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舞者是一個相當令人畏懼的職業,在白天的時候,無論是操縱死屍行動,還是尋找和試煉死屍,或者搜尋毒蟲毒草煉製藥劑,都有可能把別人嚇得半死,所以屍舞者最擅長的就是夜間行動。他們有一整套在黑夜中隱匿行跡的獨門絕技,同時一雙眼睛也必須鍛煉到可以在黑暗中視物,因為他們在不少時候甚至需要在地道或者墓穴裏穿行。

雪懷青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被師父逼著獨自一人下到某個墓穴裏去的情景,當時她隻有十一歲。墓地裏並非一團漆黑,而是有綠瑩瑩的鬼火飄來**去,小動物們在泥土裏鑽來鑽去,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仿佛是死者的骨骸在輕輕顫抖。空氣裏彌漫著甜絲絲的陳腐的氣息,仿佛那些屍體經過長久的演化已經變成了某種佳釀,那氣味實在讓人作嘔。

她一步一步地踏入這片靈魂的棲息之地,隻覺得全身的每一處皮膚都在發涼,頭發仿佛要根根直立起來,那種植根於每個人內心底處最深沉的恐懼如野草般瘋狂生長。但她不能後退,隻能向前,目的是挖出這個家族墓穴裏新近下葬的一具“可用”的屍體,用來培養成她所擁有的第一個行屍。屍舞者對於自己專屬的行屍有一個特定的稱謂,叫做屍仆,一具保存得當的屍仆往往可以使用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幾乎可以算是屍舞者最為忠誠的夥伴。

雪懷青就在這樣一個寒冷徹骨的冬夜走向了她的第一個屍仆。這具屍體是一個健壯的女性,是這個小有名氣的武學世家新近死亡的一員,初入門的屍舞者往往會選擇這樣的屍體,因為體質出色,方便控製。

穿過了長長的墓道之後,她站在了那具最新的棺材麵前。掀開棺蓋,新鮮屍體的臭氣迎麵而來,但雪懷青能夠通過氣味辨別出,其腐敗程度仍然在“可用”的範圍內。通過特殊配製的藥物,這種腐敗可以被逆轉,讓屍舞者得到一具完整好用的屍體。但這種修補就好比鐵匠補鍋或者木匠修門,隻是修補好一件物品,卻不能給屍體帶來新的生命。

雪懷青凝視著眼前這具女屍。死者麵容姣好,體態健美,倘若不死的話,大概有不少世家公子年輕才俊來追求吧。但現在她死了,隻是一堆等待腐爛的肉和骨,隻有屍舞者才能把她從蛆蟲的口中拯救出來,賦予她全新的存在意義。

兩枚長長的鋼針分別刺入了死者的頭頂和心髒,將毒質注入。屍舞者可以用屍舞術操縱任何一具新死不久的屍體,就像雪懷青對她的養父所做的那樣,但要做到長期操縱並保持屍體不腐爛,就必須配合毒物及其他一些更高深的心法,而要讓行屍成為隻聽從一名屍舞者駕馭的屍仆,更是需要一種被稱為印痕術的特殊操作。在此之前,雖然雪懷青也操縱過一些行屍,但嚐試製作屍仆,還是第一次。

毒藥通過傷口進入了死者體內,開始重新刺激肌體的活力和體液的流動,而此刻的雪懷青必須要做一件最要緊、卻也最令她惡心和恐懼的步驟。猶豫了一陣子之後,她終於還是顫抖著伸出右手,把食指放進嘴裏,用力咬破出血。然後,她把食指放在了死者的額頭上,在那裏細心地描畫出一枚符咒。

冰冷而粘膩的觸感。這個女子還活著的時候,想必肌膚也是溫暖而細膩的,帶著少女的體香,但現在卻隻剩下了死亡所留下的深深烙痕,每一次觸碰都讓雪懷青覺得頭皮發麻,像有千萬根鋼針在刺著她的背脊。她強行壓抑著自己叫出聲來的衝動,近乎機械地繪製完了符咒,然後開始催動印痕術的最後一步。那枚血紅色的符咒逐漸變淡,最終從表皮上消失,完全被吸入體內。

成功了嗎?雪懷青不知道,這畢竟是她第一次使用印痕術,要驗證是否起效,還需要用屍舞術操控屍體試試看。她一邊想著,一邊嚐試著給屍體發出了一個指令,但由於心情過分緊張,這個指令出現了一點小小的偏差。她本來隻是想讓屍仆抬起手來,卻得到了一個意外的驚喜——

屍仆猛然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那雙冷若寒冰的死人的手,就像鐵箍一樣圈在她的手腕上。

雪懷青終於爆發出了一聲再也難以忍耐的驚聲尖叫。這一瞬間她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屍舞者,而隻是像一個普通的十一歲少女那樣,在一個幽暗可怖的墓穴裏被一個死人嚇得歇斯底裏,過去修煉的種種意誌、忍耐、從容、應變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再多叫兩聲,這個家族的人就會趕到了,你懂得什麽叫甕中捉鱉嗎?”師父的話語從墓穴的入口處冷冰冰地飄過來,恰似一團飄忽的鬼火。

“你可以繼續留在這兒像個小孩子一樣尖叫,這樣你就可以被抓起來任他們處置了,”師父接著說,“你也可以扔下你的屍仆獨自逃走,這樣你就可以被我逐出師門了。如果這兩個選擇你都不喜歡,那麽擺在你麵前的其實隻有一條路,能不能做好,全看你自己。”

師父不再說話了。雪懷青咬了咬牙,猛然低下頭,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血立即流了出來,但全身篩糠般的戰栗也奇妙地停止了。師父幾乎不帶任何感情的話語提醒了她:她永遠不可能是一個普通人了。她必須終身長伴這些令她恐懼的事物,一切問題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決。做不到這一點,也不會有別人去幫助她,屍舞者的命運隻有自救或者毀滅。

“跟著我走吧。”雪懷青輕聲說。其實對屍體下命令是不需要用到語言的,但她需要這一句話來給自己增添信心。屍舞術的細節一點點被回想起來,一點點體現在精神力的控製中,屍體很快站立起來,以柔和流暢的動作跟隨在雪懷青身後,乍一看的確像是一個忠心耿耿的沉默的忠仆。從此以後,她隻能聽從雪懷青的駕馭,其餘屍舞者的指令都對她無效——她成為了雪懷青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屍仆。

雪懷青帶著屍仆一路狂奔,逃出了墓穴,但畢竟剛才耽擱了一點時間,已經有兩名該家族的子弟循聲跑來。他們看見已經死去的家族成員竟然又站立起來,並且跟隨在雪懷青身後奔跑,都不禁瞠目結舌。但很快地,其中一個人反應了過來。

“屍舞者!”他大喊起來,“那是個屍舞者——她想要盜屍!她想要偷走阿沁的屍體!快叫人來!”

那一瞬間雪懷青有點慌亂,但身邊緊緊跟隨著的屍仆給了她莫大的信心。稍一猶豫之後,她向屍仆發出了指令,這個生前名叫“阿沁”的女子立即轉過身,猛地向她的那兩個親人撲了過去。

即便明知這隻是一具被屍舞術所操控的屍體,兩個人麵對著自己的親人,仍然難以果斷地出手。而屍仆利用的就是兩人短暫的遲疑,迅速地出手攻擊。被藥物和屍舞術所控製的屍體會具備比死前更加強大的力量、爆發力和速度,並且完全不知道疼痛和疲倦,這正是屍舞者所倚仗的優勢。兩人幾乎來不及還手,就被屍仆分別擊中胸口和後腦的要害部門,昏死在地上。

“幹得不錯,”師父的聲音又從遠處幽幽飄了過來,“牢牢記住你操縱屍仆出手時的感覺,冷酷、堅定、不顧一切。這是一個成功的屍舞者必備的素質。現在,趕緊帶著你的屍仆逃命吧,對付兩個小雜碎還行,對付高手你還差得遠。”

冷酷堅定,不顧一切。在此後的日子裏,雪懷青從來沒有忘記過這個信條。任何一件事情,她要麽不做,一旦決定要做,就一定會冷酷決絕,堅持到底,不惜任何代價。現在她決定了要從刑部的小黑屋裏找到徐風章,那麽無論多困難,她也要完成。

夜深的時候,雪懷青帶著現在的屍仆,也就是她的師父,來到了刑部的大院外。當年所找到的第一位屍仆阿沁,現在正和其他幾具暫時用不上的屍體一起,埋藏在某個秘密的地點,等待她的召喚。而眼下,最好用的屍仆就是師父了,因為屍舞者的屍體往往具備著一些獨特的素質,比一般的屍仆更好用。

刑部有好幾個門,但到了夜間都被鎖上了,隻剩下一個有人把守的偏門。雪懷青帶著屍仆來到這個偏門外,很快憑借著屍舞者對生命體的獨特感應能力,摸清了門後的情況。一共有四名守衛守在門後,這個數量並不大,但除此之外,大院裏來回巡夜的士兵並不少。這裏的保衛外疏內緊。

但雪懷青並不緊張。她已經從遊俠那裏打聽清楚了大院內的大致布局,以及守衛們換班輪崗的時間。在大概一刻鍾的時間裏,她可以保證把沿路的守衛統統放倒且不至於被其他人發現。至於怎樣把那些守衛放倒,就需要依靠屍仆了。

她催動了屍舞術。師父緩緩地走向了那道門。從入門開始,師父就從來未曾庇護過她,直到死去。雪懷青時常覺得,死去的師父才像一個真正的師父,總是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弟子身前,總是默默為弟子做一切事情,卻再也沒有半句斥責、挖苦、痛罵、侮辱。也許這就是屍舞者最美好的歸宿。

師父來到了大門前,伸出手來,用手指在鐵鎖上輕輕劃了一下。一陣輕微的“哧哧”聲響後,鐵鎖已經熔化了,發出難聞的刺鼻氣味。然後她推開門,率先走了進去,雪懷青不慌不忙地跟在她的身後,並且發出了另外一道指令。

一種淡淡的芬芳氣息從師父身上散播出來,隨著夜風擴散了出去。雪懷青看不到遠處的情景,但她完全能想象發生了什麽。那些原本高度警惕的守衛們,會忽然間臉上出現一陣迷醉的表情,隨即扔下手中的兵器,轟然倒地,就此昏迷不醒。那是因為他們中了屍毒。

這就是用屍舞者來做屍仆的最大好處。屍舞者一生與毒物打交道,對毒藥的駕馭和敏感程度都十分了得,死去之後成為屍仆,幾乎就是一個行走的毒藥囊,可以輕鬆施放出各種不同的毒物。剛才腐蝕鐵鎖的毒藥,和迷昏守衛們的迷藥,都是屍仆利用血液轉化而成的。

雪懷青一路向前,師父的屍體不斷擴散出迷藥,沿路的守衛們果然全都昏倒在地,再也無力阻攔她。她很輕鬆地按照那位遊俠提供的路線找到了小黑屋。剛剛來到距離門口大約十丈遠的距離,她敏銳的嗅覺就聞到了那股十分熟悉的氣味,一種融合著各種腐爛、血腥、烙鐵的焦糊味,會令人做噩夢的氣味。

那是一種近乎死亡的味道,此刻在雪懷青的鼻端,卻有一種奇妙的親切感。這一段時間以來,她一直沒有時間去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練功,漸漸都有點淡忘這種感覺了。憑借著這股氣味,她原本緊張的心慢慢安寧下來——小黑屋裏的那些人,看來就和死人差不多嘛。雖然她到現在還是很害怕親手觸摸死人,但和死人待在一起,居然也比麵對活人更加習慣了。

她再度利用屍仆的毒液融化了小黑屋門上重重疊疊的鎖,推開門走了進去。

小黑屋其實相當的名不符實。首先它半點也不小,用“屋”來形容真是太屈才了,一開門就能看到一間足以容納上百人的寬敞的行刑室,幾乎是毫不遮掩地張開血盆大口,展現著它鋒銳的牙齒——各種刑具。這些刑具,對於普通人而言,看一眼都會嚇得渾身發顫,但在屍舞者麵前,不過是一些玩具。

其次這裏半點也不黑,無數的燭火把屋內點得亮堂堂的,可以很清楚地看見裏麵或吊著或捆著的七八個囚犯。這些人遍體鱗傷,很多傷口都已經腐爛,一個個奄奄一息,處於將死未死之間。刑部對刑訊逼供有著豐富的經驗,擅長一切讓人無比痛苦卻又不會喪命的絕招,對新來的人也是一種巨大的視覺衝擊和心理威懾。

雪懷青視若無睹,平靜地走過那些血肉模糊的囚徒們,走過被迷昏在地上的守衛,走向了大廳的盡頭,打開了另一扇厚重的木門。這裏關押的囚犯比外間的更重要,也許是身份更特殊,也許是罪案更沉重,也許是得罪的人官銜更大。

“那裏就像酒樓一樣,也分大堂和雅間,”遊俠當時告訴雪懷青,“大堂裏的人吃普通的菜,雅間裏的人能享受到更為貼心的特殊服務。你要找的徐風章,很受重視,被關在稱為天字第一號房的特殊單間裏——這幫劊子手倒也挺有幽默感的。”

“怎麽辨認這個天字第一號房?門上有編號嗎?”雪懷青問。

“那種地方不會搞什麽編號的,不過也很好找,”遊俠回答,“天字第一號房,就是雅間走廊最盡頭的那個囚牢。你走到那裏一看就明白,隻有這間囚牢門口還有人單獨護衛。”

但現在單獨護衛的人也都倒在了地上,被迷藥弄昏了。雪懷青徑直走到門口,熔化了門鎖,推門進去。她一眼就看見了被關押在裏麵的徐風章。他被粗大的鐵鏈反綁在一根柱子上,全身的衣服碎成了布片,**出來的身體上遍布著各種觸目心驚的傷疤。此刻的徐風章低垂著頭,對於開門的響動一點反應都沒有,但至少還有細長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似乎隻是陷入了昏迷。

雪懷青向屍仆發出指令,屍仆走上前去,準備熔斷捆在徐風章身上的鐵鏈。但剛剛走到他跟前,徐風章卻猛然間動了起來。他一下子掙脫了鐵鏈,右手閃電般探出,喀喇一聲,已經把屍仆的脖子生生擰斷了。與此同時,身後的門也被關上了,幾個黑衣人無聲無息地站到了她的身後。

這是個陷阱!雪懷青恍然大悟。那位遊俠並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樣懦弱無能,更加不會任由他人擺布,雖然中毒後不得不委曲求全,卻也精心為雪懷青準備了這道報複的大餐。他把她出賣給了刑部的人。

果然,這世上的人除了養父,再沒有第二個是值得信任的。而養父現在已經死去,那麽世上的人就全都不值得信任了,每一個都不可信。雪懷青在心裏輕輕地歎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