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前絕後

假如,你站在一麵鏡子前,發現鏡子裏沒有你,空空如也,你一定會魂飛魄散。我想問,你是怕鏡子,還是怕自己?

站在最高處的兩個人

空前絕後的大難即將發生,可是我卻毫無所知。

不但是我,就是平時對自然災害預感靈驗的狗、老鼠、螞蟻等等,也都蒙在鼓裏。

在我向青藏高原進發之前,狗還跟在散步的主人身後搖著尾巴討好,老鼠還在草叢中鬼鬼祟祟地窺視偷食的機會,螞蟻還在樹下忙忙碌碌地搬家。

因此,我斷定這不是自然災害,這是某種超自然的懲罰。

我是一個不愛旅遊的人,但是我一直夢想到青藏高原走一趟。

我最好的朋友終於買了一輛嶄新的“切諾基”,還沒有玩夠,就被我借來了。我的夢想終於可以成真了。

這一次,我差點到達拉薩,最後我還是把那塊聖土給放棄了。

我們在這個世界活一遭,當然希望足跡遍布每一個角落,甚至包括月球。但是如果毫無保留,真的走完了所有的地方,我們的生命就會有到了盡頭的感覺。

我行駛在著名的青藏公路上的時候,心情好極了。

青藏高原空闊而寂靜,除了我,沒一個活物。

兩旁是雪山,在穿透力極強的太陽下閃爍著刺目的白光。

我剛剛在赤納台一個藏民家吃過飯,喝了一點酒,把車開得飛快。

我的目的地是昆侖山頂,那裏的海拔實際上比拉薩還高。我要站在最高處,望著所有的城市和村莊,一言不發。

太陽移動了一大截,我感覺我都快摸到天了,可是,公路還在朝更高更遠的地方延伸,延伸……

我漸漸感到氣短了。

嚴重缺氧會導致兩個問題,一是汽車發電機不易燃燒,很可能熄火;二是人容易出現高山反映,造成昏迷。

對於我來說,這兩個問題都很麻煩。

我是一個半吊子司機,我的照隻花了錢卻沒參加培訓,車出任何故障我都束手無策。

還有,這裏是無人之境,萬一我倒下了,那就等於把自己永遠獻給了大山,或者禿鷲。

可是,我固執地朝前走,心情如朝聖般莊嚴。

突然,那座碑就擺在了前方,那是一尊神。

我似乎還缺乏一點必要的心理準備,我的心抖了一下。

那碑的四周掛滿了藏語經幡。天與地都凝固了,隻有那五顏六色的經幡在強烈地飄擺,極具動感,聲音也很大:“嘩啦啦啦啦啦!……”

我跳下車,走近了它。

我看見四個大字:昆侖山口。還有一行小字:海拔四千七百六十七米。

我到了。

這時候,已經快黃昏了,空氣稀薄,天高地遠。

我四處眺望,並沒有產生氣吞山河的豪邁情懷,卻有一股恐懼感掠過心頭。我感覺這個地方雖然平平靜靜,卻暗藏著某種殺機。

這時候,我聽見了一陣亮瑩瑩的歌聲。

是的,歌聲,一個女孩的歌聲。

在這人跡罕見的地方,在這天堂的郊區,能聽到歌聲,是一件多麽令人驚詫的事啊。

誰在唱歌?

這裏連隻鳥都看不見,怎麽突然出現了一個女孩的歌聲?

我一下想到了車上的那把蒙古刀。

用一把鋒利的蒙古刀對付一個女孩美好的歌聲,這有點不對頭,但是在這特殊的地域,我浪漫不起來。

我一邊朝前走一邊四下張望。

拐個彎,我看見前麵出現了一個女孩。她的出現簡直是一個童話。

她一定以為這個地方不會有同類了,正朝著天空,放聲歌唱。

路旁停著一輛“切諾基”——很巧,她的車也是“切諾基”。

我注意聽她唱的歌詞,可是聽了半天還是聽不懂。

“嗨!——”我喊了一聲。

歌聲陡然止住了。她回過頭來,驚訝地看著我。

她看起來有二十二三歲的樣子,個子很高,身材好極了。

她穿著一身不太常見的衣服,有點像泰國空姐穿的那種服裝,花花搭搭,有很強的異域民族風格。她的頭發很長,高高地束起來。臉很白,從這一點我就斷定她不是當地人。

這個地方怎麽冒出了一個女孩?

從天上掉下來的?從地下鑽出來的?

“你是誰?”她問道。

“旅遊的。”

我一邊朝她友好地笑著一邊走近她。

她的眼睛一直看著我,顯得很戒備。

為了打消她對我的懷疑,我掏出了證件,遞給了她:“我是一個作家,我叫子席。”

她把我的證件接過去,看了看,又還給了我。

我收好證件,問:“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我們到拉薩去慰問演出,剛剛回來。”

“你是演員?”

“對,我是海州市歌舞團的。”

“其他人呢?”

“他們幾天前就回來了。我在拉薩逗留了兩天,今天剛回來。”

“你好像該問問我了。”

“你去拉薩?”

“不,我一會兒返回格爾木——在這裏遇到一個同類真是難得。”

“就是遇到一個異類也難得。”她說。

“一會兒我們搭伴走吧?”

“好啊。”

“正好麻煩你幫我拍幾張照片。”我拿出了照相機。

“我拍不好……”

“沒關係。”

我隻剩下三張膠片了。

第一張我站在經幡間,第二張我坐在“切諾基”裏,第三張我躺在一片沙礫上。

沒有第三者,因此我無法跟她合影。

遼闊的風從連綿的雪山之顛掠過來,那恢弘的聲音由遠而近,終於把我們淹沒了,我們都搖晃起來。

“你叫什麽名字?”我在浩浩****的風中問她。

“芒圜。”

“芒圜?怎麽寫?”

她就蹲在地上寫下了這兩個字。

“我記得有個預言家也叫這個名字。”

“這麽巧?”

“多年以前他就有個預言,說二十年後人類要大滅絕——那時候我還小呢。後來,再沒有聽過他的消息。”

“可能混不下去,換個名字改行了。”

“不過,我覺得有些事情還真有預兆。”

“你講講最近的。”

“昨天夜裏,我夢見我爬到了昆侖山上……”

“你總不會夢到我吧?”她瞪大眼說。

“沒有。我夢見漫山遍野都是影子,連峭壁上都黏附著,他們好像在號喪,呼天搶地,哭成一片,令人骨頭發冷……”

“昨晚我也做了一個夢。”

“你一定夢到我了。”我笑著說。

“沒有。我夢見我能夠看自己身上的細菌,數不清的細菌,它們和人長得一模一樣,有頭發,腦袋,眼睛,鼻子,嘴,四肢。他們密密麻麻,爬滿了我全身,我用清水衝啊衝啊……”

“你要是能看見細菌就看不見你自己了。”

芒圜想了想,表示同意:“你說得還真對,我在夢中真的沒看見完整的自己,好像我好大好大。”

“我說你夢見我了你還不信,你身上那些細菌裏就有我。”

“你真賴皮啊。”

太陽落山了。

高原晝夜溫差大,這時候天就變冷了。風更大了。

“真冷啊。”她說。

“受不了了?”

“你不冷?”

“我是東北人,在冰雪裏長大的,不怕冷。”

“我是南方人。”

“我還當過兵。”

“當過兵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女孩們經常對我這樣說。每次,我都把這句話當成是對我的誇獎——我理解錯了嗎?”

“應該沒有。”

“我至今還保留著一身軍服,不過都已經發白了。我母親經常幫我拿到太陽底下晾曬。我當兵的時候,你還小……”

“你主要寫什麽?”她突然問。

“恐怖小說。”

“你不怕嗎?”

“不怕——不過剛才遇見你的時候我怕了。”

“你怕我幹什麽?”

“這荒山野嶺的,突然冒出一個鮮亮的女孩,我能不怕嗎?我當時懷疑,你就是在等我的。”

“嘻嘻……”她笑起來,說:“我還懷疑你是在這裏等我呢。”

“咱們走吧!”

“不,再呆一會兒。我想看看昆侖山的星星什麽樣。”

“真是女孩子。”

“星星一會兒就出來了,咱們到車裏去等吧。”

“到我的車裏還是到你的車裏?”我又戒備起來。

“我的吧。我的車暖氣特別好。”

我和她一前一後地上了車,都坐在了後排座上。

我警覺地查看了一番,車裏沒什麽埋伏。

“你講個故事吧。”她提議。

“恐怖故事?”

“好。”

“恐怖故事是給男人講的。我給你講愛情故事。”

“最好是恐怖的愛情故事。”

“在一趟擁擠的火車上,有兩個陌生男女,他們坐在同一個硬座上。那趟火車在黑夜裏穿行在濕漉漉的山林中……”

太陽已經落到了雪山的背後,能看見它的餘輝,像血一樣。

“那個女孩是個失戀的女孩,她隻拿了夠買一張單程車票的錢,她打算到一個遙遠的地方,把自己銷毀。她一直沒有轉頭仔細看身邊的那個男人,但是她感覺他長得很結實,很幹淨,他坐得筆直,一直很緘默……”

說到這裏,我也把身子挺直了。

“那個女孩終於困了,恍恍惚惚中,她感到自己的頭輕輕靠在了那個男人的肩上。她在半夢半醒間,感覺很溫馨,很安全,很幸福,沒有移開。那個男人也沒有移開,而是更加挺拔。在那樣一個漆黑的夜裏,在那樣漫長的旅途中,在那樣一個枯燥的硬座上,兩個陌生人彼此信賴,互相溫暖……”

芒圜靜靜地看著我,好像入了迷。

“突然,火車急刹車,劇烈地顛簸了一下,那個女孩徹底醒了。她不好意思地掠掠頭發,把腦袋抬起來。她聽見一個好聽的男低音輕輕地說——睡吧,路還遠呢。那聲音就像夢一樣。睡意又一陣陣襲來,她的頭又一點點靠在了那個肩頭上,沉入了夢鄉。她一直沒有看他的臉。”

天一點點黑下來。芒圜的臉越來越黯淡。

“不知過了多久,這個女孩被人喚醒了。她睜開眼睛就看見了那個男人的臉,他輕輕地說——我在這裏下車了。路還遠,你保重……女孩睡眼朦朧,覺得那個男人的臉很模糊。怔忡的她木木地點著頭,不知該說什麽,直到那個男人下了車,她才徹底回過神,猛地從車窗伸出頭,看見他在黑暗的無名小站上,遠遠地朝她擺手。她的眼淚一下就流出來。這時候,車已經開動了,女孩使勁探出身子,大聲喊——你在哪裏?那個男人也大聲朝她喊著什麽,可是她隻看見他的嘴在動,什麽都沒有聽清……”

我停了停,說:“他們默默相依,心照不宣,那淡淡的渴望,嫩嫩的敏感……最後分手的時候,兩個人都心都很疼——我想這就是愛了。”

芒圜歪著腦袋說:“還算不上吧?”

“你說這是什麽呢?”

“頂多算是人與人之間的愛。”

“主要是男女之間的愛。”

“你太武斷。”

“假如那男人身邊是個男人,或者那個女人旁邊是個女人,就不會有這樣的故事了。”

“……想想也是。”

“愛其實並不遙遠,是我們在通往愛的路上設置了太多的程序和阻礙。”

她不再表態,隻是聽我說。

“這次到青藏高原來,我就有這樣一個心得——荒涼的地方更容易成就愛情。”

她沒有表現出明顯的讚同,也沒有反駁,突然問我:“那個女孩死了嗎?”

“我一會兒再回答你。我們生活在城市裏,人山人海,每天都和很多異性接觸,或者擦肩而過,機會無數,但是我們很麻木。我們不敢放肆,我們經過繁瑣的步驟,一點點走向愛情,必須很矜持,很規矩。隻有深入大自然,四周沒有了那密密麻麻的眼睛,我們才會變得更本性——我想她沒有死,那個萍水相逢的男人終止了她的計劃。”

“不,她死了。”

“你怎麽知道?”

“她就長眠在這個山頂上。”

我不再高談闊論,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問:“她是一個演員?”

“你害怕了。”

“天這麽黑,你不要開玩笑。”

“她就是一個演員。”

“你怎麽知道……”

“你講的是愛情故事,我隻是把它變成恐怖愛情故事而已,看把你嚇的。”

我鬆了口氣。

寂靜中,我想起那無始無終的火車,那無始無終的長夜,那兩個無始無終的同行人,有點感動,低聲問她:“你困不困?”

“有點。”

“那你就睡吧,路還長呢。”

“不,我要看星星。”

“星星已經出來了。”

“真的!這麽多哎!”她一邊說一邊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我也跟她下了車。冷風一下就把我吹透了。

大大小小的星星在天上閃現出來。這裏的夜空清澈極了,真像古詩裏說的那樣,那些星星似乎伸手就可以摘到。

我倆仰望浩瀚的蒼穹。

她說:“今夜我們是站得最高的兩個人。”

“不見得,還有牛郎織女呢。”我說。

她說:“他們一定比我們冷。”

“不,他們有愛,有愛是不會冷的。”我說。

“是啊,他們有愛,不會冷的……”

站了一會兒,我說:“芒圜,我們走吧?”

“走吧。”

“你在前,我在後,這樣你就不怕車出故障了。”

“你真細心。”

“分手之前你別忘了問我的地址。”

“不會忘。”

我們一前一後地駕車離開了,把亙古沉寂的雪山留在了那裏,把無數號喪的影子留在了那裏,把那個為愛而死的孤魂留在了那裏……

空城計

我們開車走了一夜。

一路上,我沒有見到一盞燈光。

開始,我沒有太在意。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荒僻地域,見到燈光才是希奇的事。

天亮之後,我們的車進入了青藏高原上的塞汗市。

一進入市區我就感到不對頭——大街上不見一個行人。

這時候,天剛麻麻亮,如果說大家還都沒有起床,也是說得過去的。

可是,我卻明顯感覺到了一股死氣,這死氣籠罩了塞汗市的上空,甚至籠罩在整個地球的上空。

這是怎麽了?

我把車開到芒圜的前麵,停下,跳出來。

“幹什麽?”她也停下來,問我。

“找個賣早點的,墊墊肚子。”我說。

我四下張望了一圈,路邊的門麵房沒有一家開門。

芒圜在車窗裏看著我。

我朝她擺了擺手,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跳上車,繼續朝前開。

天越來越亮了,而街道上還不見一個人影,顯得極其空曠。不祥之感再次在我的心頭升起。

路邊的一座座樓房冷清清地矗立,所有的窗子都黑洞洞的。整個城市充斥著一種肅殺之氣。

這個世界死機了。

我看看表,已經到了上班的時間,可是路邊的商場、銀行、賓館等等都沒有開門,更沒有人出現。

我一直朝前開。

路過一個十字路口,我沒看見警察。

我故意把車停在十字路口,不停地按喇叭,等待警察的出現。

盡管我把喇叭按得震天響,還是沒有人理我。平時,這些警察躲都躲不開,今天全部休息嗎?

我跳下車,站在十字路口,視野更開闊了些,朝東西南北眺望了一圈,連隻雞都沒看見。

我慌了神,跑到芒圜的車前,大聲對她說:“多怪啊,這個城市一個人都不見了!”

“我也覺得有點怪!”她說。

“走,我們到市政府去!”

“市政府有吃的?”

“我們首先得弄清這是怎麽回事!”

我們在空****的城市裏轉來轉去,終於看見了政府大樓——那是城市的心髒。

沒有門衛,也用不著出示證件,我的車徑直闖了進去。

我把車停在市政府門前,三步兩步地跑進了辦公大樓。

大樓裏空****,還是沒有人。各個辦公室都鎖著。

心髒停止跳動了。

我知道出大事了。

我急忙掏出手機,想給誰打個電話,想來想去,應該給110報警。可是,我的手機沒有信號!

我疾步跑出辦公樓,抬頭一看,一雙深邃的眼睛還在車窗裏盯著我。

我猛地停住了。

她的眼睛突然讓我感到無比恐怖,我想起了那漫山遍野的號哭聲。

芒圜笑起來。

她笑著下了車,對我說:“看把你急的!到底怎麽了?”

我愣愣地看著她。

她是誰?

她怎麽突然就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為什麽我除了她再也見不到一個同類?

“你怎麽了?你怎麽不說話?”

“壞了,出事了!這個城市一個人都沒有!”

她四下看了看:“是不是放假?今天是周末嗎?”

“不是!”

“那就奇怪了。”

“你帶電話了嗎?——我的手機沒有信號。”

“沒帶。你給誰打?”

“我想看看家裏人在不在。”

“你懷疑這個地球上的人都消失了?”

“我想是……”

“不可能!”

“這個世界一定發生了大災難!”

“我們再到別的地方看看吧。”

“不,我們趕快走,離開這裏!”

“為什麽?”

“說不定這座城市發生了瘟疫……”

“連醫生都死光了?可是,大家的屍體呢?”

“或者,有一個巨大的惡魔在作祟!”

我一邊說一邊驚慌地上了車,開出了市政府。她的車在後麵緊緊跟隨。

路過一家電器商場,我把車停下了,下車走到高大的櫥窗前看了看,撿起了一塊磚頭。

她在後麵對我喊:“哎,你想搶劫呀?”

我回頭說:“我要找一台電視。”

她下了車,站在很遠的地方:“找電視幹什麽?”

“看看我們的前途。”

說完,我舉起磚頭就朝玻璃櫥窗砸過去,一聲巨響:“嘩啦!——”

我像惹禍的孩子一樣縮了縮脖子,驚慌地朝四周看了看。

沒有人出現。

尖利的玻璃碎片散了滿地,無數顆太陽在閃耀。

我小心地爬了進去。

很快我就發現了一個可怕的問題——沒有電,電視和電腦都打不開。

我懷疑即使是有電,電視上也不會有任何信號,電腦也無法登錄任何網站。

最後,我來到收音機櫃台前,拿起一隻標價最高的收音機,裝上電池,打開。

隻有“吱啦吱啦”的電流雜音。我不停地調頻,仍然收不到任何節目。

所有的信息都中斷了,所有的聯絡都切斷了。

過去,我們經常感歎這個世界太小,地球兩端,一個越洋電話或者E-mail就過去了,就跟麵對麵一樣,即使是真見麵,也不過朝發夕至……

此時,我感到這個世界驀然變大了,大得無邊無際,令人絕望。

而我的親人,我的同事,我的熟人,都一下變得遙遠了……

我沮喪地走出了商場。芒圜在焦急地等著我。

我朝兩邊看了看,旁邊有一個儲蓄所。

我的心頓時有些癢。

那裏麵,有一遝遝的鈔票,嶄新的鈔票,立馬就可以把我變成富翁。這是一坐空城,我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很快,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假如地球上的人真的都消失了,還拿錢幹什麽?有時候,一麻袋鈔票比不上一個麵包——比如在一片走不出去的沙漠上。

現在,這個地球就像一片走不出去的沙漠。

我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了看那個儲蓄所——假如我離開之後,發現其他的城市一如既往,人們都在正常地生活,會不會後悔?

我把腦袋轉回來。

我還是堅信這個地球出事了。

記得少年時代,我總幻想有一天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隻剩下我和一個最愛的人,於是所有的錢都歸我們了,吃商店裏所有好吃的東西,開全世界最好的車兜風,拿最威風的武器……

可是,當這個地球真的不見一不人的時候,我才知道這不是一件幸事,而是一種恐怖。

芒圜要上她的車。

我說:“你上我的車吧。”

“為什麽?”

我的眼睛轉向別處,聲調有點悲涼地說:“全世界的汽車可能都屬於你了,你還要它幹什麽?現在,我們應該在一起……”

“可是,萬一……”

我把自己的車門一關,走到她的車前,說:“好吧,我們開你的車走。”

我開車,她坐在後麵。

路過火車站的時候,廣場空空****,散著一些汽車和自行車,還有零星的包裹。車站大鍾指著12點。

我在一個無人攤點拿了一份交通圖。

轉眼出了城。

一路上,我都被巨大的驚恐襲擾著,因為我在路上也沒見到一個放牧的藏民,更不見一輛行駛的車。

整個世界安靜得可怕,就像史前一樣。

芒圜坐在後麵,一直沒說話。

雖然我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越來越不信任,但是又不敢和她分手。

假如,我和她各走各的路,當我們真的發現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消失了,那麽永遠都別想在這個空曠的地球上再互相找到對方了。

電話,網絡,電報,信件等等都不存在了,怎麽找?

“你的家住在哪?”我一邊駕車一邊問她。

“海州市。”

“如果我們真的再也見不到一個同類,那我們就先到西京——我家住在西京,然後我們再開車去海州。”

“好的。”

多可怕啊!——地球上的人都消失了。包括現在讀我書的各位讀者,包括總統,包括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所有所有的人。

可是,動物都留下了,食肉的,食草的,龐大的,渺小的,威猛的,溫柔的,殘暴的,友好的,有益的,有害的,野生的,人工飼養的……

我最早看見的竟是一隻狼。它在草原上孤獨地站立,朝我們張望。

我的一隻手抓緊了座位旁邊的蒙古刀。

接著,我又接連在路邊的草甸子上看到了盤羊,還有一隻紅腹角雉。

我一直緘默著。我一直在思考著。

人類都消失了,為什麽我和芒圜幸存?

是這起災難的製造者故意把我和芒圜支到了最高處,像種子一樣留下了我們?

是因為我和芒圜在地球上是最善良的人,不該得到滅頂之災?

或者換一個思路,這是對我和芒圜的懲罰?——我們被留在這個空****的塵世間,忍受這漫長的寂寞煎熬……

可是,我們犯了什麽罪?

假如人類真的集體消失了,不管他們去了什麽地方,或天堂或地獄,他們都比我和芒圜幸福,因為全地球的人都在一起,愛情還可以繼續發展,仇恨還在繼續加深,談話還可以繼續原來的話題,競技還可以繼續較量……

他們不寂寞。

寂寞的是剩下的兩個人。

是我和芒圜碰巧去了最高的地方,躲過了這一劫?

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麽,幸存的人永遠不可能知道了。那一夜,他們像淘氣的孩子一樣正巧爬上了屋脊,爬到了最高的地方,當他們下來的時候,這個地球已經空了。

第一夜

我和芒圜在寬闊的公路上疾馳。

路過一個又一個城鎮,都不見人跡。偶爾看見小雞在大街上覓食,或者一條野狗匆匆跑過。

路過加油站,我們就自己加滿油。

芒圜似乎也相信了這個空前絕後的現實,她始終不說一句話。

我心中的陰影,像夜色一樣越來越重,簡直要崩潰了。我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我越悲愴越覺得芒圜親昵。

科學家最新的觀點是:宇宙開始於一次大爆炸,因為他們發現,宇宙每時每刻都在膨脹。宇宙大爆炸之前,是一個點。

宇宙是一個點,那它之外是什麽?

這是極其恐怖的問題,超出人類的想象。

也許,我們認為無邊無際的宇宙,在另一類東西看來(假如它們有眼睛——典型的人類思維模式),很可能是一粒塵埃。或者,就像我們看不見某些靈異的東西,在它們眼中,我們的宇宙根本不存在。

我們和它們在兩個層麵上。

為什麽我們看不到某些東西,比如說靈魂,隨便就可以找到一個理由——因為速度。

當某些東西的速度遠遠超過光速的時候,它們在我們眼中就不存在了。而它們偶爾慢下來,我們當中就有些人看到了恐怖的一幕——“見鬼了”。

當代偉大的理論物理科學大師霍金說:人類生活在一個十三維空間的泡沫上。

我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最恐怖的是時間和空間。

很多事情不敢深想。

如果說時間有開始,那麽開始之前是什麽?

如果說時間沒有開始,那麽無窮無盡地一直追溯上去,“永遠沒有開始”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可思議。

如果說空間有邊緣,那麽邊緣之外是什麽?

如果說空間沒有邊緣,那麽無窮無盡地延伸出去,“永遠沒有邊緣”這種狀態同樣讓人無法想象和接受。

我們經常談論這樣兩個例子:

火車奔馳在鐵道上,是火車在動,還是大地在動?我們在飛奔的火車上拋乒乓球,由於火車的速度,乒乓球應該落在另一個地點,可事實並不是如此,跟我們在房間裏拋乒乓球一樣。

一隻蜻蜓,它在飛行的飛機裏飛舞,就像在花草間飛舞一樣。

還有,假如一個人能夠不借助任何東西就懸浮在半空中,那麽一夜之後,地球轉了半圈,他是不是就到了地球另一端了?

終於,我慢慢把車停下來。

這時候,我看見一隻禿鷲在天上高高地飛。它的毛是黑的,腦袋像一截枯槁的木頭。它是目擊者,可是我無法從它口中得到任何信息。

“怎麽了?”芒圜問。

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不知道我為什麽停車。

我坐到後麵,說:“我累了。”

“我開?”她說。

“不,我們歇一會兒。”

她想了想,說:“……你睡吧。”然後,她輕輕地抱住了我的頭。

我感覺她的手有點涼。

我猛地挺直身體,把她按倒在車上。她竟然沒有一點推脫,靜靜地看著我失常的舉動,一動不動。

我笨拙地扒下她的衣服,她那雪白的身子像雪蓮一樣靜靜地綻放。我愣了愣,一下撲上去……

我知道在寒冷的天氣裏**令人難忘。我要在她的身體裏瘋狂。我恐懼。

……可是,我**了。

麵對她美麗的胴體,我越著急越無能為力。最後,我狼狽地放棄了。

我疲憊地癱軟在她的身上,她撫摩著我的臉,還是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問說:“你怎麽……哭了?”

我沒有抬頭。

“別哭,好嗎?”她又說。

我像個孩子一樣喃喃地說:“讓我這樣睡一會兒。”

“你睡吧,別怕。”

我不再說話。

此時我把她當成了母親。

隻是,她的身上沒有母親的氣息。也沒有女人的氣息。她沒有氣息。

我感覺到了這一點之後很驚異。

天地靜闃,我似乎都能聽見時光流淌的聲音,很慢。

隱隱有一個孩子在念歌謠: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那個小孩一遍遍反複念,他的童音充滿了空天曠地。

我在半夢半醒中聽了無數遍,深刻地感受到這首歌謠的悲涼……

隱隱約約,我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那裏,所有的顏色都像孩子用蠟筆塗出來的,天很藍,草很綠,花很紅,那些色彩美麗得不正常。

我看見一群雪白的兔子,它們在森林裏忙碌。

它們都是兒童畫冊裏的那種寫意模樣。

好像有一隻兔子死了,另外的兔子圍著它,有的在歎氣,有的在號啕大哭。那隻死了的兔子再也回不來……

我遠遠地看著它們,不敢再邁步。

有一隻年老的兔子轉頭看見了我,它表情善良地對我說:“別怕,你走進了童話中,童話就是這樣子的。”

然後它回過身,繼續指揮著那些兔子幹該幹的事。

又有一隻兔子端著一個盤子走過我的身邊,它也小聲對我說:“這是童話……”

童話是美好的,但是,當我真的走進了童話,卻感到無比恐怖。

我激靈一下猛地醒過來。

芒圜在靜靜地看著我。

我擦了擦眼睛,說:“我們走吧。”

她無聲地點點頭。

當我再次把車開動的時候,絕望和悲哀又一次湧上了我的心頭——

朝前走,去哪裏?

哪兒都是一片空曠,哪兒都是死寂無聲。

在這裏,在那裏,都是一樣的。

可是,我們還在抱著空空的希望朝前走,朝前走……

這是一種本能地尋找,或者說是一種本能地逃遁。

天漸漸黑下來。

星星又在天上定定地閃現了。

我們不知不覺又開進了一座無名的城市。

我怕天黑。整個城市沒有一點光亮,到處都是墳墓一樣的黑。

隻有我們的車燈亮著,它的光慘白,照著前方有限的路途,遠處更顯黑暗。

路邊有一個賓館。我就對芒圜說:“我們住下吧?”

“住下吧。”她在身後說。

“車裏有手電筒嗎?”

“沒有。”

我和她下了車,先到附近一家小商店拿了蠟燭和火柴,還拿了一些餅幹、火腿、榨菜、水,然後走進了那家賓館。

賓館裏黑糊糊的,我舉著蠟燭,借著那點微弱的燈光,在一樓服務台後麵找到了一大串鑰匙,然後,我打開一樓的一間房。

房間裏的鍾指在12點。

我想,這也許可以證明災難是那天半夜12點發生的。

簡單吃了點東西,我們躺下了。

我和她躺在同一張**。

我想我們都不是為了**,而是因為內心的極度孤獨和恐慌。

滅了蠟燭,黑暗就無邊了。

一絲絲的聲音都沒有。我好像沒了耳朵。

這個黑黑的賓館隻住著兩個人。

我和她。

她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現在,我看不清她的臉。

“芒圜……”

“嗯?”

“你怕嗎?”

“你呢?”

“咱們把蠟燭點上吧?”

“別點了。”

“為什麽?”

“你想想,整個這個城市都黑糊糊一片,隻有咱們這一扇窗子有光亮……”

“那就不點了。”

她接著說:“我不回海州市了。”

“為什麽?”

“我覺得,你說得對,這世界上的人肯定都消失了,沒有任何希望了……”

停了停,她突然說:“你愛我嗎?”

我想了想,說:“你結婚了嗎?”

“沒有,我連男朋友都沒有。你呢?”

“我有一個女朋友……對不起。”

“沒關係。”

“……老天還算照顧我們,為我留下了你,為你留下了我。”

“是啊。”

“我真不敢想,假如剩下我一個人……”

“我陪你。你別怕。”

“我不怕。”

在這個陌生的小城,在這個陌生的賓館,身邊躺著一個人,她就是我的妻子。我們毫不猶豫就決定了終生。

我們用不著領結婚證,用不著辦什麽手續。

而且,我們也用不著擔心有一天離婚。這種婚姻很牢靠,很悲哀,很荒唐……

老實說,我怕。

我怕她。

我對這個新婚妻子極其不信任。

在黑暗中,我睡不著,聆聽著她的鼻息,聆聽著房間內外任何一點聲音。

整個世界都沒有聲音。

也許她睡著了,正在夢中衝洗滿身的細菌,那些細菌人模人樣。

也許,她有詐,她正在聆聽我對她的聆聽。

開了一夜又一天長途車,我實在太困太乏了,很快就在恐懼中迷糊了,緩緩進入了另一個更深邃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裏,我看見天很陰,滿大街都飄著紙錢,像雪花一樣密集。滿大街都是緩緩走動的人群,每一個人都穿著雪白的喪服,都在哭。

哭聲淹沒了一切。

奇怪的是,我沒看見靈柩。

他們在哭誰?

他們在送誰?

隻有我一個人穿著一件紅衣服。

我擠上前去,問一個年長的人:“……誰死了?”

他把枯槁的臉轉過來,用死魚一樣的眼珠盯著我,木木地說:“我們都死了,我們自己送自己。”

我嚇得“忽悠”一下醒了。

我睜開眼睛後,差點驚叫起來——有個全身雪白的人站在我的床前,她俯著身子,臉都快貼到我的臉上了。

“你……”我一骨碌爬起來。

“你把我嚇壞了……”她靜靜地說。

“我怎麽了?”

“我聽見你在喊。”

“……噢,我是做夢了。”

“別怕,睡吧。”說完,她輕輕地回到她的**去了。

我搖搖腦袋,半天都沒有從恐懼中走出來。

這一次我睡不著了。我的心快速地跳動,聆聽她的鼻息。

她還是無聲無息。

我久久地等待她睡著,等待聽見她磨牙的聲音,說夢話的聲音,打鼾的聲音……可是都沒有,她在黑暗中靜得像一個泥塑。

我開始琢磨,假如就是她消滅了人類,那麽她是一個什麽東西?

我馬上安慰自己——即使她屬於一百億光年之外,即使她在人類的想象力之外,她也不會在今夜害死自己……

這就如同,人類把所有的老鼠都消滅了,隻剩下了最後一隻,那麽肯定不會把它弄死——它成了稀有動物,人類會把它當成玩具,甚至是研究對象。至少會把它玩夠了再弄死。

也許,她真的是海州市歌舞團的演員,她睡覺就是無聲無息……

我知道,一個男人麵對殘酷的現實,應該站直了。我剛剛給芒圜講過那個陌生男女的故事,我一再強調,那個男人很挺拔——我知道一個男人挺拔是好的。

我不能再疑神疑鬼了,她就是睡了……

突然她說話了:“你怎麽還不睡?”

她清醒的聲音讓我哆嗦了一下。

為了掩飾,我索性下了地,撲到她的**。

我要把她騎在身下。隻有這樣我才可能在精神上找到一點支撐。

不知道是白天的陰影,還是我太累了,我又**了。

我尷尬地騎在她的身上,不知所措。

她在黑暗中問:“你要幹什麽?”

次日,我們繼續前行。

我們漸漸進入了內地,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綠色。我想像著人類誕生之前,天地間一片闃靜,植物茂盛,流水潺潺,天高雲淡……

那和時期沒有一絲一毫的人氣,有神隱現,有鬼出沒……

現在,地球隻剩下兩個形單影隻的人,神仙和鬼怪即將出現?

也許,是時間把其他的人都帶走了,去了另一個時間,隻甩下了我和芒圜……

他們對這一切並不知曉,他們還在忙碌,還在奔波,突然有細心的人發現失蹤了兩個同類,於是大家開始尋找,又報警,又在報上刊登尋人啟事……

我開始回想我爬上昆侖山之前的一幕幕。

我離開家的那天,母親曾久久凝視我。

我說:“媽媽,你看什麽呀?”

她說:“媽媽生你一次,好好看一看都不行啊?”

母親是個高級知識分子,她平時不這樣黏糊,她一直鼓勵我到遠方去闖**,她說男人不闖**就永遠是小河溝裏的魚,翻不起大浪。

而我出發的時候,她竟然站在路上,眼淚撲簌而落。我記得我離開家到另一個城市讀大學的時候她都沒有掉淚。

而我住在格爾木的一家賓館的時候,樓層的那個服務員總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有一次,我很晚才回到賓館,她還直直地站在服務台的後麵。樓道空****,猩紅的地毯顯得有幾分陰森。

我走過她跟前的時候,她突然說:“明天你就要離開我們了吧?”

“是的。有什麽事嗎?”

“啊,沒有。”

次日,我離開的時候,這個服務員竟然一直把我送出了賓館。

我不自然地說:“請問,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我當時以為她是我的讀者。

她停下來,說:“我們會很想念你的。”

我不知道她說的“我們”指的是誰,是代表賓館所有的員工?

還有,我開車爬昆侖山的時候,在路上看見一個漢人,他朝相反的方向走。

他的年齡很大了,滿臉胡子,好像是當地的一個牧民。他一個人走在青藏公路上。

我的車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他朝我擺了擺手。

我不知什麽意思,按了按喇叭,算是跟他打招呼。

我的車開過去,從後視鏡看到,他一直停在路邊,若有所思地朝我凝望……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世上的人似乎都知道一個秘密,他們都在瞞著我。包括我親愛的母親。

我要弄清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所有的報紙上都是災難之前的新聞。

記者全部消失了,沒有人向我報道當時這個重大災難的實況。我們過於依賴媒體,一旦失去了它們,我們陡然就變得茫然。

所有的光碟裏都是過去的故事。

所有的磁帶裏都是過去的歌聲。

也許發生災難的時候,有人正巧在錄像,找到這個錄像帶,我就會看到當時的情景了。

我會不會在錄像帶中看到芒圜呢?——盡管當時她正在昆侖山頂唱歌!

想到這裏,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隨著我們經過的城市和村莊越來越多,我越來越絕望——所有的地方都不見人影。

我們一路上吃著免費的食物,加著免費的汽油,一直向前向前向前。

天上有鳥在飛。

它們忙碌的樣子跟人類存在時一模一樣。

芒圜一直坐在我的身後,一直不說話。我發現她並沒有顯得多麽悲傷,而且她也從沒有表現出對親人的擔憂和牽掛。

“你的父母……還健在吧?”我試探著問。

“他們都去世了。”

“你還有其他的親人嗎?”

“沒有了,隻有我一個人。”

“現在看來,你是幸福的。”

“沒什麽牽掛。”

過了一會兒,我又說:“再走幾十裏路就到家了。”

“我都看見高樓和煙囪了!”

“那不是。過了它才是。”

“……你激動嗎?”

“我緊張。有一句古詩叫——近鄉情更怯。”

事實上,在進城之前我已經肯定,我的家鄉也變成了一座空城。我在很遠的地方就嗅到了那種沉沉死氣。

我的父母,我的女朋友,我的鄰居,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仇人,我經常光顧的小區超市裏的售貨員,我每天在電視裏都能看到的那些操縱這個城市的當權者,演藝明星……

統統不見了。

我放慢車速,緩緩進了城。

我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建築,此時卻顯得有些陌生。

熟悉是因為我從小到大經常從它們的旁邊經過;陌生是因為我從沒有見過這種沒有一個人的景象。

我在一家快餐店前停了車。這裏離我家隻隔一條街,過去,我經常在這裏吃飯。

我帶著芒圜走進去,草草地製做了一頓晚餐,吃了。

我們都吃得很少。

太陽很好,從窗子靜靜地照進來。

芒圜坐在我身邊,低聲說:“你別難過……”

我沒說話。

“到底是怎麽回事,還說不準……”

我還是沒說話,隻是看窗外。

“還繼續找嗎?”

“不找了。”

“接下來,我們得選擇一個居住的地方。你說,住城市還是住鄉下?”

“城市。現在隻剩下我們倆了,如果再到鄉下去,我更受不了那種寂寞了。我會發瘋的。”

“在城市裏還不一樣?”

“城市還有殘留下來的那種燈紅酒綠的氣息。”我苦笑了一下說。

“我們一直留在西京?”

“你說呢?”

“你會開飛機嗎?”

“不會。”

“船呢?”

“也不會。”

“那我們怎麽去?趕馬車?”

“我們可以學啊。”

“太冒險了。現在,我們的生命比什麽都貴重,你和我都不能有一點閃失。”

“你對醫學懂不懂?”

“我隻知道感冒吃什麽藥。”

“我也一竅不通。”

“我們甚至不能生病,我們連開刀都不會,萬一你和我誰有個三長兩短,另一個也就完蛋了。”

“那我們每天幹什麽?吃了睡睡了吃?”

“我還沒有想好。我們肯定要做點事。”

出了門,我抬頭看見對麵的一家小書店,就說:“走,我們去看看。”

“現在,我們隻能看書消遣了。”

“目前最緊急的是讀一些常識書。現在我們可以不再學政治,也不用學曆史,但是我們要學天文,至少要知道怎麽觀察天氣;要學地理,至少要知道離美國有多遠;要學習醫學,至少要知道怎樣識別有毒植物。還要弄清楚電的問題,自來水問題,液化氣的問題……還要看一看心理書,知道怎樣自我調節,別瘋了。”

“我不會瘋。”她靜靜地說。

我們剛剛走進那家小書店,一隻老鼠就從我們麵前一閃而過,消失在書架的後麵。這也太欺負人了,人類剛剛消失幾個晝夜,它們就肆無忌憚了。

我走到書架前,一本本挑選,然後放在一旁。

“你幫我挑幾本。最好是恐怖小說。”她說。

突然,我的眼睛一亮:我看見了一本《空前絕後》!

我拿起來翻了翻,是一部恐怖小說,是2002年出版的,作者姓周。

我趕快看了看內容簡介——作者寫的恰巧是地球人大滅絕!

我懵了。這個作者現在在哪?他也消失了!

作者是在2002年寫這部恐怖小說的,他寫的時候根本沒想到他也會消失。

(子席錯了,如果這個《空前絕後》的作者不知道大災難來臨時他自己也會消失,那麽上麵這段文字是怎麽回事?——作者注。)

《空前絕後》裏也寫到了世界最後隻剩下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盡管他們的名字不是“子席”和“芒圜”,但是,我卻覺得寫的就是我們。

我急不可待地看內容簡介的結尾,準確地說,我是想摸清芒圜的底細。對於我來說,目前最危險的人就是她。

可是,那個內容簡介卻有頭無尾:

……男主人公帶著那個神秘的女人,從世界屋脊上開車下來,一同走過一個又一個的城市,終於沒有發現一個人。

可是,他不甘心,繼續駕車行駛在這個繁茂而又荒涼的地球上,繼續尋找人類。

終於,他絕望了。

天空的深處和大地的內裏,每一間空空如也的房舍,每一個漆黑的夜……處處都潛藏著窺視的眼睛,處處都彌漫著危險的氣息,處處都預示著恐怖即將來臨。

一個巨大的黑暗的秘密一直籠罩在男主人公的頭頂,他時時刻刻活在驚怵中。

更可怕的是,他感到身邊這個女人一天比一天可疑,終於有一天……

本書通過一個特殊的空間和一個想象的故事,刻畫了孤獨的生命失去社會之後的存在狀態;通過一對陌生男女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人世間的相處,展現了人與人之間永恒的隔閡。作者把主人公推入絕境,通過一個離奇、詭秘、超現實的故事,揭示了生命的卑微和輝煌……

請讀《空前絕後》,精彩別錯過!

這就是內容簡介。

我不想知道這本書有什麽含義,我隻想知道芒圜是不是人。我隻好翻看書的結尾。

芒圜突然出現在了我背後:“是恐怖小說?”

“啊,不是……”我有些慌亂。

“那是什麽?”她警覺地問。

“一本……幻想小說。”

“那就別拿了。”

“……我想看看。”

芒圜轉身走開了。

我悄悄把這本書裝進了口袋。

我的心中懷著恐懼和悲哀,和芒圜開車回家。

路過本市政府,那座威嚴、莊重、巍峨的大樓,此時也顯得異常鬼祟,毫無生氣。

我一邊開車一邊說:“芒圜,這座城市,這個國家,這個地球,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現在,我是王,你是後。”

她笑起來,我覺得她笑得有些勉強。

她說:“我喜歡這樣。這是我多年的夢想了,刺激。我這輩子沒有白活,我是這一批人類的最後一個。”

前麵出現了一個花園式的住宅區,裏麵立著一座座小型別墅,顏色豔麗,相映成趣。綠草如茵,令人心曠神怡。

那是富人區,平時我每次走過這裏都充滿羨慕。

我是一個作家,沒有很多的錢,這樣的房子我可能一輩子都望塵莫及。可是,現在我可以走進任何一座房子了。

人類消亡了。

他們什麽都沒有留下,他們把什麽都留下了。

對於我來說,這個地球已經沒有秘密。

這地球到處都是更深邃的秘密。

不過,我現在不想住進任何一個高級的房子中去,我還是想回到我自己的家裏去,那裏有我熟悉的一切。

我拿著鑰匙進了門。

我家在三樓,我最喜歡的樓層。

我的書房,我的電腦,我的臥室,我的床……依然如舊。

寫字台上還擺著我女友的照片。

她長得不如芒圜漂亮。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

天又有點暗了。

看起來芒圜也很疲憊。她坐在我的對麵。

飲水機裏還有半桶水,我起身給她倒了一杯。

她說:“謝謝。”

我說:“你坐一會兒,我出去一下。”

“什麽時候回來?”

“很快。”

“別等到天黑啊,我怕。”

“不會的。你千萬不要一個人出門,萬一走失了,那就更麻煩了。”

“我知道。”

我出了門。

太陽已經落山了,天空黯藍。風輕輕地吹過。

第一次離開芒圜,我更寬鬆地回想這個人。

她現在在幹什麽?

在我背後的窗子裏窺視我?

幻化成了一縷青煙跟在我的身後?

鑽進那本《空前絕後》中變成了兩個鉛字?

我越琢磨她的名字越覺得鬼氣。

我對她的懷疑是有根據的。

第一,她出現的地方、時機太蹊蹺。

第二,我小時候聽說的那個預言家,也叫芒圜。

第三,她說她在出事的那天夜裏做了一個夢,在夢中,無數的人都變成了她身上的細菌,她用水衝啊衝啊……

第四,她那天半夜穿著一身潔白的睡衣久久站在我的頭上。

第五,人類都消失了,她沒表現出太難過,她說她沒有親人。

……

我抬頭看天,看到一朵幽暗的雲,它的樣子有點像個人,一個白色的人,一個緩緩變化的無聲的人。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想知道那天夜裏的秘密,也許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哪天突然出現海市蜃樓,正巧把那天夜裏的情景通過天空為我播放出來……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信步朝前走。走著走著,我發現我正走向女友家。

她不在。

她跟人們一起走了,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不知道那個地方是光明還是黑暗。

我回到家的時候,天黑了。

家裏沒有燈光。我的家和這個黑暗的世界融合在了一起。

我小心地走進門,輕輕叫了一聲:“芒圜?”

“在這兒。”她在黑暗中說。

“在哪裏兒?”

“沙發上。”

“你怎麽不點蠟?”

“我不知道哪裏有。”

“我給你找。”

我一邊說一邊走進廚房,在抽屜裏摸到了蠟燭。

蠟燭把房間弱弱地照亮了,她果然坐在沙發上,看著我。

“你出去幹什麽了?”

“轉一轉。”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我再離開你,那我怎麽活下去啊。”

“坐下,咱們聊聊吧。”

我就坐下了。

在閃跳的燭光中,她突然指了指寫字台上的照片問我:“這個人是誰?”

“我原來的女朋友。”

“你能把她的照片放起來嗎?”

“為什麽?”

“我害怕她的眼睛……”

“那不過是一張照片。”

“可是,她總看著我。”

“……好吧。”我起身把女友放進了抽屜裏。

“沒什麽故事。我寫過一篇恐怖小說,出版後,收到她一封E-mail,她指出了書中的一處硬傷,那是前後矛盾的一個細節——就這樣我們認識了。”

“我以為作家講起他自己的感情故事會很生動,沒想到這樣平淡。”

“現實永遠是平淡的。”

“你覺得現在我們麵臨的現實平淡嗎?”她突然笑了笑。

“這不是現實,是噩夢。”

蠟燭燃盡後,我和她躺下了。

她摟著我,輕輕撫摩我。

“你想家嗎?”我問她。

“我想你。”

“你挺堅強的。”

“你不是說在荒涼的地方更容易產生愛情嗎?現在,整個地球都變得荒涼了——你愛我嗎?你一直沒有回答我。”

“我……愛你。”

“你還想她。”

“誰?”

“你女朋友。”

“沒有。我隻是挺牽掛她的,還有我的父母。”

“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我歎口氣,說:“日子還長呢,我們要忍受幾十年孤獨的煎熬。過去,我總是抱怨這世界上的人太多,現在才知道,如果一個人都沒有了,更受不了。”

“我們要一個孩子吧?那樣我們的生活會多一些樂趣。”

“那是害他。你有我,我有你,他有誰?我們死後,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個地球上,直到最後,孤單單一個人死去?”

她繼續撫摩我。

我的恐懼又一次升上心頭。我一恐懼就硬起來。

當我插入她的時候,又軟了。她是一扇柔軟、潮濕、黑暗、神秘的門,我好像永遠也進不去。

門外漢沮喪地翻身落馬,囁嚅地說:“對不起……”

“你不要有壓力。”她安靜地說:“慢慢會好的。”

這是我懷疑她的第七個原因。

為什麽我一接近她就**?

我相信我是健康的,我曾經讓幾個女人神魂顛倒。

還有第八個原因——她的身上沒有任何女人的氣息。

“睡吧,你太累了。”她說。

“睡吧。”我說。

房間裏又陷入了死寂。

我繼續聽她的鼻息,她還是沒有鼻息。

窗外沒有月亮,我試圖看清她的臉,她的臉模模糊糊。

我和她相處的時間太短了,當她的臉龐消失在黑暗中,我總是要努力回想她的麵目……

就這樣過了很久很久。

大約在半夜的時候,我輕輕地叫她:“芒圜……”

她沒有答應。

“芒圜!”

她還是沒有答應。

我慢慢坐起來,下了床。我相信我沒有弄出一點聲息。

我摸黑走進了書房,把門輕輕關上,點上蠟燭,翻那些從書店拿回的書。

我很快找到了那本《空前絕後》,想尋找最後的結果。

可是,我呆住了——這本恐怖小說的後半部被撕掉了!

誰不想讓我知道這書中的秘密?

還能是誰幹的?除了我就是她,這世上隻有兩個人!

“你在看什麽?”

我猛地轉過身,看見芒圜穿著潔白的睡衣站在書房的門口,定定地看著我。

“睡不著……我想看看書。”

“噢,那本書不好看。”

“你看了?”

“我看了。”

“那我就不看了。”

“你可以看別的。”

她說完,慢悠悠地轉過身,回臥室去。

“芒圜。”我忍不住叫住她。

她停下來,看我。

“我問你一件事?”

“你說。”

“……是誰把這本書撕了?”

“我呀。”

“你撕它幹什麽?”

“剛才你不在家,我沒找到抹布,就用它擦灰了。”

我警覺地觀察著她的眼神,說:“噢,是這樣。”

“如果你想看,明天再去書店拿一本。”

“無所謂的。”

“我先睡了。”

“你睡吧。”她說完,像夢一樣離開了。

她把結尾撕了!

我此時已經斷定,她有問題!

可疑的婚禮

這本穿越時空的書裏,一定有我要找的秘密!

我發誓要找到它。

次日,我和芒圜吃了早點,剛想出門,就聽見芒圜說:“今天我們去逛商場吧。”

我猶豫了一下,說:“好啊。”

人家已經是我的妻子了,我總不能連逛商場這樣小小的要求都拒絕。

我除了曾經送給她一個故事,還沒有給她買過任何東西。況且,她即使把全城的漂亮衣服都拿回來,也不用我花一分錢。

我們走進了西京最大的一家商場——門鎖著,我們依然用了敲門磚。

我以為芒圜會對那些時裝和化妝品感興趣,可是,她進了商場就直奔賣麵具的專櫃。

那裏是專門賣戲劇臉譜的專櫃,平時很少有人光顧。她對我說過,她最早是唱越劇出身的。

她饒有興趣地挑來選去,最後抱了一抱。

我不解地問:“你怎麽喜歡這個?”

她說:“這個辟邪。”

後來,她隻是隨便拿了兩件時裝。而化妝品她連看都沒看一眼。

她的身上沒有女人氣息。

其實所謂女人氣息,一是體香,一是香水味或者胭脂味。記得原來我跟女友到商場來,她對其它商品毫無興趣,隻有見了流行時裝和高檔化妝品,眼睛才亮起來。那才像女人。

回來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芒圜這樣高興。

一個女人,求的隻是一個永遠不會拋棄她的男人,隻是一份平淡、安穩、長久的生活。

而我不會甩下她,因為就剩下她一個女人了。而我們的生活豐衣足食,寶馬香車,她當然滿足……

我不滿足。

這個世界除了這個據說是海州歌舞團的演員,再沒有花花綠綠的女人了,這是多麽令人失望的事啊!

“你喜歡健身嗎?”我問。

“不喜歡。我挺懶的。”她說。

說著已經到了家門口。我說:“你先回去吧,我去做做健身。”

她想了想,說:“好吧。”

然後,我離開了她。

我經過幾家書店,都沒有進去。拐了幾個彎之後,我來到一個很偏僻的書店,這才推門進去。我擔心她尾隨。

我找遍了所有的書架,都沒有看見那本《空前絕後》。

我離開這家書店,繼續鬼鬼祟祟地朝前走,一邊走一邊回頭看有沒有尾巴——身後隻有空寂的街道,不見她的影子。

我又找了幾家書店,還是沒找到那本書!

全部被銷毀了?

我心中的疑團越來越重。

是她,一定是她幹的!

此時,她還在家裏等著我……

我是她手中的老鼠,她把我玩夠了之後,就會要我的命!

抬頭看了看天,天已經有些黯淡了。西天有幾道若隱若現的雲,臨著夕陽的一側,被映得發紅,暗暗的紅,另一側隱在深邃的天空中,顯得極其詭秘。

接著,我看見一座樓房外“z”形的樓梯上,好像有個人影……

我的心怦然一動!可是,我馬上看清那是一身晾在外麵沒有收回去的衣服。

……我得回家了。

想到這裏,我的步履沉重起來。

就在這時候,我想到了一個詞——逃跑。

逃跑是弱小者必須掌握的本領,比如一隻兔子,如果它跑得不那麽快,那麽早就滅種了。

我要離開這個女人,我實在不想跟她再一起生活下去了。

我寧可變成一個孤家寡人,一個人忍受遙遙無期的孤寂,也不願意在極度驚恐中被她玩弄致死。

可是,朝哪兒跑呢?

假如地球上的人類都死於她的手,那麽她的眼睛就一定星羅棋布,無處不在。

但是,我還是想逃跑……

回到家裏,芒圜竟然做好了一頓豐盛的飯菜。

她燒的都是南方風味的菜,還擺上了紅酒。

這時候,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絲人氣,對她增加了一點信任。

“沒想到,你還會做飯。”我說。

“今天,我們要舉行一個婚禮儀式。”她舉起杯,笑著說。

我的心有點淡淡的酸楚。我坐下來,端起酒杯說:“願我們白頭偕老吧。”

“永不負情。”她說。

我們都幹了。

“你今年多大了?”我放下酒杯問。

“23。你呢?”

“好像30了吧。”

“你連年齡都記不住呀?”

“以後我們得在牆上紀年了。否則,多少年之後,我們就會忘了今夕是何年,更記不住自己的年齡了。”

“我想我不會忘。”

“唱歌。”

“除了第一次相遇,我再沒有聽過你唱歌。”

“我現在就給你唱。”

“我給你伴奏。”我說著,拿起吉他。

她輕輕唱起來,是一首日本歌:

愛人,

我和你在一起,

此時,

隻剩下我和你。

月色,

是這樣的美麗,

愛人,

我倆永不分離。

在這世界上,

生活多美麗。

和你在一起,

生活多美麗!……”

那天,我有點喝醉了。

她把我扶到**,新郎官就睡過去了。

到了大約半夜12點,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她正在幽暗的夜色中定定地看著我。她依然穿著那身潔白的睡衣。

我哆嗦了一下。

這天夜裏有月亮,不太亮,但是我能看清她。她側身躺著,一隻胳膊拄在枕頭上,支著腦袋。

她看見我睜開了眼,並沒有說什麽,繼續看我。

我壓抑著心中恐懼,說:“芒圜。”

我的聲音在死寂的夜裏極其刺耳。

“嗯?”

“你怎麽不睡覺?”

她不說話。

我的心堵到了嗓子眼,又說:“你……怎麽了?”

她終於輕飄飄地說:“我做了一個夢……”

“什麽夢?”

“我夢見你碎了……”

“我碎了?”

“對啊,就是這樣……”

她一邊說一邊慢慢把手伸過來。

我想喊,卻喊不出來。

她輕輕一掰,就把我的一條胳膊掰下來,然後從窗子扔了出去。

“你!……”

她又把我的另一條胳膊掰下來扔了出去。我聽見胳膊掉在樓下水泥甬道上的沉重聲音:“噗!——”

“別!……”

她不理,又小心地掰我的大腿。

“救命!”

她顯得很生氣,一下就把我的喉管揪斷了,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就那樣看著她,兩眼充滿哀求。

她像拆機器一樣一點點把我拆分。

我看著自己被肢解,大腦一片空白。

她把我身體一點點都扔到窗外去了,最後,她把我的腦袋拿起來,用力一捏,我的腦袋就碎成兩半,她像吃西瓜一樣,伸出長長的嘴,吞吃我的腦汁……

我驀地驚醒。

我的全身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她躺在我的身邊,像死屍一樣安靜。

我想我是得了失調綜合症。

分居

早上,我醒來的時候,芒圜還在睡著。

我發現,她跟我一樣有睡懶覺的習慣。我懷疑,我之所以每天都聽不到她睡覺的鼻息,是因為她夜夜都不睡覺。

她可能對我也保持著警惕。

是啊,我們在昆侖山頂偶然一見,接著就再也找不到一個同類了,誰能信過誰呢?

我悄悄走出去,開車去城外了。

我要去看看田野。也許,我們最後的棲息地真的是鄉下。呆在這空****的城市裏,更是讓人覺得淒涼,而到了花草鳥蟲的地方,心情可能會晴朗一些。

比如,我得搞一台發電機,給生活帶來光明。我還要搞清楚怎麽讓自來水永久地流淌,以及怎麽讓液化氣一直使用下去。

另外,我還要考慮,糧食的儲存期是多久?假如幾年後,糧食都變質了,我們吃什麽?

至少,蔬菜過不了多久就會腐爛和消失,還有水果,我們得自己種。

我也不知道,各類藥物的保質期是多少年?弄不好我們還得學會采集和使用草藥……

我預感到,假如我能一直活下去,那麽,現代人類遺留下來的物品和生活方式將一點點被我不情願地放棄,最後回歸原始的田園,挖地取水,鑽木取火,春種秋收,自力更生。

我看見了剛剛綠起來的田野,十分開闊,遠處有稀稀拉拉的村莊。

村莊旁有鬱鬱蔥蔥的樹木,裏麵應該有鬆鼠……

我暫時忘記了恐懼,因為在人類消失之前,這裏也很少見到人。

我仰躺在草地上,看天。

天上飛著鳥。我看見了鳥,感到很激動,就像看到了近親一樣。

它們對我的親近毫不領情,隻管飛向更高遠的天空。

我的眼睛越來越直了,因為我發現湛藍的天空中隱隱有人影晃動,而且越來越清晰……

海市蜃樓!

海市蜃樓!

海市蜃樓!

難道,真的像我預想的那樣,災難降臨的那一夜,最神秘最深邃最恐怖的那一夜,要在海市蜃樓上顯現出來?

我的恐懼一下變得像天空一樣大!我呆呆地望著,望著……

那個場麵太大了,把整個天空都占據了。

我看見了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我看見了廣場,聚集著很多很多的人!

我看見了小商販在路邊叫賣!

我看見了火車站,困倦的人有的坐有的站!

我看見一群孩子在幼兒園的阿姨帶領下,正小心地過馬路!……

大家都在忙碌著。

突然刮起了大風,飛沙走石,異常詭怪,我的眼睛被吹得很疼,急忙用手揉。

當我再次睜開眼,發現海市蜃樓裏的人都不見了,那鱗次櫛比的樓房還在,線條健美的立交橋還在……

我在天上找來找去,不見一個人了!

——不,好像還有一個人,他好像坐在一條小船上,那條小船漂在一個公園的湖裏。

他似乎也很迷茫,正四處張望。

那不是我嗎?

那就是我啊!

海市蜃樓裏的我沒有看到現實中的我,他還在迷茫地張望。那影像漸漸在我的眼前消隱,消隱……

我麵對恢複了純淨的天空,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海市蜃樓是一種暗示:這世界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陡然又驚怵了——那麽芒圜是怎麽回事?

影 子

我覺得我必須逃了。

貓爪下的一隻老鼠,雖然知道自己逃不掉,但是它會等著貓張開嘴嗎?

我狠了狠心,決定不再回去了。

現在遍地都是家,我要找一個離她最遠的房子住下來。

老實講,雖然我對她的懷疑越來越重,但是我還是不能確定她就是一個異類,否則我會駕車逃出這個城市,逃到天涯海角去。

做了不再回去的決定之後,我的心“撲通”一下就掉進了悲涼的深淵。

假如她是我的同類,那麽,她一定會到處尋找我,而那時候,即使我後悔了,我們在空曠的地球上,也不可能互相再碰見……

我和她,彼此都將孑然一身,忍受寂寞、孤獨、驚恐的折磨,直到老死在兩片荒草叢中……

我起身上了車,慢騰騰地朝城裏開。

我的方向還是我的家。

我一點點接近了我的家門。我的腦海裏又閃現出深更半夜她那張凝視我的臉,又想起了她把我一點點凶殘肢解的那個夢……

我把方向盤一轉,朝相反的方向駛去。

再見了,我的妻子。

再見了,惡魔。

我的家在城北。我到了城南,找到一家比較平常的人家作為我的據點。

那是二樓的一戶人家,在密集的樓房深處。

我進了門之後,把房間裏懸掛的所有的照片都取下來扔掉了。陌生人的照片讓我恐懼。

然後,我在**躺下來。

我的眼前浮現出昆侖山頂的那個石碑,那隨風飄擺的經幡,那水靈靈的星星,還有那個故事。

兩個人萍水相逢,互相信賴,彼此溫暖……

而我和芒圜呢?

我時刻準備著用刀子對付她。

看來,美好的愛情並不像我想象中那樣遍地生長,它是脆弱的,很容易就會被人性中的猜忌扼殺。

天一點點黑下來。

我的心情像一團亂麻,什麽都不想吃。

也許,她在等我。她發現我一去不返了,會像迷路的孩子一樣驚恐不安……

也許,她在等我,等我回去,原形畢露,把我帶到一個最黑暗的地方,讓我見到我的父母,我的女友,而他們都變成了蠟人……

她的原形會是什麽樣子?

我想都不敢想。

我忐忑不安地躲了三天。

我覺得,不管芒圜是不是我的同類,她此時都不應該繼續留在我的家裏了。

她應該到處尋找我。

如果,她想把人類根除,那麽她會發瘋地搜查我。

如果,她想找回她的男人,那麽她會淚眼婆娑地尋覓我。

我仍然不敢回去探視。

這一天黃昏,我走在一條空****的街道上,竟然遇到了一隻貓,一隻靜謐的貓,它好像不太害怕我,靜靜地伏在馬路邊上朝我望過來。

也許是因為長時間沒見到人了,它對我的出現感到詫異。

它的長相讓我想起老虎。

想起老虎我就想起了獅子、大象、羚羊等等。我想起了動物園。

我想應該去動物園看一看。

我要養活幾個動物,交幾個動物朋友,我要和它們在一起交流,經常交流……

走著走著,我突然停下了腳步——我看見前麵街道拐角出現了一個人影!

這座空城裏出現了一個人影!

我差點驚叫出來。

那個人沒有走開,而是站在了那裏,好像就等著我一樣。

我瞪大眼,慢騰騰地走過去。

我盼望出現人,可是真的有人出現我眼前的時候,我又感到徹骨的恐懼。

我朝前走了31步,頭發一下就豎了起來——是她。

她就那樣直撅撅地站著,雙眼逼視著我。

完了。

我完了。

我終於站在了她的麵前。

她換上了一身我從沒有見過的衣服——黑色的長裙子,黑色的緊身短衫,胸前掛一串銀白色的項鏈,金屬的。這陌生的服飾更加深了我對她的陌生感。

“你是不是想甩下我?”她冷冷地問。

“我……”

“你總不可能找不到你自己的家吧?”

我很快鎮定下來,說:“——我就是想離開你。”

“為什麽?”

“芒圜,我一直很自卑,因為我不能給你一個女人應該得到的快樂……每天夜裏躺在你身邊,我都覺得對不住你。我還不如消失了。”

我在編造謊言。

目前,我還不想立即捅破那層窗紙。我還想多活些日子。

“不,你是害怕我。”她冷靜地說。

我大驚。她要攤牌了!

“不是……”

“要不然,你不會做不成。”

“你在找我?”

“我一直在找你。”

“你為什麽沒想到我離開了這座城市,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她歎了口氣,說:“小時候,我就牢牢記著一句話——假如你和大人走散了,一定不要走開,就在走散的地方等……假如你不回來,我會在這個城市等你一輩子。”

我看著她的雙眼,心中竟湧上一絲感動來。

我伸手摟住她的肩,說:“走,我們去動物園。”

……我們剛剛進入動物園,就聽見各種野獸的吼叫聲,此起彼伏,它們一定是快餓死了。

我和芒圜背了一袋子熟肉,走進參觀館。

很多動物已經餓死了,很淒慘,空氣裏充斥著難聞的氣味。

一隻非洲虎趴在鐵籠子裏,已經餓得沒有一點精神。

它見了我們,突然吼叫一聲,跳了起來。那是一隻孟加拉虎,高大凶悍。它一定是餓瘋了!

我嚇得朝後跳了一大步。

芒圜像木頭一樣靜靜看著它。

我很快發現它不是想撲向我們,而是由於驚恐朝後步步後退。

這隻長期生活在山林、灌木和野草中的大型貓科動物,這隻居無定所、獨來獨往、占山為王的動物,這隻經常吞吃野豬、鹿、人的動物等,看見了美麗的芒圜竟然嚇得瑟瑟抖動,終於從鐵籠子後的洞口逃出去了!

我愣在了那裏。

芒圜轉過頭來,笑了一下,淡淡地說:“這隻老虎真沒福氣。算了,我們喂別的動物。”

我察覺出,她說話隻是一種掩護,實際上她是在觀察我的神態。

我急忙裝出一點都不敏感的樣子,說:“好吧。”

轉了一圈,我們朝一個山坡走過去。

芒圜說她想逗孔雀玩。她說她從小就喜歡孔雀。

那個山坡上果然有很多綠孔雀,它們美麗的羽毛把山坡點綴得五彩繽紛。

“我去廁所,你在這兒等我。”我說。

“你去吧。記點路。”

“沒事。”

我疾步走開了。

離開她,我不再強迫自己的表情,開始皺著眉頭回想,回想剛才在非洲虎鐵籠子前的那一幕……

我越想越迷茫。

從廁所回來的時候,經過一個涼亭,我看見地上扔著一張人像。

那是從電腦上打印出來的人像。

我閑閑地看了一眼,覺得那上麵的人竟然有點熟悉,好像是芒圜。我急忙走過去,蹲下,把它撿起來,擦了擦塵土,仔細看,正是芒圜!

這張圖是經過電腦合成的,她的頭像和浩淼的夜空疊印在一起。

多奇怪啊!

她是南方人,據說她從沒有來過西京市,她也沒有親戚在西京,那麽她的照片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呢?

我拿著它,回到芒圜身邊。

芒圜身邊沒有孔雀,她坐在光禿禿的山坡上,等我回來。

“孔雀呢?”

“都跑到林子那邊去了。我們帶一些豌豆就好了,它們好像不愛吃肉。”

“哎,你看這是什麽?”我把手中的圖遞給她。

她接過去,驚奇地問:“你在哪兒拿到的?”

“你說,是不是你?”

“是我啊。但是我不記得曾經照過這樣一張照片……”她還在端詳。

“我是在那邊的涼亭裏撿到的!”

她看了看我的眼睛,似乎在判斷我是不是開玩笑:“這怎麽可能呢!”

我轉頭看遠處。

那些綠孔雀從林子裏露出頭來,在覓食。

她在一旁小聲問:“你說,這是怎麽回事呢?”

“其實沒什麽……”我把頭轉回來,很不真誠地說。

她繼續觀察我的神色:“難道你不覺得奇怪?”

“也許,你曾經跟同學一起出去玩,她為你拍了照,卻沒有把照片給你,你當然就沒有印象。後來那個同學又把這張照片製作成電子圖像,寄給了一個網友,再後來就流傳到了西京……”

我為了不讓她察覺出我已經開始懷疑她,我為了不讓她氣急敗壞地暴露出本來麵目,我為了維護目前這種騙局,我跟她一起撒謊。

我都覺得自己的說法牽強得無法令人相信。

“把它撕了吧。”她突然說。

“撕了吧。”我也說。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這一天,下雨了,雨不大,卻使這個空曠的世界更加淒惶。

我把被子蒙在頭上,不想起床麵對這冷清清的現實,不想忍受這漫長一天的無所事事。

這些天我一直睡懶覺,有時候,下午才起來。生活徹底失去了節奏和順序。

芒圜總是比我起床早一點。我不知道她起來幹什麽。

有一天,我掀開被子看了她一眼,她正坐在椅子上發呆。

她朝我笑了笑,說:“你睡吧。”

這句話讓我心裏湧上了一股暖流。

我過去的女朋友對我很好,但是,她不喜歡我睡懶覺。

我經常在夜裏寫作,在夜裏我的精神極其亢奮。可是,到了嘈雜的白天,我就條件反射地疲倦。我經常感到累,不是身體的累,不是腦子的累,而是一種生命深處的累。

我女朋友每次來我的房子,隻要看見我在睡懶覺,就會毫不留情地把我從被窩裏拽起來。

有幾次,因為這件事我倆還吵起來,吵得很激烈,差點導致分手。

她說,她最不喜歡看見一個男人萎靡不振的樣子。

我說,我不是萎靡不振,我是黑白顛倒,多年寫作養成了這種習慣。

她說,她喜歡一個男人總是虎虎生風的樣子,總是幹勁十足的樣子,總是充滿**的樣子,總是精力充沛的樣子,總是站立的樣子。

我說,有時候,男人太累了,也需要調節。

她說,我是在為自己懶惰找借口……

每次因為我睡覺吵架,她都很惱怒,很絕望。

經過幾次爭吵幾次和好之後,這件事成了我們相處的一塊病,我們都有點忌諱提起睡覺兩個字。

我盡量在她來的時間不睡覺,她盡量在我可能睡覺的時間不來。

我甚至覺得,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最幸福的事就是——他在一個他自由選擇的時間裏,躺在一張溫馨的**,身邊坐著一個溫柔的女人,她靜靜地看著她疲憊的男人,說:睡吧,你好好地睡吧。

芒圜說:“睡吧,你好好睡吧。”

我說:“你自己弄點吃的。”

“我吃完了。我想出去走走。”

“外麵下雨了,你多穿點衣服,別感冒。”

“好的。”

我又把被子蒙上了。

直到下午我才起床。芒圜還沒有回來。

她去哪了呢?能不能是找不到家了?

我到廚房熱了一碗奶喝下,就開車出去了。

天陰得發黑,冷雨如鉛。

我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尋找芒圜的影子。

我至今仍然沒有做成芒圜的男人。

我甚至查閱了很多這方麵的書。大多的書都表明,這種情況沒有什麽神奇的藥物讓你回春,主要還是靠心理治療。

我找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沒有她的身影。

後來,我放棄了尋找。城市這麽大,想找一個人太難了。況且,我想她不會出什麽事。

我想自己轉一轉。

我要到自己平時很少去的地方。

我首先看到了一家幼兒園。透過欄杆,我看見寬敞的大院有很多彩色的玩具,秋千,蹺蹺板,滑梯……

我已經幾十年沒有走進幼兒園了。我停了車,翻過欄杆跳了進去。

想起那些孩子,我感到這種災難對於他們太不公平了……

由於天陰的緣故,幼兒園的樓裏有點暗。如果沒有一絲人氣,連這樣一個燦爛的地方都顯得陰森。

牆上有孩子的作品。我首先看見了一群白色的兔子,上麵寫著那首悲涼的歌謠:

大兔子病了,

二兔子瞧。

三兔子買藥,

四兔子熬。

五兔子死了,

六兔子叫。

七兔子挖坑,

八兔子埋。

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來。

十兔子問它問什麽哭,

九兔子說,

五兔子死了再也回不來……

我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不祥,轉身快步離開。

我駕車來到了郊區。這裏有一座監獄。

剛才翻幼兒園欄杆的時候,我把手戳了一下,很疼。而這座監獄的門竟然沒有鎖,我毫不費力就進來了。

迎麵的影壁上有一行大字——

你是誰?你來這裏幹什麽?

我是子席,我來這裏是因為新奇。

原來我一直覺得監獄很神秘,一直想體驗一下,但是我沒有勇氣犯罪,最嚴重的一次就是被警察關了一夜而已……

我找到了打開監區的鑰匙,走進一層層的鐵門,鑽進一個個籠子。

我終於看見了牢房。

透過鐵欄杆,我看見每個牢房裏都有十幾張地鋪,上麵堆著肮髒的被褥。裏麵的光線更暗淡,還有一股黴味衝入我的鼻孔。

曾經關押在這裏的犯人們應該慶幸,至少他們和監獄之外的人達到了平等。

走到盡頭,拐個彎,我看到一個地下室,那裏麵更加黑暗。

我走進去,除了黴味,我還聞到一股血腥味。

我的眼睛適應了裏麵的光線,看見一些古怪的器具。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教訓那些刺頭犯人的地方。

接著,我看見旮旯扔著一張紙,上麵好像是一個人像。

現在,我對這種東西變得極其敏感。我走過去,把它撿起來,退到明亮一點的地方,大吃一驚——又是一張打印出來的芒圜的照片!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個問題我已經思考幾天了,沒有任何結果,因此我不想再費腦筋。我幾下就把它撕了。

離開監獄的時候,我路過一個值班室的窗口,眼睛一亮——我看見了一把衝鋒槍!

我小時候愛馬,大了愛車。小時候愛彈弓,大了愛槍。

我的槍法很準,我第一次打靶就打出了令上士班長驚詫的成績。

我目前麵臨的威脅,好像不是槍能對付得了的。但是我把槍塞進懷裏,心裏的底氣卻增加了很多。

我一邊走出監獄的大門,一邊撫摸那把衝鋒槍,真是愛不釋手。

上了車,我繼續前行。

路過一家老劇院的時候,我看見門口的海報上貼著一張紙,上麵是一個人像。

我把車速慢慢停下來,搖下車窗玻璃細看——又是芒圜。

又是芒圜!

我已經見怪不怪了。

芒圜被雨水衝刷得班班駁駁,她隻剩下了一隻眼睛,半個嘴唇,一個鼻孔,脖子也斷了,額頭也沒了,她殘破不全地看著我。

我忽然想到——這就是芒圜真實的模樣!

接著我聽見劇院裏傳出一陣唱戲的聲音。那聲音很孤獨,很尖細,很古怪。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來,說不清是驚駭還是興奮。

有人!

我跳下車,徑直走進去。

劇院裏更加幽暗,我的眼睛越過一排排的空座椅,朝台上望去。

布滿塵土的空****的舞台上,站著一個人,她畫著白白的臉,梳著古代女子的盤龍鬢,插著簪,綠色的戲衣,紅色的繡鞋,長長的白色水袖……

沒有燈光,沒有布景,沒有伴奏的音樂,隻有一個穿著戲裝的女子在唱戲,那情景十分恐怖。

是芒圜。

她唱的是越劇《紅樓夢》。

她一個人唱林黛玉和賈寶玉兩個人的唱詞: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隻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

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

嫻靜猶如花照水,

行動好比風扶柳。

眉梢眼角藏秀氣,

聲音笑貌露溫柔。

眼前分明外來客,

心底卻似舊時友……

我愣愣地看著她。這是我第一次聽她唱越劇。

我的恐懼中,又莫名其妙有點心酸。

待她唱完,我為她鼓起掌來,掌聲在空****的劇院裏很單調。

她看見了我,笑了笑,走下台來。

我走上前,說:“小姐,你表演的真好,你贏得了所有觀眾的掌聲。”

“謝謝。”

“我是一個作家,我可以采訪你嗎?”

“當然可以。”

我在椅子上坐下來,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就在這聊吧。”

她吹了吹椅子上的灰,坐下來,說:“好的。”

采訪大約進行了十分鍾。

結束後,她一邊脫掉戲裝一邊說:“過些日子,我們有了電,有了音樂,如果你喜歡,我天天給你唱。”

“我每天給你寫一篇采訪文章。”

“我們都有工作了!”

“不過我的觀眾隻有一個。”

“我的讀者也隻有一個。”

我和她都笑起來。

“下班了,我們回家吧。”

“回家吧。”

主 角

我經常在午夜零點突然醒來。

所有的鍾表都停在這個時間刻度上。這個時間深深刻進了我的大腦中。

而我醒來之後,經常看見芒圜穿著潔白的睡衣,在夜色中定定地看著我。她的臉離我那麽近……

一想到那個場景,我就全身怵惕,坐立不安。

這一天,我在路邊的報攤上看到了一本三個月前的過期雜誌。

這本雜誌我過去經常見到,叫《娛樂快快遞》,不過我沒買過。我的目光之所以被它吸引過去,是因為封麵的那張劇照——是芒圜!

我的心又一次被攫緊了。

我急急地翻開,在裏麵找到了那篇相關的文章,我馬上讀下去。那是一篇娛樂報道,內容如下:

《空前絕後》在圖書市場熱銷之後,大名鼎鼎的宏遠文化傳播公司將其影視權買下,要拍成電影。

日前,這部電影已經在海州市開機。

這是一部隻有兩個人的電影。

XX導演表示:原作題材特殊,想象空間非常大。盡管隻有兩個人,但是故事曲折,情節豐富。巨大的恐怖從始至終潛藏在其中,使這部電影充滿懸念,扣人心弦。

XX導演告訴記者:劇組選用的演員是很有創造力的新演員。如果說,兩個人的電影避免不了單調,那麽,他們的生動表演會彌補這一切。

XX導演還吐露:其實這部影片總共有三個演員。影片中那兩個幸存者,分別由省話劇團的青年男演員孔術和青年女演員李珠珠扮演。還有一個在影片中一閃即逝的大災難的製造者,它幻化成了人形,這個可怕的人形由海州歌舞團的青年女演員芒圜扮演。

XX導演對這部電影的票房很樂觀:這本書的熱銷是一個很好的市場鋪墊。而且,很多人對這部書感興趣的原因是,他們把它當成預言……

我看著芒圜的劇照,不寒而栗。

這張劇照就是我在很多地方曾經見過的那張人像。這篇報道一定被網站轉載了,被一些人在電腦上打印下來。

可是,我不明白,這張照片為什麽總是出現在我麵前?

還有,為什麽芒圜否認她有過這張照片?

為什麽,她偏偏是電影中大災難製造者的飾演者?

她為什麽從不對我說這件事?

我隨身帶著槍。

我坐在路邊,把武器掏了出來,默默凝視它。

我在想象結局。

我被她扔進攝氏3000度的火紅的煉鋼爐裏,轉眼就溶化在鋼水中,緩緩地流淌……

最後,我被澆築,我被切割,我被冷卻,最後製成槍,或者製成樓房裏的鋼筋……

她把我放置在地球之中心,忍受黑暗和高溫的折磨……

實際上,很多生靈都品嚐過類似的痛苦。比如我們在鋪水泥路麵的時候,有意無意就會把一隻螞蟻抹進水泥中,經常會把一隻長相古怪的蟲子衝進下水道……

我知道我躲不過。

我必須麵對她。

我回家了。

我的心中產生了一種悲壯。

雖然我麵臨滅頂之災,但是我在死之前要弄清真相——這個地球上的人類到底是怎麽滅亡的。

她在廚房中做飯。

她紮著圍裙,很像一個家庭主婦。

她越賢惠我越害怕。

我感到,她半藏半露,真是在玩弄我。我玩不了她,我怎麽按照生理書上的指導自我調節都不頂事。

我明白了,我表麵上是地球上最幸運的人,實際上我是最不幸的人。

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趁她不備,我把我的槍塞進了我的衣櫃裏。

她平時不動我的東西。我把槍把露出來,假如有什麽突發事件,我伸手一抽就可以把它握在手中。

然後,我假裝沒事一樣和她一起忙碌。

“我做的南方飯菜你一定吃不慣吧?”她笑吟吟地看著我說。她越來越像我的太太了。

“很好啊。”

“那我就放心了。不過,最近我一直在看菜譜,以後你喜歡吃什麽我給你做什麽。”

“我跟你一起學。”

“最近,你得好好補補身子,你一直心神不寧的。”

我假裝歎口氣:“我的親人都不在了啊。”

“是啊。”

“你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這可能是永遠的秘密了。”

在飯桌上,我一直不說話,低頭吃飯。天已經黑了,每天太陽一落山,惶恐就像黑暗一樣把我團團包圍。桌子上點著十幾支蠟燭。

“快點搞一台發電機吧。”她說。

我沒說話,繼續吃飯。我關心的不是這個。

“有了電,我們的生活就會有許多變化。”

我還是低頭吃飯。

“其實那是一個不複雜的問題。”她又說。

我抬起頭,冷不丁問:“你說,我還能活多久?”

“你怎麽了?”

“我知道我的末日就要來了。”

“你怎麽這樣說呢?”

“我知道。”

“你完了我不是也完了嗎?”

“是這樣嗎?”

“你是受的刺激太大了。子席,好好活著,活一天算一天。”

我在心裏想著我的槍。

晚上,我和她躺在**。她像小貓一樣蜷縮在我懷裏。

月亮藏起來了。無邊無際的黑暗,無邊無際的死寂。

我突然說:“芒圜,我今天看到了一本雜誌。”

“什麽雜誌?”

“《娛樂快快遞》。”

她突然不說話了。

“你看到我了?”

“我什麽都看到了……你為什麽沒有對我說過這件事呢?”

我能感覺到,她正在漆黑中緊緊逼視著我。

“為什麽?”我魚死網破地追問。

她在黑暗中歎口氣,低低地說:“當我發現這個地球真的隻剩下我們兩個人的那一天,一下就想起了這件事。我覺得太巧合了,甚至有點毛骨悚然。我不敢說,是因為我怕你覺得我……不吉利。”

我沒說什麽。

在這幽幽冥冥的黑夜,我的大腦快速分析著她的謊言。

“你不會那樣對我,是嗎?我是你太太,我從南方嫁到北方,我們舉行過婚禮的,對嗎?”

“是的……”

“其實你懷疑我,我也不會怪你,因為你身邊隻有我一個人了,你要懷疑隻有我一個人可以懷疑,別無選擇。而且,我也曾經不信任你。”

“你不信任我什麽?”

“我曾經懷疑,這地球上的人都活著,而我在昆侖山頂被一個鬼魂誘騙了,我跟著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是他偽造的另一個世界。海州歌舞團的領導現在正到處找我,因為一個演員在青藏公路上神秘失蹤了……”

“你的父母叫什麽?”我突然問。

她想了想說:“我父親叫李反,我媽媽叫杜秀苓。”

“他們是幹什麽的?”

“都是唱越劇的。”

“你們的團長呢?他叫什麽?”

“他姓黃。說他們幹什麽?你都不認識。”

她把手伸到我的脖子處來,我的心“嘭”地跳到了嗓子眼。

她隻是輕輕摩挲我。

“子席,我覺得你的變化很大。我更喜歡你在昆侖山頂的樣子,那時候,你是那樣的意氣風發,充滿詩意。”

“我也懷念那時候的我。”

“你再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好啊,講故事是我的專業。”

“我聽著。”

“在一趟擁擠的火車上,有兩個陌生男女,他們坐在同一個硬座上。那趟火車在黑夜裏穿行在濕漉漉的山林中……”

講著講著,我輕輕問她:“你睡著了嗎?”

她無聲。

我住了口。我靜靜地睜著雙眼,想我那支衝鋒槍。那隻是蚊子的嘴。

遍 地

我走在空空的街道上。

有幾隻蜻蜓在草叢裏飛舞。它們對人類的不幸不聞不問。

我盼望著這個世界一下恢複原來的樣子,我走在人群中,頻頻有熟人跟我打招呼。陽光極其明媚,每個人都綻開笑臉。

我告訴人們,我剛剛從一個噩夢中醒來。

他們對我說:“是的,我們都聽說了,你在青藏公路上開車出了事,翻到了山路下的深穀,摔成了植物人。你昏睡有一個月了吧?你的命好啊,這麽早就醒過來了。聽說,有一個女孩救了你,而且這麽長時間她一直沒有離開你,一直守候在你身邊侍奉你,真是一個好人哪……”

世界靜得讓我聽見了蜻蜓呼朋引伴的聲音,聽見了小草挺腰生長的聲音,聽見了蚯蚓在地下鑽土的聲音,聽見了遠方河流的聲音,聽見了遠山野獸吼叫的聲音……

就在那一瞬間,這個世界突然變得嘈雜起來!

我已經有點習慣了沒有人跡的環境,就像一個聾子習慣了無聲的世界,一下聽到這滿世界的聲音,還讓我驀地受到了驚嚇!

我抬頭一看,大街上的汽車如梭,人來人往!路邊有做小生意的商販,正和顧客討價還價……

我一個人接一個人地望過去,頓時麵如土色——

高的人,矮的人,胖的人,瘦的人,賣貨的人,買貨的人……他們的性別有男有女,他們的身材千差萬別,他們穿的衣服各種各樣……

但是——他們統統都是芒圜的臉!

包括那駕駛汽車朝各個方向行駛的一個個司機,都是芒圜的臉!他或者她都在專心致誌地開車,沒有人關注我的驚駭。

遍地芒圜!

我撒腿就跑!

不小心我撞在了一個孕婦的身上,她同樣長著芒圜的臉。她踉蹌了一下,摔倒了,她坐在地上憤怒地罵道:“你急著去死呀?”

我不敢停下,繼續狂奔。

路過路口的時候,前麵有個交通警察伸手示意我停下——原來紅綠燈亮了起來,我創了紅燈!

我隻好停住,看著他大步走過來。

這個長著芒圜臉的交通警察徑直走到我跟前,大聲嗬斥我:“你怎麽搞的?連交通規則都不懂?沒看見紅燈嗎?”

“是,是是。”我看著他的臉,噤若寒蟬。

他轉身走開了,繼續他的工作。

我趕緊拐彎,朝另一條街道跑去。

一個老師領著一群孩子小心地走在斑馬線上,過馬路。那個老師,還有那些孩子,都長著芒圜的臉!

我溜邊跑過他們,沒命地狂奔。

這個世界到處都是芒圜,沒有一個是我的同類,沒有人幫我,沒有人救我!

一個人擋在了我的前麵。這是在一家保齡球館門口,這個人突然張開胳臂攔住了我的去路。

他也長著芒圜的臉,我不知道他是誰。

他高興地大聲說:“子席,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刹住腳,站在離他十幾米的地方,驚恐萬分地看他。

“我是常廣!”

他是常廣?

他就是借給我“切諾基”的那個朋友?

可是,我怎麽敢相信他呢?我怎麽敢接近他呢?

“你怎麽消失了這麽久!”他大叫:“我的車呢?”

我不理他,返身就朝回跑。

“你站住!站住!抓騙子!——”他喊起來。

立即有很多長著芒圜臉的人從四麵八方跑上來,對我圍追堵截。我像一隻落入網中的魚,眼看著那網越來收得越緊……

男芒圜女芒圜老芒圜少芒圜……都在朝我冷笑著,我魄散魂飛,無處可逃。

挖土機巨大的鐵手從空中朝我伸下來,我像小雞一樣被它抓起,它抓著我在半空中搖來擺去,終於把我扔進了一條黑洞洞的無底的溝穀……

那應該是地球的裂縫。

掉下去的一瞬間,我看見那裏麵層層疊疊都是芒圜的臉!

災難連環

我猛地睜開眼睛,聽到一種可怕的聲音。盡管我一時不知道那是什麽聲音,但是直覺告訴我——這又是災難的聲音!

它來自很深很深的地下,很沉悶,很宏大,充滿邪惡的力量。好像地球是一個蛋殼,而藏在裏麵的一個嚇人的動物就要破殼而出了,從古至今沒有任何人見過它的樣子!

它要拱出來了!地表慢慢隆起,土塊紛紛跌落……

我感到樓房搖晃起來,大地搖晃起來。我失去了重心,被甩到了地下,就像被挖土機捏在巨大的鐵手裏一樣,被拋過來拋過去……

地下的聲音越來越大,像雷聲由遠而近,它從地球深處向地表麵傳來……

樓房搖晃得越來越劇烈。

我艱難地爬起來,又摔倒了。

我再次踉踉蹌蹌往起爬的時候,樓房突然停止了搖晃,地下的雷聲也迅速退下去,退下去,這世界奇跡般地恢複了平靜。

我疑懼地站起來,不知所措。

芒圜竟然一直躺在**。她在黑暗中說話了:“子席,你在搗鼓什麽?”她的聲音裏竟然透著稠粘的睡意。

我抖抖地說:“芒圜,快起來!……”

“怎麽了?”

“地震了!”

“你騙人。”她的聲調依然不緊不慢。

我馬上意識到這個女人就是罪魁禍首,就是她要害死我!我本能地衝向門。我以為門已經變形,沒想到我用力一拉就拉開了。

我連滾帶爬跑下樓。我跑出了很遠,站在剛剛綠起來的草地上。

我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勇氣。我對這個養育我生命的行星充滿了畏懼。

它要完蛋了。

我要完蛋了。

天空即將爆炸,大地變成火海,到處都流淌著火紅的岩漿;

大地即將塌陷,我,我的家,世間的一切東西,都即將掉進大地的裂縫裏……

火山爆發即將發生,海嘯即將發生,雪崩即將發生,洪水即將發生,蝗災即將發生……這是劫數,這是她製造的!

昏天暗地,無聲,是更大的災殃降臨之前的那種死寂無聲。

草地上有什麽東西在奔竄,接連撞到我的腿上。我馬上意識到,那是老鼠,滿地都是瘋狂逃竄的老鼠!

我一不箭步跳出了草地。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那可怖的聲音又從地表之下傳來,它像天空一樣廣袤,像大海一樣深邃。大地再一次開始擺動,這是開始,大地擺動的幅度不大。

我忽然想到,假如我對芒圜的懷疑是個錯誤怎麽辦?

我很快否認了這一點。如果她是一個正常的人,那麽地震發生的時候,她為什麽不逃生?她為什麽那麽冷靜地看著我?

我感覺背後有點異常,猛一回頭,發現她站在我的背後!盡管四周黑得不見五指,但是我知道就是她!

“你!……怎麽下來的?”

“我跳窗子下來的。”她輕飄飄地說。

她從三樓跳了下來?一點都沒有受傷?

大地的擺動猛地劇烈起來,我一下被摔到了很遠的地方。我再也看不見她了。

我家的樓歪斜了,分裂了,隨著一聲巨響,倒下來,煙塵一下就把我埋沒了

“芒圜!——”

我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不知道是對她放心不下,還是想哀求她住手。我的聲音顯得十分渺小。

她沒有回聲。

附近的樓房一座接一座地坍塌,這地球的末日到了!我仿佛看見芒圜在漫天飛揚的塵土中,像巫婆一樣黑著臉在舞蹈。

她揮揮衣袖,樓房就分崩離析了。

她轉轉身子,大地就像磨盤一樣旋轉起來。

她擺一擺頭顱,太陽就爆炸了……

地震再一次停止的時候,我又看見了芒圜。她慢騰騰地朝我走過來。她的臉像一個鬼——這時候,天已經麻麻亮。

她走到我麵前,停下來,木木地平視前方,說:“我們活過來了……”

前方已經沒有遮擋,這個城市已經被夷為平地了。塵埃已落定,甚至可以看見遠方那抹濕漉漉的朝陽。

我的房子,我的床,那遍地芒圜的噩夢……都碎了,變成了廢墟。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們得走了。”芒圜說。

“……得走了。”

“我們去海邊。”

“……去海邊。”

出發之前,我爬到廢墟裏,用雙手扒磚石。我的手都磨出血了。

“你在幹什麽?”芒圜站在廢墟下問我。

我沒有回答。我一直沒有停手。

她又問:“你在找你女朋友的照片嗎?”

我說:“不是。”

“那你找什麽?”

我直起身,回頭對她說:“讓我活下去的一點膽氣。”

她不解地看著我。

她的頭發上,臉上,本來很潔白的睡衣上,都蒙著厚厚的灰塵。我想,此時自己也一定像個鬼,另一個鬼。

我彎腰繼續尋找。

最後,我終於拽出了我那支衝鋒槍。它依然挺直。

那輛“切諾基”已經被砸癟。我們很容易地找了另一輛越野吉普車。

朝前走。

世上的人都沒了,我還活著,我是多麽的渺小,像一隻蚊子,暗中的那隻巨手輕輕一捏,我就碎了。

可是,那隻巨手沒有捏死我。這不是我的幸運,而是那隻巨手在玩耍。

於是,那隻老鼠驚恐地奔跑,那個圓筒就轉起來。老鼠跑得越快,那隻圓筒轉得越快。老鼠一刻不停地奔跑……

老鼠不知道它一直在原地,老鼠一直不明真相,直到死。老鼠周而複始地跑,老鼠無限循環地跑……

這是最恐怖的,最殘忍的。

出了西京,視野一下變得開闊起來。

終於在路邊見到了一片水,清清的水,有水草搖曳,水鳥飛舞。

我停了車,跑過去。芒圜也跟我一起跑過去。

……返回車上的時候,我們的臉再次露了出來,而且我們的肚子也喝飽了。

我覺得,芒圜在洗了臉之後,似乎一下就變得正常了。

我繼續開車。

她在我身後說:“子席,你總不願意走動。要不是地震,你還會賴在西京不走的。”

“西京是我家,我離開家就不留戀任何地方了。你不是想周遊世界嗎?沒問題,我會不停地帶著你走。”

我駕車的時候,芒圜從來不坐在我旁邊,總是坐在我身後。

我打開了車窗。田野遼闊,涼風撲麵。

一群無主的羊正一隻隻爬上公路,我把車速慢下來,等它們通過之後,才加速。

我開得很快,我想在天黑之前趕到海邊。

旅途是寂寞的,芒圜的話越來越少,終於她睡著了。我聽見她發出輕微的鼾聲。

奇怪吧?

她夜裏睡覺從來都沒有一絲聲音,可是,她白天睡覺卻有鼾聲!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剛剛到中午,是天陰了。

風漸漸大起來。

我把車窗搖上了。

風越來越大,天一點點變得昏黃。路上的沙粒被颶風裹挾著擊打在風擋玻璃上,“啪啪”山響。

我又感到了恐懼。

如今這個世界什麽都可能發生!

突然我看見遠方地平線出現了一個高高的柱子,它頂天立地,旋轉著,旋轉著,像一團巨大的陰影,飛速朝我們的方向推移過來。

龍卷風!我大驚。

我回頭看看,芒圜還在夢中。她在夢中一定又開始舞蹈了。

我轉過頭,緊緊盯住那陣龍卷風。附近有村莊,村莊被龍卷風拔到天空中。我看見了房蓋,折斷的樹,馬車軲轆。我還看見了飛翔的牛!

我目瞪口呆!

我至少知道,這種災難產生的風是地麵上最強的。在美國,龍卷風每年造成的死亡人數僅次於雷電。它的破壞是毀滅性的!

我想,這龍卷風是來索我命的,它要讓沒有翅膀的我飛起來,飛過高山,飛過大河,一直飛到天外……

我大叫了一聲:“龍卷風!”

芒圜一下就坐了起來。如果換一個人,第一個反應肯定是四處驚慌尋找龍卷風在哪裏,而她根本就沒有看窗外,而是盯著我說:“怎麽辦?”

公路一側是一個大坡——我沒有應付龍卷風的任何常識,可我在驚慌失措中意識到,我至少不該在高處——於是,我像扯著一個包袱一樣扯著芒圜,順著那個大坡滾了下去。

在天旋地轉中,我不知道芒圜滾到了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滾到了何方。

我的身子停止翻滾之後,我把頭埋在了地上。很快,我就感到自己被龍卷風的巨響和鋪天蓋地的風沙埋沒了。

不知過了多久,那恐怖的像雷霆一般的聲音滾向了遠方,天地間明亮起來,我抬起頭,看見芒圜竟然坐在不遠的地方,灰頭土臉,朝我笑。

這地方不是龍卷風核心。

又躲過了一劫。

可是,車不見了。

“真懸!”芒圜竟然笑了。

我木木地看著她,說:“我知道,這剛剛是開始……”

上了公路之後,我看見,那輛車沒有被吹到天上去,它被掀翻了,四輪朝天,躺在公路旁的溝裏。

我望著公路的遠方說:“我們走吧。”

她說:“走吧。”

我們就一前一後朝前走了。

後來,我們在附近的一個村莊找到了一輛四輪拖拉機,這種憨厚的交通工具把我們送到了最近的一個小城,在那裏,我們又換了一輛“公爵王”轎車。

我想,那應該是縣長的坐騎吧。

我開著它,繼續朝前走……

芒圜在身麵無聲無息。我不知道她是睡著還是醒著。

我沒有回頭看她一眼。我滿腹仇恨,冒火的雙眼一直仇視前方。

我又看到了那隻在圓筒中拚命奔跑的老鼠,又看到了黑暗中那隻大手。

老鼠周而複始,老鼠無限循環……

……天快黑的時候,我看到了海。

這時候,我又有了一種預感——災難正在暗中醞釀,我已經聽到了它恐怖的聲音。我是用我的腳板聽到的。

我和芒圜住在了小連市。市區離海邊有三公裏。

芒圜提出要住在海邊,我不同意。大海是美麗的,但是我擔心大海也是她的武器。

芒圜沒有堅持。

她跟在我的身後,形影不離。

我選擇了市郊的一幢別墅,這應該是一棟私人住宅,主人當然不見蹤影,他們應該是跟我的家人在一起。

我們住在一樓。這個別墅依傍公路,公路爬上一座山。山上的樹木鬱鬱蔥蔥,或者說很陰森。

車就停放在別墅的門口。

那是我的雙腿,我時刻保持逃跑的姿勢。

芒圜一個人跑到附近的一家超市,抱回來很多海鮮,然後,她走進廚房做晚餐。

吃飯的時候,我冷冷地說:“今天你好像很高興。”

她說:“是啊,因為我聞到了大海的味道。我是南方人,在水邊長大的,喜歡濕潤的氣候。西京太幹燥了,我難過死了。”

又是地震?

我猛地坐起來。

芒圜在一旁冷靜地問我:“你怎麽了?”

我說:“趕快走!”

“為什麽?”

“別問了!”

我一邊說一邊下了床,朝外麵跑去。

出了門我就驚呆了。我聽見遠處的大海發出恐怖的吼聲,那聲音太大了,似乎充滿了整個宇宙,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是所有消失的人類一起在號哭。

我看見大海立起來,像一麵巨大的黑黑的牆,朝我們撲過來。

它好像具有了性靈一樣,徹底瘋狂了,它變得麵目猙獰,歇斯底裏,狂濤駭浪,摧枯拉朽。

我跳上車,手忙腳亂地把車發動著。

這時候芒圜才走出來,她似乎並不太驚慌,上了車,坐好,用手慢慢地整理她那一頭長長的黑發——隻是她沒有穿衣服。

“這到底是什麽聲音?”她問。

“海嘯!”我大聲喊道。

她突然笑了起來:“你不是不想接近大海嗎?現在大海來找你了!”

我不管她是真是假,隻顧開車朝山頂衝刺……

老鼠在圓筒裏快速地奔跑……

到了山頂,我呆呆傻傻地坐在車裏,像一尊雕塑。那一夜真黑,我看不見自己,更看不見**的她。

她也不說話。

滿世界都是驚濤駭浪的聲音。

所向披靡的巨浪正在吞噬美麗的城市。

我甚至以為她已經不存在了,她離開了這輛車,飄飄忽忽飛到了宇宙中,她的身影漸漸擴大,變得鋪天蓋地,她在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在頂天立地、**的的海水中,跳著醜陋、肮髒、古怪的舞蹈……

我孤獨一人在瑟瑟地抖。

山在瑟瑟地抖……

海嘯漸漸停了。

天一點點亮了,芒圜顯現出來。她躺在後座上,好像死了。她全身都白得不正常。

我朝山下眺望,小連市已經被徹底摧毀了,一片水世界,漂浮著破碎支離的建築物,巨大的廣告牌,還有一些小動物的屍體。

“芒圜!”我叫她。

她一下就睜開了眼。

是的,她死不了。

“我們走吧。”

“可是,我的衣服……”

我麵無表情地說:“你現在是最美的。”

說著,我幾下就把身上的衣服脫掉了,扔到了車窗外:“現在,我們都用不著衣服了。

“公爵王”轎車繼續疾馳。

老鼠又開始奔跑。那隻巨大的手開始暗暗地笑起來……

我迷迷瞪瞪地開車,大腦幾乎不再運轉。我不再說話,我甚至盼望背後那雙纖細的手伸過來,把我一下捏死得了。

可是,她不捏我。我偶爾從鏡子朝後看看,她正在看我的大腦。

我想回過頭去問問她,為什麽看我的大腦。可是,這時候我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了。

這是長白山。

天很藍,太陽異常強烈,亮得不正常……

一個巨大的爆炸聲猛然撞進我的耳鼓。我下意識地一腳踩下去,一聲怪叫,車急刹住了。

我朝前望去,又一次驚呆了——火紅的熔岩噴薄而出,氣勢直衝牛鬥,岩塊的爆炸聲接連不斷。

火山爆發!

我忽然想起,我曾經看過這樣一則報道——在20世紀的時候,中國地震學界就提出,長白山山體每年增高4毫米左右,隨時都有可能噴發……

現在,終於應驗了!

我猛然回過頭去。

芒圜也看著窗外,她的神情不驚不怪,好像在看一個災難電影。

我木木地把腦袋轉過來。

車窗開著,火山噴發出大量熾熱的岩漿和氣體,熱浪灼麵,硫磺味嗆鼻。大地深處在轟鳴,“公爵王”轎車在哆嗦……

火紅的熔岩來自地表下幾百公裏深處,我仿佛看到憤怒的地球把心肝肺都噴射出來……

火山爆發所形成的泥漿很快就會像洪水一般淹沒前麵的道路和附近的城鎮……

我急忙掉轉車頭逃離!

終於,火山爆發現場越來越遠了。

我緊緊抓著方向盤,萬念俱灰地說:“……看來,永遠都不會找到家了。”

她在背後輕飄飄地說:“前麵就是。”

絕 殺

我沒有翅膀,我不能飛臨宇宙的另一個空間,探索這一切的秘密。

但是,我一直沒有失去腿,我一直可以朝前奔走,我可以從這裏走到那裏。

一路上,時不時就會出現一個空空如也的加油站,恭恭敬敬地等著為我加油。

天快黑的時候,我駕車進入了一個巴掌大的小鎮。

這裏當然也是無人之境。

芒圜依然像影子一樣緊緊跟著我。

首先,我找到一家旅館,打開一個有窗簾的房間。然後,我一頭栽在那張髒兮兮的**,再也不想起來了。

我要在這個陌生小鎮停下來,再也不走了。

**的芒圜坐在我旁邊,不說話,又開始用手慢慢梳理長發。

過了很長時間,她終於輕飄飄地問:“你累嗎?”

我口幹舌躁,精神恍惚。我說:“我要死了。”

她慢慢站起來,無聲地出去了。

我不知道她去幹什麽。這裏就是我的家了,我就死在這裏。

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抱了一些吃的東西。

“你得吃東西。”她說。

黑暗中那隻巨大的手開始給老鼠喂食……

我坐起來,隻是拿起了一瓶水。可是,我扭了半天怎麽都扭不開——我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

她接過去,一下就幫我扭開了。我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下去。

喝了水,我似乎有了點精神。我朝外走去。

“你去哪裏?”她關心地問我。

“我出去看看,我家住在什麽地方。”

我於是知道了我家住在絕倫帝。

我於是心滿意足地返回來。

此時我不想逃了。

走進旅館,我看見芒圜不知在哪裏搞來了一個小巧的地球儀。她坐在掉了漆色的椅子上,好奇地擺弄著那個地球儀,好像在查找什麽秘密。

“你找什麽?”我問她。

“這個鎮子叫什麽?”她反問我。

“絕倫帝。”

“我找這個鎮子。”

“不會有的。”

“我看到了。”

我俯身看去——那個像蘋果一樣大的地球儀上,果然有“絕倫帝”!

“是你寫上去的。”

“沒有,我沒寫。”

我翻來覆去地看那個地球儀,突然感到這件事很可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笑,我一笑可能就說明我瘋了。

芒圜終於放下地球儀,說:“你先睡吧,我去衝個冷水澡。”

說完,她就進了衛生間。

我坐了一會兒,忽然想——我要給這個家製造一點光明,我要給黑暗的生活製造點光明,我要給所剩無多的生命時光製造點光明。

這一天,我這個對電一竅不通的人,竟然奇跡般地把電弄來了——我出了門,在旅館後院的一間電工房裏,看到了一台柴油發電機。我把它發動著了。

我回到房間,發現房間裏還黑著。我試探地按了一下電燈開關——亮了!

這是我和同類失散之後第一個見到光明的夜晚。

我仍然不甘心,還想打開電視看一看。萬一我在電視中看到圖像,哪怕是衛星轉播的最邊遠的一個省的節目,最遙遠的一個國家的節目,我都會欣喜若狂!

我走近電視機的時候,手激動得抖起來。

就在這時候,衛生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芒圜濕淋淋地走出來,她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光明震驚了……

我的手停在了離電視機咫尺遠的地方,回頭看她。就在這時候,電“嘩”地就沒了,房間又陷入了黑暗中。

“怎麽又沒了?”芒圜在黑暗中問。

我說:“我再去看看。”

然後我慢慢朝房間的門走過去,經過她身旁的時候,我小心地繞過了她。

我出了門,又來到了那個電工房,那台發電機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具屍體,我怎麽給它做擠壓,它的心髒都不再跳了。

……我和芒圜一起躺在黑暗中。

我不相信是發電機自己停了,我相信是她讓發電機停了。

她從黑暗中來,她到黑暗中去,她喜歡黑暗。她不想給我光明——別說發電機,就是太陽,她也有能力把它吹滅!

在黑暗中,我突然問:“芒圜,你說,我最後會死於火山,還是會死於海嘯?”

她想了想,說:“那都是好結果。”

“被老鼠活活吃掉。老鼠是最可怕的東西,你想想,它們的繁殖力太強了,終於有一天,它們會鋪天蓋地!”

“……有道理。”

過了一會兒,她說:“你了解生物鏈嗎?”

“了解一點。”

“你給我說說。我對生物鏈最感興趣了,可是不太懂。”

“假如鳥類都滅絕了,那麽害蟲就會把森林一點點吞噬掉。沒有森林,就沒有氧氣。沒有氧氣,人類就無法生存。還有一些小生物,它們專門幫助人類清楚垃圾,同樣不可滅絕……”

“我不明白——假如這個地球上沒有了人類,會有什麽後果?”

我一下卡了殼。

她繼續說:“我想來想去,似乎沒什麽不好的後果。他們不再製造武器,不再攫取資源,不再破壞環境,說不準反而是好事。”說到這裏,她在黑暗中吃吃地笑起來。

我看不見她。

但是,我似乎感覺到了她心中那熊熊的仇恨,那是對全體人類的仇恨。

我在黑暗中捕捉著她的方位。其實她就在我的眼前。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被我撞倒的孕婦,又看到了那個嗬斥我的交通警察,又看到了那一群孩子和那個老師,又看到了那個借我“切諾基”的朋友,又看到了那些圍追堵截我的人,又看到了那個駕駛挖土機的老頭子……

她不是她。

她屬於另一個時空,她是一個恐怖的劊子手。

她一直在恫嚇我,折磨我,用夢,用貌似自然災難的超自然災難……

我不是她的對手。

全體人類都不是她的對手。

對於她來說,我隻是一個細菌。

她在黑暗中突然說:“子席,你來嗎?”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除了是她的天敵,還扮演著另一個角色——老公。

我沉默著。

我對她的身體已經充滿畏懼。

那是一扇黑暗的潮濕的永遠進不去的門……

我毫無**地抱住了她。她還是沒有一絲一毫女人的氣息。

有一天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麽從來不噴香水不擦脂粉,她說她生來就排斥那些東西,粘上就休克,所有的化妝品都一樣。

我的**似乎麵對的是一個飄**著無數噩夢的陷阱。

這個陷阱是無底的,但是上麵卻用鮮花偽裝得很好。

我的**對這個陷阱驚駭萬分,畏縮不前,沒有一絲一毫戰鬥力。

我相信它的反應是靈敏的。

我相信那就是一個陷阱。

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麽,突然又笑起來。

我哆嗦了一下,戰戰兢兢地問:“你笑什麽?”

她一直在笑,笑得越來越厲害,最後那笑聲變得讓人駭異。

我手忙腳亂地在黑暗中摸了摸我的武器——我一直沒有丟棄我的武器。我的武器掖在了我的枕頭下。

“這是防備野獸的……人沒了,吃人的猛獸就會越來越多,它們會大搖大擺地進入城市……那時候,我估計用世界上最先進的武器都打不退它們了……”

“你又害怕了。”她歎口氣,打斷了結結巴巴的我。

“我怕什麽?”

“你怕我。”

“你怎麽知道我怕你?”

“你一直怕我,從你見我第一麵,一直到我們現在躺在這裏。”

我感到靈魂都要出竅了。

我捱不過今夜。

她挑破了窗紙,她要露出真麵目了,她比自然災難恐怖億萬倍。

“你還記得你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嗎?”

我壓製著顫抖的心,應付道:“記得。”

“我一直都在為那個故事感動。在一夜間,那個女孩就知道了那個男人的心在哪裏,但是她卻不知道他的人住在哪裏。想一想,這是最大的悲哀……”

我屏住了呼吸。

“有些事是不可強求的,是不是?比如我們,我們結成了夫妻,同居了這麽多日子,我知道你的人在哪裏,卻一直找不到你的心在哪裏……告訴我,你的心在哪裏?”

“我們之間慢慢會好起來的……”

“我一直等著你相信我,相信現實,心態一點點正常起來。我夢想著,那時候我跟你一起開最好的車,駕駛飛得最高的飛機,開最豪華的船,走遍全世界每一個角落。漠河,湘西,大理,佛羅倫薩,寂寞的北歐,多倫多,吉普島,澳大利亞的黃金海岸,非洲撒哈拉,紐約——好玩的地方太多了,為什麽每天守在家裏呢?我們甚至可以住在白宮裏,享受美國總統的待遇……”

我說:“我更想念昆侖山。”

月亮是後半夜露出來的,射進窗子驚人的銀白。

我屏著呼吸注視芒圜的臉,聆聽她的鼻息。

她沒有鼻息。

這是一張美麗的臉,肌膚簡直是透明的,嘴唇很飽滿,很豐潤。她的睫毛長長的,似乎遮蓋著什麽。

我就這樣看了她很久很久。

我和她之外不存在情敵,我和她之間不存在競爭,可是,我對她的仇恨卻越來越濃烈。

突然,外麵刮起風來,那聲音像無數的獅子在怒吼,像無數的馬奔騰而過,如同滿天的驚雷在炸響,鋪天蓋地,要吞沒一切的樣子。

哪裏來的這麽大的風!

月亮,星星,都像失重的鳥一樣紛紛墜落。

地下所有的活物都縮進了洞穴裏,不敢拋頭露麵。

我感到身體疲軟,像無骨的蟲子。還有我的心,已經脆弱得越來越大的氣泡,隨時都可能崩潰、爆裂。

這個世界上所有新鮮的東西,都在一點點風幹。

我隱約感到有無數的人在遠方朝我擺手,他們還互相焦急地交談著什麽。

我好像是陷入了一個噩夢的苦海中,卻不知不覺。他們都在一個遙遠的岸上焦急地把我召喚。

他們的頭頂晴空萬裏,身邊花團錦簇。

我得橫渡大風,回到他們的中間去。

這樣想著,我就悄悄起了床,穿好衣服,係緊鞋帶,抽出我的武器,向門外走……

忽然我想起了躺在**的芒圜,心有點酸楚。即使我是在噩夢中,她也陪伴了我這麽久啊……

我俯下身,想最後一次好好看看她的麵龐。她的麵龐十分暗淡。

我知道這一次別離將是永遠的。假如我們在噩夢中分離,或者在現實中分離,都有再見的機會。

可是,現在我和她一個將留在噩夢之海,一個將回到現實之岸……

突然,她睜開了眼。

我嚇了一跳。

她冷冷地說:“你為什麽撞我?”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我懷孕都五個月了,你把我撞倒之後,卻跑了!……”她一邊說一邊在風中哽咽起來。

我驚悸了。

“還有,你闖紅燈幹什麽?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幾千人就死於這小小的僥幸心理?”

我步步後退。

她坐起來。她的頭發披下來,擋著她的臉。她赤身**地朝我走過來。

颶風眼看就要把窗子掀開了。

“你不夠朋友!我的車剛剛買來就借給你跑長途,你卻不想還給我了!你跑得了嗎?啊?”

我拌了一下,差點摔倒。

她笑起來,那笑聲越來越大,最後那根本不像人的笑聲把鋪天蓋地的風聲壓了下去。

她猛地伸過一隻手來,那手閃著晦澀的金屬光,那是一隻鐵手,一隻巨大的挖土機的鐵手:“你過來!子席,你過來啊!”

我猛地舉起槍來!

我狂叫著把50發子彈都射向了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怖怪物: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50發,沒錯吧?)

我的槍口裏已經噴出火舌。

她像恐怖片裏演的那樣,踉踉蹌蹌地朝我撲過來,那隻巨大的鐵手勢不可擋地抓過來!正像我夢見的那樣,它把我的腦袋捏成兩半,那張我親吻過的嘴,變得越來越長,伸進我的嘴,一直朝裏伸,朝裏伸,吞吃我的腦汁……

我是被我的槍聲驚醒的。

我睜開眼,看見我坐在**,手裏緊緊抓著我的衝鋒槍,黑暗中有一股刺鼻的槍藥味。

芒圜好像在微微抽搐著。

我知道發生了什麽。

我突然像脫胎換骨了一樣,大腦一下變得通透,清明。

我靜靜坐在**,像一座石碑。

天一點點亮了,芒圜的臉一點點顯現出來。她像紙一樣白。她的神態竟有幾分安詳。

她的胸口有無數個黑洞,像篩子。

我忽然盼著她像夢魘中那樣,突然超現實地睜開雙眼。可是,她一直沒有睜開眼。

芒圜死了。

世界一下變得更加寂靜。

我專門為她找到了一身頗像泰國空姐穿的那種衣服,而且把她的頭發高高地束起來——正像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

之後,我專門找到一輛“切諾基”,把她的屍體抱上去,輕輕放在後座上,然後,我開著它,再次朝青藏高原奔馳。

草原茂盛,雪山相連。在林間,有一隻藏馬雞在采食野果。汽車的引擎聲驚動了它,它警覺地朝我看過來。

前途坦****。

我要把她送上昆侖山。我是在那裏把她接來的,我還要把她送回那裏去。

我的口袋裏裝著她給我拍的那三張照片。我已經把它們衝洗出來。

第一張我站在經幡間,第二張我坐在“切諾基”裏,第三張我躺在沙礫上。

她在鏡頭之外。

假如我能夠活下去,那麽,多年之後,隻要我看見這三張照片,就能看見手持照相機笑盈盈的她。

而此時,她躺在我的後麵,好像睡著了。

我想起了我在昆侖山給她講過的那個故事——漫長的漆黑的夜裏,在一列前途渺茫的慢車上,一對陌生的男女,默默相依,朦朧甜蜜,彼此信賴,互相溫暖……

空天曠地,我又聽見了那首悲戚的歌謠隱隱傳來: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買藥,

四兔子熬……

我似乎明白了是誰滅了人類。

是人類的自私,猜疑,仇殺,把自己推向了滅亡。

最後,隻剩下兩個人。

我和她。

我和她應該互相親愛,互相依靠,互相支撐,互相照耀。但是,殺戮還在繼續,一個殺了另一個。

現在,剩下了一個人……

人的本性注定人永遠是孤獨的。

孤獨的我一點點接近了昆侖山頂。天上的星星出現了,大大小小,那樣的美麗。

今夜沒有愛,我會很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