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小半天的顛簸,兩輛馬車一前一後進入了雲中城。殘疾人所駕駛的馬車最終來到了城東的一家人類鐵匠鋪外,守在門口的夥計一見到他,馬上打開了供運送原料的貨車進出的側門,馬車直接駛了進去。安星眠想了想,從車上跳下來,慢慢走到了鐵匠鋪的門口。

雲中城鍛造業發達,鐵匠鋪的分類也很精細,大多數鋪子都隻專精某一種鐵器。這家鐵匠鋪的門楣上掛著一刀一劍,說明它專營各種兵器,店招上用東陸通用語寫著“千雲堂”三個字。這樣的鐵匠鋪打出來的兵器,通常質量一般,也就是那些沒什麽錢的江湖客拿來將就使用的。事實上,那位船主並沒有騙安星眠,在那次戰爭之前,雲中城的兵器鋪基本上全都是河絡開的,因為河絡的鑄造技藝的確比人類高出一籌。

安星眠站在門口,想了一會兒,決定直接進去先探一探。剛剛走進門,一名三十多歲的夥計立馬迎了上來,看起來非常熱情。

“這位公子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大人物,來我們千雲堂挑兵器可算是找對地方了,”夥計滿臉堆笑,“我們千雲堂可是雲中城曆史最悠久的老字號了,可以上溯到……”

安星眠很有禮貌地點點頭,隨即擺了擺手:“抱歉,我不是來聽你講故事的。”

夥計笑容不變:“瞧我這張嘴,囉囉唆唆惹人生氣了不是?您這邊請,上好的兵器都在這裏了!”

他把安星眠帶到陳列兵器的展架前。架子上列滿了各種刀槍劍戟,乍一看都亮晃晃的很有氣勢。安星眠信手拿起一柄長劍,用手指在劍身上彈了一下,然後把劍放了回去:“這些貨色就叫做‘上好的’麽?看來我今天是白來了。”

夥計愣了愣,知道遇上了行家,臉上的表情不再像剛才那樣做作的諂媚,而是多了幾分沉穩:“這位公子好眼力,一定是別的主顧介紹您過來的吧?”

安星眠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擺譜的話竟然引來了下文,但表麵上仍然不置可否,作默認狀,夥計點了點頭:“那我就明白了。既然是老主顧介紹來的,我也無須瞞您,真正上好的貨當然是有的,不過需要訂做。至於訂做出來的質量……按照我們的規矩,單是看樣品就需要交納十個金銖,那是為了避免閑雜人等上門騷擾,雖然您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但規矩總是規矩,不能破。”

安星眠二話不說,把金銖放到夥計手中,夥計一伸手:“請您跟我來。”

夥計帶著安星眠走進一間內室,裏麵隻有一張桌子和幾張舒服的椅子。安星眠坐下後,很快有仆人送上了茶水,夥計卻從內室的另一道門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兒,他重新走出來,手裏握著一柄黑沉沉的匕首,看起來並不起眼。

夥計把匕首遞給安星眠,安星眠接過來,發現這柄匕首相當沉重,但鋒刃卻相當薄,刀柄上有古樸的花紋。夥計又遞過來一根鐵條,安星眠手起刀落,鐵條應聲斷成兩截。

“這才叫好兵器,”他滿意地點點頭,放下匕首和鐵條,“非常好。”

“那您想要訂做什麽樣式的兵器?”夥計忙問,“首先您應該了解價格……”

“兵器的事情可以稍後再說,”安星眠擺擺手打斷他,“我還有點事要你幫忙。”

“什麽事?”夥計一愣。

“躺下吧!”安星眠低聲說。他的手掌迅猛地往夥計後頸處一切,夥計立即兩眼翻白,昏倒在地上。安星眠站起身來,把匕首拿在手裏把玩了一下,遺憾地放在桌上,向著內室那道門走去。

門裏麵是一間真正的陳列室,陳列的都是像剛才那把匕首那樣的上等兵器,隨便弄一件流通到市場上,大概就能價值至少數百金銖。安星眠有點明白這家鐵匠鋪的性質了。

這是一家實際上由河絡負責鑄造的兵器鋪。雖然河絡之間形成了默契,絕大多數都不肯把兵器售賣給人類,但還是會有極少數河絡出於種種原因願意這麽幹,比如,受到人類脅迫。這一家兵器鋪,外表上是一家售賣劣質兵器的普通鋪子,實際上卻暗中為有錢的主顧訂製真正的河絡製品。方才那柄匕首上的花紋,其實就是河絡語的標記。

再考慮到那個殘疾者的馬車是直接駛入鐵匠鋪的,可以初步判斷,那個人和河絡的關係密切,沒準就是河絡的手下。也就是說,他抓走兩位長門僧,也許是出於河絡的授意。

這可太有意思了,安星眠想,先是皇帝要抓長門僧,然後是不明身份的蒙麵人打聽幾十年前和天藏宗修士有關的往事,現在又冒出一群河絡,已經至少有三撥人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長門,竟然一夜之間成為了香餑餑,真是讓人不知道該說這是笑話奇談呢還是人間悲劇呢。

他穿過陳列室,繼續向後,來到一間大院子裏。前方不斷傳來沉悶的叮當聲響,還有黑煙從地麵上的一些排氣孔冒出,安星眠知道,這大概就是那些河絡工匠工作的地方。雖然這裏沒有地下城了,他們還是習慣於在地底下挖掘出地穴,在那個安靜而遠離喧囂的地方打鐵。

他貼著牆根,在院子裏小心翼翼地轉了一圈,很快發現了那輛馬車,正停在一座假山的旁邊,顯得很是突兀,下車人的腳印則在假山前消失了。安星眠在假山上仔細檢查,終於找到了一處偽裝成凸出石塊的機關按鈕,按下這個石塊,假山上裂開了一個大洞,他鑽了進去。假山隨即合攏。

假山裏是一條地道,筆直地通向斜下方更深的地下,而地道的兩側牆上隔一段距離就有點燃的蠟燭,表明這條地道經常被使用。安星眠也管不了那麽多,沿著地道一路向下,當前方的斜坡終於到達盡頭時,他聽到拐彎的地方傳來人聲。於是他貼著牆壁躡手躡腳地來到轉角處,支起耳朵偷聽著。

“這位先生,你把我們關在這裏已經有好幾天了,今天又抓了我們兩位同門,請問你的目的究竟何在?”一個聲音問道,“我們長門僧,難道是有什麽地方做錯了,曾經得罪過你?”

“你一定是誤會了什麽,我們長門僧與世無爭,想來是不會有什麽事情傷害到你的。”另一個聲音說。

好家夥,安星眠想,原來不止抓了韓心之師徒兩人,之前還抓了其他的長門僧,這個人到底想幹嗎?總不能是囤積長門僧宰了吃肉吧?長門僧一個個都那麽瘦,可沒什麽嚼頭……他同時也想到,普天之下,大概也隻有長門僧被人抓住之後還那麽耐心溫文不卑不亢地說話,這要換了其他江湖人,要不是破口大罵,要不就該軟語求饒了。

正在胡思亂想著,一聲金屬和石頭敲擊的鈍響傳來,那應該是那位殘疾者用他的金屬拐杖重重地頓了一下地。這一下威勢十足,但長門僧多半不會感到害怕,隻是出於禮貌,都馬上閉嘴,聽這位“主人”說話。

“咳咳,那個,把各位請到這裏來也有好幾天了,今天又請來了兩位,我估計雲中城就沒有別的長門僧了,”這個人的聲音低沉悅耳,富有磁性,和他凶悍的外表不怎麽配,而他一張口居然彬彬有禮,也著實出人意料,“那麽我也就可以稍微解釋一下這件事了——各位現在所在的地方,是雲中城的鐵匠鋪千雲堂,在下是千雲堂的主人白千雲,請各位到這裏來,其實是為了保護大家。”

這話聽得安星眠如墜雲裏霧裏,想來被他關起來的長門僧們也足夠吃驚的。一名長門僧忍不住問:“保護?請問我們有什麽危險,需要你出手保護?”

“況且這樣把人拘禁起來不得自由,也不大像是保護的樣子。”另一名長門僧說。

殘疾者白千雲似乎是有點尷尬,隔了好半天才說:“我不過是擔心各位不相信我的話,越耽擱下去越危險,所以才不告而……請……諸位來此。各位如果繼續在雲中城拋頭露麵,恐怕就被皇帝抓走了。”

聽到這裏,安星眠才明白過來,這個人竟然是一番好意,為了不讓長門僧們被皇帝抓走,這才把他們抓來此處藏起來的。隻是這位白千雲事先不把情況解釋清楚,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人抓來關起來,也實在是有些魯莽。

果然長門僧們開始發問了。他們態度平和,言語溫柔,而且絕不七嘴八舌,每次都隻有一個人說話,偏偏問出來的問題讓人有些難以解釋:皇帝為什麽要抓我們?皇帝怎麽可能抓我們?皇帝抓我們能給他帶來什麽好處?你為什麽事先不解釋,非要把我們都一網打盡之後才說明原因?你到底是什麽人……

咚的一聲巨響,又是白千雲用他手裏的拐杖頓向了地麵,不過這一次聲音響多了,應該是用力很猛,安星眠估計地麵肯定都被敲裂了。注重禮貌的長門僧們於是又不說話了,地洞裏隻能聽到白千雲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貌似很生氣。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重新開口了,但這一次,之前的溫文禮貌一掃而空,像是變了一個人。

“你們這幫蠢蛋,老子提前和你們解釋?解釋得通嗎?”他像狼一樣地咆哮起來,並且毫不猶豫地把受人尊敬的長門修士們叫做蠢蛋,“你們會相信皇帝要抓你們嗎?就算相信了,你們又會自己躲起來嗎?狗屁!你們隻會滿嘴叨叨‘生命就像是一道道長門,假如皇帝真的要抓我們,那也是我應該跨過的一道門’,然後你們繼續在外麵晃**,被皇帝老子抓去把頭砍掉,完成你們完美的苦修,腦袋滾到地上了還惦念著如何追求真道……老子不用強,能把你們這些木頭腦瓜子保護起來嗎?”

這一番話訓得長門僧們啞口無言。這位怒發衝冠的長門僧保護者狠狠啐了一口,正準備繼續說下去,從通道那裏忽然傳來一聲輕笑。他立即轉過身,警惕地喝問道:“是誰?”

安星眠不緊不慢地跨出通道,現身站出來。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用木柵欄隔成的囚牢,一共有六名長門僧被關押在其中,不過這個囚牢很寬敞,裏麵擺著六張舒適的床鋪,還配備了餐桌和椅子,桌上擺的食物也有葷有素(雖然多數長門僧都不碰葷腥),說明他們的待遇很不錯,這更顯得白千雲剛才說的話並非虛言。

“你是什麽人?怎麽混到這裏來的?”白千雲繼續喝道。

這時候安星眠終於和白千雲麵對麵了,能夠看清楚對方的麵貌。之前他遠遠地看出此人麵相不善,現在湊近了看,這個人的臉型五官其實相當端正,鼻梁高挺,頗有貴人之相,原本算得上是個美男子,年紀大概也就在三十歲上下,但他的一頭黑發已經星星點點地摻雜進了不少的銀絲,額頭上的皺紋更是有如刀刻,加上總是眉頭緊皺、目光犀利,讓他的這張臉顯得相當凶狠。

“我叫安星眠,也是一個長門僧,”安星眠笑眯眯地說,“不過我和他們不大一樣,我不需要你的保護,跟到這裏來也不過是想看看你把他們保護得怎麽樣而已。”

白千雲冷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衣飾華貴的安星眠:“我沒聽說過有穿成這樣的長門僧,不過麽,我姑且相信你一次吧。既然你是長門僧,那麽……”

“那麽什麽?”

“那麽你也一起留下吧!”白千雲說著,猝然發招。他手裏的拐杖抬起,猛地向安星眠當胸戳來,氣勢猛烈,有如重錘。

安星眠急忙向後躍出一步,躲開這一擊,打算退到那條傾斜的通道中去迎敵。之前那幾句短短的對話的工夫,他已經通過觀察初步判斷出,白千雲的武功應當是以剛猛凶悍、快速製勝為主,否則以他的殘疾之軀,難以支撐持續的戰鬥。他在心裏盤算好了,要通過自己靈活的步法,盡快消耗白千雲的體力,然後再想辦法製服他。

但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白千雲竟然邁開雙腿向他衝了過來!這時候的白千雲,半點也看不出有雙腿殘疾的影子,他邁開大步,腳步穩健,手上的鐵拐更是勢如千鈞,逼得安星眠接連退後。

見鬼,難道這家夥的廢腿完全是騙人的?安星眠回想著自己之前追蹤他時的情景,在不知道有第二個人在場的情況下,他走路時雙腿始終是綿軟無力的,必須靠單拐支撐,難道他真的是那樣出色的一個戲子,在沒人的時候也懂得偽裝到滴水不漏?

安星眠的武功以關節技法為主,隨身並沒有攜帶兵器,被白千雲一番搶攻之下,在狹窄的甬道裏隻能步步後退。但這樣狹小的空間同樣不適宜使用長兵器,又攻出幾招之後,白千雲殺得興起,鐵拐在空中掄出一個大大的弧圈,不小心擊中了牆壁,拐杖頭一下子卡在了石壁裏。等他把鐵拐硬拔出來的時候,安星眠已經趁此機會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戴在了右手上。

那是一隻近乎透明的手套,看起來像是絲質,卻又在燭火的照射下隱隱反射出金屬的光澤。白千雲不管不顧,又是一拐當頭劈下,但這一次,安星眠並沒有躲閃,而是伸出右手,迎著杖頭抓了上去。啪的一聲輕響,拐杖竟然被他牢牢抓住,這無疑是那隻手套的古怪了,不但非常堅韌,還能夠大大消解敵方的力道。

安星眠趁勢反擊,右手緊抓住拐杖不放,左手食指伸出,疾點白千雲咽喉,迫使對方不得不撤手放開拐杖。白千雲沒有料到一隻手套能有這樣大的作用,結果一招之間就被安星眠扭轉了局勢,不過此人的性子看來真是勇猛剛烈,失去了兵器也毫不氣餒,揮起拳頭就要再上,但安星眠一句話讓他硬生生收住了拳頭。

“別打了,不然你那兩條假腿就要支持不住了。”安星眠很誠懇地說。白千雲一怔,還沒來得及說話,安星眠已經把拐杖緩緩地遞了回去。

“我隻是關心這些長門僧的下落,並不是想要和你為敵,”安星眠摘下手套放回懷裏,“其實我也很頭疼怎麽樣才能保護他們,你這個法子,未必不可行。我建議我們坐下來先聊聊,可以麽?”

白千雲沉默了一陣子,伸手指向甬道的假山入口處,做了個“請”的手勢。

很快兩人又回到了安星眠剛才喝茶的那間內室,那名夥計剛剛揉著脖子蘇醒過來,看到兩人一齊現身,不由得滿臉驚疑。不過他也是個訓練有素的人,看到主人都沒有敵意,便自己一聲不吭地出去了,不久親自送來了茶點。

“我的這兩條腿,生下來的時候就是畸形的,兩條小腿的末端像魚尾巴一樣粘連在一起,”白千雲說,“這樣的畸形,就算是勉強動刀分開,小腿的骨頭也完全無法支撐行走,所以我娘選擇了把我的兩條小腿從膝蓋以下切除掉,然後給我安裝了河絡特製的硬木假肢。”

“我從你剛才雙腳踏地的聲音,猜出來你的兩條腿都是假肢,不過我看你剛才行動很自如啊,為什麽平時走路還拄著拐杖呢?”安星眠問。

“因為疼,”白千雲拍了拍腿,“假肢和肉體的接合處,稍微一動,就是鑽心的疼,而且在十八歲之前,由於身體不斷長大,我幾乎每年都需要換一副新的。我從十歲那年鍛煉到現在,從最開始走上三五步就要摔倒,到現在可以一口氣走一兩個對時,但是那種疼痛從來沒有絲毫減輕。所以不到必要的時候,我盡量依靠拐杖來行走,這樣疼痛感可以大大減輕。”

安星眠不由得從心底湧起了一陣深深的同情。怪不得這個人三十來歲就有那麽多白發和那麽深的皺紋,原來是從出生開始就一直經受著痛苦的折磨。現在他可以用平淡的語氣來談論自己的雙腿,但在過去的二十年間,他也許曾有無數的眼淚、無數的鮮血和無數的詛咒吧。比起那樣的生活,恐怕追求苦行的長門僧都可以算是幸福的了。

“不過,你的膽子可真是夠大的,”安星眠岔開話題,不願意再去談論他人的痛苦,“和皇帝對著幹,被發現了可是要殺頭的。”

“所以我才不得不把他們都關起來嘛,”白千雲說,“你們長門僧實在是太不怕死了,可他們不怕,我怕。”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白千雲接著說:“其實我並不喜歡長門僧,相當不喜歡。人生在世,就要活得痛快,過得自在,像長門僧那樣,一天到晚用苦修折磨自己,把自己用各種亂七八糟的規矩束縛起來,明明一肚子學問有本事賺到錢,偏偏要過著吃糠咽菜的日子,我簡直覺得你們腦子有病。”

“雖然照理說我應該反駁你,但其實我心裏是同意你的,”安星眠輕輕一拍桌子,“要不是我那執著的老父,也許現在我正在四處遊山玩水,樂趣無邊。”

白千雲瞥他一眼:“怎麽講?”

安星眠也不隱瞞,把自己如何因為父親的遺命而不得不加入長門的經曆說了一遍,然後問道:“你呢?難道你也是被什麽人逼迫,比如你的父母,才不得不幫助長門?”

白千雲搖搖頭:“不,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我親生父母究竟是誰,但我自幼重病纏身,這條命是長門僧救的;我的雙腿,也是長門僧找到的醫治方法。我雖然不喜歡長門僧的處世之風,但有恩不報豈不是成了王八蛋?”

“說得好!”安星眠提高了聲調,“是條好漢,我喜歡你!”

白千雲把眼一瞪,忽然大喊起來:“拿酒來!要最好的!把那兩壇三十年陳的夜北‘醉中鄉’給我拿來!”

安星眠醉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喝醉過了,甚至於在過去的幾年中,他隻喝過一次酒——就是不久之前住進懷南居的時候,趁著導師章浩歌不注意,偷偷把茶水換成了酒。章浩歌對他的生活諸多寬容,沒有強求他一定要穿著樸素,沒有強求他必須飲食簡單,唯獨限製他飲酒,因為飲酒會讓頭腦要麽過度興奮,要麽過度麻醉,以至於無法完成長門修士的每日必修課——冥想。

而在離開章浩歌之後,雖然再也沒有人監督他了,但出於對導師的深深敬意,他也並沒有放縱自己去飲酒,相反每天用於冥想的時間比過去更長,以此表達對自己這位雖然有些迂腐卻勇敢堅定的導師的尊敬。

可是眼下,忽然遇上了這麽一個雖然舉止粗魯卻性情豪爽、極合他胃口的白千雲,他的酒興實在是壓製不住了。兩人酒逢知己,足足喝光了兩壇夜北名釀“醉中鄉”,到後來舌頭都大了。安星眠甩掉了一貫的穩重風度,在酒精的刺激下開始出言無忌。

兩個人勾肩搭背稱兄道弟,把藏在心裏的那些陳年舊事都吐了出來。安星眠講述了他如何被父親逼著加入長門的經曆,以及自己骨子裏實在算不上是一個純粹的長門修士,同時也講述了他查清這次長門被捕事件真相的決心。

“你也是條漢子!”白千雲翹起拇指,“我隻不過想要盡點力,把雲中城的長門僧保護起來就算了,可沒你想得那麽遠。”

“不,你才是真正值得佩服的,”安星眠搖了搖頭,“如果我是你……這樣的雙腿,也許我連站起來的勇氣也不會有。”

“那沒辦法,我他媽生下來就是先天的殘廢,兩條腿連在一塊,是一個畸形兒,”白千雲臉紅脖子粗地說,“所以我親生爹娘壓根不想養活我,就把我給扔掉了。結果我運氣不錯,被一個好心的河絡撿到了,一直把我撫養長大,又想辦法求長門僧醫治我的雙腿。因此我一直管她叫娘,盡管這個稱呼她有些不大樂意。”

“見鬼,原來你的娘是個河絡,”安星眠搖晃著空酒杯,“怪不得你的鐵匠鋪會讓河絡來打造兵器……別那麽吃驚地看著我,用腳趾頭也能推測得出來,我可是個聰明人!”

“來!敬聰明人!”白千雲給安星眠重新倒上酒,兩人一飲而盡。

“你說的沒錯,這家鋪子背後的鑄劍師其實就是河絡,”白千雲放下酒杯,“我是和河絡一塊兒長大的,性子也像河絡,直來直去,當年和人類打交道吃過不少虧。後來我想,老子也是人,憑什麽就讓其他人來騙我?所以我也慢慢學會了耍心眼騙人,帶著我的幾個河絡兄弟開了這家鐵匠鋪,狠狠賺了不少錢。河絡的武器一向都是大受歡迎的,而在現在的雲中城,像我這樣敢於售賣河絡武器的已經很少了。我的生意甚至招來了北陸的蠻族客人和羽族客人,我賺的錢十輩子都花不完。”

“但是我看得出來,你賺到了這些錢,但你並不快活。”安星眠看著白千雲。

白千雲猛地把酒杯往地上一摔:“我當然不快活。我賺到再多的錢,也不能換回一個親爹一個親娘,換回我的真正身世。其實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站在遺棄我的人麵前,看著他們的眼睛,一直看到他們的心裏去,大聲問他們,看著我現在的樣子,現在的成就,他們有沒有後悔?”

“那你知道他們是誰嗎?”安星眠忙問,“有沒有去找過他們?”

白千雲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往椅背上一靠:“我隻知道,我是在北邙山的一條山路上被撿到的,北邙山如此廣大,每天還有許多的旅人經過,我甚至無法判斷遺棄我的人到底是當地山民還是那無數匆匆過客中的一個,讓我怎麽去找?”

“我幫你!”安星眠一陣熱血上湧,脫口而出。

“你說什麽?”白千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我幫你!”安星眠站了起來,“如果你想要找到你的父母,我就幫你一起去找;你要麵對麵地質問他們,我就站在你身邊,如果最終找不到,我就陪你借酒澆愁。隻要等我解決了長門的事,我馬上陪你一起去北邙山。”

“其實你不必這麽做,”白千雲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我保護長門僧,不過是為了長門僧曾經有恩於我,讓我能站起來。你們並不欠我什麽。”

“這不是‘我們’的事,隻是我的事而已,”安星眠瞪著他,“不是因為什麽永遠算計不清的誰對誰有恩、誰欠了誰,而是因為我們是朋友!我們他媽的是朋友!”

白千雲再次久久地沒有說話,最後他突然一揮胳膊,把桌上的兩個空酒壇都掃到了地下,然後在酒壇的碎裂聲中衝著門外大吼道:“再拿酒來!”

然而這一次,那個一直都很乖覺聽話的夥計卻始終沒有現身。白千雲又喊了兩嗓子,還是無人回應。他和安星眠對望了一眼,兩人雖然醉意十足,眼神裏卻都多了幾分警惕。白千雲支著拐杖,慢慢站了起來。

就在兩人準備暴起衝出去查看一下究竟時,門被推開了,一個人抱著酒壇子走了進來。但這並不是那位夥計,而是一個陌生人,一個白千雲從未見過的陌生男人。此人身材瘦長,眼瞳泛藍,發色金黃,一望而知是一個羽人。進門之後,他幾乎看都沒有看白千雲一眼,隻是牢牢地盯著安星眠,那張陰鷙瘦長的臉冷森森的,就像一塊鐵板。

白千雲正想喝問此人的身份,卻發現身邊的安星眠似乎表情有異。稍一側頭,隻見安星眠已經握緊了拳頭,臉繃得緊緊的,一副如臨大敵的神態。

“看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安星眠低歎了一聲,揮拳直直地向這個陌生怪客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