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冷嗎?

不是小說

我是一個寫小說的。

我寫的是恐怖小說,在我這裏幾乎沒有真實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些虛構成分。

在此我再次強調,現在我講的故事,是我媽之死,是真實的記敘。

我講述的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個事件,是一段是生活的原狀態。

你們不是在讀小說,是聽一個人講述他前不久的一次經曆。

我對著我媽的在天之靈我發誓。

我姐

我生於東北長於東北,但是,現在我對那疙瘩已經很生疏了。

算一算,我已經多年沒有回去了。

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黑龍鎮,忘記了那裏還苟延殘喘著我的老母親。

當你飛黃騰達的時候,周圍的人眾星捧月,你第一個忘記的是母親,你根本沒工夫去回憶她的年齡和生日,沒心情去揣摩她的心情好不好。

可是,當你麵臨圍攻的時候,當你眼看就要完蛋了,絕望至極,驚恐至極,喊出的一定是:“媽!——”

我本質上是一個書生,敏感,多愁,追求完美,希望永遠,想入非非。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野心勃勃,追名逐利……

這性格注定我一直終生漂泊。

很少有誰的人生像我這樣動**。

在東北小鎮擺攤,在中國空軍服役,在蒙古草原放羊,在一個叫白龍的村子供銷社當售貨員,在一個縣城啤酒廠當秘書,在西安某雜誌做主編,在北京賣字……

那天,北京的天氣特別好。

野心勃勃、追名逐利的我正要去一個影視公司錄製我的恐怖電視小說。

在路上,我的手機響了,聲音似乎更急促。

我接起來,是我姐。

“東子,媽病重了……”

我姐是我家的老大,她的三個弟弟一個在北京,一個在西安,一個在上海,隻有她在那個偏遠的小鎮,侍奉我年邁的父母。

我姐是個鄉下人,燈紅酒綠對她沒什麽吸引,她的要求就是有吃有穿。她像天下所有的姐姐一樣,心疼我們哥幾個,平時很少給打電話來,怕我們麻煩。

現在她突然打電話,說明我媽的病一定是很重了。

我的心一下就沉重起來。

我在心裏開始算我媽的年齡,我記得她屬狗,那麽她應該是68歲。

我低聲說:“我過幾天回去行嗎?”

我要去南方搞一次簽名售書,我在想能不能推遲幾天。

“過幾天你恐怕就看不著了……”

我姐說著,在電話裏哭起來。

我想了想,說:“你跟媽說一下,我明天就到家。”

我半路折回來,跟太太說了這件事。

太太輕輕對我說:“我跟孩子都回去吧。”

“算了,那地方冰天雪地,孩子受不了。我自己回去。”

我揣了錢,連衣服都沒換,也沒帶包,就走了。

我媽

我和我媽的關係特別一些。

家裏除了我還有三個孩子,他們的長相都像我爸,濃眉大眼。

隻有我的相貌像我媽,單眼皮,小眼睛,長臉。

而且我的性格也像她。

我媽其實挺放縱的。男女方麵我不說,她從年輕的時候就嗜賭,一直賭到老。我從小到大,很少吃到過早飯。

對於賭博這件事,她受到過家裏人的勸阻、幹擾、聲討、批判,但是她改不了。

她不強硬,但是她蔫巴巴地走她自己的路。

我理解,她的放縱是由於無奈,是由於寂寞。那不僅僅是鄉下小鎮環境的寂寞,還有生命深處的寂寞。

她的心眼很小,一句輕語,一個微妙的動作,就會深深觸動她,最後在牛角尖裏越鑽越深,不能自拔,就哭。

她很細膩,關注情感的細節。

我跟她一模一樣。

她很懂事,總是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記得小時候,我家裏跟現在一樣窮,我向她要錢很少成功。但是,隻要我跟小夥伴一起在街上遇到她,隻要我開口要錢,她肯定給,給的還不少。

盡管我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但是她知道給我麵子。

她疼我們。

她像你的母親一樣,是可敬的。

她在賭場一直坐到老態龍鍾,一直到再也拿不起紙牌為止。

巧合

我來到了火車站。

春節期間,買票的人特別多。

我正想著給火車站的一個當警察的哥們打電話,有一個女人走近了我:“師傅,你要不要退票?”

她是東北口音。

“哪的?”

“哈爾濱。下鋪。”

“我要啊。”

我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了。

那個人索要了30元訂票費,我給了,她走了。

別管合理不合理了,隻要能回家。

直到上了火車,我才認真回想這件事——真巧啊!車次多得數不清,她退的正巧是哈爾濱的票,而且主動問我要不要票。

候車室裏的人密麻麻的。

座位沒有了,有的坐在背包上,有的幹站著。

有鬼鬼祟祟吃茶蛋的。

有用不知道哪裏的方言“嘁哩嚓啦”說話的。

有戒備地掃視四周的。

有張著嘴哈哈傻笑的。

有打瞌睡的。

有看地攤雜誌的……

人聲嘈雜。

我靠著一根柱子站著。

我旁邊的天藍色座位上,有一個人突然站起來,急匆匆朝外走過去,好像碰巧看見了一個同鄉似的。

我就在那個空位上坐了。

我的左邊坐著一個南方婦女,前麵抱一個小孩,後麵背一個小小孩,不停地搖晃著身子。

右邊挨著我坐的,是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

我的心亂極了。

有個老頭站在我前麵,背對著我,似乎在賣呆。

他的手背在後麵,我看見他手裏捏著一張車票。那應該是當日的車票。

我右邊那個中年男人伸過頭去,看了看那個老頭手中的車票,用東北話嘀咕了一句:“哎,這是咋整的,我這個票咋和他的不一樣呢?”

他一邊說一邊掏出票。

他那張車票比老頭手上的顏色淺,很明顯。

我也掏出票來看,跟中年男人的車票不差分毫。

“您是在售票口買的嗎?”我問他。

他看都沒看我,說:“是一個女的賣給我的退票。”

“我的票也是一個女的賣給我的呀。能不能……是假的?”

“誰知道啊!”

我有些惱怒了。

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竟然被一個車站小騙子糊弄了?

那個中年男人說:“一會兒檢票就知道真假了。也許是電腦打印機沒墨了……應該沒問題。”

我又看了看車票,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

“你在幾車?”我問他。

“3車。”

“多少號?”

“13上。”

我取出票看了看,很驚奇:“我是12上,咱倆挨著!”

“太巧了。”

“你一個人吧?”

“一個人。你呢?”

“我也是一個。”

北京站候車室裏的人多得像密麻麻的螞蟻,我和這個鋪對鋪的人偏偏就坐在一起了。

旅途

檢票的時候,我和這個臨鋪的大哥一起上了車。

他拿了三個包,都很大。

我幫他提了一個。

那包重極了。

到了車上,他和我聊起來。

他姓常,是搞一個建築公司的頭。

還有兩個人,一直在插嘴。

一個姓高,一口南方口音,偏偏說他是哈爾濱人。

還有一個女人,姓梅,是哈爾濱製藥幾廠的,駐南昌辦事處,她長得挺有風味,就是牙有點不齊。

高先生羅裏羅嗦說了很多話,中心思想隻有一個:他在中央認識很多大人物。

那個梅小姐聽說我原來當記者,就問我:“是什麽報社?”

“是雜誌,是《女友》。”

“《女友》啊,那時候我經常看。其中有一個作者,我特別喜歡,他寫的文章挺牛氣的,也挺幽默,他姓朱……”

“姓周。”

“周?”

“叫周德東。”

“好像是!……我不太記得作者的名字。”

“我就是他。”

“那個姓朱的人就是你呀。”

“我姓周。”

“我記得他寫過一個小說,寫的是一個學生宿舍樓,樓下住著男生,樓上住著女生,一天,有個小籃子係著繩子從樓上放下來,裏麵有一張紙片……那小說叫什麽名字我忘了……”

“《美人計》。”

“對,就是《美人計》!那個小說特別恐怖……他叫周什麽?”

“不是他,是我。我叫周德東。”

那個高大魁梧的常大哥一直聽著那個女人跟我說話。

那個高先生見縫插針,繼續強調他是哈爾濱人。

夜裏,熄燈之後,我一直在想著母親,睡不著。

很快,常大哥就發出了鼾聲。

他打鼾的聲音很大,把整個車廂睡覺的聲音都壓下去了。

我本來是麵朝上躺著,偶爾翻了一下身,看了他一眼。

夜燈在低處,我看不清他,但是我隱約看見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正在黑暗中看著我。

我打了個冷戰。

實際上,我一直沒有停止翻身,我麵朝下趴在鋪上,一邊自然地把眼光從他那死魚一樣的眼睛上移開了,把臉朝向了另一麵,把後腦勺對著他。

但是,我的心懸起來。

這個人怎麽這麽怪?

他沒睡著為什麽打鼾?

他睡著了怎麽瞪圓了眼睛?

是不是他那三個大包裏有什麽貴重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起來了,各忙各的,洗漱,換票,整理包裹……

我相信我和這個常大哥對昨夜那一次對視心照不宣。

他的表情沒有什麽異常。

我對他說:“常大哥,我幫你再提一個包吧。”

“好,謝謝。”

“哎,我記得昨天你是三個包,怎麽變成四個了?”

“我的包裏還有個空包。昨夜,我就把包裏的東西分成了四個包。”

下了車,出了站台,我和常大哥分手。

互相說了很多客氣話,“你回哈爾濱一定來找我”、“你到北京一定給我打電話”之類沒什麽結果的話。

我不知道開往黑龍鎮那惟一的一趟長途汽車還有沒有。

我站在車站廣場發呆。

常大哥鑽進了一輛出租車,走了,消失在哈爾濱的車流中。

直到如今我也不明白,那個常大哥為什麽半夜的時候一個人悄悄爬起來,把三大包分成了四個包。

一個很黑的人

我順利地坐上了長途汽車。

那是從哈爾濱開往清泉縣的,中間要走八個小時。

中間經過蘭西、青岡、明水三個縣。

過了明水,就是沙土路了,越走越偏僻,荒涼。

八個小時,窗外除了冰雪就是冰雪,厚厚的,一片白茫茫。

偶爾可以看到灰色的樹林帶。

車上的人大都是鄉下人,他們在哈爾濱打工,回家過年。他們都拿著大包小包,甚至鋪蓋卷兒。

車廂裏沒有暖氣,或者說有暖氣但是司機不給開。

窗上結著厚厚的冰花。

我說一路上都看見冰雪茫茫,那是我在窗子上吹化了一塊冰花看見的。

車上的人隻是在車沒出哈爾濱的時候,對高樓大廈感興趣。每一個公司的牌匾和每一個行人的裝束,都會增加他們的見識,都會成為他們回鄉講述的材料。

車出了城,他們都不再抻著脖子朝外看了。

旅途漫長、寒冷、顛簸。

大家都抽煙。

我的旁邊坐著一個男人。

他的特點是:臉特別黑,說像煤炭一樣絕不誇張。

也許因為他的臉太黑了,他的眼睛就顯得特別的亮。

他穿著一件黑色夾克,肩背和肘部是人造皮的,其他部位是晴綸的,很普通那種。

下麵穿黑色條絨褲子,一雙黑色棉皮鞋。

他的領口露出雪白的領子。

他跟我一樣,沒有一個包。

我看不出他是鄉下人還是城裏人。

他一直在我的身邊跺腳。

所有人都冷,但是都偶爾跺一跺,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一刻不停。

車在冰雪路上行進,走得慢極了。

本來我的心情就不好,一路上,聽著他急促的跺腳聲,我的心更加煩亂,卻不好說什麽。

我的腳已經凍麻木了,但是我不跺腳。

我在窗子上吹出的“眺望口”又被冰霜覆蓋了。

我再吹。

天氣很好,天藍得像一塊巨大的寶石,極有質感,寧靜而平和。

看不見黑土,都是雪,雪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

一望無際的雪野上,沒有人畜,隻有遠遠近近的樹,而那樹也是雪白的,被霜雪包裹。

這世界一片肅穆。

相比起來,那城市裏的花紅柳綠就顯得淺薄起來。

我的心情很純淨。

我忽然意識到旁邊的人不跺腳了。

我微微轉了轉頭,感覺到他在看我。

我回過頭,他果然在看我。

我發覺,他的膚色黑得不正常,不是非洲人那種油亮的健康的黑,而是病態的黑,好像是一個鮮活的東西,日久天長,失水了,變質了,腐爛了,風吹日曬,越來越黑……

我想起來了,那是一具風幹的屍體色。

可是,他的眼睛卻十分明亮,而且顯得過於熱情。

他見我看他,把頭轉過去,繼續跺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的心又煩躁起來。

太陽光越來越強烈。

而且,大家在車裏呆久了,呼出的熱氣讓車裏暖了一些,似乎不那麽冷了,整個車廂裏隻有這個人單調的跺腳聲。

這急躁的聲音好像預兆著什麽不可更改的災難正在逼近。

接近黑龍鎮的時候,太陽快落山了。

在城市裏,很少有機會看到夕陽。

我們看到的夕陽常常是這樣的,在離地三竿高的地方,這個即將消失的發光體,它的大部分就都已經消隱在灰黯的天空中了,隻剩下最上麵一抹,暗紅色。

我有發言權,我觀察過。

而我家鄉的夕陽,在臨近地平線的時候,依然清晰如剪紙,楚楚動人。

它的上半部是暗紅色,下半部是暗黃色,美極了。

在黑龍鎮這一站隻有兩個人下了車。

一個是我,一個是那個黑黑的人。

我下車的時候,那個黑黑的人站起來給我讓路,我沒想到他隨後也下來了。

下了車,一股寒冷之氣紮進了我的骨頭,我急忙鑽進拉客的三輪車。

那三輪車用玻璃做成了一個包廂,擋風。

三輪車開動的時候,我抬頭看了一眼,見那個黑黑的人也下車了,他似乎第一次來這個小鎮,他正在那裏東張西望。

客車關了門,慢騰騰地開走了。

我的三輪車也走了,我一直回頭朝他看。

他一直站在那裏迷茫。

他是誰呢?

到黑龍鎮誰家來的客人?

或者,他就是從黑龍鎮出去打工的?

我爸

過幾天就過年了,有很多人家的門窗上都已經貼上了對聯、窗花、福字。

雪把小鎮覆蓋著,而這些東西都是紅色的,很鮮豔。

這種鮮豔對我是一種刺激。

我家顯得冷清。

炕上躺著我爸我媽。

我媽長得很瘦小,現在隻剩下一把骨頭,她的大腿跟我的胳膊一樣細。

她的肚子浮水,漲得很大。

她在艱難地喘息,多半在昏睡。

我爸癡呆,什麽都不知道。

他的眼神裏充滿絕望,迷茫,無助,他呆呆地看著每一個人。

他呆呆地看身邊躺著的我媽,一看就看一個小時。他在使勁地想,這個痛苦地掙紮的人是誰。

這個衰老的女人跟他過了幾十年,現在他不認識她了,他甚至不知道她為什麽慘痛地呻吟。

他呆呆地看我。

如果我不說話,他會一直看下去。

他不知道我是誰。

有一家報紙采訪我經曆的時候,專門寫過他。

我從網上搜索到了這篇文章,把它複製下來,貼在這裏:

周德東,一九六七年出生於黑龍江北部的一個小鎮。他在他出版的一盤盒帶裏深情地唱道:

那疙瘩沒有妖魔鬼怪

那疙瘩居民善良無猜

那疙瘩冰雪寂寞天藍地白

那疙瘩向日葵金燦燦滿世界開……

實際上不是這樣。

他爸爸是個供銷社的職工,很老實,很勤勞。他母親是個家庭婦女,喜歡玩牌,很少回家。他的家一貧如洗,破敗不堪。

他父親就喜歡文學,但是一輩子隻在《嫩江日報》上發表過一篇與人合寫的通訊,幾百字,得了兩塊五毛錢稿費。

他熱愛集報。

他沒有走出過那個偏僻的小鎮,那裏不賣書,也沒有雜誌和報紙。那裏的居民偶爾看到的一兩張報紙必是多年前的舊報紙。

父親日積月累地收集、剪貼,將近二十年,他的剪報冊已經堆放了小半個房間。

他剪的或是一些豆腐塊小品文,或是黑白攝影,他覺得那些都是精品,他認為那將是他留給兒子的最寶貴的遺產。

周德東說:“那種精神確實是我最寶貴的遺產。”

後來,周德東到了古城西安,擔任《文友》雜誌主編,他說,由於他忙於追名逐利,和父親的聯係很少。他竟然很少想起給家裏寄回新出版的《文友》。

父親經常給他寫信來,他的字跡一天比一天歪斜,他越來越老了。他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他的兒子當了作家。

他不知道作家現在已經不值錢,在他心中,作家永遠是最神聖的職業。他逢人就說:“我二兒子是作家!”

父母都老了。一次,周德東含淚寫信告訴他們:“我如今生活在西安,做雜誌。我今年已經30歲了,而且結了婚,媳婦是一個肇州女子……”

後來,父親得了老年癡呆症,經常一個人坐在小鎮的土路邊,對著老太陽發呆。

他不再剪報了,那曾經是他十頭牛都拉不回的事業。聽說,他連身邊的親人都不認識了,更不記得還有一個二兒子叫周德東。

一次,他走失了,在冬天,在風雪中,在曠野裏,他走了幾天幾夜,一隻鞋都走丟了,腳上被苞米根紮出了一個大洞,堵滿了沙土和石粒,一路血漬。

他走到一個屯子,一群小孩擲土塊打他,喊:“老瘋子!老瘋子!”

他極其驚恐,他說:“我不是老瘋子。我的二兒子是作家!”

“我的二兒子是作家”,他牢牢記著這件事,這是他這輩子惟一的炫耀,這是他對付這個夢魘一般的世界的最後一個武器。

你睡覺吧

……我跳上炕,抱起我媽。

她那麽瘦小,竟然很重,據說這都是不吉利的征兆,因為有那句話“死沉”。

她在炕上躺了兩個月了。

“媽……”

我媽沒有看我,她把頭一歪哭了,哭得無依無靠,嘴裏嘀咕著:“我這是咋地了!我這是咋地了……”

我的眼淚也流下來。

白天,我一直坐在炕上,守護在我媽身邊。

我一直給她按摩——腦袋,胳膊,大腿,肚子,後背。

她的胳膊腫得不像是她的胳膊,很粗大,和她幹瘦的大腿不成比例。

她的後背肌肉都好像死了,沒有一點彈性,按一個坑,再也不起來。

她的頭發沒有一點光澤,像枯草。

她的頭皮是麻木的,經常需要人用力敲打。

她白天幾乎一直在昏睡,天黑之後,稍微好一些,還能跟我說說話。

我家隻有一個熒光燈,燈光慘白,照在她蒼老的臉上,很淒涼。

鄉下人情濃,鄰居們偶爾有人來探望。

我知道我媽心裏煩,就讓我姐把來人都迎到後屋。我家有一個黑糊糊的後屋。

這樣,我媽躺的房子裏一直是安靜的,隻有土牆上的掛鍾“滴答滴答”地走。

我媽在慘白的燈光下偶爾睜開眼,見我還在為她輕輕撫摩,就說:“別管我了,快去睡覺吧。”說完,她就閉上眼,睡過去。

她在昏睡中,偶爾迷迷瞪瞪地喊出一聲:“媽……”

她媽都死去多年了,我連見都沒見過。

在最後的時刻,在這個危急關頭,我的母親,我那牙齒已經掉光、滿臉布滿皺紋的衰老的母親,她一下變成了一個嬰兒。

她回到了那個老舊的年代,回到了不太幹淨的散發著一股什麽味道的隋家的繈褓裏,聞到了母親的奶香……

子女永遠是不可靠的,母親才是支柱。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沒有停止寫作。

你們在我的恐怖小說係列中會看到一篇《所有人都在撒謊》,那就是我在我家的土炕上,在我媽身邊寫成的。

黑龍鎮沒有電腦,我也沒帶回手提電腦,因此我在黑龍鎮寫東西隻能是用紙筆。

那稿紙和圓珠筆是我外甥給我買的,筆5毛錢一支,稿紙好像是1元錢一本。300字的沒買著,是285字的。

晚上,我媽睡著之後,我就開始在慘白的燈光下寫東西。

同時,我也在聆聽我媽的動靜。

黑龍鎮的夜靜極了,狗在遠方叫。

我媽總是在說夢話。

“這可咋整呀!……唉……你把那東西拿走了我們吃啥?……別說了……這個你千萬別動!……大夥都去了……都得去……”

她從睡夢中醒來,歪頭看看我,說:“東子,別寫了,睡覺吧。”

“好,一會兒我就睡。”

“你年齡也不小了,這麽寫下去身體會累壞的。快睡覺吧。”

我姐對我說,她聽見了我媽在夢中清晰地跟幾個人對話。

好像有三個人來找她,要把她帶走。

我媽說:“你們坐吧。你們是咋來的?”

“……”

“我能不能不去呢?”

“……”

“那再寬限我幾天吧。”

“……”

我媽變得很堅決:“反正現在我不去!”

“……”

“再過十三四天。”

“……”

“你們明早就走吧,我說話算數。”

我家鄰居吳強是開小巴搞客運的。第二天,吳強的媳婦突然喝毒藥了,搶救一天才搶救過來。

她家的生活算是小康,兩口子也沒有鬧別扭,為什麽喝農藥呢?

問她,她說:“唉,活著沒啥意思。”

吳強的母親說,天還沒亮,她就看見有三個男人在她家的門口晃來晃去。

我姐是鄉下人。

雖然她是我姐,但是她講的這件事,我還是不信。

我至今不信。

我的理解是,我媽說的夢話,和吳強媳婦喝毒藥是巧合。

而且,我還懷疑吳強家發生了那件不幸的事情之後,我姐有意無意把我媽的夢話修改了。

我媽是在她說那次奇怪夢話之後的第七天死的。

凝望

我爸不會說話了。

他大腦不好使,或者因為日久天長不說話,反正他忘記了語言。

一個人忘記了語言是一件很悲慘的事。他會更加寂寞,更加恐懼,更加焦灼,更加絕望。

沒有人顧得上關注他了。

因為我媽正在生死線上掙紮。

大家吃飯的時候,就給他一碗飯。想起來,就給他一碗水。

我姐給他接大小便。

我回家之後,替換了我姐。

不管是吃飯還是排泄,他始終迷茫地望著眼前的人。

我難過,我欲哭無淚。

生命衰老了,生命變得如此粗糙!隻剩下喘氣了。

我們除了忽略他,又能怎麽樣呢?

如果對他關懷得細致,那麽隻有一個結果,靈魂受到細致的折磨。

夜裏,他有時候乖乖地躺下,那就會睡一宿。

如果他不躺下,那就完了,怎麽讓他躺下他都不會躺下。

你若是強行按倒他,他會顯得無比驚怵,嚇得全身發抖,歇斯底裏地罵人——盡管他已經口齒不清。而且,還會用全身的力氣拳打腳踢。

在他的意識中,眼前的一切都是夢魘。

我們就像妖怪一樣。

可憐我的父親,一輩子勤勤懇懇,老實巴交,膽小如鼠,黑龍鎮的父老鄉親作證,他從來沒有罵過人,更沒有打過人。

他不敢。

可是,現在他在反抗。

他常年坐在炕上,不活動,身體已經極其虛弱,總是抖,站都站不起來了。

他用他生命最後的一點力氣在拚命反抗。

我姐經常侍奉他,她是我爸印象最深的敵人。

我姐說,一次,她正蹲在火爐前燒火,我爸悄悄拿起一根鐵棍子,猛地朝她的腦袋砸去。

幸好有個鄰居在我家,他看見了,衝上前擋住了……

我爸一輩子沒權沒勢沒錢,他總是做不成事,他很少有成功的記憶。

現在,他在夢魘中,眼看就要消滅眼前這個恐怖的妖孽了,可是,又失敗了……

這天晚上,我媽昏睡著,我坐在我爸麵前,久久看著他。

他呆呆地看著我。

“爸,你不記得了嗎?我是你二兒子啊!”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叫周德東,東子,你忘了嗎?”

他呆呆地看著我。

“你不是一直喜愛文學嗎?你一直剪報紙,忘了嗎?我受你熏陶,刻苦寫作,後來就當上作家了!東子,作家,你忘了嗎?”

“我在西安,《女友》雜誌社,你還經常給我寫信——西望長安想家人,你說的,你忘了嗎?”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當兵,山西大同,我寫的小說在《解放軍文藝》上發表了,你想一想……”

他呆呆地看著我。

“你大兒子叫周德尊,在慶生村出生的,你說,慶尊生。你小兒子叫周大攀,毛主席那首詩詞發表那年生的——世上我難事,隻要肯登攀,你起的名字,你忘了嗎?”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媽愛玩牌,天天不回家,我們輪番送她去玩,玩牌,想沒想起來?”

他呆呆地看著我。

“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迷路了,找不著家了,我沿著一條路朝前走,一邊走一邊哭。後來你找到了我,對我說——哭啥呀!爸不是來了嗎?來,爸抱你,回家……”

我一邊說一邊哭。

“你找不著家的時候,你的兒子卻不見了,是不是?爸,我回來了,我是你兒子。不怕啊,不怕,沒事,沒關係,一切都會好起來,別怕,啊!……”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最後我就哭得說不出話了。

他還是那樣呆呆地看著我。

那天夜裏,我媽極其安靜。

月亮一點都不亮。房子裏到處都黑糊糊的,我感覺到了夢魘的味道。

土炕上躺著我爸、我媽和我三個人。

我突然看見我爸慢慢地坐了起來,他用一條胳膊拄著炕,一動不動,就那樣看著我。

他的臉色在月光下很蒼白。

他的眉毛很重,我看不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眉棱下是兩個黑洞洞。

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麽是恐懼。

我也一動不動,看著他。

他就那樣看著我。時間過得真慢,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的姿勢都沒有改變一絲一毫,就那樣盯著我。

人的大腦四分之一都是負責視覺神經的。

眼珠後的視神經一直通向大腦後部。

眼珠是大腦的末端。

實際上,我們是用大腦來看世界的。

我和我爸用大腦互相對視。

他那是幾乎已經死亡了的大腦。

我終於顫顫地說:“爸,你躺下,睡覺,啊?”

他根本沒有反應,還是那樣盯著我。

我把打火機打著,在閃跳的火苗中,我看見他的臉色很不好,眼睛也因為缺少睡眠而猩紅。

“爸,睡覺啊。”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和他對視著,直到打火機燒得燙手了,我隻好把打火機滅掉。

房子裏又是一片漆黑。

他在黑暗中呆呆地看著我,他的臉模糊不清。

後來,我實在挺不住了,沉沉地滑進了夢鄉。

他還在那裏盯著我。

1600元錢

我媽68歲。

她是老氣管炎了,又增添了肺氣腫。

她嗜煙如命,抽好煙。不論怎樣,她都不能不抽煙。

我說過,她對自己放任自流。

她不戒煙我覺得也是因為——寂寞。

我回家之前,黑龍鎮的大夫早就來過了。

他們給我媽開了很多藥,一直在打吊針,最後,藥都輸不進血管了。

大夫偷偷對我姐說:“你媽活不了多久了,別治了,沒用了。”

我回家之後,已經不給她用藥了。

不再用藥了。

我是她親兒子,我守在她身邊,靜靜地聽掛鍾“滴答”,看她皺著眉艱難地喘息。

放棄了。

這是何等淒涼和悲慘的事啊!

現在,我隻有等待。

等待什麽?

她就像一個懸崖上的人,雙手抓著一條救命繩,她的手已經抓不住了,她堅持不了多長時間。

而我們,就蹲在一旁看著她,看著她的手一點點朝下滑去,等著她最後跌進那萬劫不複的深淵……

她睜開眼,在慘白的燈光下靜靜對我說:“東子,我沒事,你快睡覺吧。”

“我知道你沒事兒。可是,你這次病得挺重的,我得守護著你。等過了這個冬天,我把你接到北京去,好好治一下,用德國的藥,人血白蛋白……”

“那得多少錢哪,我可不要啊!”

我在談未來。

已經不可能有未來了。

我不知道我是在安慰母親,還是母親在安慰我。

我的眼睛濕了。

大夫已經不來了,目前是在等待。

我不敢讓母親看見我的眼睛濕。她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即使病到這種程度,她的大腦依然清清楚楚。

她永遠清醒。

從這點看,我爸似乎是幸運的。

“東子,給我幾片去痛片。”

我把去痛片給她拿來,又給她喂水吃進去。

現在,隻剩下這治表不治本的廉價藥了。

“媽,你知不知道,一個人生病,藥物治療是一方麵,最重要的是精神,精神是可以戰勝一切的。”

我媽不懂這麽多,她疲憊地看著我。

我又從口袋裏掏出錢來,遞給她一遝。

“媽,給你錢。”

家裏窮,我媽沒有錢。

我姐說,她褲子裏麵有個秘密的兜,那裏麵藏著一些髒兮兮的毛票票,到底有多少,沒有人知道。那是她用來跟人家玩牌的,時輸時贏。多少年來,那些毛票票進進出出,好像沒有變多,也沒有變少。

可是,最近那個兜已經空了。

我把那遝錢遞給她時,她一點都沒有拒絕,顫顫地伸出手,把錢接了過去。

接著,她小心地數起來。

她數得相當準確,1600元。

那是嶄新的錢,那是北京的錢。我發現,黑龍鎮的錢都很破舊。

她顫顫地把那錢塞進枕頭的拉鎖內,喘息著小聲對我說:“你別說啊。”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她不讓我對誰說?

這是我回家的第四天。

我媽是兩天後死的。

奇怪的聲音

我發誓,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信過鬼神。

當然,假如我深更半夜獨身走過一片野外的墓地,我也會害怕,但那是一種本能的反應,跟我信不信鬼神無關。

我不固執,我不信的理由很簡單,我沒見過。

長這麽大,有太多太多的人曾經坐在我的麵前,繪聲繪色地對我講他們所遇見的鬼怪事件。

這些人中,有我壓根就不信任的人,有我尊重的人,有少不諳世事的小孩子,有德高望重的老人,有我的學生,有我的老師……

我不相信任何人的嘴。

除非我親曆。

哪怕我聽見和看見的是幻覺,我都有可能不否認。

但是,我活了35歲,從沒有聽過和見過。

而那一次回東北,是我第一次經曆死亡,使我對生命有了更深刻更清晰的認識。

我從此之後很長時間變得消沉。)

我試圖找到解釋,哪怕是一個牽強的解釋,都能把我解救出來。

但是,我失敗了。

我一直守候在我媽身邊。有一天傍晚,很靜,我聽見我媽的頭上有一種微妙的聲音,“啪……啪……啪……”

隔一秒鍾左右響一下。

我媽頭朝裏躺著,她的頭上是一個很大的玻璃窗,擋著簾子。

那個窗子的後麵是一個廚房,因為冬天在房子裏的火爐上做飯,那個廚房就廢棄了,黑咕隆咚的。

我問我外甥:“咱家後麵的廚房有水管嗎?”

外甥說:“沒有啊。”

我最早聽那聲音好像滴水的聲音,很清脆,好像就在玻璃窗上,很遙遠。又好像指甲彈玻璃杯的聲音,很近。

第二天,又是傍晚,很靜,我媽突然對我說:“東子,你聽聽是啥聲?”

我又聽見了那聲音:“啪……啪……啪……”

我掀開玻璃窗上的簾子,沒什麽東西。

我推了推那扇玻璃窗,想是風鼓動玻璃發出的聲音,不是。

我翻遍了我媽頭上的衣服和枕巾之類,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發生那種聲音。

後來,那聲音消失了。

我媽還在說:“東子,是藥瓶在響吧?真煩人,你幫我把它拿走。”

我以為鄉下蟲子多,是不是蟲子鑽到了藥瓶裏在動,就在我媽頭上找藥瓶。可是,我根本沒看見什麽藥瓶。

直到這時候,我還沒有太在意。

第二天,我問我姐:“咱家玻璃後麵有什麽在響?”

“沒啥呀。”

“我怎麽聽見有一種聲音,好像是指甲彈玻璃杯,一下一下的。”

我姐立即壓低聲音說:“我也聽見過。你沒回來之前,媽在哪裏點滴,那個聲音就跟在哪裏,一直在媽的頭頂……這次,媽肯定是夠戧了。”

“啥意思?”我問。

“那是鐵鏈子,鎖魂的,一次次鎖不住……”

“胡扯。”我說。

“東子,你咋不信呢?”

“第一,那聲音跟鐵鏈子一點都不像。第二,這鐵鏈子鎖魂之說,明顯是人的思維,人的想像。”

“東子,你別跟我強。”

雖然我根本不信,但是,從那以後,我更關注這個聲音了。

實在找不出這聲音的來源,我就暗暗發狠:我再聽見它在哪裏響,一定衝過去,狠狠踢它一下。

這若有若無的聲音把我弄得很惱火。

另外,我還想,假如這聲音真是一種小靈物,那麽我狠狠踢它一下,弄不好還把我媽救了,多活幾個春秋。

可是,自從我那次在心裏暗暗發狠之後,竟一次都沒有再聽到那個聲音。

可是,我媽還在說她聽見有聲音。

我又在我媽頭上翻找,還是一無所獲。

我有些憤怒了。

玻璃窗後麵的廚房沒有燈。

我點一根蠟,走出正屋,從走廊繞過去,走進了那個廚房。

那個廚房很狹小,鍋灶上落滿了灰塵。

除了一口空鍋,一些散柴,還有一個漆色班駁的空碗櫃,再就沒有什麽了。

我把鍋蓋掀開,把碗櫃打開,甚至朝灶堂裏看了看,什麽都沒有。

我吹了蠟,回到我媽身邊,靜靜地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牆上的掛表在走,“滴答滴答滴答……”

是它的聲音順著牆傳到了我媽的耳朵,她聽起來很煩?

可是,我所聽到的那個聲音和表的聲音差得太遠了。

我還是把那個掛表摘下來,把電池取出,然後,把它放進了抽屜裏。

我上了炕,問我媽:“媽,你聽見還有那個聲音嗎?”

不知道是那個奇怪的聲音停止了,還是我媽聽見的真是掛表的聲音,或者是我媽太累了不想再糾纏這件事,再或者是她不想繼續折騰我——她疲憊地閉著眼,含糊不清地說:“沒有了,你快睡吧。”

後來,據我姐說,她陪我媽的時候,又聽見了那個聲音。

她還和我媽核對過——她每聽見那個聲音響一下,她就用手指按我媽的胳膊一下。

她每次用手指按我媽的胳膊,我媽都使勁地點頭。

這說明,她和她聽見的是一個聲音。他們共同聽見了那個聲音。

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一直在苦思冥想。

假如是我媽先對我說,她聽見了一個聲音,就好像指甲彈玻璃杯……而後,我也聽見了那個聲音,那麽我可以理解為,我之所以聽見了我媽描述的那種聲音,是我的耳朵產生了幻覺。

可是,並不是這樣,是我先聽到的。

那麽,是不是我媽聽見的聲音和我聽見的聲音不是一回事呢?

有一次,我媽說那聲音又響了,我就用力揉她的耳朵,過了一會兒,我問她:“還有嗎?”她就搖了搖頭。

如果她聽見的真是幻聲,那麽,我聽見的就是牆體裏的聲音。

土牆,裏麵有木頭柱子,夜深人靜,聽到某些莫名其妙的聲音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為什麽我在心裏產生了暴力欲望之後,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

我堅決不相信那是超自然的聲音,是什麽鎖魂的鐵鏈子。

但是,我隱隱有點懷疑:是不是人要死之前,有一些奇特的征兆,隻是以前沒有被麻木的我們所捕捉到?

這不是作家能解決的,轉交科學家。

目擊死亡

這一天夜裏,我媽一直沒說話。

她一直睡著。

慘白的燈照著她的臉,也照著我幾天幾夜沒有睡好的憔悴的臉。

這一天夜裏,我發現她有些異常。

她的呼吸突然順暢多了,她的神態也變得有點舒展。

她靜靜地躺著,在睡。

“媽……”我小聲說。

她吃力地睜開眼。

“你抽煙嗎?”

前兩天,她還堅持要抽煙。我管著她,她還沒有抽幾口就奪下來。

可是,現在我問她:“你抽煙嗎?”

她疲憊地搖了搖頭。

我的眼睛濕了,點著一根煙,一根黑龍鎮最貴的煙,幫她放進嘴裏。

她的假牙取掉了,她的兩腮癟下去,她伸手夾住那根煙,好不容易抽了一口,吸進淡淡的一點煙,就皺皺眉,表示不抽了。

她含糊地說了一句:“快睡覺吧。”

然後,她又睡了過去。

我在燈光下看著她的臉,我想她再也不可能醒來了。

我一直輕輕揉她的額頭,揉她的胳膊,想減輕她的痛苦。

後來,我就握著她的手,一直握著,不鬆開。

我感到了我們對生命的無能。

我姐從後屋悄悄走進正屋。

我含著淚,悄悄使了個眼色。

她明白了,眼淚也湧上眼眶,進後屋找我姐夫,讓他找人去。

我微微用力握著母親幹瘦的手。

我想,她要走了,在她彌留之際,在她在陰陽交界上忽左忽右地掙紮的時候,感覺到最親的人在緊緊握著她的手,她會安詳一些,不會那麽恐慌,不會那麽無助,不會那麽悲涼。

大約半個小時後,幫忙的人都悄悄來了,他們都穿著大皮襖,都像幽靈一樣魚貫藏進了後屋。

我媽身邊隻有我和我姐。

我姐也坐在炕上。

我倆一起望著我媽。

我爸沒有睡,他躺在被窩裏,一直呆呆地看著我。

“給媽穿壽衣吧?”我姐用極小的聲音跟我耳語。

我搖搖頭。

我有幾個顧慮:

一是我媽太聰明,假如她還有意識,那麽她一下就會知道我們在幹什麽。

那是殘忍的。

二是我此時還對我媽恢複過來還寄予一絲渺渺的希望,而穿上壽衣,就說明她差不多是個死人了,這對我是個巨大的刺激,目前我還接受不了。

“媽說過,讓我給她穿……她擔心那些人給她穿。”我姐又小聲說。

我明白什麽意思,我感到無比心酸。

“一會兒要是不行了,那些人就進來了……”我姐一邊說一邊無助地看著我,眼睛濕濕的,她此時已經六神無主。

其實我也沒有主張。

我還是流著淚搖頭。

我固執地等。

我媽的呼吸越來越慢了。

我發現她的眼睛微微地睜著,瞳孔已經迷離,她是昏迷著。

我姐無聲地哭:“東子,穿吧,一會兒來不及了……”

我想,她最後一縷意識,一定能感覺到陽間有一個最親的人在拉著她,盡管她的臉沒有表情,但是她其實在痛苦地掙紮,她走不了。

我放開了她。

她就這樣走吧。

我放開她的手之後,她的呼吸明顯不一樣了,出氣長,進氣短。

我示意我姐把壽衣拿過來。

我親手為我母親穿上了壽衣。

我的動作很輕很輕很輕,即使她清醒著,也不太能感覺到。

我一邊為我媽穿壽衣眼淚一邊噴湧而出。

我姐也哭,無聲地哭。

母親的樣子越來越陌生。

當我為她穿上深藍色外罩的時候,我發現她的嘴張了兩下,就不動了。

我姐一下哭出聲來。

我母親,隋井雲,平平地躺在土炕上,躺在一個豔黃的褥子上,臉麵極其安詳。那褥子是跟壽衣一起做的。

她穿那身壽衣一點不古怪,而是顯得很瀟灑。

她死了。

她這一輩子,我行我素,活得瀟灑,死的時候也瀟灑。

那些幫忙的人衝進來。

有人把一枚係紅線的銅錢放進了我媽微張的嘴裏,又用被子把我媽的臉蓋了。

他們和我一起,踉踉蹌蹌地把我媽抬到了院子裏。

我爸還沒有睡,他呆呆地看著這一切,滿臉迷惑。

院子裏用木頭臨時支起了一個三角架,上麵蒙著苫布,算是靈棚。

院裏已經拉出了一個電燈,很昏暗。

我們把我媽抬進了那個靈棚裏。

大家接著開始張羅別的事。

我姐一邊燒紙一邊號哭。

我也哭,一邊哭一邊勸她。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靈棚前點起了長明燈,擺上了供品。

長明燈被風吹得忽亮忽暗。

我鑽進那狹小的黑暗的靈棚裏。

這時候是淩晨三點,天很冷。我家院子裏都是冰雪,我媽就躺在冰雪裏。

我一邊哭一邊撫摩我媽的頭發。

她的臉蓋著。

她的頭皮還熱著。

我又把手伸進被子,撫摩她的手……

火化

依我的話,堅決屏棄傳統的葬禮儀式。

我一直覺得西方的葬禮簡單:大家服飾肅穆,每個人送一束鮮花……

但是,畢竟是鄉下,我拗不過老輩人,最後,請來了陰陽先生,搞了一大套迷信儀式,不提。

次日,我摔喪盆子,扛靈**幡,身披重孝。

天一亮,就把我媽抬上車,直奔火葬廠。

火葬廠在縣城,離我家120華裏。

兩旁,都是白茫茫的雪,雪的草,雪的樹,雪的橋,雪的村,雪的河。

路不好,車一直在顛簸。

我們在駕駛室裏。

我媽在沒有棚的敞車上。

天寒地凍,轉眼她就會被凍成冰。

到了火葬廠,一個紅臉膛的人走過來,大聲說:“把人抬進去。”

我們把我媽放在房角的一張木板上。

那個紅臉膛就說:“出去吧。”

我最後掀開被子看了我媽一眼,她還是微微睜著眼,像看我又不像看我,很寧靜。

我用手抹了一下眼淚,走出去了。

那個紅臉膛在裏麵把那扇鐵門就鎖上了:“哐當!……”

跟我一起來的一個人有經驗,說:“你給那個燒人的人一點錢,能早一點燒,而且能燒得透一些。”

“多少錢?”

“一般給二十元。”

我把錢交給這個有經驗的人說:“你給他送去吧。”

二十塊錢。

給了這二十塊錢,我媽就能早點被推進爐子。

二十塊錢。

給了這二十塊錢,那個人就能把我媽燒得時間長一些,骨灰更少一些。

一個小時之後,我媽被送出來了,一堆灰,有的灰還保持著骨頭的形狀。

灰裏有火星。

我用篩子把我媽篩了篩,剩下的裝進一個紅口袋。

我抱著我媽,坐車朝回走。

白茫茫的雪,雪的草,雪的樹,雪的橋,雪的村,雪的河……

我們沒有把我媽帶回家。

在離黑龍鎮三裏遠的一片冰天雪地裏,有人在那裏挖好了墳。

他們把我媽埋在了那裏。

我媽的墳裏放進了她的紙牌,兩包黑龍鎮最貴的煙,她的假牙,她最喜歡的手表,她的銀戒指,一包包的紙灰……

那片雪野真開闊。

天藍地白。

雪野中多了一個黑土墳,格外顯眼。

紙錢一直在墳前燒。

離開時,我跪在墳頭磕了三個頭,說:“媽,我對不起你。以後,每一次我回黑龍鎮,都會來看你……”

前一段時間,我還不知道我媽病重,我女兒從幼兒園回來,給我背誦新學的歌謠:

大兔子病了,

二兔子瞧。

三兔子買藥,

四兔子熬。

五兔子死了,

六兔子抬。

七兔子挖坑,

八兔子埋,

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來。

十兔子問它為什麽哭?

九兔子說,

五兔子死了再也回不來……

假如有上帝,上帝俯瞰著人間的葬禮,和這個歌謠多像啊。

有人病了。

有人來探視。

大家靜悄悄地站在病人的床前,輕輕和病人的家人說著什麽。

有人急匆匆騎自行車去藥店買藥。

有人在家用藥鍋熬藥。

房子裏有病人蒼白的臉,和濃鬱的中藥味。

終於,病人腦袋一歪,咽氣了。親人立即哭成一團。

有人把屍體抬出去。

有人在挖墓。

哭聲一浪推一浪。

最親的女兒或者是妻子哭天喊地,跌坐在地上……

這個人就走了,永遠永遠不會再回來……

我們人類就這樣一個個地離去,再也回不來。

我把我媽埋了之後,回到家。

我媽活著時多麽瘦小啊。可是,現在她沒了,那鋪炕就顯得特別的空曠,好像一下少了十個人。

我爸坐在炕上。

他還是呆呆地看著我,但是我發覺他今天的臉色和往常不一樣,很不好,很蒼白,好像沒有血色了一樣。

接著,我看見有水在他的眼圈裏蓄著。

那眼是渾濁的,那水也是渾濁的。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淚。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這個植物一樣的人,難道他感覺到了跟他同床共枕幾十載的女人已經先他而去,永遠永遠也不能再回來了?

他不知道在哪裏撿了一顆麻將替補牌,他直直地看著我,不停地轉動著僵直的手指,摩挲那顆牌……

他的心裏正在翻江倒海?

“爸……”我叫他。

他呆呆地看著我。

“你怎麽了?”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細心地想到,他雖然能聽懂普通話,但是不如說東北話更能刺激他的語言記憶。於是,我用很濃的家鄉味說:“爸,你咋的了?哪疙瘩難受?”

他還是呆呆地看著我。

我媽去世了,應該讓我爸知道實情。但是,我和我姐還是希望他不知道。

有時候,禮數不重要。

假如,他知道我媽死了,他會多難過啊。

人類自身的情感對人類的折磨,勝過人世間的任何刑具。

就這樣吧。

他什麽都不知道,不流淚,不流血,是一件好事情。

我紅著眼圈剝了一個橘子,遞給他:“爸,給你橘子吃。”

他像一隻小狗一樣,看見了吃的,就把眼光轉移了,手慢慢伸向了那個橘子。

他這是機械動作。

這個歸人的小腦管。

人的腦袋裏無意識部分比有意識部分更敏銳,更可靠。

我爸的一輩子伸手拿過189次橘子。現在,他條件反射地來拿橘子。

吃完了橘子,他還是呆呆地看我。

我總擔心他對媽媽的死多多少少有一點察覺。

我回憶起來,夜裏我媽離開時,穿著壽衣平平地躺在土炕上,我爸就坐在一旁,皺著眉,探著頭,呆呆地看。

後來,大家吵吵嚷嚷把她抬到了屋外,我姐號啕大哭……

他還在那裏呆呆地看。

“爸,你知道……我媽去哪兒了嗎?”我心裏沒底,忍不住試探他。

他的眼睛裏仍然有水,渾濁的水——如果我們把它理解是淚,那是68歲的淚。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媽走了。”我終於說出來。

他呆呆地看著我。

“再也回不來了……”

我說著,眼裏已經蓄滿了水。

如果你們把它理解是淚,那不是兒子對父母流的淚,那是對人間愛情的淒慘結局流的淚。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姐曾經暗示我,我爸死的時候,她不會再通知我。

我知道,我姐不想讓我千裏迢迢地再趕回來。

我知道,我爸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我這次一走就是跟我爸訣別……

(果然,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爸已經走了。)

土炕上隻剩下我和我爸了。

土炕空****,鋪滿月光。

我看著我爸躺在枕頭上的側影,他好像沒有閉上眼,好像在直直地看著天花板。不過我不敢肯定。

不知道你有沒有體驗,夜是最詭異的,你借著模糊的夜光看一個東西,那東西會隨著你的想像而無聲無息地變化、變異、變幻。

你怕它是什麽,它就會變成什麽。

不信你可以試驗。

你忐忑地想:眼前這個東西不會是我自己吧?

接著,你就會驚恐地發現,那個東西真的慢慢變成了你自己。

你想:這個東西可別是一個木乃伊啊!

很快,那東西就會緩緩變成木乃伊

你想:這個像木乃伊的東西千萬別笑啊。

好了,它緩緩咧開嘴,朝著你靜靜地笑起來……

我看著我爸,越看他越陌生。

我爸再癡呆,我都不會對他感到害怕。

他是我的親人。

但是,假如這個土炕上躺著一個陌生人,他長相古怪,沒有表情,在漫漫暗夜裏瞪著眼睛看屋頂,那我就會發怵。

可是,和我一起躺在我家炕上的這個人確實是個陌生人。

在我記憶中,父親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的眼神很軟,總是擔心孩子發脾氣,總是小心地看孩子的眼色。那裏麵透著慈祥。

現在,那眼睛已經空洞了,直直地盯著屋頂。

我在想,此時,他的大腦裏在想什麽?

或者,他在看什麽?

終於,我看見他又慢慢地動了。

他也許想坐起來。

他想坐起來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其難度就等同於我們在飛行中的飛機腹部爬到頂部。

他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終於坐了起來。

他木木地轉了半圈腦袋。

也許是屋子裏太黑了,他沒有發現我,他的眼光從我的臉上移過去。

他的眼光從我的臉上飄過的時候,我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最後,他的眼睛停在我媽生前一直躺著的地方,一動不動了。我媽躺過的那片土炕空****。

他就那樣像泥塑一樣死死盯著那個地方。

時間像電腦死機了一樣。

屋裏靜得可怕。

終於,他說話了!

幾年來,他徹底忘記了語言,偶爾說話,也是含混不清。

現在,他突然說話了!而且竟然說得一字一頓,很清楚:“隋景雲?”

隋景雲!

我哆嗦了一下。我甚至懷疑那聲音不是從他嘴裏發出來的!

我爸的大腦中那一百萬條信息有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條都毀滅了,永久性地毀滅了,隻剩下了一條。

這一條是——“隋景雲”。

黑黑的人

我是在我媽去世第三天離開黑龍鎮的。

北京需要處理的事太多太多。

我是早上7點鍾上的車。

那車從清泉縣開往哈爾濱,路過黑龍鎮。就是我回來坐的那趟長途車。

從黑龍鎮上車的人很少。

我是最後一個上車的。我掃視了一下,看見還有一個空座,就走過去。

我突然愣住了,因為我感覺那個座位上坐著的那個人特別麵熟。

他也剛剛上車,正在打掃肩上的霜雪。

他仍然穿著那件黑色夾克,肩背和肘部是人造皮的,其他部位是晴綸的,很普通那種。下麵穿的還是那條黑色條絨褲子,一雙黑色棉皮鞋。

他的領口仍然露出雪白的領子。

他還是跟我一樣沒有包。

怎麽這麽巧?

他和我一起進入黑龍鎮,今天又一起離開黑龍鎮!

眼看就要過年了,如果沒有特殊情況,這時候一般人是不會出門的。

這個人是誰?他到黑龍鎮幹什麽?

這些對於我來說是個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了。

他急忙站起來為我讓路。

從他身前邁過去的時候,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我一眼,從他的眼神裏看不出他還記不記得我。

我坐下來。

我還得跟這個詭異的人同行8個小時。

這時候,我特別懷念火車上的那個梅女士,我的那個讀者。此行哪怕是和那個常大哥也好。

這一次,這個黑黑的男人一直沒有跺腳。

他靠在椅子背上,閉著眼睛,好像是睡了。

我也太困了,實在挺不住,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我在那顛簸的車上,在那個神秘的男人身旁,做了一個夢。

冰雪都消融了,水流動起來,“嘩嘩嘩”地響。

滿世界的向日葵開放了,金燦燦的,特別耀眼。

我媽很年輕的樣子,她笑吟吟地在滿世界的金黃中對我說:“東子啊,你睡覺吧。”

……突然,我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弄醒了。

“啪……啪……啪……啪……”

我猛地睜開眼,那無數的向日葵就消失了,天寒地冷,汽車在雪路上顛簸。

很多人都睡了。

“啪……啪……啪……啪……啪……”

我轉過頭,看見身邊那個很黑的男人一手拿著一個喝水杯,是目前挺流行的所謂納米杯,另一個手用指甲在那個杯子上彈。

他彈出的聲音,還有那聲音間隔的時間,跟我在家裏聽見的那種沒有來源的聲音特別像。

所有的人都在跺腳,隻有他一個人不跺。

他一直在用指甲彈那個杯子,似乎是無聊極了。

車在冰天雪地裏朝前走,慢慢吞吞。

我一路都在聽他那彈杯子的聲音,心裏極其恐懼。

我幾次都想跟他搭話,問問他為什麽總是彈杯子,終於沒敢開口。

到了哈爾濱之後,又是我先下的車,下意識地回頭找他的影子——我沒有看到他。

這個黑黑的男人是一個陰影,一直擋在我的心上。

如果他是個正常的人,看了我這本書,一定知道我說的就是他,那麽,他一定會對我的猜疑感到好笑。

無論他是什麽,我都不希望收到他的來信。

最後,讓我們向生命致敬吧!

(真實度: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