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最高處
我曾經駕駛“切諾基”行駛在著名的青藏公路上。那一次,我差點到達拉薩,最後我還是把那一塊聖土放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活一遭,當然希望足跡遍布四方。但是如果毫無保留,真的走完了所有的地方,我們的生命就會有到了盡頭的感覺。
青藏公路空闊而寂靜,除了我,沒有一個活物。兩旁是雪山,在刺眼的太陽下閃著白光。
我剛剛在納赤台兵站吃過飯,喝了一點啤酒,心情很好。我把車開得飛快。
我要衝到昆侖山的頂巔,我知道那裏的海拔比拉薩還高。我要站在最高處,看一看所有的城市和村莊,一言不發。
太陽移了一大截,我覺得我都快摸到天了,可是公路還在朝著更高、更遠的地方延伸。
我忽然有點恐懼,接著就感到氣短了。我想到嚴重缺氧會導致兩個問題:一是發動機不易燃燒,很可能熄火;二是人出現高原反應,甚至昏迷。而這兩個問題都很麻煩。我是一個半吊子司機,車出任何故障我都將束手無策。這裏是無人之境,萬一我倒下了,那就等於把自己永遠地獻給了大山。
我固執地朝前走,我的心情如朝聖一樣聖潔。
突然,那座碑就擺在了前方。那是一尊神。
我似乎還缺乏一點必要的心理準備,我的心抖了一下。
那碑的四周掛滿了藏語經幡。天與地都凝固了,隻有五顏六色的經幡在強烈地飄搖,極具動感。
我跳下車來,走近了它,我看見四個大字:昆侖山口。還有一行小字:海拔四千七百六十七米。
我終於到了,我靠著它用力吸了一口氣。空氣稀薄,陽光明媚。
我從口袋裏掏出照相機的時候,猛然意識到我在這個地方將留下一個遺憾——四周沒有一個人,而我的照相機又不能自拍。最後我沮喪地把照相機收了起來。
我想回返了。這個地方雖然平平靜靜,但我覺得它暗藏無限殺機。已經消失的恐懼又一次掠過我的心頭。
這時候,不遠的地方竟然傳來一陣亮瑩瑩的歌聲。
是的,歌聲,一個女孩的歌聲,唱得並不是很準,但聲音很動聽。在那人跡罕至的地方,在那天堂郊區,能聽到歌聲,是一件多麽令人感動的事情啊。
一個女孩走過來,她穿著軍服,上等兵軍銜。她的出現是一個童話。
我遠遠地打招呼:“你好!”
她陡然停止了歌唱,一邊打量我一邊慢慢走過來。
為了打消她的戒備,我想趕快在陌生的兩個人之間尋找一個共同的紐帶。《女友》大家都知道,於是我就拿出記者證,對她說:“我是《女友》人,我是周德東。”
她停在我的麵前,笑了:“我知道你。”
我說:“你好像應該問問我怎麽突然出現在了這裏。”
她說:“一點也不奇怪,你就應該是這樣。”
我說:“不過我倒有些不明白,你叫什麽?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她說:“我把名字告訴你你也會很快忘掉,叫我上等兵好了。不過,假如幾年後我們還能再遇見,你就應該叫我少尉了。我是來巡線的,這是我的工作。”
我說:“隻有你一個人?”
她說:“三個。那邊有一根線杆斷了,另外兩個開車到附近的納赤台兵站去尋線杆,我在這裏留守。”
我說:“他們什麽時候能回來?”
她說:“如果車不出毛病,隻要三個小時。”
我說:“時間還早,你幫我拍幾張照片吧。”
她說:“沒問題。”
上等兵的攝影技術不錯,她給我拍了三張。我隻剩下三張膠卷了。一張我站在經幡間,一張我坐在“切諾基”裏,一張我半躺在戈壁上,昆侖山頂隻有我們兩個人,沒有辦法和她留下一張合影,隻有這三張照片成了我的一生中的紀念。
她在鏡頭之外,你們看不見,我卻能。即使是多年以後,隻要我拿起這幾張照片,我依然能像照片中青春的我一樣,一眼就看見手持照相機笑盈盈的她。
這種偶遇實在是太稀奇了,五十年才修得。於是我在浩浩****的風中對她說:“我在這裏陪你等車來。”
她說:“好哇,隻要你不怕冷。”
我說:“我是東北人,在冰雪裏長大的。你呢?”
她說:“我是南方人。”
我說:“我也當過兵,1987年。”
她說:“當過兵的男人能看出來。”
我說:“我至今還保留著一身軍服,不過都已經發白了,我母親經常幫我拿到太陽下曬一曬……而你的軍服還綠著。”
她不解地看著我。
“那時候我的年齡和你一樣小。轉眼十年了。”
她笑了:“再過十年,我也來這裏,遇到一個兵,我也對他說——我至今還保留著一身軍服,不過都已經發白了……”
我說:“這是緣,不可求。”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昨晚,我還真的做了一個夢,不過我在夢裏遇見的是……”
我問:“是誰?”
她小聲說:“是一隻羚羊。”
我說:“那也許是我了。”
她說:“有篇文章叫《那個地方叫凱裏》,你還記不記得了?”
我說:“怎麽能不記得呢?”
她說:“那篇文章把我看哭了,最後,我看到編輯是你。”
那其實是一個極其平凡的故事:一個感情被欺騙的女孩,滿心創傷,坐一列慢車穿行在雲南濕漉漉的山林中。那是深夜,車上大都是當地人,有的是外出打工,背著長長短短的工具,有的是已經打工回來的,扛著行李卷。車上又髒又亂。女孩是一個外地人,聽不懂他們說什麽,她戒備地坐在座位一角,困倦而疲憊。後來有一個軍人上了車,他坐在了女孩的旁邊。他很幹淨,身上有一點淡淡的肥皂味,襯衣領露出一圈,雪白雪白的。女孩覺得隻有這個軍人還可靠一些。她怕有人欺負她,就和軍人客氣地搭上了話。他的話不多,他一直坐得筆直。慢車停在一個無名小站,困得迷迷糊糊的她突然覺得手腕很疼,猛地清醒了。原來她把手放在了窗外,手鏈被人在站台上用刀割斷搶跑了,她的手腕也流了血。那個軍人急忙幫她包紮,很抱歉地說:“我早該提醒你,這地方常常發生這種事的。”後來,她睡著了,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的頭倚在軍人的肩上,他依然坐得筆直。他輕輕地說:“睡吧,路還長呢,睡吧。”她就又沉沉地睡去了。不知過了多久,軍人把她喚醒了:“我從這裏下車了。路還遠呢,你自己保重。”她有些怔忡,木木地點了點頭。軍人下車後,她一下子回過神來,想起還不曾問他的姓名和地址,她猛地從車窗探出頭,看見他站在黑夜的小站上,用力朝她擺手。她的眼淚就嘩嘩地流淌出來。這時,車已經開動了,她嘶啞地喊道:“你在哪裏當兵?”隻聽見他用盡全身力氣朝她喊出了一句:“那個地方叫凱裏!”――
我流浪了十年,走過很多地方,有過很多傳奇,那麽,我本不該浪費篇幅講一個別人的故事——但這個故事不同,它同樣也曾經把我深深感動。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萍水相逢,默默地彼此信賴,默默地互相溫暖,最後留下一份永久的回想……我崇敬這種感情。
我對上等兵說:“這篇稿子我花了很大工夫改動。我是一個懶散的人,很少做這樣的事。我之所以喜歡這篇稿子,是因為我也曾經是軍人,有過很多次類似的經曆。另外,作者寫得很細膩,我就像是在聽一個人講經曆的一段往事。現在的雜誌講究可讀性,一批職業的撰稿人開始編故事,越編越奇巧,越編越感人,技術可謂登峰造極。我已經厭倦了。我喜歡真實和深情。在那樣一個荒蠻的地方,在那樣一個漆黑的深夜中,在那樣一列糟糕的慢車裏,在那一個沒人注意的硬座上,兩個人也許都有淡淡的渴望,嫩嫩的敏感,兩顆心默默相依,照而不宣。最後分手的時候,他們的心突然都很疼……我想,這就是愛了。”
她歪著頭,認真地說:“太快了吧?”
我說:“一點都不快。”
她想了想說:“我覺得他們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應該說是人與人之間的愛。”
我肯定地說:“主要是男女之間的愛。”
她又笑了:“你真武斷。”
我說:“假如那軍人的身邊是一個男的,或者那女孩的身邊是一個女的,那麽絕對就不會有這個故事了。”
她垂下了頭去,過了半晌才說:“想想也是。”
我說:“愛其實不遙遠,是我們自己往愛的路上設置了太多的程序和阻礙。”
她不再表態,隻是看著我。
我又說:“讀完那篇文章之後,以及這一次到青海來,我有了一個定論——荒涼的地方更容易成就愛情。”
她的眼睛明顯表現出不讚同,不過她沒有當麵反駁,而是突然問:“你有沒有結婚?”
我說:“一會兒再回答你。我們生活在城市裏,人山人海,我們每天和很多異性接觸或者擦肩而過,有無數機會,但我們很麻木,很戒備。因為城市裏人也多嘴也雜,我們不敢放肆,我們經過煩瑣的步驟,一點點地走向愛,必須顯得很矜持,很規矩。隻有深入大自然,四周不見了那麽多的眼睛,我們才能表現得更本性。另外,在荒涼的地方,更需要兩性的依靠。我結婚了。”
她說:“假如有一天,你遇到文章中那樣的一個女孩,經曆那樣一個故事,你怎麽麵對自己?”
我愣了愣,說:“我會認為我很善良,她很多情,我愛人很賢惠,一切都很美好。而美好與美好永遠不衝突。”
她說:“你太浪漫了。”
我說:“要不然我也不會獨身一個人來到昆侖山頂上了。”
風一點點大了起來,刺骨地冷。我四下望望,說:“你的戰友怎麽還不來?”
她說:“估計是路上出了麻煩。你先走吧,天快黑了。”
我說:“我怎麽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呢?我們到小房子裏去。”
她說:“哪裏有小房子?”
我指了指我的車:“裏邊還有暖氣。”
我們坐在“切諾基”裏,風聲就遠了。她講了一些她在高中的事情,天色暗下來。我怕那輛軍車過來看不見我們,就把車燈打亮了。
我說:“假如遇不見我,你怎麽辦?”
她說:“哭唄。”
我心不在焉地說:“好辦法。”我在考慮,如果那輛軍車一直不回來,我就這樣和這個上等兵在車裏度過一夜嗎?
我又想起了那列無始無終的慢車,那個無始無終的黑夜,那兩個無始無終的同行人。我低聲對她說:“你困不困?”
她說:“有一點。”
我說:“那你就睡吧,時間還長呢。”我一邊說一邊把煙色的羽絨服披在她的身上。我突然覺得她長得挺小的。
她說:“我想聽你說話。”
我說:“下一次吧。”
她勉強笑了笑,說:“下一次我隻會遇到羚羊。”
我岔開話題,說:“今天晚上我們是站得最高的兩個人。”
她說:“不見得,還有牛郎織女呢。”
從車窗向天上望去,不見銀河,外麵的風仍然肆虐。
我說:“他們一定比我們更冷。”
她鄭重地說:“他們有愛,有愛是不會冷的。”
有愛是不會冷的——這是上等兵和我單獨在一起說的最後一句話。那輛軍車驚天動地開了過來。上等兵打開車門跳下去,判定是她的戰友後,使勁擺手。軍車開到近前,下來兩個男性軍人,看不清軍銜,他們和上等兵解釋著什麽,詢問著什麽。上等兵跑回我的車前,氣喘籲籲地說:“我要走了,我們還要連夜把線路修好。”
我長出一口氣,說:“你終於找到隊伍了。”
她一時顯得有些局促,不知該說些什麽。過了半晌,她伸出手來和我握了握,輕輕地說:“再見,一路順利!”
我說:“你在哪裏當兵?以後,我經常給你寄雜誌。”
她靜靜地搖了搖頭。
我定定地看著她。
她終於用我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低地說了一句:“那個地方叫凱裏。”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顫了一下,接著我笑了笑,說:“好吧。你說過你十年以後還來這裏,那時候,你真的會遇見一個兵,一個已經退役多年的老兵,那就是我。”
上等兵信任地點了點頭。
我發動著車,一踩油門走了,留下了那個長得很小的女兵,留下了那個無邊無際的黑夜,留下了那個亙古沉寂的山頂……
正像我不願走遍所有的地方一樣,在感情上,如果達到了最隱秘、最熾烈的極點,那麽隻會看到一片空白。我前麵說過,愛其實不遙遠。當我們悟到這一點的時候,愛已經唾手可得。而我們偏偏又把它放在更高、更遠的地方,甚至一生一世遙不可及。這樣,我們的生命就永遠不會發白,就會永遠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