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帽 壹:徒步

張巡坐上了長途客車。

這輛客車十分破舊,張巡斷定它已經超過了報廢的年限。也就是說,一輛客車的屍體在公路上行走。它搖搖晃晃,全身響個不停,好像隨時要散架一樣。

在離房山市還有大約20公裏的地方,長途客車“撲哧”一聲終於滅了火。

司機掀開它的心髒,埋頭修理。一車人都在小聲抱怨。

張巡坐在客車尾部,一個人靜靜看窗外。

天很高很藍,兩旁的莊稼都已經成熟,金黃一片,很爽眼。一家農民在收割,地頭停著一輛嶄新的拖拉機。一男一女兩個大人在低頭幹活,10來歲的孩子好奇地朝公路上望過來。張巡對他擺擺手,他立即像泥鰍一樣鑽進麥垛後去了。父親嗬斥了一聲,他又乖乖溜出來,幫父親捆麥子。

過了大約半個鍾頭,車還是沒有修好。張巡站起身走過去,低聲問道:“師傅,哪裏出了故障?”

司機頭也不抬地說:“正在找呢。”

張巡意識到,這輛車短時間內肯定走不了了。於是,他下了車。

這時候是下午兩點多鍾,他想步行回房山市。他在一家網絡公司做客戶經理,平時工作繁忙,很少有遠足的機會,這次不妨走一走。

秋了,風有些涼,有些硬,從背後一下下推搡著張巡,使他走起來很省力。

他走得慢悠悠的,更像是散步,他相信天黑之前肯定能到家。

張巡是來鄉下探望大舅的,沒想到,大舅得了老年癡呆症,前幾天走失了,他家人已經到鎮上報了案,正在尋找中。張巡在大舅家住了一夜,第二天隻能返回。他得上班。

實際上,他是開車來的,不過他把那輛捷達車放在了大舅家,打算過一段時間再來取。因為昨天他來的時候,在公路上撞了人,他逃逸了。

那是一個農民,個子很高,穿著一件黃夾克,從壕溝裏爬上來,橫穿公路,似乎去追什麽東西。當時,張巡的車速極快,直直地撞了上去,車身“嘭”地震動了一下。那個農民朝前射去,掉在路邊的壕溝裏。

張巡本能地收了收油,車速慢下來。他回過神,急忙踩了一腳油,車猛地一竄,加速朝前衝去。

愣張巡始終沒看見那個農民的正臉,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當時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隻想著趕快離開這個肇事之地。

好在這條公路很僻靜,當時沒有一輛車,也不見一個行人。

前不久,張巡在電視上看過一個法製節目——某司機在小區裏撞了一個老太太,他停了停,立即把車倒回去,從老太太的身上反複碾壓幾次,導致老太太氣絕身亡。這一切都被小區攝像頭拍了下來。

張巡的老婆看到這裏,破口大罵:“這個王八蛋應該千刀萬剮!”這個女人嘴巴像刀子,內心像豆腐。她開了個飯店,叫“人民公社”,裏麵貼滿了毛主席掛像和語錄,包間裏懸掛著各種農具,服務員全部身穿綠軍裝,腰紮武裝帶。粗糧細做,風格懷舊,生意十分紅火。

張巡也很氣憤,大罵這個司機缺德。

現在,他自己遇到了這樣的事,同樣沒有停車把老太太送進醫院,或者打電話報警,他也跑了。唯一讓他自我安慰的是,他沒有把車倒回去,在那個農民身上反複碾壓,還有,他的內心充滿了愧疚。

那個農民,也許正急著趕回村子,他的媳婦做好了飯菜,站在門口等他回家。也許,他也有個孩子,就像那個在田地裏幫父親捆麥子的孩子一樣,他和母親一起在等父親歸來……

張巡心裏的陰影越來越濃鬱了。

恐懼漸漸覆蓋了愧疚。

那個農民死了嗎?當時會不會有目擊者?警察會不會逮著自己?

朝後望望,空****的公路上沒有一個人影。他朝前走了幾步,再次停下來,朝後望去——有一個破草帽,不知誰掉的,它被風吹著,在公路上忽快忽慢地滾動。

草帽離開了主人的腦袋,就顯得很孤獨。

風弱了一些,它在距離張巡大約三十步遠的地方停下了,帽簷朝下扣在公路上。又刮過一陣小風,它掀動了幾下,終於沒有滾起來。

這是誰的草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