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

——你有沒有過那麽一瞬間,覺得某個場景特別熟悉,好像之前來過,但怎麽都想不起當時的情境了?

那其實是你未來將經曆的事情。

一.迷路

絕倫帝小鎮有一座電影院,兩層半,那是最高的建築。它的外牆上有個簡易的梯子,我小時候最喜歡幹的事,就是爬上去眺望遠方。四麵八方一覽無餘,隻有一望無際的黑土地和白楊樹。我總是幻想著看到電視裏的大城市,往往忘了回家吃飯。

絕倫帝小鎮的中學位於北郊,再往外就是田野了。中學的圍牆下有個池塘,池塘東側的黃土坡上殘留著很多防空洞,好像是早些年防蘇修的。當時有個口號——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對於我們小孩子來說,那些防空洞乃是最恐怖的地方。

據說,很多年前有個趙姓男子,他和一個叫劉什麽的女子鑽進那片防空洞幹某種事情,結果在裏麵迷路了,最後被活活餓死。趙姓男子有老婆,兩家人都嫌丟臉,直接雇人進去把他們就地埋了。

之後總有人說,夜裏經過那裏,會聽見裏麵傳出泥水裏拔蘿卜的聲音。那時候我才7歲,並不知道那聲音到底是什麽樣的,總之很害怕。直到長大之後,一聽到小孩子唱“拔蘿卜,拔蘿卜,嘿喲嘿喲拔不動,老太婆,快快來,快來幫我們拔蘿卜”,我還是覺得有點陰森。

有一天我吃完晚飯,跟幾個大孩子去池塘玩兒,當時天氣還冷,就算會遊泳的孩子也不敢下水,我們就坐在池塘邊打水漂。

我偶爾就回頭看一眼那片防空洞,心裏虛虛的。從遠處看去,隻有幾個低矮的洞口,很不起眼,但我聽大人們說過,那裏麵一個洞連著一個洞,十分複雜。

大家玩了一會兒有點煩了,有個孩子說:“我們去那片防空洞吧?”

其他孩子馬上說:“好哇好哇!”

我說:“我不去。”

提議的那個孩子問我:“你怕啥?”

我說:“反正我不去。”

他說:“那你在外麵等我們,我們進去。”

我想了想說:“我就在這裏等你們。”

他笑起來,其他孩子都笑起來。

他又說:“你要不去就得下水。”

我哪敢,我說:“我不。”

他就說:“那你就得跟我們去。”

我太小了,以為隻有這兩個選擇,想了很長時間才說:“那我跟你們去。”

就這樣,我第一次接近了那些防空洞。實際上那些大孩子也很害怕,他們站在洞口外麵商量了很長時間,最後,有一個在家總挨揍的孩子第一個鑽進去了,其他孩子這才陸續跟了進去。

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剛開始我還能聽見那些大孩子的尖叫聲,嬉鬧聲,後來就變得一片沉寂了。我豎起耳朵仔細聽,並沒有聽到什麽“泥水裏拔蘿卜”的聲音,隻感覺一陣陣冷氣從裏麵飄出來。

那些大孩子始終沒有鑽出來。

我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天黑,終於被嚇哭了,一個人飛快地朝家裏跑去。跑到中學大門口的時候,我隱隱聽見一個鑽進防空洞的孩子在背後喊我,回頭看卻空無一人,“撲通”就摔了一跤,褲子破了,膝蓋還出了血……

我跑回家之後,已經泣不成聲,父母問了我好半天,我才說斷斷續續說清楚,總挨揍的那個孩子就住在我家前麵,父母過去問了問,回來告訴我,那些孩子早就從其他洞口鑽出來了,現在都躺在炕上要睡覺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防空洞的陰影在我心裏漸漸淡去了。

這一天,我父母去另外一個鎮子辦什麽事情,把我托付給了鄰居。鄰居兩口子也要上班,但他們的孩子正在放暑假,他叫大海,當時已經十二三歲了,由他來照看我。

我記得剛開始我和大海玩得還挺好,後來不知道怎麽了他要揍我,我想哭又不敢哭。就在這時候,一群大孩子來找大海玩兒了,大海不再搭理我,跟他們玩起來。

他們在屋外梃(tìng)坨子。

實際上“梃”字並不正確,可是我查了,這個發音的字隻有它。這個遊戲怎麽玩呢?就是在地上畫個圈,每個人把硬幣放在裏麵,再去十幾步遠的地方畫一條橫線,大家拿著坨子(比如圓形的齒輪)扔過去,看看誰在橫線之內扔得最遠,以此排序,分別站在橫線外朝圓圈內扔坨子,把硬幣砸出去就是你的。

他們玩了一會兒後,有個孩子輸光了,他開始起高調:“沒意思,咱們去防空洞吧?”

其他人交流了一下,都表示願意去。

大海指了指我說:“我得看著這個小孩。”

輸光的那個孩子說:“我們帶他去。”

大海把臉轉向了我,說:“你跟我們去。”

我搖著腦袋說:“我不去。”

大海說:“你不去就回你自己家,你家還有大馬猴子。”

大人經常用“大馬猴子”嚇唬小孩,我始終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但是非常害怕。

我說:“我告訴你爸。”

大海說:“你隨便,我不怕。”

我眨巴了幾下眼睛,終於拽住了他的袖子:“你不要去。”

大海說:“不行。”然後他對其他孩子說:“我們走。”

這群孩子立即歡呼雀躍地出發了。

我慌了,趕緊追了上去。大海停下來,轉身對我說:“你要跟著我們也可以,那你也得進去。”

我說:“我不敢。”

大海說:“那你就不能跟著我們。”

我想了一會兒,還是不敢。

大海主動幫我出主意了:“你帶根繩子,你牽一頭,我牽另一頭,我在外頭等你,你要是害怕了就喊,我把你拽出來。”

我說:“要不……我在外頭等你?”

大海說:“不行。”

我已經快哭出來了。

大海說:“走,去你家拿繩子。”

那時候我家開了個日雜商店,大海帶著我去了我家的倉房,拿上一根長長的黑色尼龍繩,又回家拿了支手電筒,說:“走吧。”

我就步履沉重地跟著他們走了。

一路上,我的心裏就像壓了三座大山似的,幾次想回家,卻不敢吭聲。

到了防空洞外麵,其他幾個孩子你推我搡,都不敢第一個進去。我盼著他們取消計劃,但有人提出通過“石頭剪刀布”決定誰先進誰後進。他們就玩起來,最後一個叫小新的孩子輸了,他卻耍起了無賴,說什麽都不進,他說如果大家再逼他他就回家,不玩了。另一個我不認識的孩子說:“怕啥?我先進!”

他就一頭鑽進去了。

其他孩子陸續小心翼翼地跟了進去。

隻剩下我和大海了,大海把手電筒塞到了我的手上,說:“你進去之後必須把繩子拉到頭,要不然你出來我還讓你進去。”

我可憐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他改變主意。

他凶巴巴地說:“快點兒!”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接下來,我就牽著繩子慢慢走進了防空洞,這時候其他大孩子已經沒影了。其實我完全可以藏在裏麵不停地拉繩子,但當時我哪有那個心眼啊,老老實實地朝裏走,洞裏黑咕隆咚的,如果沒有手電筒,什麽都看不見。

我們的感受總是跟隨著時間,呈線形朝前延伸,但如果恐懼到了極點,感受就變成了一個點,當時,我懵懵地朝前走,大腦完全處於空白狀態。我手裏的繩子經過了很多分岔的洞口,越拽越吃力,我終於堅持不下去了,回頭喊了聲:“大海哥!”

沒聽到回應。

我帶著哭腔又喊了聲:“大海哥,你在嗎!”

還是沒聽到回應。

我已經顧不上別的了,立刻順著繩子朝回走去,不知道又經過了多少個分岔的洞口,突然發現繩子到頭了,它軟塌塌地趴在地上,就像一條死掉的蛇……毫無疑問,大海鬆手了。

我就像觸了電似的全身一麻。

都說“三歲看到老”,那麽,這個大海長大之後肯定不會是個什麽好東西,但是錯了,後來他入伍當了消防兵,為了救一個老太太壯烈犧牲……

我嚇得都不會哭了,扔了手裏的繩子,撒腿就朝著感覺中的入口方向跑了過去。

防空洞變成了迷宮,而且,洞內沒有任何加固措施,隻是黑土層下的黃土層,雖然有一定粘性,但還是隨時都可能坍塌。我在裏麵跌跌撞撞地奔走了很長時間,依然沒看到陽光。

我發現,恐懼的高峰總是瞬間的,拖久了就會漸漸回落。走著走著,我的大腦開始艱難地轉動起來——此時我應該回到繩子那裏去,順著大海扔下的那個繩子頭繼續朝前走,也許就出去了。

可是我在洞裏尋找了很長時間,再沒有看到那根繩子。

手電筒照到了一個玻璃瓶,上麵寫著“小香檳”,那是一種當年的汽水,後來停產了。我瞄了它一眼,腦海裏馬上浮想聯翩了——這瓶“小香檳”很可能就是那對死在防空洞裏的男女帶進來的,接著我仿佛看到,一男一女靠著洞壁坐著,男的用牙咬開了“小香檳”,對女的說:你喝。女的說:你喝。男的說:我不渴,你喝。女的說:我也不渴,你喝……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加快了腳步,不過從此開始,我的耳朵裏就一直回響著這兩個字——你喝。你喝。你喝。你喝……

走出了很長一段路,我一下停住了,前麵的兩個洞口中間出現了一塊紙殼,上麵寫著黑色的毛筆字——有必要說明一下,我爸喜歡文學,我家有幾箱子國外名著,那時候我就開始啃它們了,所以我認識很多字,紙殼上寫的是:朝前走→

時間久遠,我都忘了那塊紙殼是怎麽固定在黃土上的了,不過當時我很確定,那不是大孩子們的惡作劇,那字寫得很成熟,絕對出自大人之手。

不是“朝裏走”,也不是“朝外走”,而是朝前走,現在做個小調查,如果你遇到這種情況,你會怎麽選?

我琢磨了一下,最後順著那個箭頭走進去了。

漸漸的,我感覺潮氣越來越濃,突然聽到了“咚咚咚”的腳步聲,肯定是那些大孩子,我的心裏一下就透亮了。腳步聲越來越近,好像有三四個人,但我前後照了照,隻有彎彎曲曲的地洞,並沒有看到任何人,很快腳步聲就越來越遠了,我急得不行,抻著脖子喊起來:“大海哥!——”

沒人回應。

我等了一會兒,再沒聽到腳步聲,隻能繼續朝前走。

大海在哪兒?他肯定跑回家了,說不定這時候正在他家的菜園裏吃甜杆兒(東北特有的一種植物,類似甘蔗)。等我爸媽回來我一定要告狀的,他們會去找大海的爸媽說理,大海的爸媽會狠狠地揍他,最好是皮鞭蘸涼水……

我發現,我一想外麵的事情心裏就不那麽害怕了,於是趕緊接著想下去——

我記得大海的弟弟二海還借過我四個玻璃球,我出去就要回來,他會說:我再玩幾天吧?我會說:不行,就現在!

嗯,我還拿我家的饅頭喂過他家的四眼狗,從此以後,我隻會朝它扔石子……

前麵的兩個洞口中間又出現了一塊紙殼,上麵寫著:朝前走→

我猶豫了一下,再次聽從了它。

剛剛走出不遠,腳步聲再次響起來:“咚咚咚……”在我的感覺中,應該是那些大孩子發現我在防空洞裏出不來了,他們擔心被大人罵,一起進來找我了,忽然倍感委屈,眼淚就“啪嗒啪嗒”掉下來。

腳步聲一直在響,但還是沒人出現。我擦了擦眼淚,仔細辨別了一下,感覺這些人應該在相鄰的另一條地洞裏,我又大聲喊起來:“四柱子!四柱子!”

那些大孩子當中有個人叫四柱子,他的個子最高,聽說還練過武,能翻七八個跟頭。

腳步聲又一次消失了。

我再次害怕起來,那些大孩子最喜歡大喊大叫,眼下為什麽隻有腳步聲,卻沒聽到有人說話?而且,腳步聲那麽近的,他們不可能聽不見我在叫喊。

過了好半天,防空洞裏還是一片死寂,我隻能繼續朝前走,接著想怎麽報複大海。

除了告訴我爸媽,除了從二海手裏把那四個玻璃球要回來,除了不給他家的狗喂饅頭……我好像再沒有什麽懲治他的辦法了。

不,還有那幾個大孩子,小新,四柱子,長源,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他們都脫不了幹係。想著想著我又有點沒信心了,我爸媽並沒有把我托付給他們,他們沒有照看我的義務,他們隻是鑽進防空洞去玩兒了,我出不來是我自己的事情。而且,他們的弟弟也沒借過我的玻璃球。

前麵的兩個洞口中間再次出現了一塊紙殼,上麵寫著:朝前走→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些“路牌”其實透著更深層的恐怖,我又朝著箭頭走進去了。

大海家的手電筒本來電量就不足,現在它越來越暗了,我不敢想象,如果它滅了我會怎麽樣,隻有不停加快腳步。防空洞裏並不平坦,我一隻手拿著手電筒,另一隻手時不時就要扶一下洞壁,洞壁越來越涼了。

這次我走出很遠都沒有再聽到腳步聲。

我繼續胡思亂想,思路還是緊緊係在最可恨的大海身上,我不能指望他爸媽揍他有多狠,他們肯定心疼自己家的孩子,雷聲大雨點小,估計屁股都不會腫。我要找人揍他,找誰呢?我想起了我表姐,那一年她大概16歲,最疼我,去年她在運動會上扔鉛球得了第一名,獎品是個吸鐵石的塑料文具盒,她自己舍不得用,送給我了。她揍大海絕對沒懸念,就算加上二海,她也能把他們哥倆摞在一起。

可是我好像聽說她跟大海的堂哥搞上了對象,她應該不會揍大海吧?如果她不幫我,那我就把她的文具盒扔掉……

那些詭異的腳步聲又隱隱傳來了,我也不知道應該把嘴朝著哪個方向,就對著半空喊起來:“大海哥!”

還是沒人應,腳步聲又迅速消隱了。

我真急了,一下下朝著洞壁踢去:“長源!四柱子!小新!……”

腳步聲已經聽不見了。

我的心裏湧上了一陣絕望和酸楚,正要繼續朝前走,腳下突然傳來了一陣巨大的聲音,接著我就失重了,“撲通”一聲摔了下去——防空洞塌了!下麵還是黃土挖出來的洞,就跟《地道戰》一樣,上下層差不多有平房那麽高,我是後背著地的,半天才喘出氣來,我哭著喊了幾聲“大海哥”,大海似乎正在高處看著我壞笑——這個場景出現過,在我更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們捉迷藏,我怎麽都找不到大海,後來有個小孩看到他了,他坐在房頂上,正看著我嘿嘿嘿地笑,那時候我還爬不上房頂,我朝他喊:我找到你了。他說:你沒摸到我,不算……

我爬是爬不上去的,隻能一邊哭一邊接著朝前走。

地下的分岔很少,走著走著,我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手電筒沒電了,它熄滅之前還回光返照地閃了閃,接著四周就變得一片漆黑了。我不再哭,也不敢再哭,全身哆嗦著一步步朝前挪動……

隨著年齡增長,我們會偶爾想象死亡,但當時我太小了,把所有時間都用來玩兒了,還不夠,哪裏顧得上考慮這種哲學問題,所以當死亡的威脅突然降臨,那種恐慌可想而知。

突然,前麵好像出現了光亮。

最初我以為那是手電筒,但那片光亮很穩定,並不晃動。能看到它說明我和它之間沒有障礙,我趕緊加快了腳步。走出一段路之後,我漸漸確定了,那是天光,前麵是出口!

不知道為什麽,我反倒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又把腳步慢下來。

那片光亮越來越刺眼,我聽到了川流不息的車聲。

交通噪音是城市的標誌,每個人都十分熟悉,但我不熟悉,絕倫帝小鎮非常安靜,隻是偶爾駛過一輛長途大客車或者小型農機車,平時甚至能聽到雞鴨鵝的叫聲。車聲越來越刺耳,我更害怕了,難道洞口外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城市?我經常坐在電影院樓頂幻想未來,對每個方向的遠方都了如指掌,視野中隻有一個影影綽綽的村莊,現在我穿過了防空洞,怎麽可能一下就來到城市裏?

我極其小心地走了出去,眼前的環境讓我目瞪口呆——

外麵是個陰天,但是沒下雨,我看到了很高很高的樓房,筆直的街道,一輛輛奔馳而過的轎車,還有很多人走來走去……

我非常害怕,懷疑自己走進了海市蜃樓。我迷茫地四下張望,終於在對麵的大樓上看到了三個認識的字:大說城。不知道為什麽,這讓我稍微踏實了一些。

大樓下的空地上有三個奇形怪狀的雕塑,都是石頭的。雕塑四周站著很多人,沒人注意到我的出現,好像我不存在一樣,他們三三兩兩地交談著,我仔細聽了聽,不知道那是什麽語言,我一句都聽不懂。

我正在原地發著呆,有個穿著灰色背心的老頭走過來,他剛剛走過那三個雕塑,身體突然朝後仰去,接著就“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附近的人看到之後,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跑過來,一個穿白衣服的男人跑過來,一個穿黑衣服的老太太跑過來,一個穿綠衣服的小孩跑過來……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就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我想回家。

正當我轉過身去尋找洞口的時候,腦袋突然一暈,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二.獲救

黃昏的時候,我父母回到家找不到我,就問大海我去哪兒了,大海不敢撒謊,哭著講出了實情,我父母和他父母還有一些鄰居立即組成了“救援隊”,帶著手電筒去了防空洞,他們在裏麵找了很長時間,終於下層地道把我找到了,也許是嚇的,也許是餓的,也許是缺氧,反正當時我已經躺在地上昏厥過去。

大人們立刻把我送到了小鎮醫院。

鄰居們離開之後,大海的父母一直陪在醫院裏,直到我蘇醒,他們才長長地鬆了口氣,然後就氣哼哼地回去找大海算賬了。

我輸完液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父母把我背回了家。大海知道自己惹了禍,嚇得不知道跑到哪裏藏起來了,接著我父母又跟他父母一起四處找人……

第二天,我對父母講了我在防空洞裏迷路的過程,當時正巧有個鄰居來探望我,我叫她沈奶奶,此人有點巫叨叨的,那時候東北有一種病,叫“起啥了”,到底是起啥了呢?中間那個字太神秘,不能說,中招者手腳冰涼,惡心,頭暈,嘔吐,全身打哆嗦,那就是起啥了,這種病醫院是不認的,而且越打針吃藥越嚴重,隻能找來紮邪針的,把肛門附近的小白泡挑了,自然會痊愈。沈奶奶就會這種“絕活兒”。

我講完之後,沈奶奶小聲對我母親說:“多懸啊。”

我母親有些不解地看著她:“為啥這麽說?”

她說:“這孩子在陰間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幸虧你們搶救得及時!”

我母親不太信,她隻是笑了笑,說:“那是他的幻覺吧。”

沈奶奶馬上說:“幻覺是啥?靈魂出竅,跟我說的是一回事兒。”然後她問我:“你看見的那個世界是陰天吧?”

我點點頭。

沈奶奶看了看我母親,低聲說:“那個世界就是沒有太陽的。”然後又問我:“你看到了高樓和汽車,對吧?”

我又點點頭。

沈奶奶接著對我母親說:“那肯定都是活人燒給死人的紙房和紙車。”

她繼續問我:“你說你看到的哪個城叫啥名兒?”

我說:“大說城。”

她馬上問我母親:“你聽說過人間有這個地方嗎?”

我母親說:“我都沒出過省。”

沈奶奶說:“那我給你拿本書來看看。”

她真的回家去了,很快就拿來了一本《郵政編碼簿》,黑龍江省郵電管理局編印的。她兒媳婦在郵電局工作。她一邊翻一邊問我:“大慶市?……大連市?……大同市?……大理市?……”

我一直在搖頭,堅持說:“大說城。”

她放下書,轉頭看了看我母親,我母親終於有點相信了。

沈奶奶又問我:“你說你看到了三個雕塑,它是啥樣的?”

我說:“石頭的,有點像魔方,都是一個角立在地上。”

沈奶奶立即說:“那是三生石!你還說,那些人說話你聽不懂?”

我又點點頭。

沈奶奶對我媽說:“幽冥永隔,語言不通。幸虧他沒聽懂,要不然就回不來啦。”

聽到這裏我也後怕起來。

沈奶奶繼續問我:“你說有個老頭走到三生石跟前突然就死了,他穿著啥色的衣服?”

我說:“我隻看見他摔倒了。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背心。”

沈奶奶說:“其他人呢,你還記得嗎?”

我說:“一個女的穿著紅衣服,一個男的穿著白衣服,一個老太太穿著黑衣服,一個小孩穿著綠衣服……”

沈奶奶對我母親說:“在陰間,穿紅衣服的都是吊死的,穿白衣服的都是淹死的,穿黑衣服的都是壽終正寢的,穿綠衣服的都是得病早夭的。那個老頭替了你的兒子。”

我母親趕緊問:“我沒懂。”

沈奶奶說:“他死了,你兒子才活了。你兒子看見他穿著灰色的衣服,那正是陰陽交界的意思。”

我母親已經徹底信服了:“我們是不是該做點啥啊?”

沈奶奶說:“燒點紙吧,驅驅邪氣。”

我母親說:“去哪兒燒?”

沈奶奶說:“找個十字路口就行。”

再說說大海,他藏到了他堂哥家,被他父母拽回來之後一頓暴打,連續幾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如果那一次他父母真把他打瘸了,他後來當不上兵,也就不會犧牲了。

一周之後,我母親真的買了一些紙錢,天黑之後跟我父親一起出去了,他們很晚才回家,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窗外的黑暗世界似乎一下就安寧下來。

三.長大

這件事就過去了。

19歲那一年我參了軍,那時候大海已經不在人世。

我離開絕倫帝小鎮的時候,專門去中學背後轉了轉,那些防空洞大部分都已經坍塌,我看到了一個警告牌,一塊白鐵鑲在角鐵框架內,上麵用紅漆寫著:嚴禁入內,後果自付(負)。

我在錫林郭勒戈壁草原貢獻了四年青春,那期間我發表了很多文章,被評為“當代十佳散文作家”,其中有一篇叫《生死關和生死觀》,講的正是我童年那次在防空洞迷失的經曆,估計現在在網上還能搜到。

退伍之後,我去了西安某雜誌社工作,後來又去了北京,在那裏奮鬥了將近20年,本來我以為我會像歌裏唱的那樣,在那個城市“歡笑”,在那個城市“哭泣”,在那個城市“活著”也在那個城市“死去”,沒想到陰差陽錯,去年我又移居到了成都。

我為什麽來成都呢?這要提到一個重要的人——季風。

我在北京的時候,擔任《青年文摘》(彩版)主編,當時單身,一直住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有一天晚上我在QQ上跟一群讀者熱火朝天地聊天,天擦黑的時候,我跟大家告了別,去赴一個約好的飯局。來到樓下,我發現我忘了帶手機,又跑回了辦公室,匆匆忙忙瞄了QQ一眼,有人在跟我說話,我坐下打開,看到了很長一段文字,對方是我的讀者,叫季風,她說她來北京一年了,很不順利,打算回老家了,在這段艱難的日子裏,她經常讀我的小說,從中獲取了很多力量,離開之前,她來跟我告別,並表達她的感謝。

我給她回複了,我說:認識我就順利了。晚上你過來跟我一起吃飯吧。

飯局在中國科技館附近,她從京郊乘公交換地鐵,真的趕來了……

後來,她給我做了助理,再後來,她成了我的太太。

她是成都人,比我小很多歲。

有一次她對我說:“我們去成都居住吧?”

我說:“好哇。”

於是我的工作室就“整編”駕車出發了,過石家莊,過鄭州,過武漢,過重慶,最後抵達成都,所有人都安頓下來。

我一個東北人來到了西南,一下就愛上了它——四川人像螞蟻一樣勤勞,像貓咪一樣愛潔淨,像蜜蜂一樣愛花草,我估計我短期之內是不會離開了。

現在我說現在。

這一天季風去北京出差了,我在網上看到有個VR射擊俱樂部,麵積很大,就想去玩玩,一查,它離我12公裏,在一座商場的頂層。我就開車去了。

這是個陰天,溫度微涼,非常舒適。

到達之後,我把車停在地麵停車場內,然後走向了商場入口。

走著走著我突然停下了,好像一瞬間進入了某種真實的夢境——對麵的商場大樓上寫著三個字:大悅城。樓下的廣場上有三個石頭雕塑,形狀有點像魔方,都是一個角立在地上。廣場上站著很多人,他們用四川話交談著,我一句都聽不懂。

我驀地想起來,這是我童年時代在防空洞裏迷路之後夢見的場景啊!

我始終沒有朝前邁步,我在呆呆地等待著,果然,沒過多長時間,就有個穿著灰色背心的老頭走過來了,他剛剛走過那三個雕塑,身體突然朝後仰去,接著就“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緊接著,一個穿紅色T恤的中年女人跑過來,一個穿著白色T恤的中年男人跑過來,一個穿著黑色真絲短袖衫的老太太跑過來,一個穿著綠色運動服的小孩跑過來……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就擋住了我的視線。

四.返回鍵

我睜開眼睛,看到我躺在醫院的病**,正在輸液。

床邊站著我的父母,還有大海的父母,他們見我醒了,都很激動,立即圍上來問這問那,我又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接著,我聽見大海的父母離開了,好像回去找大海算賬了。隨後,我父母跟醫生聊了一會兒,也帶著我回家了。

這一夜我都迷迷瞪瞪的。

第二天早上,我感覺頭腦清醒多了。

我家裏除了我的父母,還有鄰居沈奶奶,她問我:“孩兒,你在防空洞裏看見啥東西沒有?”

我說:“我看見了三個路標,上麵寫著‘朝前走’,我順著它真的走出去了,看見了一個很大的城市,一座高樓上寫著——大說城。”

沈奶奶說:“然後呢?”

我說:“四周有很多人,他們說話我一句都聽不懂。一個老頭走過來,他走到三個石頭雕塑那裏突然就摔倒了,很多人圍上去幫忙……然後我就醒了。”

沈奶奶深深吸了一口氣,對我母親說:“多懸啊。”

我母親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她說:“這孩子在陰間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幸虧你們搶救得及時!”

我插了一句:“還沒完。”

沈奶奶馬上盯住了我。

我說:“我醒了後,看見你在我家,你聽我講完了我經曆的事情,對我媽說——多懸啊。我媽問你——為啥這麽說?你說——這孩子在陰間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幸虧你們搶救得及時。”

沈奶奶說:“對啊,這就是我跟你媽剛才說的話啊。”

我搖搖頭,接著說:“你還說,我看到的那個世界沒有太陽,是陰間。你還說,我看到的高樓和汽車都是活人燒給死人的紙房和紙車。你還說陽間根本沒有大說城這個地方。你還說我看到的那三個雕塑是三生石。你還說陰間和陽間語言不通,所以我才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你還說我看見的那些人有吊死的,有淹死的,有壽終正寢的,有得病早夭的。你還說那個老頭是替我死的。你還讓我媽去燒點紙,驅驅邪氣。”

沈奶奶驚呆了,她緊張地看了看我的父母,又盯住了我。

我繼續說:“後來我長大了,長到了19歲,去當兵,還發表了很多文章,又去了西安,又去了北京,又去了成都。我娶了個媳婦,名字叫季風,我和她十分恩愛。有一天她出差了,我一個人去商場玩遊戲,看到了一個商場叫‘大悅城’,門口站著很多人,他們講四川話,我一句都聽不懂,還看見了三個石頭雕塑,一個老頭走過來,突然就摔倒了,然後跑過來很多人……我才醒過來。”

我母親跟沈奶奶緊張地對視了一下,小聲嘟囔了一句:“這孩子是不是傻了啊……”

我忽然想起來,我去當兵的時候大海已經犧牲了,於是問我母親:“大海呢?”

我父親趕緊說:“他藏到他堂哥家去了,被他爸媽拽回來暴揍了一頓,早上走路都是瘸的。”

我幹巴巴地笑了笑,說:“你讓他等著吧,我的律師會給他發函的。”

五.季風

最大的腦洞有多大?再大也大不過人類大腦本身。

接著講。

季風去北京出差了。

她剛剛住進酒店就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說:“你老公的身體出了點狀況。”

季風趕緊問:“他怎麽了?”

對方說:“他在商場外暈倒了,經過搶救,現在已經蘇醒,隻是出現了認知障礙……”

季風說:“請您具體點兒。”

對方說:“他……認為自己是個7歲的小孩兒。”

季風愣了愣才說:“好的,謝謝你們對他的照顧,我現在在外麵出差,馬上飛回去。”

這個季風的老公不是我。

我才7歲,當然不是我。

此時我正躺在東北絕倫帝小鎮家裏的炕上,跟我的家長和一個叫沈奶奶的人說著話。這一天太陽特別特別好。

算起來,還要再過很多年,我幻曆中的太太,那個叫季風的女子,才會在3228公裏之外的天府國呱呱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