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兵想吃肉
我經常在下午四五點鍾的時候,突然想起一個八歲的孩子。
他是姐姐的兒子,叫張繼兵,我的朋友。
姐姐離婚之後,領著張繼兵和我衰老的父母一起生活,一家四口人,全靠姐姐賣麻花賺一點點錢糊口度日。
姐姐背著一筐麻花,在家鄉小鎮的土街上叫賣。小鎮的天很冷,雪很厚,太陽很遙遠。姐姐喊著,嗓子就啞了。
這時候,張繼兵也許正遠遠地躲在一個房角,一聲不吭。他又瘦又小,不顯眼。鄰居們說,張繼兵總是獨來獨往,很少和他們的孩子一起玩耍,有時,他們想起很多天沒見到張繼兵了,一抬頭,卻猛然發現這個小家夥正在他們沒留意的一個角落沉默地坐著。
張繼兵沉默地坐著。
我一想起他來,就是這個別人向我講述的他的姿勢。他不會像其他孩子一樣站起來蹦蹦跳跳地去快樂嬉戲,他的心裏永遠壓著一塊石頭。
他在望。他在望著那個背著大筐的和他一樣又瘦又小的女人,她臉上的笑比所有人都卑謙,她身上的衣服比所有人都廉價。她是他的母親。
在同齡的孩子心中,母親是最了不起的。假如受了欺負,他們當然跑回家找媽媽。隻有張繼兵不一樣,他知道沒有人怕他的母親,甚至大家都很瞧不起她。他隻有反過來成為母親的依靠。
這些都是我猜想的。
張繼兵不說話,他總是不說話。
不過,我奉勸你,千萬不要惹他——我的朋友——張繼兵,不然,你會很麻煩。
假如你是一個比他高、比他壯的大孩子,假如你敢冷嘲熱諷他,他會一言不發地走到你的麵前,猛地一拳把你打倒。假如你敢說什麽,哪怕是討好的話,隻要你張嘴,他會飛起一腳,讓你換個姿勢繼續躺著。你再說,他會再打,直到你和他一樣——不再說話,他才會轉身離開。
張繼兵不承認我是他的朋友。我在他的眼裏,也許隻是他母親的弟弟而已,一個追名逐利的、很少回家的、不孝的男人。我可能真的不配做他的朋友。張繼兵來到這個人世間八年,打過無數次仗,沒有敗過一次——至少每一次都是對方傷得比他重,甚至他的考試成績也總是名列全校第一名,盡管他的學費都是姐姐借的錢。我沒有張繼兵那樣威風,我倒下過許多次,從這點看,我隻配做他的舅舅。
打架不能證明一個孩子的什麽,但是我可以看到,張繼兵的常勝不敗是他未來幹大事業和成為真男人的前兆。
聽家人說過一件事:家鄉小鎮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單身,姓培,做生意賺了很多錢,常常騎著摩托扛著獵槍去野外打兔子。他很凶,因為打架蹲過監獄。一次,張繼兵說:“老培,你帶我去玩吧!”老培就把他抱上摩托,一溜煙地走了。他們走出了五十多裏路,來到一片無邊無際的荒草甸子。老培一邊尋找獵物,一邊開著玩笑,牽扯到了姐姐,話語中可能帶著幾分戲弄。張繼兵雙眼射出憤怒的光。老培沒察覺,一直在不知趣地說。張繼兵在後麵咬著牙,死死地盯著老培的後腦勺。終於,他憋不住了,怒吼了一聲:“老培!我操你八輩祖宗!!!”然後,他轉身就跑。老培回過頭,愣愣的。冰天雪地,沒有人煙。張繼兵連方向都搞不清,他會走失的。老培喊他,喊他回來。張繼兵頭也不回,跑得越來越快,像一隻兔子。老培害怕了,騎摩托追趕。張繼兵衝出荒草甸子,朝一大片有高粱茬子的田地深處狂奔。因為有壟溝壟台,摩托無法行駛,老培隻有呆呆地望著他越跑越遠,沒了蹤影。
那天,張繼兵到底繞了多遠的路,家人不知道。他走了一天,一天沒吃一口飯,傍晚,他回到了家。姐姐說:“你這孩子太強啦!老培不讓你玩獵槍,你就生氣呀?他回來後不見你,又騎摩托去找你了。”
張繼兵淡淡地說了一句:“他說謊。”
老培到底說了什麽,他自己不會說,張繼兵也不會說,我們是無法知道了。不過,我敢肯定,我的朋友張繼兵那天之所以冒著被凍死、被餓死、被咬死的危險,一個人在荒郊野外跑了那麽遠的路,全是為了一個窮孩子以及他母親的尊嚴。
我回東北老家的時候,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為我的朋友張繼兵買一件禮物。我想為他買一個文具盒,最漂亮的,免得他總是把文具散裝在有漏洞的書包裏;我又想為他買一包巧克力,他從來沒吃過;我還想為他買一束鮮花,獻給英雄的那種……最後,我什麽也沒有買,想著回到小鎮後,問他要什麽。
姐姐到車站接我。我第一句就興致勃勃地問起了我的朋友張繼兵。姐姐先說了一通他如何淘氣如何不好管教,等等,最後姐姐說了這樣一件事:一天,她多賣了一些麻花,買回了一點豬肉,改善夥食——家裏已經有半年沒買過肉了。下午四五點鍾,張繼兵放學回家,見姐姐正在案板上切肉,愣了一下,撲上來抓起一塊肥肉就吞了下去,那是生的呀!……姐姐是笑著說這件事的,我聽後,心卻很疼。
如今,有錢的人太多太多了,他們已經不再滿足於吃動物的肉,有的拿著厚厚的票子,還去買女人的肉。女人的肉比豬的肉更貴,或者說,比豬的肉還賤……
而張繼兵想吃豬肉,但是他吃不到。
……我什麽禮物都沒有買,隻是給張繼兵買回了一角子豬肉。
張繼兵見了我,態度很淡。他長到八歲,我們一共隻見過幾麵。
吃飯時,張繼兵把肉一塊塊夾到他衰老的外祖母的碗裏。
那天傍晚,我領著他來到屋後的草地上,想和他聊聊天。晚風清涼,張繼兵坐在那裏,一言不發,隻是玩弄手中的幾個石子。
我說:“以後,舅舅賺了稿費就寄給你,買肉吃。”
張繼兵沒說話。
我又說:“你要多多吃肉,隻有多多吃肉,才能健壯,才能不被人欺負……”我微微地低下頭去,不知再說什麽了。
在這個淺薄的塵世間,隻有做一個肉食動物才能很好地生存下去,而做一個草食動物,隻會越活越苦難,盡管它們的心靈是那樣柔軟和善良。
我抬起頭,繼續說:“你要一天比一天凶猛,變成一隻虎。我是十八歲開始流浪的。在你十八歲的時候,我接你下山。”
這時,張繼兵突然仰頭看了看我,眼眸閃著異樣的光。
我伸出手輕輕擦了一下他的臉頰,冰涼冰涼——那絕對不是一個八歲孩子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