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 妻

太太出國了,男主人一個人在家。

這一天是陰曆七月十三。明天,他過生日,三十一歲生日。

他打電話叫一個鍾點工來收拾房間。

大約十分鍾之後,門鈴響了,鍾點工來了。她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麵容很憔悴。

門打開之後,兩個人互相望著對方,都愣住了。

“你看什麽?”男主人問。

“你看什麽?”鍾點工顫顫地反問。

“你……是不是覺得我麵熟?”

“是嗬。你呢?”

“我也覺得你麵熟!”

“你是……”

“我是鍾楚良嗬!你是……”

“我是殷紅!”

“殷紅……對了,殷紅!”男主人愣了片刻,一下就抓住了她的手,眼圈就紅了:“你是我老婆!”

“噢……我也想起來了,你是我老公!”

兩個人的聲調裏都透著難以抑製的激動。

突然,男主人想起了什麽,慢慢放開了鍾點工的手:“……可是,我有太太嗬,她出國了。”

那個鍾點工一下也拘謹起來:“是啊,我也有老公,他在市場賣菜……”

男主人看著她的眼睛,使勁地想:“可是,我為什麽覺得你是我老婆呢?”

“我也覺得你好像是我老公嗬。”

“好像是一個很遙遠的夢……”

“沒錯兒,就是一個很遙遠的夢……”

鍾楚良猛地抖了一下:“我明白了,咱倆上輩子是夫妻!”

殷紅迷茫地看著他,喃喃地說:“上輩子……”

終於,她把手中的臉盆“哐當”扔在了地上,一下撲到男主人的懷裏,男主人也緊緊摟住她,兩個人抱頭痛哭。

哭了一會兒,男主人首先止住了。

他把殷紅拉到沙發上,為她擦幹了眼淚。

“別哭了。我們這輩子都托生了人,還碰巧遇到了,還互相都記著,這是緣分哪!別哭了。”

殷紅抽抽搭搭地說:“我不哭了。”

“來,我們對一對——我們成親那年,你二十一,我二十,對不對?”

“對呀。你屬蛇,我屬龍。”

“我是一個戲子。”

“你是唱花鼓戲的。”

“你爹開藥鋪,是武漢數一數二的富翁。”

“你到我家來唱戲,我看上了你,非要和你成親。”

“成親那天,連警署和衛戍司令部都來了人。”

“晚上,你還跟我開玩笑,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我頭戴禮帽,十字披紅。”

“我穿著繡鞋,蒙著蓋頭。”

“我記得拜堂的時候你還掐了我一下。”

“成親後,我爹就不讓你唱戲了,給了你一個藥鋪,你當上了掌櫃的。”

“咱家住在日租界,西式洋樓,鏤花鐵門。”

“對麵是平漢鐵道,鐵道那麵是貧民區。”

“那條街有一個妓院和一個舞廳,經常可以看到高麗妓女,頭發挽在腦後,露出粉白的大臉。還有醉醺醺的日本水兵。”

“我最愛穿的衣服就是那件盤花高領旗袍,還有白色的毛披肩,金絲絨黑鬥篷……”

“你記得那次失火吧?”

“那場火是天意。”

“我看著咱家的藥鋪被燒得精光,腿都站不直了。要不是有你爹,咱們連飯都吃不上了。”

“那年我二十六。”

“你還記得德望嗎?”

“咱家老四?”

“對呀。”

“怎麽不記得!本來,你給他請的那個星相家說他是壬騎龍背的八字,安邦定國,官至一品,可是……”

“他死的那天是陰曆十一月二十九吧?”

“沒錯兒。”

“現在想一想,其實就是肺炎,卻要了他的命……”

“那一年我三十一。”

“你還記不記得……第二年的陰曆七月十三?”

這句話好像刺到了兩個人共同的一個神秘穴位上,他們幾乎同時打了個冷戰,互相愣愣地看著,都不說話了。

第二年的陰曆七月十三,就是今天這個日子。男人三十一,女人三十二。

他們對視了很長時間,鍾點工終於開口了,她顫巍巍地說:“那一天,你瘋了,我也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