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熊

周郎陷入了極度恐懼中。

他和郭山被困在山上的一間小木屋裏,外麵風雪肆虐,像一萬個惡魔在怒吼。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也就是說,他們已經70多個小時沒有吃任何食物了。

這是一個守林人的房子,有一張木床,上麵鋪著幹草。還有一張簡陋的木桌和一把站不穩的椅子。屋角有一堆木柴,但是他們沒有火。

風雪一直沒有停止,也一直沒有減弱,周郎感覺到了它的敵意。它一定早就打定了主意,一直到他們變成兩具硬邦邦的屍體,才會偃旗息鼓。

周郎知道,兩個人的體能眼看就要消耗到極限了。

本來,他是個柔弱書生,因為貧困,才開始跟隨郭山上山捕獵黑瞎子,沒想到迷了路。郭山很強壯,他猜測,他一定死在郭山前麵。

郭山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周郎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郭山開始敏感地觀察他的臉。他在觀察一個人臨死前是什麽樣子。

每次,周郎感覺他在看自己,就把目光轉向他。他立即就把眼神移開。

周郎想象自己的臉一定是鐵青色,而且眼神呆滯。他的臉已經沒有一點知覺,眼珠轉起來也很吃力。

周郎說:“我讀過一篇小說,是一篇恐怖小說……”

“你提這個幹什麽?”

“那篇小說就寫了兩個被風雪困在山上的人,一個叫卡爾尼,一個叫埃斯特羅。”

“他們獲救了嗎?”郭山心不在焉地問。

“……卡爾尼很瘦弱,先死了。埃斯特羅把他埋在了雪裏。早晨,他爬起來,卻發現卡爾尼的屍體一動不動地坐在木桌前,凝視前方……後來,埃斯特羅一次次把他埋葬,他一次次出現在木桌前。原來,那個埃斯特羅夢遊。可是,他不堪恐怖,開槍自殺了。”

“這個時候,你不該講這樣的故事。”

周郎悲哀地說:“……我死了之後,假如你看到我突然又出現在了這個房子裏,不要害怕。”

“你不要失去信心,我們會獲救的。”

“但願吧。”

郭山沒有看到周郎死去的過程。

他拎著獵槍離開小木屋,走進了風雪中,幻想撞上一隻野兔之類的小活物。

天快黑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

膽小的周郎害怕了。假如郭山迷了路,今夜回不來,他簡直不敢想,在這個黑糊糊的小木屋裏,他一個人如何度過漫漫長夜。

終於,他決定出去尋找郭山。

他找到他了。郭山坐在一棵樹下,雙眼凝視前方。雪把他的下身都埋住了。

周郎蹲在他麵前,看了他一會兒,斷定他已經死了。

他心中的恐懼和孤獨感驟然強烈了。他把壯實的郭山推倒,用雪埋葬了,然後,他拿起那支獵槍,踉踉蹌蹌地走回了小木屋。

躺在**,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下一個就是他了。

他醒來時,天剛蒙蒙亮,他陡然想到了塞繆爾·亞當斯那篇恐怖小說,他怯怯地朝地下望去——郭山直挺挺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凝視前方。他的頭發上,臉皮上,衣服上,都是白花花的雪。

周郎差點叫出來。

他馬上想到,夢遊都是由於內心極度的恐懼。假如,他沒有看過那篇恐怖小說,那麽,它的情節也許就不會重演。

他簡直不敢想,這具屍體是他半夜從雪地裏背回來的……

終於,周郎下了地,走過去,站在離屍體一步遠的地方,死死盯著他。過了半天,周郎伸手推了推他,他轟然倒在了地上。不過,他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坐姿。

接著,周郎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竟然把他拖到了門外。

他已經顧不上恐懼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和一具屍體呆在同一個房子裏。如果屍體不弄走,他就得凍死在風雪中。

出了小木屋,就是一個很陡的大坡,有一裏路那麽長,他奮力一推,屍體就滾下去了。

很快,屍體就消失在風雪中。

周郎想,他根本不知道屍體滾到了哪裏,夢遊的時候,他再也不可能找不到他了。

可是,天黑後,他還是睡不著。他一直盯著地上那把椅子。

屍體一直沒有出現。

在寒冷中,他昏昏地睡著了。他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醒來。

盡管他很瘦弱,但是他的生命力竟然很頑強,天亮時,他又睜開了眼睛。

風雪不但沒有停止,而且更猛烈了,好像要把這個小木屋推翻。

他朝地下望去,郭山又一次坐在了那把椅子上,還是那樣目視前方,紋絲不動。

他縮在**,血都停止了流動。

他想,也許這具屍體還記著他講的那篇小說,一定要嚇得他開槍自殺,跟他一同去……

他看了看旁邊的獵槍,心中越來越冷。

終於,他又一次下了地,從後麵抱住屍體,把他拖出門。

這是被困第五天。可是,他竟然又把那冰雕一樣的屍體推下了大坡。這是一種恐懼的力量。

晚上,周郎不敢躺下,一直盯著那把椅子。每次,屍體都出現在這把椅子上,假如……終於,他做出了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定——今夜,他就坐在這把椅子上,看看有什麽結果!

夜越來越深,風雪越刮越狂。

他好像失去了元氣一樣不停地抖動著。他太虛弱了,連支撐自己睜眼的力量都沒有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失去了意識,趴在木桌上,進入半昏迷半睡眠狀態。

後來,風雪莫名其妙地停了,一縷晨曦靜悄悄爬進了小木屋。世界靜止下來,好像等待著什麽。

周郎又一次從昏睡中掙脫出來。

他依然坐在椅子上,這讓他鬆了一口氣。他下意識地朝**看去——**是空的。

可是,他馬上感覺到不對頭,身下的椅子明顯高了一截!

他木木地轉過腦袋,看見屍體坐在椅子上,而他坐在屍體身上!

郭山木木地望著他。

他嚎叫一聲,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他的腿已經沒有一絲支撐力,滑倒在地,朝前爬。

他回頭看看,屍體背對著他,還在那裏直挺挺地坐著。

這時候,他連推開門的力氣都沒有了。

門卻自己開了。一隻龐大的黑瞎子直立在門口,冷冷地盯著他。

他趴在地上,迷茫地望著它。

不論站姿,還是眼神,熊都像一個人,而周郎卻像個野生的爬行動物。

過了好半天,他的大腦才緩緩轉動起來。

郭山的死亡,屍體的搬移,都是它幹的!

這家夥天生近視,因此晝夜行動自如。它的嗅覺和聽覺比人強百倍。而且,它表麵看起來愚蠢笨拙,實際上機敏過人。盡管如此,它依然鬥不過人,已經瀕臨絕種。

可是,這季節,黑瞎子應該都冬眠了啊。他和郭山正是想投機取巧,在哪個樹洞裏找到一隻無知無覺的黑瞎子,發一筆財……

它怎麽突然醒了?

難道,為了自保,它改變了天性?

太陽從東方升起,在天空上轉了一個大圈,又朝西方墜落。

天色變黯的時候,黑瞎子扛著一杆獵槍,離開了小木屋。

黑糊糊的小木屋裏,留下了一活一死兩個人,他們的四隻手被緊緊捆綁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那是周郎的腰帶。

黑瞎子走在樹林中,嘴裏嘀咕道:“吉夢維何?維熊維羆。”

這是古老的《詩經》名句。

就這樣,天又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