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地 下

這天半夜,我被什麽聲音弄醒了。

仔細聽,不是蟋蟀,也不是青蛙,好像是貓的叫聲。

貓是抓老鼠的。

老鼠在夜裏出現,它沒有腳步聲,也不咳嗽。

它偷糧食,咬衣物,還鑽進人的被窩裏嚇人。你感到被窩裏有個毛烘烘的東西,很涼,很滑,你一抓,隻摸到一根長長的尾巴,就什麽都沒有了……

由此,我們可以斷定,老鼠是陰壞的東西。

我們看不見它,因為它總是出現在我們夢的外麵。那時候,我們是虛幻的,它卻是真實的。

它跑得像220伏電一樣快。人類的速度遠遠沒有它快,於是它勝利了。它不絕種就是勝利了。

那麽貓就是絕好的東西了。我們都不強大,我們都依賴正義。讚美就是依賴。

既然貓是好動物,那為什麽很多人都害怕貓?是怕它的眼睛嗎?——貓即使眯縫著眼睛曬太陽,也處於備戰狀態。那雙眼睛確實有點邪惡,可老鼠更邪惡,以毒攻毒啊。

是怕它的爪子嗎?貓的爪子確實有血腥氣,可那是武器,任何的武器都不善良。

我覺得,大家怕貓,是因為它半夜的叫聲。

一個人突然發出某種動物的叫聲,那不可怕;假如某種動物突然發出人的叫聲,那就可怕了。

那貓叫太像小孩哭了。

我豎起耳朵聽。刮風了,我聽不太清楚。

太太熟睡著。外麵沒有月亮,她隱在黑暗中,我看不見她的睡態,隻能聽見她輕微的鼾聲和偶爾的磨牙聲。

我越來越覺得那聲音不對頭——其實,那是小孩的哭聲,不過是很像貓叫。我哆嗦起來,怎麽都止不住。

——剛才是誰說人發出動物的聲音不可怕了?

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叫醒太太的,我不想讓她看見我哆嗦。

我披衣起床,站到臥室的窗前,那哭聲好像不在這個方向。我躡手躡腳地走出臥室,想到另外的房間聽聽。

我家的客廳很大,隻有臃腫的沙發和瘦小的茶幾,顯得有點空****。新買的那個飲水機立在客廳一角,模模糊糊地看著我。

燈一關掉,我就覺得那個飲水機在看我。

我很疑惑,自己怎麽會有這種感覺呢?

它比我粗一點,矮一點。它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它隻不過是一台南方某廠生產的機器,有涼水,有熱水,供主人隨時選擇……

我三十五虛歲了。

過去,我總是不成熟地說,我已經成熟了。而現在我不再說。這個年齡的眼睛像X射線,看穿了紅塵一切——已經看到了人的骨頭,那還有什麽隱秘嗎?沒隱秘,那還有什麽可怕嗎?其實,人心不叵測,美好看得一清二楚,險惡也看得一清二楚,就那樣子了。這時候,人不可怕了,我突然對那個飲水機充滿了恐懼。

這是人類精神對物質的恐懼。

我覺得,它才是真正的叵測。

我不看它,穿過客廳,走進書房,伏在窗子上聽,那聲音好像又跑到了另一個方向。

我立即來到兒童房,還不對。

我又來到通向小院的落地門前,風從門縫擠進來,像口哨。這時候,那哭聲似乎更遠了,斷斷續續。

我甚至檢查了衛生間和廚房。

最後,我走過那個飲水機,回到臥室。當我剛輕輕推開臥室的門,突然聽到一聲刺耳的尖叫——是太太。

“是我。”

“你嚇死我了!”

“你也把我嚇了一跳。”

“你有沒有聽見……”

“聽見了。”

她一下就抱緊了我:“我怕……”

“可能是貓。”

“我聽不像貓。”

“那能是什麽?”

“我哪知道……”

我摟著太太,繼續聽那古怪的哭聲。天明還很遙遠。

那聲音越來越飄渺了,或者說風越來越大了。我希望那哭聲越來越近,它如果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的心放在哪?

那聲音不管你把心放在哪,哪怕你天天拿在手裏去上班——它漸漸消隱了。

太太小聲說:“沒有了?”

我說:“沒有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住宅區的人還是很少,到了晚上,一幢樓房沒有幾個窗子亮燈。

甬道上,還有人領孩子蹣跚學步,還有人牽著寵物狗溜達。

兩旁的草坪一直沒有長高,因為工人不停地用割草機給它剃頭。那些工人的表情總是惡狠狠的。其實沒有人欠他們的錢,反而是他們欠著別人的錢。

噴泉還在沒完沒了地噴。我感到,那好像是一種排泄。

前麵我提到的那兩隻鳥,經常落在我家的木柵欄上,咯咯叫。我一直不知道它們是不是鳥,因為它們長得太大了,都有點像雞了——或者說,經常有兩隻雞落在我家的木柵欄上。

還是沒有人知道我住在這裏,也沒有人知道我這個新居的電話。我忽然感到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至此,我堅持認為窗子上沒有安鐵欄杆是正確的,這樣,所有的窗子都是逃路,否則,房子就成了籠子。我不認為防盜門可以阻擋一切。

一天半夜,又刮風了。那哭聲又出現了,好像是被風刮來的。

當時,太太睡著了。

我沒睡。我說過,我時刻沒有安全感,就是為了讓她時刻有安全感。她在夢中抱著我。這天夜裏有月亮,我看見她睡得一點都不安詳,皺著眉。

那聲音斷斷續續地飄過來。

我輕輕推開太太,輕輕下了床,輕輕開了門,輕輕來到外麵。

風朝我撲過來,我全身一下就冷透了。

我分辨著那聲音的來源,可是它忽東忽西,忽南忽北,一點都不固定。最後,我甚至覺得它來自地下。

我有點慌張了,它在水泥地麵之下?

我觀察了一下四周,眼睛盯住了旁邊的一個黑糊糊的門洞,從那個門洞走進去,是一條長長的坡道,順著它可以走進地下室——那是自行車停放處,沒有人看管。

那地下室其實就在我家的下麵。

王爺花園離市中心很遠,房主大多有轎車,自行車寥寥無幾。在這裏,它們的功能是鍛煉身體,並不是交通工具——因此,地下室就顯得很空曠。

我對地下室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可能全中國的人都這樣。一走進地下室,我就會想到墳墓,因為它沒有窗戶。

我喜歡高處,哪怕風大一些。

但是,太高也不行,讓我住一百層高樓,我肯定不去,哪怕那套房子是白給的,哪怕它的地段在華爾街,哪怕它再搭配一個印度女仆。

隻有平地最安全,因此買房時我選了一層。

現在有哭聲從地下室傳出來,我知道它是專門給我聽的,我必須去看看虛實。

我的膽子並不大,但是我有一個特點,遇見什麽可怕的事都不會跑,我一定要摸清它。 我朝著地下室慢慢走去。

很黑。

借著外麵的路燈光,我看見自己長長的影子投在那條長長的坡道上。(我銬,原來我自己也挺恐怖的!)我走在自己的影子上,漸漸聞到一股潮濕之氣——這個地下室設計有問題,一下雨,水就淌進來,都積在了地下室裏。

那哭聲越來越真切,我斷定就在這個地下室裏!

我終於接近了地下室,心跳得越來越快。(兄弟,可別說大話啊,換了你,當時心可能都停止跳動了。)

那聲音突然沒有了。接著,我看見有一個人從地下室冒出來。藍色的製服,紅帽子,紅肩章,紅腰帶。是他,保安j!

我的腦袋一下就大了。

——剛才誰說人沒什麽可怕的,飲水機才可怕?

他慢騰騰地走上來。

他深更半夜跑到我家地下幹什麽?

我停下來,壓製著狂跳的心,外強中幹地喝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他看著我的眼睛,半晌才說:“你來這裏幹什麽?”

是的,他是保安,他是負責j號樓安全的保安,他深更半夜到地下室巡查是正當的,甚至可以說很盡職盡責。他似乎更有理由質問我。

“你是幹什麽的?”他又問了一句。這一句就把性質改變了。

我相信,他認識我,我是他的仇人,他不可能不認識我,但是他裝作不認識我,於是我成了可疑的人。

我還必須得辯解。我換了一種口氣說:“噢,我是101的房主。”

他繼續問:“你怎麽不睡覺?”

“我聽見地下室好像有動靜,來看看。”

“我剛從那裏麵出來,我怎麽沒聽到?你做夢了。”

他說完,慢吞吞地從我身邊走了過去,走到了地麵上,走進了風中。我再看那地下室,黑黑的,真的像墓穴。

我悄悄溜回家,太太又驚叫一聲。隻要我不在她身邊,她就會醒。不知道這是第幾感覺。

“你幹什麽去了?”她顫顫地小聲問。

“我去衛生間了。”

她驚恐地看著我說:“你為什麽騙我?”

“怎麽了?”

“我剛才去衛生間找過你。”

“……我到地下室去了。”

“你深更半夜到那裏去幹什麽?”

“我看見了一個小偷。”

“偷自行車的?”

“是的,跑了。”

“你這個傻子,萬一他捅你一刀呢?又沒有咱家自行車……”

誰家的丈夫在他太太心中都比別人家的自行車值錢。世人啊,原諒她吧。

我就躺下了。太太好像怕我再離開似的,緊緊抱住我。

我回想那個保安j,心裏越來越不安。此時,他正在風中遊**。人們都進入了夢鄉,隻有他不睡覺。他沒有腳步聲,也不咳嗽。他遊**在人們夢的外麵。

他隨時都可能趴在我家的窗戶上,尋找一個漏洞,或者他自己製造一個漏洞,小小的,足夠了,然後,靜靜地觀看著熟睡的我和熟睡的太太……

天亮了,天還是那麽藍。

草坪和花圃都濕漉漉的,那是露水。

一兩個老人在晨練。

很靜,隻有太陽升起的聲音,樹木伸懶腰的聲音,鳥兒撲翅的聲音。

我開車出了王爺花園。

我似乎忘了昨夜的恐懼,想著今天的談判。我要跟一個出版人——就是書商——談價錢,這是大事。我在心裏想著技巧,怎樣套更多的錢。

有一個蒼老的女人,她的頭發很髒,牙齒又黃又黑,她推著平板車在王爺花園大門外朝裏麵張望。她是撿破爛的。

物業公司不允許這些人進入住宅區。這是對的,這些人明著撿,暗著偷。如果不阻攔,那我們房主太不放心了。

有一次,這個撿破爛的女人溜進住宅區,拿了不該拿的東西(一條舊褲子,不知道從誰家的陽台上被風刮下來,掉在地上)。她被保安追得披頭散發地亂跑,跑得像220伏電一樣快……

平板車上還坐著一個小女孩,大約三四歲的樣子,專心致誌地啃一個麵餅子。不知她是那女人的女兒還是那女人的孫女,因為我判斷不出那女人的年齡。

有時候,王爺花園的工人推著清潔車走過來,會給她一些破爛。和她一樣,那些工人也是窮人,互相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