軟地靠著牆,“我已經沒有力氣說那麽多話向你解釋了。我快要死了,如果你趕得及,也許他不會死。他住在越州的九原城……”

“不,你並不是什麽沒有力氣說話,”雪懷青記下了邢萬騰的地址後說,“你不過是不希望邢萬騰像你這樣受盡酷刑而死,而且你更加害怕他萬一受不了酷刑交代出你別的同伴的下落。所以你希望我從官家的人手裏救出他,給他一個痛快的。”

“聰明的姑娘……但我知道你一定會去的。對了,我還一直沒問你呢,”徐風章說,“他們明明已經布置好了陷阱,等著捉你,為什麽你反而幹掉了他們?看你年紀輕輕,沒想到造詣那麽高深,難道你是個秘術士?”

“不,其實我已經上鉤了,隻不過他們完全沒有對付我這種人的經驗,所以被我反擊了而已,”雪懷青回答,“他們的陷阱成功了,並且擰斷了我師父的脖子,但接下來,我師父反手殺掉了他們,因為她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並不害怕被擰斷脖子。說起來,我們並不比普通的武士或者秘術士更難對付,但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往往會讓人手足無措。”

“啊,原來是這樣,你是一個屍舞者,”徐風章的嘴角竟然浮現出一絲微笑,“那麽當你見到邢萬騰並且聽他講述完當年的事情經過之後,你會發現,整件事情其實都要怪到一個屍舞者頭上。這真是宿命的安排啊,有趣,真有趣……”

“屍舞者?”雪懷青一怔。

“你肯定聽說過他的名字,”徐風章用微弱的聲音慢慢說道,“他的名字叫做須彌子。”

他靠在牆上,閉上眼睛,慢慢地不動了。

離開刑部之後,雪懷青來到郊外,命令屍仆在地上挖出一個坑,然後把她填埋了。斷掉的其他部位骨頭還可以想辦法用藥物複原,但頸骨太關鍵了,很難修複完全,因此師父的屍體已經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跟隨在她身邊而不引人注目了。這一具屍仆實質上已經被廢掉。

這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培養屍仆的根本目的在於戰鬥,而因為一場戰鬥毀掉幾個屍仆是很常見的,換一個就行了。但此時此刻,雪懷青的心情卻有些複雜,徐風章的臨終遺言裏提到:“整件事情其實都要怪到一個叫做須彌子的屍舞者頭上。”須彌子這個名字,聽在雪懷青的耳朵裏,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這並不僅僅因為須彌子是最近一百年來最為強大的屍舞者,也不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喜怒無常、殘忍凶暴的人,曾經犯下過許多駭人聽聞的罪行,還因為……

還因為師父曾經深深愛過這個男人。

雪懷青的師父名叫薑琴音,也就是現在埋葬在這個土坑裏麵、連麵墓碑都沒有的女人。這個女人是一個冷酷殘忍的屍舞者,但卻並非完全絕情,她也曾經有過追求真愛的夢想,但最終卻隻能得到一場空幻。帶給她傷害的,正是這個須彌子。

而須彌子對雪懷青的另一重意義在於,假如沒有須彌子的話,她未必能成功拜到薑琴音的門下。算起來這個老混蛋——用薑琴音的話來說——還是她應該感激的恩人呢。

雪懷青記憶裏的師父幾乎從來沒有笑過——除了偶爾的陰笑和冷笑,不過這一點和師父留給她的第一印象實在不搭。許多年前,當她千辛萬苦地找到薑琴音的山居小屋時,還沒來得及敲門,就聽到屋裏傳來一陣梟鳴般的刺耳笑聲。那是薑琴音的笑聲。其實薑琴音一直駐顏有術,算得上美貌,但笑聲卻如此難聽,每次聽到都會讓雪懷青覺得骨頭裏都在發冷。

聽到笑聲,雪懷青愣了愣,即便以她淺薄的見識,也能聽出這笑聲中飽含著憤恨和悲傷,還有一種濃重的殺意。即便不知道笑聲來自於何人,她也知道,這個發笑的人惹不起,這種時候最好先離開。

於是她退了回去,躲在一片長草後麵,從草縫裏注視著屋裏的動靜。這是一座荒山,附近十餘裏地都沒有人煙,野草瘋長到一人高,對於屍舞者而言,這樣安靜而遠離人世的居所實在是再好不過了,但雪懷青卻不知鼓足了多少勇氣才能摸索著找到這裏。

那一陣笑聲過後,小屋裏短暫沉寂了片刻。過了一小會兒,屋子裏先是傳出了幾聲似乎是某些物件激烈碰撞的聲音,緊跟著轟的一聲,外牆直接整個倒塌了。兩條黑影從牆內飛快地躥了出來。那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一條禿頭大漢,渾身肌肉飽綻,看起來十分精壯;女的則纖細苗條。兩人一言不發,出手打在了一起。

雪懷青其時還不滿十二歲,並沒有什麽市井見聞,但養父沈壯經常給她講些從說書先生那裏聽來的市井打鬥故事。根據從這些故事裏提煉出來的經驗,這樣的兩個人打架,大致應該是男的拳法凶猛、以力取勝;女的身手輕靈、快速遊走。但看了一會兒後,雪懷青驚訝地發現,外表看起來那麽輕盈的女子,出手竟然全都是硬碰硬,男人出拳,她也出拳迎擊,兩人的拳腳相撞,不斷發出巨大聲響,這也解釋了剛才所聽到的聲音究竟是什麽。

更加奇怪的是,以這個女子的體型判斷,和別人硬扛那麽多拳,隻怕手臂早就骨折了。但她不但沒有受傷,甚至臉上連半點痛楚的表情都沒有,反倒是對麵的禿頭大漢看起來有些經不住對方的攻擊了,被打得步步後退。突然喀喇一聲,他的右臂被女子的右臂生生撞折,軟軟地垂了下去。

女子得勢不饒人,上前一步,又是一拳揮出,正中麵門。禿頭大漢的鼻梁頓時被打得粉碎,整張臉變得扭曲怪異,但他沒有哼半聲,隻是默默地站著不動了。而對麵的女子也停止了進攻,兩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站立在原地,仿佛先前的惡鬥壓根兒就沒有發生過。事實上,從他們出現在雪懷青的視線中之後,臉上就從來沒有過任何表情。

雪懷青正在奇怪,屋子裏又走出了兩個人。第一個是看起來約莫三十來歲的美貌婦人,但是那滿臉的怒氣讓她的臉顯得很可怕。她氣衝衝地走到剛才激戰的男女麵前,用手在女子的身上毫不客氣地按捏了幾下,就像是在檢驗一頭牲畜,然後再回過頭,看著鼻梁被打斷的禿頭大漢,突然間右手疾伸。雪懷青眼前一花,隻見大漢的眉心已經插上了一根短短的鋼針。隨著這根針的插入,剛才還虎虎生威的大漢立即仰麵倒下,重重砸在地上,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的臉色立即開始發黑,麵頰凹陷了下去,露在衣服外的皮膚也迅速變色,呈現出腐爛的質地。片刻之後,他已經變成了一具腐屍,雪懷青隔得遠遠的也能聞到刺鼻的屍臭。

到了這時候,第二個人才走出來。這是個風度翩翩的中年書生,雖然左側麵頰上有一道深深的傷口,略顯凶悍,但整張臉仍然透出一股儒雅溫文之氣。

“其實這個屍仆隻不過是破了相,斷臂也可以重接,整體結構沒有太大損壞,就這樣廢了挺可惜的。”他不緊不慢地說,聲音溫潤好聽。

屍仆?雪懷青一下子反應過來,難怪那兩個纏鬥的男女不管什麽時候都沒有任何表情呢,原來他們是被操縱的行屍。這麽說起來,這個女人果然就是她要找的屍舞者薑琴音了!她不由得一陣興奮,卻又十分緊張。

“不廢了它,留著給我繼續丟臉嗎?”薑琴音冷冷地說,“以一個剛剛死去的精壯男子作為屍仆,卻打不過你用女子的體魄培育出來的行屍,我確實比你差得太遠了。我認輸。”

“它能夠堅持到五十個回合,已經算是非常不容易了。在當今的屍舞者當中,你也排得上號了。”中年書生的話語聽起來像是勸慰,但也隱含著一種“你們都無法與我相提並論”的驕傲。

“這就是我最討厭你的地方,”薑琴音搖搖頭,“你說起話來總是這個口吻:‘世上有兩種屍舞者,一種是須彌子,一種是其他人。’”

“你錯了,這是一個事實,所以我根本無須成天把它掛在嘴上說。”須彌子聳聳肩,接著手指頭微微動了幾下。雪懷青驚恐地看到,剛才被薑琴音“廢掉”、並且已經腐爛得不成樣子的那具禿頭大漢的屍體竟然又開始動彈起來。它緩緩地站起身來,用一種奇詭的姿態開始舞蹈,身體不斷做著各種極度的扭曲動作,幾乎已經露出白骨的十指靈活地屈伸著。

“這是……大雷澤南部養蛇民的蛇舞!”薑琴音刹那間麵如死灰。此時的雪懷青並不懂屍舞術,所以並沒有看出一具腐屍跳起蛇舞有什麽特異之處,除了惡心。入門之後她才明白,這樣曾經被用印痕術做成屍仆卻又被棄術廢掉的行屍,不隻是會迅速腐爛,而且對屍舞術的敏感程度會急劇降低,和普通的屍體或者腐屍大大不同,基本不可能再用了,能力一般的屍舞者甚至無法讓它們挪動一下手指頭。而眼下的須彌子,不隻能讓它動起來,還能輕描淡寫地讓它跳起動作複雜、極其考驗協調性和平衡性的蛇舞,這份修為已經達到了驚世駭俗的境界。

須彌子揮揮手,行屍重新倒下,這一次真的不再動了。薑琴音凝視著這具醜陋的腐屍,久久沒有言語。須彌子走到她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別太介意,”須彌子依然輕言慢語,“我說過了,想要超過我,也許還有一個辦法。你可以去試試那種辦法,那是你唯一的機會了。”

須彌子長笑著離開後,薑琴音愣在原地,足足站了有一刻鍾,好似變成了一尊雕像。雪懷青也不敢動彈,一直縮身在蒿草後麵,隻覺得渾身僵硬,十分難受。

忽然之間,毫無征兆地,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張人臉,和她近到幾乎呼吸可聞,那是薑琴音的臉!雪懷青差點連膽子都嚇破了,跳起來就想逃跑,但她蹲得太久,腿上氣血不暢,剛跑出兩步就摔倒在地上,隻能絕望地任由薑琴音伸出手把她抓將起來,提在半空中。

完蛋了!雪懷青的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在她的想象中,薑琴音會先把她活生生弄死,然後做成屍仆,供其驅策。不對,挑選行屍似乎也是要看身體素質的,自己這樣一個瘦骨伶仃的人羽混血兒,手上也沒什麽力氣,恐怕人家還看不上呢,充其量也就是把自己當成肉靶子,供行屍練功……

正在胡思亂想,薑琴音已經冷冰冰地開口了:“你在那裏藏了那麽久,到底是為了什麽?是誰派你來打探我的消息麽?”

“不是……我是來……拜……拜師的……”雪懷青結結巴巴地回答。

“拜師?”這個答案顯然大大出乎薑琴音的意料。她隨手把雪懷青扔在地上,盯著她看了半晌,皺起眉頭:“長得那麽漂亮白淨的小姑娘,還是個羽人,居然想要拜我為師當屍舞者?你瘋了吧?”

“我不是羽人,是人羽混血,”雪懷青掙紮著爬起來,“而且不管我是什麽人,我隻是想要當一個屍舞者而已。”

一向不喜歡笑的薑琴音忍不住啞然失笑:“當一個屍舞者而已?這可不是你這個年紀的小丫頭應該有的理想。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做屍舞者?我猜想你大概是背負著某些艱難的使命或者深深的仇恨,所以想要學一門能殺人的功夫來作為你的工具。但你有許多其他的選擇,就算你身體瘦弱不能舞刀弄棍,一半的羽族血統也能保證你在射術上具有天賦,何況你還可以做一個秘術士。為什麽是屍舞者?一般人一提起來就又恨又怕的屍舞者?”

“因為我希望別人對我又恨又怕。”雪懷青輕聲回答。她已經漸漸鎮定下來。

“為什麽?”薑琴音依舊死死盯著她。

“我的父親是羽人,母親是人類,但我既不算是個羽人,也不算是個人類,”雪懷青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輕輕咬了咬嘴唇,“從小我就沒了父母,被我的人族養父養大,但村裏的其他人都很討厭我,因為瀾州的羽人殺了不少人類。後來有一次,我跟隨著養父到外地跑商,遇到了一群羽人,我很高興,以為算是遇上了同類。但是我的發色不純,瞳色不夠深,身材也不夠高,他們看出了我是人羽混血,對我非但沒有親近,反而更加嫌惡。從那時候起我就明白了,我這樣的混血兒,無論到哪裏都是被人厭棄的對象。”

“所以你想破罐子破摔?”薑琴音問。

“本來連罐子都沒有,又能摔到哪兒去呢?”雪懷青像大人一樣聳聳肩,“我隻是覺得,和活人待在一起太累了,能夠帶著不會討厭你、仇視你、提防你、傷害你的屍體過活,其實也不壞。”

“你錯了,大錯特錯,”薑琴音大搖其頭,“和死人在一起,你會永遠寂寞,永遠得不到快樂,永遠和你所愛的男人之間隔著一層捅不破的紙……算了,說這些你現在也不明白。我收下你了。”

“什麽?”雪懷青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之前以為,就算薑琴音願意收下自己,隻怕也要像評書故事裏說的那樣,通過許多嚴酷的考驗才能行。沒想到薑琴音竟然連問也不多問幾句,很輕巧地開口同意了。

“你以為你這是撿了便宜?”薑琴音搖晃著手指頭,“那你就又錯了。這世上願意做屍舞者的人寥寥無幾,像你這樣主動上門拜師的,根本就是奇貨可居,求都求不來的。你這是自己把自己送進了地獄,你明白嗎?”

雪懷青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咬著牙說:“就算這是地獄,我也跳了。”

“再說了,這也是我唯一可能擊敗須彌子的方法了,”薑琴音悠悠地說,“我這輩子也不可能打過他了,但我的徒弟比他年輕也比我年輕,還有機會趕在他老死之前打敗他……你怎麽了?”

“隻是你這句話讓我感到奇怪,”雪懷青微微一笑,“我一直沒有想到過,原來屍舞者也是會死的。”

十二年後,雪懷青默默地坐在師父的墳前,又回想起了當年的那段對話。其實她知道,師父還有另外一個心願,就是用自己的屍體成為徒弟的屍仆,然後讓徒弟操縱著這具屍體擊敗須彌子,那也算是她“親手”擊敗須彌子了。這正是須彌子那天所說的“你可以去試試那種辦法,那是你唯一的機會”。

可惜的是,師父的頸骨被折斷了,已經無法再使用了,她生前的願望最終隻能落空。現在她隻是一具尋常的屍體,在淺淺的土層下麵陷入了永恒的靜謐,等待著腐爛,等待著皮囊被蛆蟲完全吞噬,直到化為白骨,化為塵埃。

“真是對不起了,師父,”雪懷青喃喃地說,“不過這樣也挺好,至少你現在像一個正常的死人那樣,可以得到永久的安眠了,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