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道門

■結仇的姨奶

有一個美麗的農村。

村裏有一樁人人羨慕的愛情,就像歌裏唱的那樣,姑娘美如水,小夥子壯如山。

他們青梅竹馬,兩大無猜。

後來,小夥子到城市裏打工去了,他離開村子那天,對姑娘海誓山盟,難舍難分。

可是,不到三個月,海就枯了石就爛了。

那小夥子被一個富婆相中,她像采花一樣,斷了小夥子的土根,把他擺放在豪宅的花瓶中。

這件事情,姑娘沒有聲張,她一個人坐在村頭的水井邊,打算尋短見,她哭了一天一夜。終於沒有跳下去。

後來,村裏有人吃那井水,說是鹹的。

這個姑娘叫郝鳳蘭,她也決定去城市裏打工,。

她離開家的那天,娘為她整理好了行李,又給她寫了一個地址,對她說:“你有一個姨奶,她就住在市裏,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這是她的地址,你去看看她。”

郝鳳蘭說:“我怎麽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姨奶?”

娘說:“你這個姨奶和你奶奶是親姐妹,她們年輕時,她和你奶奶爭你爺爺,結了仇,這幾十年來,她跟咱們這支親戚一直不來往。”

娘說著,遞給郝鳳蘭一個布包,說:“這裏有你爺爺死前拍的一張照片,你給你姨奶帶去,如果她活著,就讓她看一眼。”

郝鳳蘭背上行李,離開家上了路。

從此,她就走進了一個故事的結尾。

■幹癟的手

郝鳳蘭的家離市裏很遠。要坐馬車到鄉裏,坐汽車到縣裏,坐火車到市裏。

她先按照那個地址找到了姨奶的家。

她想,爺爺已經死去多年了,算起來,姨奶也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應該是兒孫滿堂,她肯定早已淡忘了那多年以前的情仇。

姨奶家是一個很深的宅子,院牆很高,門很厚。

郝鳳蘭伸手叩門,就像推敲一個陳年的秘密。

好半天,才出來一個很幹淨的老太太。

“你找誰?”

“你是姨奶嗎?我是從西河溝來的。”

“你是誰?”

“隋工繡是我奶奶。我叫郝鳳蘭。”

“你進來吧。”那個老太太說。

她領著郝鳳蘭走進屋。

屋子很暗,采光極其不好。

那個老太太讓她等一會兒,打開裏屋的門,進去了。

她好久沒出來。

郝鳳蘭想,這個老太太是誰?姨奶?保姆?

她開始東張西望。

屋子裏擺的都是一些老式的家具:飛龍舞鳳的扣蓋櫃子,翹沿八仙桌,高背太師椅……

半個小時過去了,郝鳳蘭越來越尷尬,她差點要走了。

裏屋的門終於開了,那個很幹淨的老太太換了一身衣服走出來,突然變得特別熱情,說:“孩子,我就是你姨奶啊。”

然後,她坐在郝鳳蘭的身邊,問這問那,一會兒摸摸她的頭,一會兒摸摸她的手,感歎地說:“你的爹娘我都沒見過,更別說你了。”

她的手很幹癟。

聊了聊,郝鳳蘭知道姨奶一輩子沒嫁,至今孤身一人。

她對姨奶講了講家裏的基本情況和自己要打工掙點錢的想法,最後她試探著說:“我奶奶……經常叨念你呢。”

姨奶低下頭,淡淡地問:“她還沒死?”

“我奶奶還活著,就是身體不太好,氣管炎。”

姨奶的話從此少了,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說:“你爺爺……”

“他去世了。”

“我知道,他是去年六月初八死的。我是問他死前說了什麽?”

郝鳳蘭覺得很奇怪,幾十年不通音訊,又相隔千裏之遙,她怎麽知道爺爺死了?

郝鳳蘭說:“我爺爺死時,我正在鄉裏念書,沒在場。”然後她把爺爺的照片拿出來,遞給她:“這是我爺爺的照片……”

姨奶漫不經心地接過去,放進口袋。她疲倦地伸了個懶腰,說:“你反正也沒找到工作,就留在我家吧,做做飯,收拾收拾房子,算是伺候我,我給你工錢。”

郝鳳蘭說:“伺候您是小輩應該的,我怎麽可以要您錢呢?”

姨奶堅決地說:“那可不行。”

然後她說:“城裏壞人多,給別人幹活可能受欺負,尤其你是一個女孩子,又剛剛來,人生地不熟。跟我至少很安全。你先在我這裏幹一些日子,站穩腳跟,隨時收集信息,一旦發現哪裏有你發展的好機會,你就去試試。”

郝鳳蘭覺得姨奶說得有道理,而且都是為她著想,就高興地留下來。

■門裏那是什麽

次日,姨奶領著郝鳳蘭到各個屋子都看了看。

這是一個筒子房,第一間算是客廳,往裏走算是臥室,再往裏走是雜物室,最裏邊的那間屋的門緊閉著。那是第四道門。

姨奶又教她怎麽用煤氣,怎麽用洗衣機等。

郝鳳蘭開始工作了。

平時,姨奶的話不多。

她原來在一家假肢廠上班,現在靠退休金生活,不富裕也不拮據。

她不像其他老年人,經常湊在一起扭秧歌或者打麻將。

她和任何人都不來往,總是一個人玩撲克。

她發兩個人的牌,出完甲方的牌,再出乙方的牌。這樣玩一遍可以,玩三遍就應該膩了。可是,她天天玩,一遍,一遍,一遍……

看久了,郝鳳蘭都心煩意亂。

一次,她忍不住問:“姨奶,你為什麽喜歡一個人玩呢?”

姨奶靜靜地說:“我玩十幾年了。”

郝鳳蘭覺得她可能是太孤獨了。

她曾經想過,多陪姨奶說說話,可是她好像不喜歡聽什麽,也不喜歡說什麽。她還是玩她一個人的撲克……

十幾年了,這事情也有慣性嗎?

很快地,郝鳳蘭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姨奶從來沒有打開過那第四個門,似乎那裏麵有什麽可怕的秘密。

那門一直緊鎖著。

有一次郝鳳蘭收拾雜物室的時候,隨手推了推那第四道門,突然聽到一個尖厲的喊聲:“別動!”

她打個激靈,抬頭,看見姨奶正在臥室和雜物室中間的門縫盯著她,那情景讓她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場露天電影,叫什麽《黑三角》,反特的,有一個鏡頭,一個老太太,一雙詭秘的窺視的狠毒的三角眼……

郝鳳蘭趕快就住手了。

那門鎖著,郝鳳蘭不過是推了推而已。

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姨奶沒有深究,沒有解釋,沒有強調。不過,在郝鳳蘭的心裏深深留下一個懸疑——那門裏是什麽?

一天,姨奶說:“我有點事情出去幾天,你看家。我今晚就動身。”

郝鳳蘭說:“你放心吧。”

姨奶淡淡地說:“我走後,你不要進那個門。”

姨奶並沒有說哪道門,但是心照不宣。

郝鳳蘭實在忍不住,問:“為啥?”

姨奶很不滿意地看了她一眼,加重了語氣:“你不要進那個門!”

郝鳳蘭急忙點了點頭。

天快黑時,姨奶要出去了。她囑咐郝鳳蘭晚上睡覺要把門窗鎖好,不能給陌生人開門等等。

她收拾背包的時候,郝鳳蘭看見那裏麵裝的是滿滿的冥錢,哆嗦了一下。

■紅男綠女

姨奶走後,郝鳳蘭什麽也沒吃,就躺下了。

天黑下來,她想起那第四道門,心裏有點發毛──

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個匆匆見了一麵的老太太是姨奶嗎?

她一直睡不著,特別是半夜時,她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是第四道門裏傳出的動靜。她想,是老鼠嗎?

她害怕起來。

她平時強製自己不去想遠在北京的他的容顏,現在她努力去想和他的一場有頭無尾有始無終的愛情,她想用悲傷抵擋恐怖。似乎好一些。

可是那隱隱約約的聲音不斷地跳進她的耳鼓,把她的注意力牽扯過去。

她是一個倔強的姑娘,她一咬牙,想去看個究竟。

可是她拉了拉燈,竟然停電了。

她的勇敢一下就折斷了。

她感到心裏很空,有要嘔吐的感覺。

她縮在被窩裏,一動不動,心跳得厲害。暗想,明天白天一定打開它!

時間過得太慢了。

那鬼祟的聲音忽而清晰忽然模糊,她實在承受不住這種煎熬了,爬起來點著了蠟燭,然後她舉著那一團飄飄閃閃的光亮,朝那個聲音走過去……

她站在第四道門前,心都快跳出來了。

這時候如果有人在背後嚇她一下,她肯定瘋掉。

她拿起一隻鐵錘子,用力朝門上的鎖頭砸去。“當!當!當!——”

她的手有些抖,砸了十幾下才砸開。

那扇門好久沒開過了,有很多塵土落在郝鳳蘭的身上。

一隻很大的老鼠“嗖”地就跑了過去,她抖了一下,差點昏過去——

爺爺和姨奶披紅掛綠坐在屋子正中央,表情極其呆板……

她驚叫一聲,丟了蠟燭就跑!

■夢裏夢外

郝鳳蘭逃一般離開了姨奶的家,連夜跑到火車站,在候車室過了一夜,天亮後買票回家。

到了縣城,已經是黃昏了,她又乘長途汽車返回村子。

也許是受到了驚嚇的緣故,她一路上都在昏沉沉地睡覺。

終於,長途汽車把她放在去西河溝的路口,這時候,天已經黑了。

它開走了。

她朝村裏走去。

從這個路口到村裏,還有一裏路,路邊有一片很大的墳地。過去,郝鳳蘭夜裏在這條路上走過很多次,並不怎麽害怕,可是今天她卻十分恐懼。

現在,她還沒走到那裏,路邊的楊樹巋然不動,好像都在看著她。

她還在想,爺爺不是死了嗎?姨奶不是出門了嗎?他們怎麽突然都出現在那個長年不開的房子裏?他們是在舉行婚禮嗎?

墳地終於到了。

她對自己說:什麽也別想,什麽也別想,什麽也別想……

可是,姨奶那雙偷窺的眼睛還是在她大腦裏浮現出來……

姨奶低低地說:“你怎麽跑了?”

郝鳳蘭大吃一驚!姨奶的聲音是從墳地傳來的。

她轉頭看,在朦朧的月色下,一個老太太站在墳地裏,臉黑黑地看著她。

“你怎麽在這裏!……”郝鳳蘭顫巍巍地問。

她一步步走過來:“我來給你爺爺燒點紙。”

郝鳳蘭猛然想起,今天是陰曆六月初八,正是爺爺的忌日,她都忘了。

她稍微平靜了一下,說:“姨奶,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

“走,我們先回家吧。”

姨奶朝村子看了看,冷笑了一下說:“我不會進村的。你有什麽事現在就問吧。”

她幾十年都沒有回過這個村子,這種執拗決不是一下就可以扭轉的。

郝鳳蘭想了想,終於說:“我怎麽看見你……在那間鎖著的屋子裏坐著?”

她沒有提到爺爺。她沒敢。

姨奶淡淡地問:“你打開那間屋子了?”

“我聽見裏麵有動靜……”

“那是一個夢。”姨奶的口氣依然很淡。

在這個無風的夜裏,在不明不白的月光下,在爺爺長眠的墳地旁邊,姨奶告訴郝鳳蘭:

那是兩個泥像。

那兩個泥像是她親手製作而成,傾注了她全部的愛和全部的想象力,它耗盡了她半生的精力。

她為自己製作了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美夢。

這個夢隻屬於她自己,沒有任何人知道,也沒有任何人驚擾,爭搶。

這麽多年來,她的生活無比孤寂,每當夜深人靜了,她就會打開第四道門,走進那個逼真的夢裏,沉浸在妄想中……

她講這些時,沒有哭,也許她的一雙老眼已經幹涸。

而郝鳳蘭流淚了。

雖然這份愛有些偏激,有些扭曲,它的執著和堅韌卻打動了郝鳳蘭心靈深處最柔軟的那部分。

也許,村子裏知道姨奶和爺爺的故事的那一代人,都會認為姨奶太任性,太霸道,太古怪,可是誰理解她內心那悲涼而無望的心事?

……半個世紀前的一個殘缺而淒美的愛情故事,它一直流淌至今,仍然沒有一個結尾。

雖然愛情的主角一個在幽一個在明,但是這份愛並沒有了結。看來它真的要永恒了。

後來,郝鳳蘭跟姨奶回到了城裏。

她仍然服侍姨奶。

姨奶給第四道門安了一把更大的鎖,仍然不允許她進去。那第四道門仍然神秘。

郝鳳蘭忽然懷疑那天夜裏她看到的一幕是真實的,而泥像是姨奶的謊言!

一年過去了,郝鳳蘭再沒有走進過一次那個房子。

爺爺的忌日,姨奶又去給爺爺燒紙。她臨走時,把一直揣在懷裏的第四道門的鑰匙留下了,什麽都沒有說。

那天下大雨。

姨奶家的房子太老了,四處漏雨。半夜,郝鳳蘭起來用盆接雨。

她想看看第四道門裏的那間房子有沒有漏雨,就拿出姨奶留下的鑰匙,打開了那道門。

她驚呆了,她看見爺爺的臉正慢慢裂開,姨奶的臉也慢慢裂開,接著,他們的四肢紛紛掉下來,腦袋也掉下來,身體坍塌崩裂……

他們一點點沒了人形。

最後,他們變成了一堆泥土,混合在一起。

郝鳳蘭看見姨奶的一隻眼睛連著一塊臉頰,在那堆泥土的最上麵,好像看著她……

姨奶就是在這天夜裏死的,她穿得整整齊齊,死在了爺爺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