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 蠱

■奇怪的信

我的恐怖小說暢銷之後,生活中多了兩項內容,一是經常收到一些信件,大多是E-mail,也有郵寄的紙信;一是經常在媒體上閱讀關於我的報道。

有人怒斥我的作品是“故事”,同時連“創作”兩個字都舍不得給我,稱我為“編寫”。

我不怕鬼。

我甚至不怕我們東北的地痞,我隻怕文化人。

因此,對於文化人的攻擊,我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惹不起,我繞行。

關於文化人的窩裏鬥,我不想多說,現在我說信。

我的電子信箱一天清理一回。

我麵對的是一個虛擬的人群,沒有五官,表情不詳。

他們躲在陰暗處,而我暴露在明亮的地方,他們的眼睛時時刻刻盯著我的眼睛。

我總覺得陰謀十麵埋伏。

紙信更好玩。

有一個男人在他寫來的信箋上貼滿了撕成碎片的舊報紙,並用圓珠筆亂七八糟地寫著這樣一些字:

眼看就要完蛋了,你快趕毛驢車逃走吧!

草大爺都跑了,他兒媳都不知道……

我是天下最後一個好心人,可是沒有人為我免費做變性手術,我要把所有的婦科大夫殺掉。

我發誓,我不用槍,我用玻璃碎片……

還有一些報紙,那上麵的信息都是無價之寶,贈給你!謝謝!

有一個神經有問題的女人,她的信是那種黃表紙寫的,她說:

我尋找你很久很久了!

我今年四十二歲,未婚,品貌端莊,心高誌遠。

我目前在青海,準備造反,消滅朝廷!

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能成功!

孫中山先生拉著我的手說: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

我需要你,你有那麽多讀者,隻要你加盟我的組織,那我們的隊伍就壯大了,保證一舉成功……

還有一個人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寫信說: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我的長相,不知道我的怪僻,總之你根本不認識我。

而我知道你的生辰八字,知道你睡覺的時候腦袋喜歡朝哪個方向,我還能說出你過去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幹了什麽。

我一直在你身邊轉悠,但是你蒙在鼓裏。

你甩不掉我,你也永遠不會知道我的目的。

我會時時跟著你,天天跟著你,年年跟著你,世世跟著你!

……別怕,我現在就在你旁邊不遠的地方看著你讀信呢。好好寫吧,別怕。

當時,我正一個人在家“編寫”故事。

我驚恐地抬頭四下張望,仿佛真的看見我家的牆上隱藏著一雙眼珠……

有一個人的信引起了我的重視。

他說他叫賈不胡,是個恐怖迷。我喜歡這個名字。

他的信寫了九頁,向我講述他的夢想、他的痛苦、他的具體生活狀況。

我十分認真地給他回了一封信。

很快他就又寫信來,又是九頁。

就這樣書信往來,我們幾乎成了莫逆之交。

我感到奇怪的是他每封信都是九頁。

雖然沒有見過麵,但是我已經知道他比我大七歲,在河北R市的一家工廠工作。

那是一家生產啤酒的工廠,位於R市郊外,在一個山腳下。

他擁有一個巨大的探照燈,負責廠區的保衛工作。

他還有一支土槍。

他和妻子住在山上,住在一個日本鬼子修築的炮樓裏,他們歲歲年年在山上生活,每周下山購買一次糧食和生活用品。

他每次寫信都邀請我去他那裏做客,要和我談談人類的恐懼,談談宇宙的渺茫。

他甚至熱情地為我畫好了從R市汽車站去他們廠,從那個廠到山上他家的路線圖。

他在信上說:

你來吧,也許一切都會和從前不一樣。

記住!當你走進這個廠的大門時,請你抬頭朝山上看,你會看到一片神聖的光芒。

它會指引你的方向。

■莫名其妙的一男一女

我的第三部恐怖小說《天惶惶地惶惶》交給出版社之後,暫時沒什麽事,就動了去賈不胡那裏玩玩的念頭。

說走就走,這天,我起了個早,來到長途汽車站等車。

汽車站前有一排小飯館,我走進最不起眼的一家,想吃點東西。沒想到,竟然遇到了一個熟人——李郎。

目前,寫恐怖小說搞出點名堂的人有三個,除了我,還有李郎。他的書在市場上的銷售成績與我不相上下,在一些書店的銷售榜上,有時我第一,有時他第一。媒體提到我的名字時,必定會提到他的名字。

我和他認識大概一年多了,經常在一起聊一聊,算是朋友。

還有一個寫恐怖小說的人叫唐森,我們和唐森都不熟,甚至不知道這個人是男是女。

李郎長得很瘦小,平時卻總留長長的頭發。

一次我到長沙參加一個筆會,正巧李郎在那裏。

那天晚上,他到我住的賓館看我,我們聊到半夜,保安突然敲開了門,指著李郎說:“請這位女士離開房間。”

李郎憤怒地扯開自己的衣領,露出前胸,叫道:“你長沒長眼睛?你看,我是女人嗎?”

小飯館裏的人很多,李郎正東張西望地找座位。

我喊了他一聲,他轉頭看見了我,驚喜得不得了,立即走過來。

他的職業是一所大學的老師,現在放暑假了,他說他要回老家去。

我問他想不想跟我去R市玩幾天,我說我有個朋友在那裏。

他想了想說可以啊。

“這個賈不胡在信上說過,他什麽都吃,有一次山上沒糧了,他甚至吃過苞米瓤子,可他就是不吃肉,什麽肉都不吃,也不允許誰在他的家裏吃肉。因此,以後這些天咱倆在他家隻能吃素了,今天咱倆要大吃一頓肉。”

李郎說:“對。”

我倆走到一張隻有一個人的桌子坐下來。

旁邊那個人隻要了一盤花生米,一瓶烈性白酒,臉色陰沉地一邊吃一邊喝,一直不抬頭。

我們要了四個最通俗的菜,都是肉——“梅菜扣肉”、“魚香肉絲”、 “紅燒肉”、“粉蒸肉”。

旁邊的那個人吃完先走了。

吃到最後,我和李郎差點吐出來。

結帳時,那個斜臉老板娘對我們說:“你們結過了呀。”

“哪個人結的?”我戒備地問。

“就是和你們坐一張桌子的那個人呀。”她說。

我還想說什麽,李郎已經把我拽走了,出了門他說:“撿了便宜你還想賣乖呀?有毛病!”

我說:“這叫什麽事啊。”

這是我和李郎此行遇到的第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結下來又遇上幾件怪事,我預感到了某種不祥。

車還沒來,我和李郎都感到有些口渴,就走向汽水攤。

那個汽水攤前邊擺著幾張小桌,還有椅子,供顧客休息。我和李郎坐下來,要了兩瓶可口可樂喝起來。

李郎興奮地說起在小飯館撿便宜的事。

我沒有說話,我總覺得這件事有點蹊蹺。

這時,我又看見了那個替我們付帳的人,他拿一瓶冰啤酒徑直走過來。

我想,他一定是發覺結錯帳了,來找我們要錢的。

他坐在我們這張小桌上,並沒有理睬我們,隻是喝他的冰啤酒。

桌子很小,隻擺三把椅子,而且四周都是空位,沒一個人,他偏偏和我們擠在一起,讓人覺得十分別扭。

我和李郎都不說什麽,低頭喝汽水。

突然,這個男人試探地問李郎:“小姐,我問一下,這附近有賣冥錢的嗎?”

我馬上看了李郎一眼。李郎顯得有點惱怒,他看了看那個人,沒有說話。

這時候,我看清那個人長了一副凶相,讓人感到晦氣。他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迷彩服,領口露出一層層襯衣。

他好像有點喝多了,雙眼充滿醉意。

他見李郎不說話,就咧了咧嘴,露出參差不齊五顏六色令人沒有食欲的牙,好像是笑了笑。

我眯著眼問:“什麽冥錢?”

那個男人看著我的臉說:“就是燒給死人的錢。”

我立即說:“不知道。”

他放下還剩下半瓶的冰啤酒,起身走了。

“這個人肯定有毛病。”李郎小聲說。

接著,我們也離開了。

到汽水攤前付錢時,竟然多了一瓶冰啤酒,老板說:“剛才那個男人說他和你們是一起的呀。”

李郎說:“我們根本不認識他!”

我說:“算了,我們付了吧。這也不虧。”

李郎嘟嘟囔囔:“神經病!”

半小時之後我們終於上了車。

我本來以為這種長途車肯定很擁擠,可是我們上去後才發現這趟車除了我和李郎,隻有一個抱著小孩的鄉下婦女。

那個小孩一直哭鬧不止。

我想起那個咒符: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車慢慢離開市區,我們發現前方出現了一輛靈車,開得不快不慢。

李郎笑著說:“我早上離開宿舍時,路上遇到了一個迎親車隊。現在跟著你,遇到的卻是靈車,真倒黴!”

客車超過靈車時,我看見開靈車的正是那個奇怪的男人。

李郎也看見了,他大叫起來:“周德東,那個家夥在這輛靈車上!”

我說:“看來他真是要買冥錢的。”

車在山路上幾乎顛簸了一小天。

那個小孩一路上都在哭,嗓子都啞了,弄得人心煩意亂。

我們一直到下車也沒有看見那個孩子的臉。

■比正常人小一號的女人

好不容易到了偏僻的R市,又坐電動三輪車顛簸了半個鍾頭,才來到郊野的那個工廠。

我發現這家工廠已經停產了,廠區內都生了荒草。

大門口孤零零站著一個保安,他的嘴唇很紅。

“你們找誰?”

“賈不胡。”

他的臉上頓時流露出怪異的神情:“賈不胡?沒這個人啊!”

“怎麽可能呢?他就住在山上。”

“不信你們就上去看看吧。”

我和李郎就跨進了大門。

那個保安在後麵說:“山上有一部廠內電話,有什麽事你們可以打電話來。”

這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但是天還沒有黑。

我抬頭朝山上望去,竟然真的看到一片刺目的光!我陡然想起賈不胡在信上曾經說過的話:當你走進這個廠大門時,請你抬頭朝山上看,你會看到一片神聖的光芒……

往山上走的時候,李郎說:“那個保安為什麽說沒有賈不胡這個人呢?”

我說:“我也不知道,上去看看再說吧。”

我們爬到山上後,看見一大片平地,長草茂盛,有個炮樓式房子坐落於很遠的正前方,一條小路通去,有半裏之遠。

也就是說,我們一上山,立即就會暴露在房裏人的視野裏,無遮無擋。而我們要花半支煙的工夫才能走近那房子,房裏人一直在暗處盯著我們……

山不高,但我們爬上來已經氣喘籲籲了,看山下,整個廠區盡收眼底。

四周很靜。

李郎眯著眼說:“有人!”

我向前望去,果然看見那個炮樓下有個女人在洗衣服。她應該能感覺到我們的出現,但是她沒有抬頭。

我們一點點走近她,她一直沒有抬頭。

終於,我們停在了她跟前,我問:“賈不胡在嗎?”

她抬頭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說:“什麽賈不胡?沒有這個人。”

李郎看了我一眼,滿臉驚異。我也傻了,又問:“這裏有沒有姓賈的人?”

“有,但是他不叫賈不胡。”

我感覺有了一絲希望:“他去哪了?”

“他下山了。”

“他是不是住在這裏?”

“對。”

“你是……”

“他老婆。”

“他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接著她就低頭洗衣服了,也不問我們是什麽人,從哪來,也沒有請我們到房子裏去。

李郎太累了,坐在草地上,看遠方。

他是我帶來的,我感到很沒麵子,但是又沒有辦法,隻能站在那裏尷尬地等。

我發現這個女人長得有點和正常人不一樣,她不僅僅是矮和瘦,準確地說,她比正常人小一號,有點畸形的感覺。

李郎明顯對這戶人家的態度不滿意,他轉過頭去看天。

沒有一絲風,隻有女人單調的洗衣聲。

■不祥之地

天一點點黑下來,那個女人的一大堆衣服快洗完了。

這時候,一個高大魁梧的大胡子男人終於爬上山來。他背著一個大口袋,裏邊裝滿了東西。

他走近後,我大聲說:“是賈不胡嗎?我是周德東,北京的周德東!”

他一步步走過來,沒有理睬我,卻上下打量李郎,說:“你認錯人了,我叫賈4。”他的口音極其古怪。

我好像掉進了夢裏。

“這山上隻有你們兩個人嗎?”我問。

“是啊,我們都在這裏住幾年了,從來沒聽說過什麽賈不胡。”他說。

那個人寫信的地址,還有他畫的地圖,就是這裏啊。

這時,土路旁的草叢裏突然竄出一條碩大的老鼠,它像閃電一樣從我們麵前跑過,想衝進土路另一邊的草叢裏去。

那個女人像通了電一樣,極其迅猛地伸出腳,準確地踩住了那條老鼠的身上。老鼠慘叫一聲,當即就血肉模糊了。

這一幕發生得很迅速,令人難以置信。

我覺得那個女人的動作敏捷得不像人。

接著,她輕輕把腳收回來,慢騰騰地在土上蹭鞋底。

那個男人把肩上的那袋東西放下來,交給了女人,低低說了一些話,好像是當地的方言,我們聽不懂。然後,他問我們:“你們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我對他說,我們都是寫恐怖小說的作家,前不久,有個叫賈不胡的讀者給我寫信,約我到他這裏來做客,我就帶朋友來了……

他突然變得豪爽起來:“既然有人邀請你們到我這裏來,這就是緣分。走,進屋!”

天黑了,我們想走都走不了了。

這時候,我懷疑賈不胡就是他,他在跟我玩圈套。我說:“實在不好意思,那就打擾了。明天我們就走。”

他說:“不急!你們在這裏體驗一下,一定有靈感。”

我和李郎跟著他朝炮樓裏走去。

我發覺,他似乎對李郎更感興趣,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李郎:“那個人的信你帶沒帶 來?”

我對他說:“我是周德東。他叫李郎,他是我的朋友。”

賈不胡似乎並不重視誰是周德東,他繼續對李郎說:“要是帶來就好了,我看看筆跡,也許就知道是誰在搗鬼了。”

進了幽暗的炮樓,他朝那個女人喊:“煮粥,煮一鍋。”

然後,他領我們爬上樓梯──與其說那是樓梯,還不如說那是梯子。

我們從二樓的地麵露出來,又朝上爬過三層,直到爬到炮樓的樓頂。

那是一個平台,有個鐵架,上麵是一個巨大的探照燈。

我一下明白我在山下時看見山上的光是怎麽回事了。

但是現在它沒有打開。

賈4爬上鐵架,合上電閘,那個探照燈“嘩”地亮了,那種強烈的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他逆光站在鐵架上,大聲說:“我這裏一年四季沒人來。”

李郎緊張地看了看我。

“所以,這裏就有很多狼,它們都喜歡穿白色的衣服。”

我當時正在寫一個故事,叫《窮追》,裏麵就有這個情節。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個故事,可是,他竟然說出來,這是巧合嗎?

“我一直想聽恐怖故事。”賈4一邊說一邊麻利地跳下來,直直地看著李郎,低聲說:“現在好了,你終於來了。”

我覺得,他好像始終沒有弄清楚到底誰是周德東。

李郎顯然提不起情緒,他敷衍說:“我回去給你寄一本我的書吧。”接著他就一言不發了。

“好吧,我等著。”賈4並不勉強。

接著,他盤腿坐在平台上,大談特談生命、宇宙、宗教。他的聲音很大,甚至有點慷慨激昂。

我越來越覺得他長得很像邪教的教主。他的大胡子,他的眼光,他的演講,總給我血淋淋的感覺……

我一直想和他談一談賈不胡的問題,可是,他的話一直不停。

很快,他的老婆,那個不說話的女人,把一大盆苞米粥端上來,那粥一點熱氣都沒有,甚至有點涼。

隻有粥。

我和李郎都餓了,一碗接一碗地喝起來。

賈4似乎也感覺到了有點話不投機,吃完,他揮了揮手,對他老婆說:“給他們兩個鋪床。”

李郎第一個爬下去。

那個小一號的女人很快在炮樓的三層為我們鋪好了床。

兩個地鋪,其中一個的枕頭挨著樓梯口,就是說半夜有人提著菜刀爬上來,取躺在這個地鋪上的人的腦袋十分容易。

而他們夫妻住在一樓,二樓黑乎乎地空著。

這是一個平時沒有人住的房間,地上的灰很厚,空****隻有一張閑置的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個老舊的相框,裏邊有一個男人的黑白照片。

那是一張遺像,披著黑布掛著白花。

賈4低低對他老婆說:“把照片拿下去!”

李郎突然瞪大了眼睛:“哎,周德東,你看這個人多像我們來的時候在車站遇到的那個家夥?”

我仔細看了看那張照片,倒吸一口涼氣。

就是那個人啊!難道我和李郎活見鬼了?

李郎小聲問:“這個人是誰啊?”

那個女人的神色突然有點緊張,她冷冷地說:“你問這個幹什麽?”

氣氛立即就不對頭,我和李郎都感覺到了,於是都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賈4說:“你們坐了一天車,一定累了,山上很靜,你們盡情地睡吧。”接著他又重複了一句:“我這裏一年四季沒人來。”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賈4,你的槍放在哪裏?”

“槍?什麽槍?我沒有槍。”

李郎又問:“有電話吧?”

“也沒有電話。你問這個幹什麽?”

“沒事,沒事。”

然後,他和他的老婆順著梯子爬下去了。

“周德東……”李郎小聲說。

“嗯?”

“我覺得……”

“怎麽了?”

“這個地方……有點怪。”

“別胡思亂想了。”

其實,我的心裏比他更忐忑。

我一直在回憶這一件又一件的怪事,想抓住一條尾巴。最終我還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我猜測,暗中有一個人,他對這一切都一清二楚。

我認定這個地方是個不祥之地。

李郎瞟了瞟挨著樓梯口的那個鋪,說:“你睡這裏吧。”

我說:“好吧。”

“明天我們趕快離開。”

“你們不能走。”是賈4的聲音。

我打了個冷戰,猛地轉頭,看見賈4像幽靈一樣出現了。

他的腦袋從樓梯口露出來,說:“我今晚到市裏去。我知道誰在搞鬼,我一定把那個什麽賈不胡給你們查出來。你們等我。”

然後他不容我們商量就消失了。

我和李郎都不再說什麽,輕輕躺下來。

我們都懷疑賈4聽到了我們剛才說的話。

外麵風吹草動,鬼祟異常。

我的心情很糟糕。

雖然我是一個寫恐怖故事的作家,但是我跟你們一樣,希望所有的恐怖都是故事,而不是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

我的想像力可以出色地解決100本書的素材問題。

在現實中,我需要安全。

我在黑暗中冥想:我為什麽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這兩口子到底是什麽人?

快半夜的時候,我們聽見樓下傳來爭吵聲,說什麽聽不清楚。

■她與狐狸為伍

半夜之後,起風了,山上所有的樹都號哭起來。

我聽見這個年久失修的炮樓“吱吱呀呀”地晃動起來。

李郎小聲罵起來:“早知道你這個家夥把我領到這樣一個鬼地方,求我我都不來。”

接著他說:“你回想一下,這個賈4在炮樓頂上盯著我的眼睛說‘你終於來了’,好像是跟了我幾輩子的索命鬼!”

我安慰他:“這個人有點神經兮兮。”

“那你說,他到底是不是賈不胡?”

“我想是。他是我的鐵杆讀者,想跟我玩一個遊戲,試試我這個恐怖小說家的膽量。”

“假如他不是賈不胡呢?”

我說不出話了。

那就說明在這個荒草淒淒的山上,還隱藏著一個人,一切都是他策劃的。

現在,這個人的眼睛就埋伏在外麵的雜草叢裏,或者就隱藏在炮樓的青磚縫裏,正觀察著我們的一言一行……

突然,有張嘴在我的腦袋上說話了:“害怕嗎?”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腦袋。

“是我。”是賈4的老婆。

她慢騰騰地走上來:“老賈走了,我來陪你們說說話。”

我要開燈,她製止了我:“別開燈了,山上蚊子多。”

我和李郎隻好圍被坐起來。

那個小一號的女人在黑暗中坐在我身邊,開始說話。她的聲調幽幽,像夢一樣飄渺。我看不清她的臉。

“你們可能還不知道,這個炮樓是日本小鬼子修的,聽附近村子的老人講,當年我們的軍隊想攻占這個工廠,有幾百號人死在這個炮樓前,都是被炮樓裏的日本鬼子用機槍射死的。”她說到這裏似乎有點傷感。

“你一個人住在這裏的時候不害怕嗎?”我問。

“有什麽好怕的,也許我就是當年的一個死人托生的呢。”說到這裏,女人又嘻嘻地笑起來,那笑聲在黑暗中讓人起雞皮疙瘩。

外麵的風很大,有野生動物的嚎叫,不知是什麽,很遙遠。

靜默半晌,那個女人突然說:“這山上有狐狸,這四周有很多狐狸。”

我感到李郎好像哆嗦了一下。

那個女人又說:“老賈不在家的時候,我一個人住在這裏,夜裏經常有狐狸來。時間長了,狐狸就和我成了朋友。”

說完這些話,那個女人歎口氣:“你們是陌生人,不知今夜它們會不會來……”

我想引開這陰虛虛的話題,問:“賈4的朋友很多吧?”

她說:“老賈這個人愛交朋友,都是不三不四的。半年前還有一個人從東北來,長得尖嘴猴腮,叫什麽譚駁。”

停了停,她又說:“那天,正趕上老賈外出不在家,我就留他住下來等老賈。那天半夜……”

她停了停,說:“他偷偷來到我的房子,想要上我。當時我的房子很黑,他悄悄摸向我的床……你們猜最後他摸到了什麽?”

說到這裏,她有些放浪地笑了,突然收了笑,說:“他摸到了滿手的毛。”

我打了個冷戰。

她接著陰森森地說:“那是狐狸,不是一隻,而是一堆。”

我的頭發都豎立起來。

她又笑起來,笑的聲音很大,很瘮人。

突然,她的聲調又變得溫柔起來:“那些都是我的好朋友,隻要我一個人的時候,它們就會來很多陪伴我,有的躺在我的**,有的臥在屋角。”

炮樓裏似乎飄起了一股狐臊味。

我們仍然看不見她的臉,隻是聽得見她的講述。

李郎點著了一支煙,煙頭顫巍巍地一閃一閃。

她又說:“他屁滾尿流地跑回自己的房子了。老賈第二天回來,我對他說了,他拎過那個人就打,把他打了個半死,滿身是血,跪地求饒。”

這個女人莫名其妙地說這番話,弄得我很尷尬,不知她是在挑逗我們,還是在警告我們,我們隻有保持緘默,聽她說。

靜默半晌,她起身輕飄飄地說:“好了,你們睡吧,我走了。有什麽動靜不要怕,沒什麽。”

風聲更緊。

她走到樓梯口,突然停下,怪怪地說:“你們走進工廠大門的時候,是不是看見山上有一片神聖的光芒?”

我一哆嗦。

這句話是賈不胡在信上對我說的,已經深深刻在了我的大腦裏!

沒等我說什麽,她就下樓了,她的腳板踩在樓梯上,聲音很大:“吱嘎吱嘎吱嘎——”

“是她!……”我呆呆地說。

“誰?”李郎問。

“她就是賈不胡!”

“為什麽?”

“我……有一種直覺。”

李郎停了停,突然說:“周德東,你有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女人長得就很像一隻……狐狸?”

■照片上的人

早上,太陽沒有升出來,烏雲布滿天空。

不管怎麽說,天亮了,一切恐懼似乎都遙遠了,一切懸疑都變得滑稽。

早飯又是粥,涼粥。

吃飯在一樓。

我一邊喝粥一邊問那個女人:“嫂子,你貴姓?”

“我?我姓胡。”

在古代鬼故事裏,狐狸變的女子一般都姓胡。另外,男人姓賈,女人姓胡,而跟我通信的那個神秘的人叫賈不胡……

怎麽這麽巧?

我又看了看她的眼睛,試探地說:“嫂子,今天我們該走了。老賈回來你跟他說一下。”

她麵無表情地說:“你們不能走,我要看著你們,否則,他會說我照顧不周,回來會打死我的。他的脾氣特別大。”

她說得很委婉,但是我能感覺到她的口氣很強硬,不容反駁。

我和李郎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下。

這時候更加懷疑寫信人就是她了。

但是,我回憶那些信的筆跡和口吻,卻絕對是個男人。

吃完飯,回到樓上,我假裝沒事地對李郎說:“人家執意挽留,我們還是等男主人回來吧。”

“反正已經來了,那就等吧。”李郎的膽子似乎突然變大了。

“你怕嗎?”我淡淡地問。

“怕什麽?我隻是覺得我們一直都在被玩弄著。”

我知道,盡管我們兩個人都裝得很平靜,其實內心都極度恐懼。

我又說:“那個賈4回來,也許真能搞清是怎麽回事。”接著,我又開玩笑說:“回去以後,這個故事歸你寫。”

“好啊,不過稿費歸你。”

這一天,我們一直在樓上呆著,百無聊賴。

李郎時不時地從三樓的小窗探出頭看動靜。

那個女人一直蹲在下麵洗衣服,好像她有洗不完的衣服。

下午,我和李郎下樓在山上四處轉了轉。

到處都是樹,真靜,鬆籽掉到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但是我沒有看到一隻鳥,也沒有聽見一聲鳥叫,草叢中卻不停有老鼠鑽來鑽去。

走著走著,前麵突兀地出現了一個牌子,上麵寫著三個字:骨灰林。

“真晦氣。走吧,我們回去吧!”我說。

“回去吧。”李郎說。

天已經黑了,炮樓裏亮著昏暗的燈。

我們走進去,看見那個女人正用毛巾擦著那個遺像,動作慢極了。不知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她踩死老鼠的那一幕。

她聽到我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

“老賈還沒回來?”

“沒有。”

她輕輕放下那個遺像,又說:“一會兒,我也下山去轉轉。我有一年沒下山了。”

我問:“你為什麽不下山?”

她說:“老賈不讓啊。”

我幹幹地笑了笑:“他那麽霸道?”

那女人的神態突然變得有些怪異,說:“老賈回來之後,你們千萬不要說我下山了。”

“他今夜能回來嗎?”

“肯定回不來了。”

這時候,我感到我和李郎已經卷入了一個深邃的事件中。我四下看了看,此時我覺得這個炮樓裏一定有槍。

“你什麽時候下去?”我問。

“現在就走。”

她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袖口卻掛著了那個遺像,“啪!”的一聲,它摔在了地上,玻璃碎了,照片上那個神秘的人在無數鋒芒中依然靜靜地笑著,看著我。

那女人愣了愣,趕緊彎下腰去,把那個遺像撿起來,放在桌子上。

這個家裏沒有他們夫妻的合影,也沒有他們兩個人各自的照片,隻擺著這惟一的一張黑白遺像……

照片上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我忍不住了,指著照片問:“嫂子,這個人……”

她的臉色一下變得不好看了,冷冷地說:“怎麽了?”

“啊……沒什麽。”我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你們餓了吧?鍋裏有粥,吃完你們就睡吧,我下山了。”說完,她輕飄飄地轉過身,出去了,消失在黑暗中。

炮樓裏隻剩下我和李郎,還有遺像上的那個死人,他靜靜地注視著我們。

■我就是賈不胡

晚上,我和李郎都沒有吃東西就躺下了。

大約快半夜的時候,我們聽見漆黑的炮樓外有人洗衣服,還有潑水的聲音。

“她回來了?”李郎低低地說。

“可能是。”

“她怎麽總是洗衣服呢?”

“我怎麽知道。”

接著,我和李郎都屏著呼吸聽。

我有點愧疚,覺得對不起李郎的假期。

李郎終於挺不住了,小聲說:“我明天必須走,再呆下去我非瘋不可。”

“你以為我想留在這裏嗎?”

“今天我們就應該走……”

“我隻是想弄清真相罷了。”

“你是不是也怕了?”

“沒有。”

我想,李郎跟我一樣,對這個鬼地方已經恐懼到了極點,但是我們都撐著。在寫作上,我們是競爭對手,在現實中,我們也在叫勁,不想讓對方看出自己的怯懦來。

山裏傳來一聲野動物的嚎叫。

洗衣服的聲音不知從什麽時候終於停止了,隻剩下風聲,和恐怖片裏的一模一樣。

在黑暗中,我瞪著雙眼,沒有一絲睡意。我斷定李郎也沒有睡,但是,我們都不說話,都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還醒著。

過了很久,李郎終於咳嗽了一聲。

我能感到這是一聲憋了很久的咳嗽。

他知道我能察覺到他並沒有睡,索性說出來:“幾點了?”

我看了看我的夜光表:“12點過8分。”

他沒有回應,好像聽到了什麽。

我仔細聽,樓下果然好像有聲音。

好像是有人在爭吵。

賈4不在家,一樓隻有那個女人,她跟誰在吵?

我張大耳朵聽,卻聽不清。

“什麽聲音?”李郎問。

“是那個女人說夢話吧?”

“那怎麽還有男人的聲音呢?”

“是不是賈4回來了?”

“不像……”

我們一起在黑暗中聆聽,樓下模模糊糊的爭吵聲時近時遠。

我說:“我們悄悄下去看看吧?”

“你去吧……我不敢。”他終於坦白了。

我突然對這個炮樓充滿了憤怒,我聲音很小卻大氣凜然地說:“我去,你等著。”

說完,我披衣起身,躡手躡腳地要下樓了。

從那個窄小的樓梯口望下去,二層的房間黑洞洞的,那是個空房間,什麽東西都沒有。

李郎說:“周德東,你別去了,肯定是賈4回來了。”

我猜測他是不敢一個人呆在三樓,不過,這給了我一個借口,我馬上坐下來,繼續聽。

爭吵聲越來越激烈,越來越真實,後來一點點小下去,終於聽不見了,一片死寂。

突然,我聽見了腳步聲,走一走,停一停,穿過空****的二樓,“吱吱呀呀”朝三樓爬上來!

我和李郎都嚇呆了。

腳步聲停在了二樓和三樓間的梯子上,離我幾乎隻有一步之遙。

我的腦袋緊緊貼在牆上,連氣都不敢喘了。炮樓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一個陰冷的聲音響起來:“周德東……你睡了嗎?”

正是女主人。

我想說“沒有”,卻發不出聲。

過了一會兒,那個陰冷的聲音又飄上來:“我在這山上呆久了,每當一個人寂寞的時候,就聽收音機打發時間,別嚇著你們。”

在書上,我可以編造出比這更恐怖的情節,但是,麵對眼前這活生生的真實的恐怖,我跟大家一樣兩股栗栗。

過了好久沒有什麽聲音。

我想女主人可能睡著了。

可是,又過了一些時間,那爭吵聲又傳上來。

她不可能睡著睡著又開始聽收音機吧?而且,我明顯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有一個可能被否定了,那就是賈4回來了,如果是那樣他老婆就不會說她在聽收音機。

那麽,是什麽人在樓下呢?

而且,即使這個女人真有怪癖,深更半夜聽收音機,收音機也不可能隻有爭吵的聲音。

爭吵聲又漸漸消隱了。

這時,我又聽見房子有聲音,好像牆壁緩緩扭動的聲音。這個炮樓年頭太久了,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坍塌。

不過,我更害怕樓下解釋不清的聲音。

李郎低低地問我:“周德東,你說我們還能回得去北京嗎?”

我打了個寒噤,小聲問:“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從出發時我就覺得不吉利,你想一想,那個莫名其妙為我們結帳,又問我們哪裏賣冥錢的男人,還有那個怪兮兮的保安,還有那張照片,還有這莫名其妙的聲音……我真不該來。假如當時我回老家,會碰到這麽倒黴的事嗎?”

我不耐煩地說:“別抱怨了,我也是好意啊。”

李郎就不再說話。

樓下的爭吵聲又響了起來。

我堅定地說:“我下去。”

然後,我光著腳,拿了一隻打火機,一步步走下樓梯。

那聲音又沒了。

我下到二樓,從樓梯口朝一樓張望,黑糊糊的一片,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靜靜地站在樓梯口,一動不動。

這時樓上突然傳來一聲嘶啞的喊聲,是李郎!

我像個驚恐的兔子猛地向樓上竄去,不知道是逃避一樓的恐怖,還是為了營救三樓的同伴。

衝上三樓,我隱約看見李郎縮在屋角。

“怎麽了?”我問。

“有個狐狸從窗子前跳過去了……”

我硬著頭皮從小窗往外看了看,漆黑一片。

我說:“是貓。”

“是狐狸。”

“是貓!”我大聲叫起來。

他不說話了,我感覺到他好像在瑟瑟地抖。

我平靜了一下說:“一樓沒有什麽,她好像在睡著……我懷疑是不是我們神經出了問題。”

我還沒有說完,樓下又隱隱傳來了爭吵的聲音。

我想了想,又下了樓。

我穿過黑糊糊的二樓,順著梯子走到一樓,在黑糊糊的房間裏站定,輕輕地叫道:“嫂子!嫂子!”

四周一片死寂。

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了女主人講過的故事:那個東北人,他在黑暗中伸手朝**摸去,一下摸到了滿手的毛——那不是一隻狐狸,而是一堆狐狸!

平了平心跳,我掏出了汽油打火機打起來:“哢噠,哢噠,哢噠……”

終於,它著了,我彎腰朝**看去,觸目竟是那個死人的照片!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差點摔倒。

那遺像離我的眼睛隻有一寸遠,在閃跳的火苗中,那個死人在照片中靜靜地看著我。

我慌亂地移開目光,差點撞到一張蒼白的臉上——正是那個照片中的死人!他的臉離我的臉僅僅有一尺遠!

打火機的光太暗了,隻照到他的臉,而他的背後是一片黑暗。

他直直地盯著我,聲音嘶啞地說:“我就是賈不胡啊~~~~~~”

我驚叫一聲,扔了打火機,轉身就朝樓上跑。

他在背後陡然把聲調提高了:“我就是賈不胡啊!~~~~~~”

我發瘋地朝樓上衝。

他幾乎是哭嚎起來:“我就是啊!~~~~~~”

■意外

我衝上三樓,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我,我看見了!”

“誰?”李郎驚恐地問。

“照片上的那個死人!”

李郎竟然笑了起來。

我第一個判斷是——他瘋了。

“你怎麽了?”我叫道。

“你在騙我。”

“我騙你幹什麽!”

“你想嚇死我。”

“別羅嗦了!穿上衣服,快跑!”

李郎突然說:“別動!”

我哆嗦了一下。

房間裏很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在我眼裏隻是一個黑影,我覺得這個黑影已經不是李郎了。

我哆哆嗦嗦地想開燈,可是怎麽都找不到開關,最後我放棄了,緊緊盯住前麵這個黑影,驚惶地問:“你是誰?”

“我就是賈不胡啊~~~~~~”他的聲調竟然變得跟那個死而複活的人一模一樣!

明明是李郎,怎麽變成了賈不胡?

“你到底怎麽了?”我的聲音裏都透著哭腔了。

他在黑暗中盯著我,過了半天才說:“李郎是我的筆名,我就是賈不胡。”

李郎就是賈不胡?

那些信都是他寫的?

他在長途車站故意等著我?

我驀地明白了,他是一個恐怖小說作家,他製造的恐怖事件肯定與眾不同。

我軟軟地靠在牆上,說:“你怎麽開這麽大的玩笑!”

“我隻是跟你玩玩。”

他的口氣很淡,但是我驀地想到了一個問題——我曾經恨過他,恨他搶了我的市場,爭了我的名氣,要是沒有他,我就是第一!

那麽,他也一定仇恨我,我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冰山一樣不可化解的仇恨!

《時尚》雜誌上有一篇評論我的文章,說,我寫的小說裏,幾乎所有的恐怖都是同一個源頭——仇恨。我怎麽忽略了李郎是我的同行啊!

接著,我馬上意識到,這座炮樓裏應該有四個同夥,今夜我是很難離開這裏了。

“他們是我雇的。”

“那個照片上的人呢?”

李郎的聲調壓低了:“你是不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什麽意思?”

“他是這個炮樓的主人,都死三年了!”

我笑起來:“李郎,你什麽都告訴我了,為什麽不再坦誠一點,告訴我他也是你的同夥呢?”

“我說的都是真話!”

“可是我看見他了!”

李郎在黑暗中死死盯著我,終於他說: “這兩天,我也覺得這座炮樓裏有鬼氣……”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製造的恐怖的一部分,隻有靜靜等待下文。

他的聲音更低了:“我懷疑我雇的這對夫妻都不是人……”

眼珠的後麵還有一雙眼珠?

賈不胡的後麵還有一個賈不胡?

“你說現在該怎麽辦?”我試探著問他。

“立即離開這裏。”他一邊說一邊麻利地裹上了衣服。看樣子,目前我和這個害我的同行都被一團不可解釋的鬼影籠罩了。

他摸黑走到窗子前,回過頭來,說:“你先跳還是我先跳?”

我擔心有陰謀,站在離他很遠的地方,說:“你先跳吧。”

他就跳出去了。

我盯著那個黑糊糊的樓梯口,退到窗子前,朝外看了看。

窗子很高,沒看到李郎的影子。這時候,我已經顧不上推想他的下落,一咬牙,也跳下去了。

由於重心沒有掌握好,落地後我摔了一交。

爬起來,我就看見了那個據說姓胡的女人,她穿得整整齊齊,正坐在黑暗中洗衣服。

風很大,她在風聲中問我:“怎麽晚了,去哪兒啊?”

我的頭發一下就豎起來了,撒腿就跑!

她踩老鼠的時候,身手那麽敏捷,根本不像人,更像一隻貓。我想我是跑不出她的手心的。可是,跑出一段路,我驚恐地回過頭,發現她並沒有追上來。

她依然坐在大風中洗著衣服。

我在荒草叢生的山路上追上了李郎。

我們跌跌撞撞地跑下山,跳出那個工廠的高牆,來到了市區,這時候,天還沒亮。

街道上沒有一個人。

不管怎麽說,我們總算鬆了口氣。

我看了看李郎,說:“我們可以談談嗎?”

他把頭轉向我,破罐子破摔地說:“你想怎麽樣?”

“我隻是好奇。”

“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了……”

“可是,事情後來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呢?”

“一切都沒有按照我的計劃來……”他木木地說。

我正想再問一些細節,突然有人拍了拍李郎的肩,那手很大。我和李郎同時都回過頭去,是賈4!

他竟然在漆黑的街道上冒了出來!

李郎張大嘴看著他,說不出話。

我懷疑這個賈4根本就沒有離開炮樓,一切都是他搞的鬼。我假裝平靜地說:“我還想問你呢,你怎麽離開就不見了?”

“是不是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他不理我,繼續問李郎。

我說:“北京有緊急的事情,我們必須馬上回去。”

賈4仍然盯著李郎,聲調突然變得很冷:“你走得了嗎?”

我惱怒了:“賈4,你說什麽話?他怎麽走不了?”

賈4這才把頭轉向我,說:“我看他的臉色不太好,我想他是病了。”

我壓了壓火,說:“沒事,他是缺覺。”

他又把目光投向李郎,意味深長地說:“那好吧,我不留了,希望你再來。”

然後,他轉過身,在空寂的街道上掃視了一圈,說:“等等,我去商店給你們倆買點禮物帶上。”

“哪兒有商店?”我突然問他。

他指著路旁黑糊糊的店鋪,不解地說:“那不都是商店嗎?”

我打個冷戰。

他不再說話,轉身走開了,徑直朝位於胡同口的一家店鋪走去——那是一家花圈店。

前麵不遠就是長途汽車站了,我拉了拉李郎,低聲說:“快跑。”

我們剛剛跑出不遠,就聽見後麵傳來汽車的聲音,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去,竟是一輛靈車!

那靈車沒有開燈,隻有駕駛室裏的燈昏昏黃黃地亮著,在黑暗中,顯得極其恐怖。駕駛靈車的正是那個照片上的人!

它開得不快,慢騰騰地跟隨著我們。

我和李郎加速朝長途汽車站衝去。跑出一段路,回頭看,它還跟在後麵……

候車室裏的人寥寥無幾,有的躺著有的坐著。

我們坐在離門最遠的地方,嚴密地盯著門口。

“你和他們是怎麽認識的?”我心有餘悸地問李郎。越是恐懼,我越是渴望知道一點底細。

“跟你一樣,最早,我接到一個讀者的信,每封都是九頁。後來我就來到了這個偏僻的炮樓……”

說到這裏,李郎的眼睛突然直了:那個照片上的人走了進來!

他東張西望,很快就看見了我們,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們,慢騰騰地走過來。他的臉在候車室蒼白的燈光下顯得更加陰森。

這裏怎麽也算是公共場所,可是,他竟然破門直入,毫不忌諱!

他是擋不住的!

我驀地感到了無依無靠,六神無主。看看李郎,他的臉已經是鐵灰色。

那個人走到我們麵前,停下來,慢騰騰地笑了,笑成了遺像上的模樣:“故事還沒完,你們怎麽能走呢?”

我猛地站起來,大聲說:“唐森!結束吧!”

他像挨了電擊一樣哆嗦了一下,驀地收了笑容,愣愣地看著我,突然轉身,以極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這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我一邊說一邊朝對麵的牆上指了指,“你看,那上麵有一個‘眾’字,不知道為什麽,它一下就讓我想起了‘森’字——很奇異是吧?”

“你比我更有想像力,我服了。”

“我的想像力是受你啟發的。”

從那以後,李郎再沒有寫過一篇恐怖小說。他隱退了。

(真實度: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