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亡者之舞 一

宏靖十七年五月,養父沈壯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雪懷青坐在病床邊,默默地看著**昏迷不醒的養父。彌留之際的沈壯麵色灰敗、氣息微弱,幾十年前受傷的脖頸依然歪斜地靠在枕頭上。脖子的傷勢讓他在這三十餘年間都始終生活在痛苦中,而他內心的傷口比肉體上的更深、更疼。

這一點雪懷青的體會自然比任何人都多。自從她記事時開始,沈壯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講述著發生在他妻兒身上的慘痛悲劇:在一個毫無征兆的深夜,在原本幸福祥和的鎖河山沈家村,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闖入他的家門,一刀差點砍斷了他的脖子,然後擄走了他的妻子和剛剛滿兩個月的兒子,徹底毀掉了他的生活。

“我給他起名字叫沈康,原本是希望他健健康康地長大,給我老沈家傳宗接代,”沈壯每一次說到他的兒子,眼睛裏總會飽含著熱淚,“可是沒想到,那幫天殺的狗雜種就那樣一刀殺了我老婆,再一刀殺了我兒子,他們還點起火,把我的老婆孩子燒成了灰燼!這幫斷子絕孫的畜生,他們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做啊……”

這一段經曆雪懷青早已耳熟能詳,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來,但每一次養父提起的時候,她仍然總是做出專心致誌傾聽的樣子。無論如何,雖然略有點瘋癲,但養父實在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老好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和再生父母。十九年前,當雪懷青懷有身孕的母親流落到這個位於瀾州南部的小村莊時,是沈壯收留了她。當雪懷青出生後,沈壯驚奇地發現她有一半羽人血統——她的母親從未告訴過沈壯,雪懷青的生父是一個羽人——卻仍然繼續收留了她們母女倆,盡管那時候瀾州北部的羽族城邦和南部的人類關係鬧得很僵。而三個月後,身子剛剛複原的母親扔下雪懷青不告而別,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又是沈壯,獨自一人頂著全村人的白眼甚至於咒罵,艱難地把這個發色和眼瞳異於常人的混血兒撫養長大,直到她十一歲那年離家出去拜師學藝。

“不管那些北邊的鳥人做了什麽樣的壞事,孩子是無辜的,”沈壯和人爭吵時總這麽說,“我的親兒子就是被惡人給害死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孩子死去!絕對不行!”

沈壯甚至沒有給她改名,讓她繼續保留了傳自父親的羽族姓氏。風羽經天翼,鶴雪緯雲湯,這是羽族的十個大姓,曆史上的帝王將相盡出其中,也就是說,雪懷青作為雪姓的一員,很有可能是貴族之後。但母親一去不複返,她始終無法得知自己的身世真相,所能知道的,隻有當年沈壯告訴她的隻言片語。

“那一年冬天,天天都在下雨,還經常夾雜著雪花,又冷又潮,”沈壯告訴雪懷青,“你娘滿身是血,大著肚子,剛剛摸到我們村的村口,就昏過去了。我剛好路過,把她救回了家,過了一個月,她生下了你。”

“我娘叫什麽名字?她為什麽會受傷逃到這裏?她是個什麽人?我爹又是什麽人?”雪懷青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這些問題我都問了,但你娘一個也不肯回答,”沈壯說,“她隻說她被人追殺,但已經甩掉了追兵,懇求我收留她一段時間。當我答應之後,她才從身上拿出幾枚金銖給我,那幾乎抵得上我一年的收成。她說,她想要找個老實忠厚的人幫忙,所以先裝作身上沒錢,等我答應了之後才酬謝我,以免遇到貪財的騙子。”

“那她還真是個很小心的人了,”雪懷青琢磨著,“她也沒有解釋為什麽我爹是個羽人?”

“沒有,那會兒你剛生下來,還沒有長出金色的頭發,但是顯得很瘦,抱在手裏比人類的新生嬰兒輕得多,尤其眼睛是淡藍色的,那不會是人類眼睛的顏色,”沈壯說,“我嚇了一跳,她卻還是什麽也不肯說,隻是給你取了這個名字。幾個月後她就悄悄走了,留下了你,又留下了一些錢財,還有一個手鐲。我猜那一定是留給你的。”

後來的日子裏,那枚翠綠的玉鐲就一直被雪懷青戴在手腕上。她曾經天真地幻想,也許有一天,當她走在某座城市的街道中時,她的母親會碰巧和她擦肩而過,然後認出了那枚玉鐲,然後……可惜現在她已經十九歲了,這樣的夢想始終沒能實現。

沈壯還曾經說過,雪懷青的母親非常美麗,“是我這輩子見過的第二好看的女人”,至於第一好看的,毫無疑問是他的亡妻了。

也許最大的可能性是,母親早就已經死了,從未見過麵的母親啊。當然這一點不能確定,能確定的是,師父已經在去年去世了,而現在,養父也要死了。未來的日子裏,就隻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了。

雪懷青也不知道自己心裏的感覺究竟是悲傷還是孤寂,又或許二者兼而有之。但多年來的修煉,已經讓她能穩穩地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不至於出現太大的波動。她所修習的技藝對精神力的控製要求極高,大喜大悲都對自身的功力有所妨害。

“懷青……是你麽?”養父沈壯的眼睛忽然緩緩睜開,嘴唇吃力地翕動著。

雪懷青連忙握住沈壯的手,“爹,是我,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沈壯的嘴角綻開一絲微弱的笑容,“我還以為我死前沒法子再見你一麵了呢,真是老天開眼,也許是覺得折磨了我一輩子,太對不起我了,臨死前總算滿足我一點小小的心願。”

雪懷青不知道該說什麽,她一向不善言辭,更是幾乎沒有安慰人的經驗,隻能沉默地握著沈壯的手。過了一會兒,沈壯長長地歎了口氣:“可惜啊,我這輩子也就是個尋尋常常的農夫,既不會武功,也沒有聰明的頭腦,這麽多年了,我甚至連誰叫‘邢萬騰’都沒有打聽出來,實在是沒有辦法去給我的老婆孩子報仇了。”

“我會替你找到他的,”雪懷青淡淡地說,“如果確認了真相,我替你報仇。”

沈壯笑了起來:“別開玩笑了,你一個龍淵閣的修記,隻不過是個讀書人而已,哪有本事給我報仇啊。我死之後,你能偶爾記起曾經有過我這麽一個老爹,我就很知足了。”

“你已經時日無多,我也不需要再騙你了,”雪懷青說,“我當年告訴你我被龍淵閣收為弟子,隻是一個謊言,是為了讓你放心,我壓根就沒有遇到過龍淵閣的人。我無父無母,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所以我那時候隻有一個想法:學會一些能用來殺人的本事,去替你查清真相甚至報仇,報答你對我的養育之恩。”

沈壯呆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喘著氣說:“那你……不是龍淵閣的修記,你學會了殺人的功夫?跟什麽人學的?”

雪懷青低下頭,在沈壯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個字,沈壯的身子猛地一震,滿臉驚愕:“什麽?不能啊!你怎麽能……”

“我已經走上了這條路,不能再回頭了,”雪懷青說,“無論什麽樣的功夫,隻要能幫你報仇,就行了。當年那個人所說的那句話,我早就牢牢記在心裏了,而且也已經打聽到了線索,知道了邢萬騰究竟是什麽人。這一次來之前,我已經了結了師門裏的一切事務,可以專心地替你……”

“不行!絕對不行!”沈壯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然從**坐了起來,雙手一把握住了雪懷青的手腕,“你不能學這個,這是要天打五雷轟的啊!你一個女孩子,怎麽能那麽糊塗?而且你還有一半羽人的血統,羽人不都是喜歡幹淨的麽?我不許你……”

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完。極度的驚恐和憤怒讓他耗盡了最後的一點生命之火。他抓住雪懷青手腕的兩隻手無力地鬆開,歪斜的頭顱垂了下去,整個身子摔在了地上,就此不動了。也許命運真的那麽殘酷,他的一生都沉浸在痛苦和悲傷中,即便是到了臨死的這一刹那,都難以安寧而平靜地離去。他的雙目依舊圓睜。

雪懷青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動彈。過了好一陣,她才輕輕地歎息一聲,雙膝一屈,跪在地上,向著養父的屍身磕了三個頭。

然後她站起身來,開始整理沈壯少得可憐的簡單遺物。與此同時,沈壯躺在地上的屍身忽然**了一下,然後雙手撐地,慢慢地站了起來!

這具已經不再呼吸的歪脖子軀體,神情木然地站立起來,慢慢脫掉身上的破舊衣衫,給自己穿上早已準備好的壽衣,然後從桌上拿起木梳,開始細細地梳頭,並且用手掌合上了始終睜著的雙眼。整理好儀容之後,沈壯一步步地走到房屋的一角,那裏放著一口同樣是早就準備好的薄木棺材。

沈壯推開棺蓋,躺了進去,然後自己伸出手把棺蓋蓋好。隨著這個動作的結束,雪懷青才好像鬆了一口氣。她走到棺材前,輕聲說:“對不起,我實在很害怕親手觸碰到死人,所以才不得不用屍舞術來讓你完成這一切。你看,做一個屍舞者,有時還是有點好處的吧?”

雪懷青是一個屍舞者,能夠使用操屍之術控製屍體行動的屍舞者。這是一個黑暗、邪惡、汙穢,令人談之色變的可怕行當。即便是人類,能夠接受屍舞者的人也極少,自視高貴的羽人更是幾乎不可能去觸碰這樣的邪術。難怪沈壯會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