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節目

我遇到了一件麻煩事。

有一個女孩,叫張藝涓,算是我的讀者,她讀我的書《蟲子》,被嚇著了,見了陌生人就驚恐地大叫:“蟲子! 蟲子!”

她母親就把我告上了法庭。

我的心裏也很難過,那畢竟是一個花季雨季少女。

作為被告,我在出庭之前,去看望過那個女孩。那是一個很普通的住宅樓,巧合的是,我家住在801,她家也住在801。

是張藝涓的母親開的門。她的臉色很憔悴。

她看了看我手裏提的水果,問:“你找誰?”

“這是張藝涓家嗎?”

“你是誰?”

我慚愧地說:“我是《蟲子》的作者。”

那個母親的臉色一下就變得十分難看,她冷冷地說:“你有事嗎?”

“我來看看她……”

“你能治好我女兒的病?”她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仇恨的光:“我告訴你,這個狀我是告定了,你怎麽樣都沒用!”

說完,她就要關門。

我說:“你誤會了,我隻是想和她聊一聊,也許對她的病情有幫助,係鈴還許解鈴人,你說是嗎?”

那個母親想了想,閃開了身。

我走進去,看見那個女孩臉暗淡地坐在**,懷裏緊緊抱一個玩具熊,雙眼無神地看著我。

奇怪的是,她見了誰都大喊大叫,隻是見了我不叫。

盡管我不是精神病醫生,但是,我還是覺得我能夠開導她。

我坐在她的身邊,輕輕地說:“米娟,我就是那本恐怖小說《蟲子》的作者,我想和你聊聊。”

那個母親一直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我。

我和很多讀者在一起聊過天,可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這種氣氛。我感覺很怪。

“那本書裏所有的故事,都是我編造出來的。我靠想像力吃飯。”

那女孩還是那樣無神地看著我。

“原來我的膽子也特別小,我開始寫恐怖小說的時候,非常害怕,可是寫著寫著我的脊梁骨就挺直了。我相信,讀恐怖小說也一樣,看多了就不怕了,熟視無恐。”

我盡量讓我的口氣顯得輕鬆。

“隻要心是幹爽的,什麽陰影都不會有。你看,外麵的陽光多好,我領你出去曬一曬……”

她突然直直地指著我的臉,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眼睛,直接看到我的大腦:“蟲子!”

我笑吟吟地看著她:“你看錯了,沒有什麽蟲子……”

“有蟲子! 蟲子從你的腦袋裏爬出來了!”

說完,她一下跳到地上,驚恐地撲到了母親的懷裏……

最後,我難過地離開了她的家。

剛剛下樓,我就遇見了一個老太太,一看就是一個愛管閑事的熱心老太太,她擠眉弄眼地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小夥子,我就住在張家對門,剛才你敲她家門,我都聽見了,我告訴你,張家的那個女孩原來就有精神病史,不過,她不經常犯病……”

開庭那天,我去了。

數百個座位都坐滿了人,還有很多媒體的記者。

那個母親請了一個代理人,她本人一直坐在原告席上哭。

原告要求我賠償張藝涓精神損失費10萬元。

我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的時候,聽眾席上響起一片不滿的喧嘩聲。我知道,那是針對我的,每個人都同情受害者。

我沒有說張藝涓有精神病史,我沒有證據。

法庭休庭。

我一直坐在被告席上,沒有動。

經過合議廳緊急磋商,終於宣判了:原告索賠被告10萬元精神損失費,法庭不予支持……

我勝訴了,但是我的心情並不好。那幾天,我一直沒有寫東西。

張藝涓是我的讀者,她掏她的錢在圖書浩如煙海的書店,單單買了我的書。這就是一種緣分。

可是,現在出事了,我和我的讀者立即成了敵人,開始互相指責,撕打……

終於,我又一次來到張藝涓家,把《蟲子》一書的稿費存折放在了張藝涓的床頭,然後黯然離開。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這件事。

半年之後,北京人民廣播電台文藝頻道,調頻87.6兆赫,午夜零點開始連播我的恐怖小說。

接著,郊區電視台受到啟發,開創了中國第一檔午夜電視節目,每周五晚上播講我的恐怖小說。

播講者叫藝文,他同時也是編導。

他在策劃這個節目的時候,曾經跟我進行過一次長談,想讓我給他出一些主意。

我們在電視台附近的一個酒吧見了麵。那個酒吧叫粗口酒吧,人很少。

總共三個人,藝文,我,還有電視台的一個攝像。

那天,我很興奮,喝了很多酒,講了一大堆設想。

這有幾個原因,一是喝酒他們付帳,二是那個攝像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三是我的恐怖小說又可以擴大一部分受眾了。

歸納起來,我總共說了幾點意見:

對於恐怖故事,播講的方式要創新,要完全打破傳統。不能像講評書一樣,也不能像朗誦美文那樣。那聲調我們早聽膩了。

我想像中的恐怖故事講述者,應該是一種黑暗的口氣……

藝文插話:什麽是黑暗的口氣?

我說:這是一種感覺。語速要慢,慢得幾乎脫節,給人一種詭秘感。關鍵字眼突然出擊,直插觀眾靈魂深處,造成劇烈震撼。每一句的尾音都應該處理得使聽眾意外,每一句話都應該壓迫聽眾的神經……

播講者本身也應該是恐怖的一部分,正像在我的很多書中,我就是恐怖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後的謎底。

我舉了一個例子,可以采用一支低矮的燭光,光源從下麵照在播講者的臉上。每次,播講一支蠟的時間。就是說,蠟滅了,故事就停止了,畫麵是黑屏幕,沒有影像,隻有播講者一縷飄渺的聲音:睡吧……晚安……

而且,由於畫麵上始終隻有一個播講者,半個鍾頭免不了單調,要在布景上彌補。布景應該詭異。

每天的布景都應該不同,都應該有新的創意。

比如擺放很多白色雨傘,遮擋住大部分空間,讓現場多一些幕後,多一些秘密,多一些懸念,多一些猜疑。

或者,掛許多鍾表,所有的鍾表都指向不同的時間,在眾多鍾擺的參差不齊的走動聲音中,故事緩緩繼續……

我還強調了這個節目的實驗性。

我說,還應該有一些情節之外的情節。

那個藝文又糊塗了,不過他不隱瞞,問我:“什麽是情節之外的情節?”

我說,比如你在播講恐怖故事的時候,你的身後的暗處出現了一個人,比如她是一個穿著一身白大褂的護士,她像夢一樣飄過,無聲無息……你講的很可能是一個古代故事,她跟你講的恐怖故事完全不搭界。

我喝了一口酒,接著說,而且,她消失在後台,觀眾一定有所期待,想知道這個白衣女子的下落,但是,她僅僅是出現了一次而已,沒有任何交代。

這個白衣女子,也許很模糊,似有似無,有的觀眾細心就看見了,有的觀眾不細心就忽略了。

看見她的觀眾,心一直懸掛著,甚至懷疑在這深夜裏,在這閃閃發光的屏幕前,隻有他一個人看見了一個秘密……

也許,他還會懷疑,電視台的導演並沒有安排這個女子出現,而且千家萬戶都沒有看見什麽女子,她僅僅是出現在他的電視中……

我又說,除了白衣女子,還可能是兩個搬道具的工人,他們笨拙地抬上一個笨拙的東西,然後像影子一樣消失在後台……

一周後,我的恐怖小說在電視台播出,據說,收視率還挺高,在電視台排在第二,僅次於他們的綜藝節目。

藝文采納了我的創意。

隻是,關於“情節之外的情節”沒有照我說的做。節目始終隻有藝文一個人。

第一次節目播出的時候,後麵的道具是白色的雨傘,大大小小有幾十把。

第二次節目播出的時候,道具是鍾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走亂套了,效果不錯。(不過,我能看出,那些鍾表都不是真的,都是用紙殼畫的。可能為了節省費用。)

而且,他們采用了燭光的效果,那燭光從下麵照在藝文的臉上,下巴很明亮,下巴的陰影把臉擋得黑糊糊。兩個鼻孔顯得出奇大。

蠟燭燃盡,屏幕漆黑,藝文說:太黑了,再見了,做夢吧……

我能聽出,藝文在播講的時候,一直在試圖打破傳統,一直努力想讓自己的口氣黑暗起來……不過,聽起來不倫不類,有點像念經。

藝文給我打來電話,想聽我的意見。

我說出了我聽他念經的體會。

聊了一陣子,他說:“你的創意我們基本都用上了。你還有一個設想,就是在我身後,不經常地出現一兩個莫名其妙的人,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再莫名其妙地消失……這個被我們開會槍斃了。”

又到周五了。

午夜零點,外麵一片漆黑,天好像一口巨大的鍋。刮著風,吹得窗戶“啪啪”地響。

老婆睡了,隻有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今天他們播講的是我寫的一篇有關蟲子的故事,情節大致是這樣的:

有個人把一條滿身都是毛的蟲子扔進了馬桶,它浮在水上,冷冰冰地盯著他。他用力按下開關,強大的水流就把它衝進了的下水道。

沒想到,這條蟲子竟然沒有死,它在黑暗、曲折、肮髒的下水道裏活下來,而且進行繁殖。

過了半年,無數的蟲子紛紛爬出來……

一天,鄰居聞到這戶人家傳出了臭味,報了警。警察破門而入,發現**爬滿了蟲子,勾勒出了一個人的形狀……

我早早就坐在了電視前,等。

來了。

屏幕漆黑,久久沒有一點聲音,靜得可怕。

漸漸地,漆黑的屏幕上有了一點點微弱的光亮,有一個東西一點點顯現出來,我看不清那是什麽,反正感覺好像是一團,有密麻麻的什麽東西在蠕動……

接著,死了機一樣的電視突然傳出一聲驚叫,那驚叫幾乎超過了我調好的音量很多倍,我促不提防,被嚇得猛一哆嗦!

那是個女人的叫聲,她好像跟我一樣,一直在緊緊盯著屏幕上那蠕動的東西,她比我先看清楚了——

她聲嘶力竭地叫道:“蟲~~~~~~子~~~~~~”

接著,藝文就出現在燭光裏,他陰著臉,低低地說:“有個人……”

這一次,他身後是兩個窗子,兩個漆黑的窗子。音效是風聲,很大的風。那兩個窗子被風吹得不停地搖晃。我懷疑,錄製節目的時候,那窗子後一直有工作人員用鼓風機在吹。

現在是零點,我在看電視。

我不知道在這深深的黑夜裏,有多少人跟我一樣在看這個節目。也許,隻有我一個……

窗外刮著風,電視裏也在刮著風,我都有點分不清了。

我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小,窗外的風聲就清晰起來。

我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大,電視機裏的風聲就把窗外真實的風聲壓下去了。

藝文講著講著,他身後的一個窗子被風刮開了。

藝文停止了講述,他對著電視機前的觀眾低低說了句:“對不起……”然後,站起來,轉身去關窗子……

這時候,一個瘦小的男人從舞台一側的黑暗處慢慢顯現出來,他像夢遊一樣輕輕走過來,把一杯白水放在了桌子上,然後消失在舞台另一側的黑暗中……

我感覺那個瘦小的男人很麵熟,就努力地想:他是誰呢?

想著想著,我猛地打了個冷戰。

一個作家在創作一個人物的時候,腦子裏一定對這個人有一個模糊的想像,有一個大概的輪廓。我感到,這個人特別像我寫《蟲子》的時候想像的那條擬人化的蟲子!

窗外的風更大了。

電視中的藝文還在慢騰騰地講著。

我拿起電話,撥藝文家的電話。

老實講,我有點驚惶。我現在急需和一個人說說話。

藝文接了電話。

“藝文,你沒睡吧?”

“沒有,我在看電視呢。你也在看嗎?”

“我在看。”

“怎麽樣?不錯吧?”

“不錯。你們最後還是把我那個創意采納了。”

“哪個創意?”

“情節之外的情節。”

“沒有啊。”

我愣了:“你起身關窗子的時候,我看見屏幕上又出現了一個人啊。”

“你一定是看錯了。”

風再一次鼓動我的窗子,“啪啪”山響,好像有多少靈異之物急切地要擠進窗子來,似乎那窗外的黑暗中有什麽東西使它們驚恐不安。

“我沒有看錯!”我重重地說。

“我在錄製現場,我還能不知道?而且,剪輯的時候我也看了片子,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沒有。”

我說不出話了。

我肯定我看見了那個瘦小的人。

我肯定我不是因為困迷糊了,看花了眼。我是一個夜貓子,零點之前我從來沒有睡過覺。

“你聽著嗎?”藝文在電話裏問我。

“你的桌子上原來沒有水杯,這一點沒錯吧?”

這次輪到他不說話了。

“你看見了嗎?現在,你的桌子上有了一個水杯!”

我一邊說一邊看電視,可是,這時候,電視屏幕已經黑了,隻聽見藝文飄飄忽忽的聲音:“別忘了在床頭噴點殺蟲劑。好了,睡吧……”

“已經完了,我什麽都沒看見。”他說。

我說:“明天,你到單位看看母帶吧。”

“好吧。”

那一夜,我聽著風聲,一直沒有睡著,我的腦海裏總是閃現那個瘦小的身影。

第二天,我雙眼猩紅,又給藝文打手機。

“藝文,你看了嗎?”

“我在路上,還沒到單位呢。”

過了一會兒,我急不可待,又給他打電話。

“到了嗎?”

“剛到大門口。一會兒我看完了給你打過去吧。”

“那好吧。”

我坐下來,等他電話。

太太上班去了。家裏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在房間裏轉來轉去,終於,拿起了那本《蟲子》,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

尚可寫過一篇評論,他說:大白天,我在辦公室裏看完了《蟲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好像看見那一萬個印刷字變成了一萬條蟲子,正在齊刷刷地朝著我冷笑……

我看我自己寫的恐怖小說很少害怕,隻有看這篇不一樣,每次都感到全身發冷……

它的身下長滿了密麻麻的腿。

它的背上長滿了密麻麻的腿。

它的眼睛裏長滿密麻麻的腿。

它的大腦裏長滿密麻麻的腿……

電話驟然響起來。

我哆嗦了一下,伸手接起來。

“是我,藝文。”

“你看了嗎?”

“看了,根本沒什麽送水的人,你看錯了!”

“怎麽可能呢?”

“你要是不信,就來電視台看看,這母帶鐵證如山。”

放下電話,我又瞟了一眼那本《蟲子》。

封麵上是我,我睜著四隻驚恐的眼睛,看著這個夢魘一般的世界……

我又拿起了電話,撥號。

我給一個女性朋友打電話,問她:“昨晚,你看沒看我的電視恐怖小說?”

“看了,看到一半就嚇得把電視關了。”

我又給另一個男性朋友打電話。

“昨晚你看沒看我的電視恐怖小說?”

“看了。沒勁,你的故事隻能嚇嚇小女生。”

我抓緊了電話:“那個播講者關窗子的時候,你看沒看見有一個人給他送了一杯水?”

“有人送水?”他好像在回憶:“沒有啊!”

又到了周五。

這天夜裏沒有風,但是比上一個周五更黑。

今天,藝文講的又是一篇關於蟲子的故事:

一個有錢人,專門吃各種珍稀動物。

有一天晚上,他竟然吃了一盤蟲子,因為他什麽都吃過了,隻是沒有嚐過蟲子的味道。

吃完了,他很滿意,睡了。一夜無事。

次早,他起床後,突然感到胃裏有一些毛烘烘的東西在蠕動……

是的,那些蟲子也起床了。

蝶化蛹,蛹變蟲,蟲成蝶……它是永遠不死的。

有的蟲子,用刀剁成三段,它就變成三條;剁成十二段,它就變成十二條。

有的蟲子,再熱也燙不死,再冷也凍不死……

而這條蟲子則是由於生物鏈遭到破壞,發生變異,它反過來吃人。它的具體方法就是鑽進人的肚子中。

……一縷蒼白的燈光照著藝文的臉,有幾分猙獰。

他旁邊的幾個空椅子,在蒼白的燈光下像沒有五官的臉。後麵的椅子就隱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了。

他在慢慢地講述著。

這時候,我又看見藝文後麵深深的黑暗中有一個人一點點顯現出來!

我屏住呼吸,緊緊盯著他。

那個人慢慢地走過來,走到了藝文的身後,在一個空椅子上坐下來,死死地盯著電視機前的我。

他在盯著鏡頭。

我震悚了!

他正是那個給藝文送水的人!

我盯著他,顫顫地摸起了電話……

我撥通了藝文的手機號:“嘟——嘟——嘟——嘟——嘟——”

竟然沒人接聽!

電話響得太久了,自動中斷。

這家夥在幹什麽?睡覺了?平時他的節目播出時他總要再看一遍,今天在這個節骨眼,他怎麽突然就睡覺了呢?

可是,假如他睡了,為什麽不關機?

我又撥:“嘟——嘟——嘟——嘟——嘟——”還是沒人接。

我一下感到了孤獨無助。

他在衛生間?他在**?他被殺了?

終於,電話被接起來了。

“喂!藝文!”

“周德東?”

“你現在有沒有看電視?”

“我剛剛進屋,正要打開電視機。”

“你快點!”

“怎麽了?”

“快快快!”

此時,這一集恐怖電視小說眼看就要結束了!

“打開了嗎?”

“打開了。”

“你看沒看見你的身後坐著一個人?”

“你說他呀? 我當然看見了,他是我們安排的人,為了增加恐怖氣氛——我們最終還是采納了你的意見。”

“他是你們安排的人?”

“是啊。”

“上次我看見給你送水的那個人就是他!”

“是他?”

“他是你們電視台的演員?”

“也不是什麽演員,他是我們電視台的一個工作人員,好像是保安。我們看他長得瘦小枯幹,就讓他臨時客串了一下。”

“他姓什麽?”

“我還真不知道。”

“……好了,我沒事了。”

這時候,節目完了,那個保安和藝文一起消失在黑暗中。那個保安在消失之前,一直都在電視裏木木地盯著我。

屏幕裏傳來藝文的聲音:

“把我關了,睡吧……”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電視台。我要見一見這個瘦小的人。

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蟲子這種東西。

人在明處,陽光普照的地方。

蟲子們在暗處。

它們藏在牆縫中,地下的洞穴裏,廢棄的磚石下,草叢深處,樹上……

並不是所有在暗處的東西都是害人精。

明處讓人占領了,蟲子們不敢出現,於是,它們隻好躲進暗處。隻有明處也變成了暗處的時候——比如黑夜降臨,它們才敢慢慢爬出來。

不過,躲在潮濕的暗處時間久了,任何東西都會變化。

蟲子的臉越來越陰暗,內心越來越陰暗……

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蟲子,那數量遠遠超過我們的估計。

雖然它們長得各種各樣,但是有些特征是一樣的——大多數的蟲子都沒有骨頭,軟軟的,都有密麻麻的腿。

堅硬的活物可以保護自己,比如烏龜,蝸牛,甲殼蟲。軟的活物保護不了自己,也不會進攻,無矛無盾,就隻好在暗處思忖對策。

因此,瘦弱的人總比身強力壯的人更恐怖。

人看不見蟲子,但是蟲子卻能看見人。

我們散步,我們談情說愛,我們發呆,我們偷偷地**……暗處都有一隻或者兩隻再或者很多隻怪異的眼珠在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當然我們一點都沒有察覺。

比如,現在我開車走在大道上,說不準路邊的樹葉中就有一條或者幾條蟲子在看著我。

也說不準,我旁邊的座位縫隙裏就有一條蟲子在監視我。

它的長相很可能出乎我們的想像。

每天都有很多生物品種滅絕,但是,每天也都有一些新的生物品種孳生。

一天,我在我家衛生間裏就看到了一些長相古怪的小飛蟲,它們生著兩片翅膀,像高粱粒一樣大,灰色的,看不見眼珠、鼻子、嘴之類的器官。它們靜靜地伏在高處的牆壁上,紋絲不動。

我用蒼蠅拍打死了一隻,其它都飛跑了。

那飛蟲死了之後,沒有血,什麽都沒有,牆壁上隻有一些灰色的粉末。

我猜想,一定是裝修房子時使用的各種新型化工材料,產生了這些古怪的蟲子,我們根本不知道它們屬於什麽科目,也不可能知道它們的習性,以及它們是不是有毒……

到了郊區電視台,我把車停好,走進大門。

一隻手突然從大門一側的門衛室伸出來,攔住了我——是門衛。

“證件。”

“噢……”我看了他一眼,急忙低頭掏證件。

突然,我的手停住了,慢慢抬起頭,盯住了他的臉——我要找的就是他!

他冷冷地看著我。

“喲,我就是找你。”

他皺了皺眉:“你找我幹什麽?”

“我是一個作家,你們電視台零點講的恐怖小說就是我寫的……”

他不太信任地看著我,那眼神讓我接下來不知說什麽好。

“你有什麽事?”

“電視台播出我第二篇恐怖小說時,你在鏡頭裏出現過,我覺得你演得很好,所以……想跟你談一談。”

“談什麽?”

“我們可以約個時間嗎?”

“我白天值班,隻有晚上有空。”

“那就晚上吧。”

“在哪裏?”

我轉頭看了看,說:“拐過去,有個粗口酒吧,我們就在那裏吧。你幾點下班?”

“八點。”

“那我們就約在八點。我先走了。”

他沒有說什麽。

我離開之後,感覺他一直在後麵看著我,那眼神沒有絲毫信任。

我一直在郊區電視台附近轉悠。

天一點點黑下來。

電視台在郊區,馬路上空****的,再朝前走,就是曠野了。這裏的燈火稀稀拉拉,冷冷清清,像一隻隻困倦的眼睛。

風刮起來,低低地掠過城市的屋脊。

我等到八點,準時走進了那個粗口酒吧。

大約十分鍾之後,那個保安來了。他還穿著那身難看的保安製服,和這個酒吧的氣氛很不諧調。

他靜靜地坐在我對麵,看著我。

酒吧裏人很少,時間太早了。除了我和他,旁邊隻有一個人,他背朝著我們,孤獨地喝酒。

“你喝什麽酒?”我問。

“我不喝酒。”

我從他的神態中看得出來,他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那就給你要一杯冰水吧?”

“行。要兩杯。”

酒水來了後,我說:“是這樣,有一個導演想把我的恐怖小說拍成電視劇,我在幫他物色演員。”

“電視劇叫什麽名字?”他問。

“《蟲子》。”

說完這兩個字,我哆嗦了一下。

他沒有任何反應,還是那樣靜靜地看著我。

“最近,我看你在鏡頭裏露了兩次頭,覺得你的神態演這個角色特別合適……”

他搖了搖頭,打斷了我:“是一次。”

“你沒參加第一次恐怖節目的錄製?”

“沒有。”

我盯著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小,隻有兩條很細的縫縫。

我覺得,他的上下眼皮其實是一種掩體,就像堅固、深邃的碉堡,隻露出兩個很小的了望孔。他的眼珠藏在那裏麵,不讓人看清楚他的眼神。

接著,我又打量了一番他的臉和手,試圖找到異類的蛛絲馬跡,卻沒有任何發現。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常青。”

“常青……你喜歡蟲子嗎?”

“不喜歡。”

“為什麽?”

“你說呢?”他的口氣突然有點咄咄逼人。

“我挺喜歡蟲子的。”我說。

經驗告訴我:你越害怕什麽東西,那東西就越接近你,這句話包含哲理意味。比如,你越恐懼瘋掉,越容易瘋掉。你越害怕被什麽附體,越容易被什麽附體……因此,我說:我喜歡蟲子。

他的眼神又顯出不信任了。

“當然,蟲子害怕人,對人有敵意,所以,我要想接近蟲子,就得變成蟲子的樣子。有一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把骨頭都抽去了,又安上了很多很多的腿,爬進了草叢,那些蟲子就慢慢爬了出來,一點點朝我圍攏過來……”

他的眼裏似乎爬出了一些恐懼。

他不是恐懼蟲子,而是恐懼偽裝成蟲子的人。

“一條蟲子想接近人,也得變成人的樣子,不然,人就會把它踩碎。有一次,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蟲子,它的腿像毛發一樣密麻麻,它躲在草叢中,不停地吃自己的腿,吃掉一條又一條,最後就剩下兩條了,這時候,它才慢慢地站起來,走出來……”

他眼中的恐懼越來越強烈。

“我就是因為做了這個古怪的夢,才產生了靈感,寫出了這些有關蟲子的故事。”

突然,旁邊的那個座位裏傳出一陣開心的笑聲。

我抖了一下,但是,我沒有把頭馬上轉向那個人,我警惕地盯著這個自稱常青的人。

他慢慢轉頭去看。

我發現,他轉頭的時候,好像脖子不會轉動,身子跟腦袋一起轉過去,直僵僵的。這個動作讓人發冷。

我突然回過神來,感覺那笑聲很熟悉,好像是藝文。我迅速轉頭看了看,然後對常青說:“是藝文。”

他直僵僵地把頭轉過來:“哪個藝文?”

“你們電視台的啊。你等我一下。”我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走過去。

果然是藝文,他拿著一個很精巧的手機,正在跟什麽人通話。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看了我一眼,點點頭,示意我坐下。

我坐在他對麵,眼光越過他的肩,看那個保安。

他雙手握著水杯,不停地抖動著雙腿,好像很煩躁。

過了一會兒,藝文終於把電話掛了。

“你也在這裏?”我問。

“我在等一個朋友。你跟誰來的?”

我壓低聲音說:“那個保安……”

他轉頭看了看:“在哪兒呢?”

我朝他背後指了指:“在那兒。”

這時候,那個保安已經站了起來,他端起那杯冰水,慢慢走了過來,那神態和在電視中一模一樣。

他走到藝文跟前,把那杯水輕輕放在桌子上,直直地看著藝文說:“老師,你喝水。”

藝文看看他,又看看我,說:“好……謝謝。”

接著,那個保安把眼睛轉向了我,說:“我走了?”

我說:“你,你再坐一會兒唄?”

“不了,我得回去睡覺了,明天還得值班。”

“噢,那你先回去吧,我們改日再見。”

“再見。”

“再見。”我和藝文一起說。

那個保安就走了出去。

他出門時,回頭看了我們一眼,我和藝文急忙把目光移開。

他把門關上之後,藝文問我:“你和他談什麽?”

“沒談什麽。”

藝文就岔開了話題:“現在,第三期電視恐怖小說已經錄製完了。我讀了你這麽多關於蟲子的恐怖小說,還是覺得第一篇最好。”

“你喜歡蟲子嗎?”我突然問他。

“我?”藝文笑了笑:“我喜歡。”

“為什麽?”

“我喜歡沒有骨頭的東西。你說,鳥啊,猴啊,魚啊,長得就是那個樣子了,在電視上,在生物教科書上都能看得到,太熟悉了。可是,蟲子不一樣,它們長得奇形怪狀,什麽樣的都有,很好玩。”

“我真沒想到。”

“我還經常試圖接近蟲子。”

“那你就得變成蟲子的模樣,不然,它們就嚇跑了。”

“你一定也喜歡蟲子吧?不然,你不會寫它。”

“不不不,我害怕那玩意。”

“有什麽好怕的?”

“它們長著那麽多的腿,像頭發一樣密麻麻,看起來就惡心。”

“其實,人倒過來就是蟲子。”

他這話讓我怵然一驚。

第四個周五,零點。

太太出差了,家裏隻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把所有的門鎖好,坐在電視機前,打開電視。

這一天終於不刮風了,外麵的月亮很圓,露重風輕。

今天講的是我第三篇關於蟲子的故事。

藝文坐在一片荒草中,他的臉很暗。天上的月亮彎彎的,猩紅,像一隻貪婪的眼睛。

當然,這個節目不是在外景地拍的,是在舞台上,用道具和燈光製造了這樣一個環境。

故事是這樣的:

有個和尚,他佛心固定,一心向善,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踩死一條蟲子。

一天夜裏,他正在打坐念經,一條黑色的蟲子從蒲團爬出來。

這條蟲子很怪,它的身子長長的,沒有一根毛,光光的,有一種古怪的亮光,在黑暗中不安地閃爍。它好像忍受著某種非常的痛苦,身子一直在焦躁地扭動。

它搖頭擺尾地爬上了和尚的身子,四處竄動。它爬過和尚的手和腳,爬過和尚的脖子,爬過和尚的臉……

和尚一動不動,繼續保持禪靜。

最後,這條蟲子幾乎爬遍了和尚的身體,終於,它爬下去,搖頭擺尾地走了。

過了片刻,和尚開始扭動起來,渾身不安。所有蟲子爬過的地方,奇癢難捱,而蟲子走過的路線在他身上織成了網。

他跳起來,痛苦地抓撓,可是不頂事,他越來越難受,最後,撕破了袈裟,把全身撓得鮮血淋漓……

他被送下山,送進了醫院,竟然沒有一個大夫能治好他的病。

和尚歇斯底裏了,像那條黑色的閃光的蟲子一樣,他滿心焦躁,搖頭擺尾,奔走在荒山裏。他紅著眼睛尋找那種蟲子。

終於,他在一塊石頭旁發現了一條,他撲過去,準確地把它抓在手中,一口就把它咬斷了,大口咀嚼起來……

一條蟲子改變了一個和尚的佛性。

沒想到,片刻之後,他身上的奇癢漸漸消失了,恢複了從前的樣子。

這是一種害人蟲。它藏在黑夜裏任何一個地方。

今天,藝文講得不錯,他把這個故事講得血淋淋的。

我全神貫注地看。

突然,我看見那個保安又一次出現在鏡頭裏,他拿著一個簡易的刈草機,慢騰騰地從黑暗中走出來……

我緊緊盯著這個瘦小的人,看他下一步有什麽舉動,或者說,看編導讓他接下來幹什麽。

他走到藝文的身後,突然停下來,認真地察看藝文的頭發。藝文的頭發很亂,像荒草一樣。

他似乎沒有察覺到身後有人,繼續講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聽不見他說什麽了,死死盯住那個保安。

他定定地看著藝文的腦袋,沒有下一步舉動。

就這樣過了好半天,他一直紋絲不動,我不由驚駭了。以前,我注意觀察過幾個裝死的演員,中國的,外國的,都有破綻。而這個瘦小的人卻高超,和一具站立的死屍一模一樣!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別人家的電視能看到他嗎?

我抓起電話,撥藝文的手機號。

電話還沒通,門鈴突然響了

半夜了,是誰按門鈴?

我放下電話,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通過貓眼一看,倒吸一口涼氣!

是那個保安,他爬到我家門口了!

他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他來幹什麽?

我咳嗽了一聲,硬著頭皮把門打開一條縫。

“是……你?”

他站在門口,禮貌地笑了笑:“對不起,打擾你了。”

“你怎麽找到我家的?”

“是藝文老師告訴我的。我可以進來嗎?”

“你有什麽事嗎?”

“那個電視劇的事,上次我們還沒有談完。我回去想了想,覺得……我可以進來嗎?”他又說了一次。

我隻好把門打開,說:“噢,你進來吧。”

他就進來了。

“來之前,我還擔心會打擾你睡覺,可是藝文老師對我說,你這時候肯定在看電視呢。”他一邊換鞋一邊說。

“這不,正播我的恐怖小說呢。”

他走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來。

“你演得不錯呀。”我說,同時,坐在了他對麵。

“都是編導安排的。”他笑笑地看著屏幕。

我也看了一眼屏幕——這時候,另一個他已經消失了,屏幕上隻剩下了藝文,他還在孤獨地講著……

“關於那個電視劇……”他把目光從屏幕移到了我的臉上,開始了正題。

“你等一下,我先去一趟衛生間。”

“……好好。”

我起身疾步走進衛生間,掏出電話,繼續撥藝文。我要跟他核實一下今天的節目。

現在,隻有我一個人在家。現在,是夜最深的時辰。現在,那個瘦小的人就坐在我家的沙發上……我越來越感到自己的處境很危險了。

電話終於通了。

“藝文,是我!”

“你又發現什麽恐怖素材了?”

“今天的節目又讓那個保安出場了?”

“沒有啊。”

“我又在電視裏看到他了!”

“你得去看看醫生了,周德東!今天這個節目從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講,根本沒有其他人出現!”

“他來我家了……”

“現在?”

“地址不是你告訴他的嗎?”

“我都不知道你家住在哪兒!”

我忽然想起來,我從來沒對藝文說過我家住在哪兒!

他又說:“而且,他就是一個保安,我連他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完了!”

“什麽完了?”

沒等我說什麽,電話一下就斷了,我低頭看了看——沒電了。

……藝文不知道我家裏的電話,他無法打過來。

我傻傻地站在衛生間裏,不知道何去何從。可是,我總不能一直在衛生間裏藏著,我還得出去。

我四下看了看,鏡子,化妝品,電吹風,木梳,洗衣粉,手紙……衛生間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當武器。

最後,我在馬桶後看見了一瓶殺蟲劑,很粗壯,我把它拿起來,塞進懷裏,懷裏立即就鼓起來,一眼就可以看出揣著什麽東西。

這是我最後的武器了。

我坐下來。

他敏感地看了我的衣襟一眼,問:“你懷裏裝的是什麽?”

“沒什麽,是個,是個熱水袋。”

“就是,天有點涼了。我租的那個房子沒有暖氣,很冷,最近一直想搬家。”

突然,我感到耳朵有點癢,就用手摳了摳,同時不自然地看了看他。

他立即敏感地朝我的耳朵看過來。

這時候,電視屏幕突然一黑,我的小說講完了。藝文在黑暗的屏幕裏低低地說:“蟲子就在你家裏,祝你好運……”

我抖了一下,隨即按了一下遙控器,把電視關了。

我是在暗示那個保安,我要睡覺了。

他卻沒有告辭的意思,他像泥塑一樣,繼續看那黑糊糊的電視屏幕,一動不動。

房間裏一片死寂。

隻有我和他。

我打破了靜默:“你……明天還得上班吧?哦,應該說今天了。”六歲以上的孩子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沒事兒,我休假。”他看了看我說。

我幹幹地笑了笑,哆嗦得越來越厲害。

“你太冷了……”他說完,慢慢站起身,盯著我的衣襟一步步走過來:“一定是水袋涼了,你掏出來,我給你換點熱水。”

“不……”我朝後閃了閃。

“你怎麽了?”他詫異地看我。

“沒怎麽呀!”

他笑了笑,那笑意裏隱含著一縷嘲弄,我明顯感到他的眼神不像人的眼神!

我把一隻手插進懷裏,緊緊抓住那筒殺蟲劑,就像一隻羊羔麵對一條軟軟的毒蛇,希望用它的角保住性命一樣。

他突然說:“你小時候愛捉迷藏嗎?”

我直直地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又笑了笑,說:“我最喜歡捉迷藏了,而且,我藏起來任何人都找不到我。如果我不出來,他們永遠找不到……”

我想他說的是真話。那天,他從黑暗走向黑暗,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可以用一下你家的廁所嗎?”他突然說。

這時候,我才說出了兩個字:“……你用。”

“謝謝你。”

說完,他轉身朝廁所走去。也許,他上完廁所就該走了……

過了好長時間,我一直沒聽見他衝水的聲音。

忽然,我想到了逃跑。

可是,這是我的家,我往哪裏跑呢?

跑到朋友家去? 深更半夜把人家敲起來,說有個人在我家聊天,一直不走,我趁他上廁所就跑到你家裏來了——那不是太可笑了嗎?

漸漸地,我不抖了。

他還是沒出來。

我有點驚詫了,抓緊懷裏的武器,悄悄走到衛生間門口,發現裏麵黑咕隆咚,沒有開燈。

裏麵沒有聲音。

我敲敲門,又叫了一聲:“常青! 你在裏麵嗎?”

他不在裏麵在哪裏?這個衛生間四周都是牆,沒有窗子。

裏麵還是沒有聲音。

我輕輕扭了扭門把手,裏麵鎖著。

我快步拿來鑰匙,把門打開:“吱呀……”

裏麵靜得可怕。我站在外麵,伸進手去,打開裏麵的燈——我傻眼了,裏麵空****,那個詭怪的保安不見了!

這家夥在跟我捉迷藏!

我的眼睛快速在衛生間裏掃視著,判斷他能藏在哪兒。

我猛地拉開淋浴房,沒有人。

我又打開洗衣機的蓋,還是沒有人。

除了這兩個地方,哪裏都藏不住人了。

我靜靜地站立,一動不敢動,這樣會使我的聽覺保持極度靈敏,沒有一點幹擾。

四周太靜了,就像一個沒人居住的空房子。

——假如,有個人跟你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捉迷藏,可是你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這個人,怎麽都看不到他那張笑嘻嘻的臉,一直到天黑,一直到很多年之後……你再都沒有找到這個人! 這是多麽恐怖的事情啊。

這個衛生間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逃出去,馬桶管道都伸不進一個拳頭,排風孔還不如碗口大,地漏像個老鼠洞……

我肯定,他就在這個衛生間裏,正暗暗地笑著,可是,我卻看不到他……

馬桶裏的水冒了一下泡,我緊張地朝那裏看了看,忽然想起了我的那篇恐怖故事:有個人把一條滿身都是毛的蟲子扔進了馬桶,最後它又變成無數的蟲子爬了出來……

難道這個常青會從馬桶裏露出頭?

我緊緊盯著它,它又沒有任何聲音了。

過了好長時間,我終於退出來,回到了客廳。

窗外是黎明前的黑暗。

我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又不甘心地站起來,悄悄走向衛生間。

突然,我的頭皮“唰”一下就麻了——衛生間裏的燈被人關掉了,裏麵漆黑一片。

我站在外麵,朝裏麵輕輕叫道:“常青……”

沒有一點聲息。

我朝黑咕隆咚的衛生間裏踏進了一步,伸手去開燈,可是,燈沒亮。

我的心劇烈地抖了一下,趕緊退出來。

我拿來手電筒,朝裏麵照了照,還是什麽都沒有。我試探著走進去,半空中懸掛著一隻毛烘烘的東西,差點撞在我的眼睛上。

我後退了一步,用手電筒照著它,定睛觀看——是一隻很大的蜘蛛,很多爪子都在慢慢地舞動,那是它的一種表情。

我隱約看見它長著很多眼珠,在手電筒的照射下,那些圓溜溜的眼珠,藏在密麻麻的毛毛裏,閃著綠瑩瑩的光。有的眼珠在看我,有的眼珠在看我的身後,有的眼珠在看黑暗的天花板,有的眼珠在閉目養神……

我極其恐懼,極其惡心,拿起笤帚瘋狂地打過去,把它打掉在地上。

然後,我急忙低頭尋找它的蹤影。

它不見了!

光潔的地板上隻有一隻拖鞋,我哆哆嗦嗦地把拖鞋掀開,一眼就看見了它,這節肢動物蜷縮了所有的爪子,像死了一樣。

但是,這騙不了我,因為它那些藏在毛毛裏的眼珠都在死死地盯著我,有的眼珠盯著我的眼睛,有的眼珠盯著我手中的笤帚,有的眼珠盯著我的耳朵眼,有的眼珠盯著我的毛發……

我抬腳用力朝它踩去,它一下就軟綿綿地碎了。

我抬起腳看了看,它的屍體已經支離破碎,眾多的眼珠都爆裂了,隻有一個眼珠滾到了一旁,圓溜溜地閃著幽光,還在盯著我。

我又一腳踏上去,這個眼珠也碎了。

我靠在牆上,開始胡思亂想。

我踩死了一隻蜘蛛,這本來是一個芝麻大的事情,可是我擔心,明天早上我看見一具七零八落的人的屍體散落在衛生間裏。

他就是郊區電視台的保安常青。

那樣的話,我就成了殺人犯,一個肢解屍體的變態殺人犯。

而且,我把屍體埋起來都不行,至少藝文知道,昨天半夜常青來了我家。

——如果,一個人因為殺死了一隻蜘蛛而被判死刑,那將是人類環保史上的一件空前絕後的事情。

我疲憊地回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來。我的大腦好像沒有潤滑油的輪子,艱澀,滯重,緩慢,它“嘎吱吱”地轉著,轉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聽見有個人在叫我:“周德東……”

我打了個冷戰,卻沒有徹底醒過來。

那個聲音繼續顫巍巍地叫著:“周德東……我在這兒啊……”

我使勁睜開眼睛,確實有人在叫我。

“周德東……”

我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朝衛生間走去,那裏麵還是一片漆黑。

“是我……”

這時候,我才聽清是有人在門外叫我。

“誰!”我已經受不了類似的打擊了。

“是我,藝文啊。”

我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表,早晨五點十四分。

“這麽早,你來幹什麽?”我在門裏問。

“你把門打開。”

“我問你,你來幹什麽?”

“你怎麽了?夜裏,你給我打電話,口氣那麽驚慌,最後你說了一聲‘完了’,電話就斷了,我特別擔心,就跑來了。”

我的心放了下來。

一確定他是我的同類,我驀地感到他特別親切,立即伸手開門鎖,可是,我的手又僵住了。

我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足以讓我對他失去信任——他不是不知道我家住在哪兒嗎?現在,他怎麽突然找到了?

我把手縮回來,低低地說:“藝文,昨晚你在電話裏不是對我說你不知道我家住在哪裏嗎?”

是的,那個攝像來過我家,她是順路,取幾篇恐怖小說稿。看樣子這個藝文沒什麽問題。

我終於打開了門。

藝文一步就跨進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問。

我沮喪地說:“你進來再說吧……”

藝文跟我走進客廳,坐在了沙發上。

我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

他突然笑了起來。

“你怎麽了?”

他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說:“其實,我跟這個常青一樣,小時候捉迷藏,誰都找不到我……”

我愣愣地看著他:“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為什麽我藏起來別人找不到我。”

“為什麽?”

“我回家了。”

“你是說……”

“不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這樣。”

我家衛生間確實離防盜門很近。可是,防盜門的聲音是很大的,我沒有聽到一丁點聲音。

“……他為什麽這樣做呢?”

“我想,他是個農村人,不懂規矩,解完手就悄悄離開了。”

“這太牽強了。而且,他不見之後,我明明打開了衛生間的燈,轉了一圈,那燈就被人關掉了!”

藝文拿起手電筒就去了衛生間。他出來之後笑了,說:“是鎢絲燒斷了。”

我愣了愣,又說:“為什麽偏偏這時候燒斷呢?”

“周德東……”藝文看著我的臉說:“我想對你說一些話,你不要介意……”

“我不會的。我怎麽了?”

“你的恐怖小說寫得很好,很恐怖,可是,你也不要太專注於你的工作……”

“為什麽?”

他遲疑了一下,沒有說話。

“說啊,你到底什麽意思?”

他盯著我的眼睛,終於輕輕地說出了一句:“我從你的小說中,看到了精神分裂的影子……”

我的心好像一下就掉進了冰窖裏。

他繼續觀察著我的臉,小心地說:“我以為,你是察覺到這個保安有入室搶劫的苗頭,才嚇成那個樣子,沒想到……你是個作家,一定比我更懂得,心魔最可怕,一旦迷失在裏麵就成了無限循環小數,永遠也走不出來……”

我突然意識到,我忌諱精神分裂這個詞,我害怕聽到它。難道我真的有什麽問題了?

“但願是我多慮……”他又小聲說。

“我相信,我沒有任何問題,是他有問題!”我一下變得有點氣急敗壞了。越強硬越說明沒有底氣。

他笑了笑,平靜地說:“後來我在單位問過這個常青的情況,他很正常。他是一個保安,有組織,有領導,有兄弟,有姐妹,有悶鬱的中學時代,甚至還有過一次失敗的戀愛經曆……”

“我覺得,你最好去找心理醫生看看。”藝文最後說。

我再也沉不下心來寫東西了。我總覺得這房子裏還有一個人。

他在一個我看不到的地方,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包括我洗臉,刷牙,吃飯,發呆,解手,掏耳朵,賊眉鼠眼地四處搜尋……

最可怕的是睡著之後。

我不是畫中人,我肯定得睡覺。睡著之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即使有一萬條蟲子在我腦袋旁邊爬來爬去,我也毫無所知。

它們就近近地俯在我的臉上,無聲地注視著我的睡態,無聲地聆聽著我打鼾,無聲地數著我有多少根睫毛……

我噩夢不斷。

我在夢中夢見我做了噩夢,我從夢中的夢裏醒來,睡眼惺忪地四下張望,窗外有昏黃的月亮,那是夢中的月亮。

……隔了一天,我給藝文打電話,問那個常青有沒有上班。

藝文在電話裏驚慌地對我說:“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壞了,那個常青真的不見了! ”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

“你的猜測也許是對的,也許他真的有問題……”說到這裏,藝文遲疑了一下,然後,他小聲說:“你一個人多保重吧。”

終於,老婆回來了。

盡管她比我膽子還小,可是有她在,我的心裏還是會穩實許多。

她乘坐的火車晚上到。

我開車接她回來的路上,藝文打來了電話,他問我:“你在哪兒?”

“我在外麵。”

“他出現了! ”

“誰?”

“常青! ”

“他上班了?”

“沒有,他給我打來了電話!”

“他在哪兒?”

藝文壓低聲音,顫顫地說:“我說了你別害怕……”

“你說!”

“——他在你家裏!”

我一哆嗦,車差點撞到路邊的梧桐。我把車停下來,顫顫地問:“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的手機上顯示的是你家的電話號碼!”

“他……說什麽了?”

“他說,他迷路了。”

“還有呢?”

“他說完這句話,電話就斷了。”

“哦……”我心亂如麻地掛了電話。

“家裏出什麽事了?” 老婆問,她察覺出了點什麽。

“沒什麽事。”

說完,我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嘟——嘟——嘟——嘟——嘟——”

沒有人接。

那天夜裏,我和老婆**的時候,開著床頭燈。這不符合我們的習慣。

老婆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但是,她沒有問。

我十分清醒地**,就像在毫不專注地打磨一件什麽東西。終於,結束了,我像完成任務一樣翻身下來,警覺地聽著四下裏的動靜。

老婆還不知道內情,我要為她放哨。

她旅途勞頓,很快就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可是,她又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說:“今天不是星期五嗎?”

“你怎麽不看你的節目?”

“我太累了……”

“噢,那你就趕快睡吧。”

說完,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我感到這個世界又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孤獨地看了看茶幾上的那部電話機,它模模糊糊的。在我離開家之後,那個常青曾經用過它。此時,他毫無疑問就在這個房子裏,正躲在暗處看著我……

突然,我想撒尿。

這時候,已經過了半夜,我有點膽怯,可我總不能不去,也不可能叫老婆跟我一塊去。

終於,我下了地,快步走向衛生間。

我突然停住了腳,傻住了——衛生間的燈柔柔地亮了!

這個燈泡的鎢絲燒斷了啊!幾天來,我一直沒有換……可是,現在它莫名其妙地亮了!

我試探著剛剛走進去,門突然關上了。我猛地回過頭,就看見了站在門後的他。

是他!

他還穿著那身保安製服,可是,他的臉卻是一張蜘蛛的臉!

那一瞬間,我驀地想起了媒體上曾經報道過的人麵蜘蛛!

蜘蛛的臉被放大之後,竟然是這樣的醜陋和怪誕!

那是一張三角形的臉,有很多綠瑩瑩的眼珠,有的在看我的眼睛,有的在看我的大腦,有的在觀望外麵的動靜,有的在發呆,有的在假寐……

在眾多的眼珠中間,有兩片毛烘烘的嘴,不停地蠕動著。

狹窄的衛生間裏站著我和他,顯得有點擁擠,他的臉幾乎貼著我的臉,我聞到一股腥臭的氣息。

那兩片奇形怪狀的嘴蠕動著說:“你為什麽不找我了?”

我呆呆地看著這個怪物,已經不會說話了。

他那張三角臉突然扭曲,聲嘶力竭地咆哮起來:“我藏了這麽多天,一直在等你! 一直在等你! 一直在等你!!!……”

我緩緩摔倒了。

我的腦袋撞傷了,縫了六針。

我從醫院回到家的第二天上午,我老婆發現她的鑰匙不見了,那上麵有她單位的鑰匙,有家裏的鑰匙。

這件事一下讓我見到了一絲光亮。

當天下午,我就開車去了電視台。

藝文不在。

那個攝像告訴我,他突然辭職了。

我一下意識到了什麽,急忙問:“那個常青上過幾次鏡頭?”

她想了想,說:“三次。”

我一下就懵了。

這期間,隻要我給她打一個電話,就什麽問題都解決了,多簡單啊,可是,這世上很多事就是陰錯陽差。

接著,我去了電視台的人事部。

從一個工作人員的口中,我又得到了一些重要信息:藝文大約是半年前進入電視台的,聽說,他以前是一個挺有名的化妝師。而那個常青就是他介紹到電視台當保安的,兩個人是什麽關係不詳。

最後,我見到了人事部存檔的藝文身份證複印件。

(真實度: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