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是假的

每個人對恐怖的反應都不一樣。

有人害怕深夜一個人走在野外,突然看見在深邃的宇宙中,出現一個超出地球科學範圍、超出人類想象力的占據半邊天的閃著古怪光芒的天外之物。

有人連殺人犯都不怕,就怕影子。

有人怕打雷。

有人怕看見血,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有人怕寂靜的深夜裏接到莫名其妙的電話。

有人害怕突然發現某種蛛絲馬跡——在一起生活多年的配偶,好像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有人害怕讀恐怖小說。

有人害怕自己瘋掉。

有人害怕經過墳地、停屍房之類的地方,哪怕是一桶桶金子的**。

有人害怕長時間地看萬花筒,害怕那裏麵突然出現一隻巨大的毛烘烘的眼睛。

有人害怕貓頭鷹,或者鼠、或者蛇、或者蜘蛛,或者女蜈蚣,或者毛毛蟲。

有人害怕一個人走進空****的老劇院,害怕聽到那劇院裏的一排排空椅子發出“吱吱呀呀”翻動的聲音。

有人害怕夢遊——深更半夜坐起來,木木地下地,像行屍走肉一樣走出去,越害怕什麽地方,越走向什麽地方……

有人害怕海市蜃樓。一個巨大的畫麵悄悄出現在天空上,占據了半邊天,顏色怪異,裏麵有一些分不清朝代的人在緩緩走動……

有人害怕麵具,怕那慘白的麵具突然咧嘴笑起來。

有人害怕逼真的蠟人。

有人害怕克隆人。別說克隆人了——假如,他一個人深夜坐在一個空****的房間裏,對麵有一隻羊,在慘白的燈光下,木木地看著他,而他突然知道,這羊是一隻克隆羊……他就會大怵。

有人害怕黑夜裏醫院傳出嬰兒的啼哭,或者,半夜家裏的孩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哭鬧,怎麽都哄不好,越哭越厲害……

我怕什麽呢?

容我想一想。

上麵提到的這些,我好像都不怕。我最怕突然有一個聲音輕聲輕氣地提醒我:“現在,你頭上的太陽是假的!”

這種恐懼,你一下可能沒有同感。請你仔細品味這句話所表達的意思。

最初我和你一樣,聽了這句話並不怎麽害怕,可是越琢磨越驚恐——這中間大約需要一周時間。

於是,我費力地梳理我的恐懼,尋找根源……

我覺得,開始聽到這句話不害怕,是因為我對太陽太信任了。

沒有人對太陽產生過懷疑。

世事天天都在變,可是太陽永遠是那一顆,秦始皇時代,類人猿時代,恐龍猖獗的白堊紀,從所有的動物都沒有產生、地球一片寂靜那陣子……

它天天都掛在我們頭頂,不出一點問題,我們對它最熟悉,但是,也最陌生。

鬼知道它離地球是不是一億五千萬公裏,鬼知道它的體積到底是不是地球的130萬倍,鬼知道它內部的熱度是不是15,000,000℃……

後來,我一點點驚惶起來。

這源自人類內心深處對永恒黑暗的恐懼。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永遠一片漆黑是什麽樣子。

既然頭上這顆虛假的發光體,可以替換太陽,那麽我們將麵臨怎麽樣的災難?

壹:水水的女孩

現在,我開始講故事。

有一個女孩叫花梅子。她的眼睛很大,留著一頭長發。

那長發令人驚歎——特直,特順,特黑,特亮,從沒有被現代發廊的機器和藥水汙染過,扭曲過。

她是一個濕潤的女孩兒。

像詩情迷漫的細雨,像不知道出處和去向的清淺的小溪,像一片綽約了景色的淡霧。

像樹上掛得最高的蘋果,一句沒有經過打磨的話,或者一個沒有經過處理的眼神,就可能會讓她“刷”地紅透——這種變化連太陽都會激動。

蘋果的汁液,可以比做她的脈脈多情。

當你看到蘋果上欲滴的露水並且被打動時,我告訴你,濕潤的女孩兒最可愛之處就是——她會哭。經常會哭鼻子。

她們哭的原由常常跟一輛轎車無關,而是跟轎車裏的一根長發有關;常常跟生命的短暫無關,而是跟昨夜丟失的一條狗狗有關。

現在的女孩兒竟然大都不會哭了。

她們是新世代的女孩兒。加速度的時代,超強度的競爭,使她們變得越來越堅硬。堅硬的東西水分肯定少,比如說灌木。

這類女孩兒厚一些,幹一些,韌一些,輕一些……天,這都是風幹的特征啊。

一個從來不哭鼻子的女孩兒,一個幹燥得像火柴頭一樣的女孩兒,男人怎麽能喜歡上她呢?

很多女孩看起來都是濕潤的。其實濕潤的女孩兒不是自各朝自各頭上澆水,澆再多水也不行,雖然看起來水靈了,但那是市場上的小販的青菜。

而花梅子生命裏的水分,來自她的天性,是不羼雜防腐劑、沒有被冰鎮過、沒有離開過枝椏的那種鮮潤。

她失戀了。

她哭了幾天幾夜,把所有的淚水都哭幹了。

最後,她的眼睛就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我們隻聽說過一些老舊的傳說——老娘想兒子,天天哭,夜夜哭,最後把眼睛哭瞎了。在現實生活中,隻有花梅子一個人為愛情兌現了這個傳說。

失戀,失明,使花梅子一下跌進了深淵。

一個月之後,她似乎冷靜了一些,就來到了鄉下,住在大姨家。

她喜歡這裏的寧靜,喜歡這裏的風,喜歡這裏的青草味道。

貳:隱形人

有一天,她一個人摸索著走到村子外,在土路上溜達。

盲人對聲音是極其敏感的,她感覺附近除了野蟲的叫聲,微風吹動花草的聲音,沒有一個人。

可是,她走著走著,卻一下撞到了什麽東西上,那應該是一個人!

她陡然停住了腳步,朝後退了一步,驚惶地聆聽。

她看不見,對方卻看得見。

她能夠撞在這個人身上,說明這個人一直站在這裏不動,等著她走近,等著她撞在自己身上。

花梅子甚至懷疑這個人一直屏著呼吸。

花梅子不安地說:“對不起……有人嗎?”

那果然是個人,是個男人,他說:“沒關係。你想去哪兒?”

“我隨便轉一轉。”

“要不然,我領著你吧。”

“不用,我習慣了。”

“這附近有很多水溝,還有池塘,你小心一些。”

“謝謝。”

花梅子有點緊張。

她是一個殘疾,一個弱者,一個在黑暗世界裏跌跌撞撞行走的人。

她是一個女人,對方是一個強大的男人。

這裏又是村外,除了她和他,四周應該沒有一個人……

如果說花梅子是一個正常人,那麽,眼前這個人就是一個隱身人。

他可能突然出現花梅子背後,摸她的脖子一下。當花梅子猛然回過頭,那隻看不見的手又可能突然在前麵摸她的臉一下……

可是說,她毫無反抗的能力。

農村的文盲多,她真怕這個人一時衝動,把她糟蹋,把她殺害,然後,扔進池塘,或者活埋……

她驀地後悔了,心想,我再也不一個人出來了……

“你好像不是這個村子的人?”花梅子有點警覺地問。

她知道,此時她想跑都跑不掉。

“我是古市人。”

花梅子的心踏實了些。

她也是古市人。

其實,一個人想害你的話,別說同住在一個城市,就是鄰居,就是朋友,就是親戚,他也不會放過你。

“你到這個村子串親戚嗎?”花梅子又問。

“不,我經常到這裏采集草藥。”

“你是醫生?”

“我是中醫研究所的研究員。”

“我一直都覺得采草藥很浪漫,天天跟花草打交道。”說到這裏,花梅子有點黯然神傷。

“對,我很喜歡我的工作。”

“你住在這個村子嗎?”

“不,我早上從古市出發,走到這裏,采完藥,我再走回去。”

“那可夠遠的。”

“不算遠。”

過了會兒,花梅子說:“你忙吧,我得回去了。”

“再呆會吧!”

“不了,一會兒我大姨找不到我,該急了。”

“我天天在這裏。如果你信任我,可以經常來找我聊天。”

“好哇。”花梅子說。

她心裏卻暗暗地想:我再也不會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

離開這個男人後,花梅子快步朝村裏走去,生怕他再追上來。

有幾次,她差點摔倒。

她感到,那個男人一直在背後看著她。她的脊背上有他的眼睛。

他是一個黑暗中的人。

花梅子不知道他的來曆,不知道他的麵貌,他就像是夜裏的一個夢中人。

他是不安全的。

除了花梅子失明前認識的人,其他人都是不安全的。

叁:他不進村子

大姨家的兩個孩子都在外地讀書,隻剩下了大姨兩口子在家。

大姨夫是村書記,納米大的官,卻管著一村的事,很忙。

而大姨經常要下地幹活,花梅子幫不上什麽忙,更不能總拴著大姨聊天。

鄉下更寂靜,日月更漫長。

花梅子很寂寞。

漸漸地,她忘記了曾經的恐懼,又想去接近那個黑暗中的人了。

這一天,她猶猶豫豫地走向了村外,走向了她曾經和那個人見麵的地方。

出了村子,四周還是那樣寂靜,除了野蟲的鳴叫,就是風吹草動的聲音。

她突然想到,還不知那個人的名字。

走著走著,她又後悔了,猛地站住腳,想返回去。

那個人突然說話了,他竟然站在花梅子背後。

“你來了?”

“哎,你好。你還在這裏采草藥啊?”

“是啊。”

花梅子聽見他好像放下了籃子、鏟子之類的工具。

接著,他搬來了一塊石頭,放在了花梅子身下。

“你坐吧。”

花梅子就摸索著坐下了。

“你叫什麽名字?”花梅子問。

“我?我叫李奧。你呢?”

“我叫花梅子,身份證上的名字。”

“姓花的很少。”

“我爺爺那一輩兄弟八個,我爸爸這一輩兄弟六個。少嗎?”

那個人似乎笑了笑。

“你的眼睛是什麽時候……看不見的?”

“一個月了。”

“什麽原因?”

花梅子愣了愣,垂下頭去,眼淚竟然“啪嗒啪嗒”地掉下來。

“對不起……”他低聲說。

花梅子大學畢業,剛剛參加工作不久。

她在網上注冊了一個聊天室,叫“一葉浮萍”,主題是:引你,引我,引情渡。

到“一葉浮萍”玩的人不多,卻都是重情人。偶爾有人胡說八道,立即就會被花梅子踢出去。

她把這個小房子侍弄得小巧,潔淨,溫情脈脈。

阿東經常來花梅子的小房子。

時間久了,兩個人就好上了。

阿東是南方人,最富的那個省。

他在網上總是很低調,很驕傲,花梅子知道,網上很多女孩都在暗戀他。

花梅子和阿東在網上熱戀了半年。

花梅子是癡情的女孩,她愛死了阿東在網上那酷酷的樣子,盡管這形象是虛擬的。隻要她在聊天室裏看見他的名字上線,手心就微微地發潮。

花梅子給他發過一張自己的照片,她在無邊無際的鮮花中燦爛地笑著。

可是,他從沒給花梅子發過照片。

花梅子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實長相。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們開始在網上爭吵。

有時候,吵完了,兩個人都下了線,身心疲憊的花梅子竟然想不起來他們為什麽爭吵。

她試圖改變這種狀況,可是她努力了,失敗了。

有一次,他們吵得很凶,花梅子一氣之下,打上這樣一行字:“阿東,我發誓,我再也不上網跟你見麵了。”

她是一個一言九鼎的人。

當天,她就把她的聊天室注銷了。

兩個人曾經一起聊過無數個夜晚的小房子,就這樣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就像他們的愛情,沒留下一絲絲痕跡……

從那天起,兩個人斷了聯係。

花梅子被相思折磨得坐臥不寧,越來越消瘦……

終於,她妥協了,給他發了一封電子郵件。

她在那封電子信上寫了1000個“你來”。

她突然很擔心他。

其實,她知道,他的身體挺棒,在大學時是校隊的足球守門員,可不知道為什麽,花梅子總擔心他突然死掉。

那封電子信發出之後,她就天天到古市車站去等。

那些天一直在下雨,冬天剛剛過去,那雨很冷,淅淅瀝瀝,淒淒惶惶。

花梅子舉著一把黑色的傘,小心地庇護著她的一顆心,她想把這顆心交到他手裏的時候,必須是溫暖的,她不想再讓他捂熱它。

天天等他來,天天等他他不來。

天天勸雨停,天天勸雨雨不停。

有一個修鞋的老人,他坐在街邊的屋簷下,用好奇的眼睛打量花梅子。

空闊的街上沒有行人,隻有花梅子在固執地等待著她那杳無音信的阿東,那個已經遠隔千山萬水、麵目模糊的阿東。

她在車站前的雨水中等了他兩天,她相信,他會來,他會來,他會來……

終於,她病倒了,發高燒。

那天夜裏,她一直都在說沒有任何邏輯性的胡話……

第三天早上,她又爬起來,冒著沒完沒了的雨,到車站去,去等。

她冰涼的單薄的身子終於熱了,變得滾燙滾燙……

那些天,大家都說:天漏了。

花梅子扶著路邊的樹,逼自己不要倒下去……

終於,屋簷下那個修鞋的老人收拾了攤子,推著小車慢吞吞冒雨走過來。

經過花梅子麵前的時候,他停下來,說:“孩子,你是等一個男人嗎?”

花梅子弱弱地點了點頭。

那個老人歎口氣,搖了搖頭:“別等了,回家吧,他不會來了。”

花梅子無助地看著他那張滄桑的臉。

他說完,就走了。走出了幾步,他又轉過身來,緩緩地說:“幾十年前,我和你一樣,也在這裏等過一個女人,也是沒完沒了地下雨,她就沒有來,最後也沒有來。回家吧。”

不久,花梅子聽另一個網友說,阿東早就在南方和另一個女孩好上了。

那個女孩的爸爸是一個什麽集團的董事長。

她家到底多有錢,花梅子不知道,她隻聽說她家為阿東買下了一個島。

實際上,花梅子所做的這些毫無意義,實際上,花梅子對他的愛有多深,他心知肚明,重要的不是這些。

重要的不是這些!

愛情並非隻由兩顆愛心組成,還附加著許多另外的東西。

或者說,愛情是由許多另外的東西組成,再附加兩顆愛心……

得知這個消息的晚上,花梅子一邊哭一邊在日記上寫道:

就這樣結束了……

相識這麽久,我竟然連你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而你總算還見過我的一張照片。

假如,多年之後,我們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過,也許,你會回頭看我一眼,那一刻,我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花梅子講完了這個故事,淚水已經流了滿臉。

那個人久久不做聲。

她掏出紙巾,輕輕擦眼淚。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對一個陌生人講這個往事,更不該哭天抹淚。

“你恨他嗎?”

“恨。這個恨已經不是和愛相對的那個恨了。”

“如果,當時你給他打個電話……”

“唉,都是命運的安排。”

他停了停,輕輕地說:“並非所有的命運都不可改變,並非所有不可改變的都是命運。”

微風吹過來,涼涼的,花梅子聽見遍地的草都搖晃起來,還有鳥兒扇動翅膀的聲音。

她強顏笑了笑,說:“我還不知道你今年多大了?”

“我二十五歲。”

這句話讓花梅子有點懷疑。

花梅子是個盲人,她對聲音極其敏感。可以說,花梅子跟他在一起這麽長時間,一直是在和他的聲音打交道。

花梅子感覺他的聲音不像是二十五歲的人,也不像是三十歲,甚至不像是四十歲,他好像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

花梅子總感覺他是一個老人,但是她不敢說。

她突然緊張起來:“我得走了。”

“再呆會兒吧?”他還是這句話。

“我出來的時間夠長了。”

“那好吧,再見。”

花梅子突然說:“你……可以送我回村子嗎?”

花梅子想借大姨的眼睛,看一看這個黑暗中的人,到底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

“對不起,我不想進村子……”他說。

花梅子原認為他肯定不會拒絕的。

她有些尷尬,說:“明天我再來。”

花梅子順著土路走回村子時,她還是感覺到他一直在背後看著她。

他為什麽不進村子呢?

對於花梅子來說,他隱匿在黑夜裏,永遠不會顯形。

肆:哭草

花梅子和這個李奧有了兩次獨處的經曆之後,她對他解除了戒備。

這一天,她又來到了村外。

不知不覺中,她對這個黑暗中的聲音已經有了一種依賴。

果然,她又遇見了他。

花梅子對他說:“我要是一個月前認識你多好啊?”

“為什麽?”

“那時候,我的眼睛還沒有失明。我很想看看你,哪怕是一眼。”

“太陽升起來,你就能看見我了。”

“可是,太陽永遠也不會升起來了……”

那個人沉默了一下,突然說:“不一定。”

花梅子認為他這是一句寬慰自己的話,她苦笑了一下,沒在意。

他卻接著說:“我認識一個老中醫,他一百多歲死的。他對我說,這個村子四周有一種草,叫哭草。它之所以叫哭草,是因為它到了早上就自己生出露水,很奇怪……”

花梅子靜靜地聽。

“他臨死之前,告訴我一個偏方——每天早上太陽剛剛冒紅的時辰,用哭草的露水擦盲人的眼睛,擦七七四十九天,有萬分之一的希望複明。千萬不能間斷,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花梅子覺得這個偏方已經與醫術無關,而透著巫術的味道。

她打個冷戰。

“你想試試嗎?”他在黑暗中問她。

花梅子想了想,不太堅定地說:“是真的嗎?”

“不知道你能不能堅持?”

花梅子沒有考慮,就順從地點了點頭。

“那我就來為你做這件事。”

“可是,這會耽誤你的工作……”

“如果真出現奇跡,那麽我就獲得了一個偉大的發現。”

不知為什麽,花梅子的心陡然湧上一股悲涼,她感覺她在做一種沒有結果的掙紮……

從此,花梅子天天早晨來到村外的田野邊,接受治療。

春天剛剛綠起來。

花梅子竟然變得一天比一天快樂起來,好像光明真的一天天向她走近了——盡管她知道這是自欺欺人。

——假如有一個人,他明知道他不可能抓住太陽,但是他一直朝著太陽奔跑,奔跑,奔跑,

我想我們不會嘲笑他。

那是一件莊嚴的事情。

伍:大姨看到了他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

這天早上,花梅子起了床,洗漱完畢,要出去了。

大姨在被窩裏問她:“花梅子,你天天早晨出去幹什麽呀?”

花梅子遲疑了一下說:“我去鍛煉身體。”

“你眼睛看不見,千萬小心,不要走太遠。”

“我知道了。”

可是,這一天晚上,吃完飯,趁大姨夫出去了,大姨撫摩著花梅子的手,說:“花梅子,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什麽事?”

“你媽媽把你托付給我,我就得對你負責,對不對?”

“怎麽了?”

“我問你幾句話,你必須跟大姨說實話。”

“我會的。”

“你天天早上出去到底幹什麽?”

“……大姨,這村子附近有一種植物,叫哭草,是嗎?”

“那種哭草很少,一般都長在墳墓附近,葉子是圓形的,聽說好像有毒。”

墳墓?

花梅子的心情一下就有點陰了。

“你問這個幹什麽?”

花梅子繼續說:“那是一種草藥。前些天,我認識一個中醫研究員,他告訴我,如果天天早晨用這種植物的露水擦眼睛,擦一個療程,大約五十天左右,有可能治好我的眼睛。”

她把“七七四十九天”,“萬分之一”等等準確的數字都替換了。那些說法有一種神秘的氣氛。

“花梅子呀,今天早上我跟你一起出去了……”

“你跟我到村外了?”花梅子大驚。

“是。”

“你……看見那個人了嗎?”

“看見了。”

“他多大年齡?”

“跟你差不多吧。”

花梅子的心一下就放下來。

看來,他沒有欺騙她。

“他長的……什麽樣?”

“臉挺白,五官挺端正,個子比你大姨夫高一點……”

停了停,大姨說:“花梅子,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會相信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他是一個醫生。”

“他那些話是無稽之談!”

“大姨,什麽事都不絕對。”

大姨歎口氣,突然說:“花梅子,你知不知道——他是一個什麽人?”

這句話讓敏感的花梅子的心顫了一下。

她始終沒有看見這個男人的臉。

她也始終沒有通過別人的眼睛聽過有關他的形象描述。

而就在今天早晨,他暴露在大姨的眼前……

她等待大姨往下說,突然感到有些恐懼。

大姨突然說:“他也是一個盲人!”

陸:天天隻走一條路

他也是個瞎子!

聽了大姨的話,花梅子的心劇烈地抖了一下。

這麽長時間,他一直在欺騙自己!

一個盲人天天躺在另一個盲人的懷裏,幻想通過他,治好失明的眼睛!

這多可笑啊。

對於他來說,花梅子也是一個黑暗中的人,隻有聲音,沒有麵貌。

他這樣做,到底想幹什麽?

還有,他怎麽完成每天那麽遠路程的跋涉?

他看不見東西,怎麽采草藥?

第二天一早,花梅子又去了村外。

早晨的空氣很清新,到處都是露水濕濕的氣味。

四周更加寂靜。

花梅子走得很慢,她的心裏有點恐懼。

她好像在接近另一種黑暗。

這時候,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麽她和他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撞在了一起。

想一想,沒有任何預約,一男一女兩個盲人,在這個無邊無際的世界裏撞上了,這是一件多麽巧合的事情。

是命運的安排嗎?

終於,她聽見了他的聲音:“花梅子!我在這兒。”

她一點點向那個聲音靠近。

她摸到了他的手。

她沒有說什麽,又一次靜靜躺在他的懷裏,接受他的“治療”。

他早準備好了哭草,把露水滴在她的眼睛上,然後輕輕拭擦。

她感到那露水很涼很涼,涼到了大腦。

擦著擦著,那個人突然停住了手:“你……哭了?”

花梅子盡量用平靜的聲調說:“我沒哭。”

“我摸到了你的眼淚。”

“那是你滴的露水。”

“不,露水是涼的,你的眼淚是熱的。”

花梅子半晌不說話。

“你怎麽了?”

“我什麽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了?”

“你跟我一樣,也是個盲人。”

他突然不說話了。

他靜默就是承認了。

“你擦呀?”花梅子的心裏在流血,卻裝作沒事一樣。

他的手又慢慢動起來。

花梅子說:“我想不通,從古市到這個村子,有十幾裏路,你怎麽可能天天走一個來回?”

他低低地說:“因為我天天隻走這一條路。”

“那你怎麽能辨別出草藥來?”

“因為我隻采一種草藥,哭草。”

“你有沒有用哭草治過你自己?”

“我不相信,我不像你這樣有恒心。”

花梅子不說話了,她在感受太陽。

一個人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很遙遠。

可是,當你輕輕閉上眼睛,太陽就會從那麽高遠的地方落下來,鋪天蓋地落下來,覆蓋你身體的各個部位,你心裏的各個角落,無微不至,比紅塵的任何一個情人都溫柔。

太陽越來越溫暖。

它一點點升了起來。

柒:第四十九天

花梅子幾乎是扳著手指在計算日子。

她不是盼望那一天到來,她是懼怕那一天到來。

她知道結果是什麽,在那結果到來之前,她還有希望,希望就是光明。

可是,到了那一天,她就注定要再一次跌進更黑暗的深淵。

那一天還是越來越近了。

就像我們都不願意青春流逝,可是,死亡還是邁著日月沉浮的腳步一天天走近,走近……

每次,她躺在這個瞎男人的懷裏,接受他溫柔的擦拭,那一刻是幸福的。

泥土芬芳。

她甚至能聽見自己的頭發和指甲生長的聲音。

能聽見生命成長的聲音。

能聽見花草生長的聲音。

能聽見神靈的聲音。

七七四十九天終於到了。

這是一個必然來臨的日子,盡管它對花梅子是殘酷的。

這一天,花梅子表現得特別平靜,一如既往地和來到村外的那個地方,輕輕躺在這個瞎男人的懷裏……

“今天是最後一天,你知道嗎?”他輕輕地問。

“我知道。”

“你……怕嗎?”他又問。

“不怕。”

“我想……這個秘方……僅僅是一個童話……”他的口氣有點慌亂。

“別說了,我什麽都明白。”花梅子幹澀地笑了一下。

“我們不要繼續了……”

花梅子明白,他是不想把這個美好的童話打破,不想把希望趕盡殺絕。

“不。”花梅子固執地說。

於是,他繼續用露水為花梅子擦眼睛。

這一天的氣氛竟然有點悲涼。

花梅子在進行最後一次毫無意義的醫治,好像僅僅是延續一種習慣。

擦完眼睛之後,花梅子平靜地坐在花草間,感受太陽。

她感覺今天似乎沒有太陽。

“假如,你的眼睛複明了,你第一件事想幹什麽?”

“上網。”

瞎男人不說話了。

靜默。

靜默突然被花梅子驚叫聲撕破了!

她猛地用雙手緊緊捂住雙眼——滿天的陽光一下刺穿了她那單薄而寒冷的生命!

瞎男人似乎也被嚇了一跳。

他一下抱住花梅子,壓低聲音說:“別怕,是太陽!”

花梅子一直不鬆手,她的身體劇烈地抖動著!

過了好半天,花梅子才漸漸平靜下來,她一點點把手指縫放大,慢慢睜開眼……

她看見藍天了!

她看見那光芒萬丈的太陽了!

天很藍很藍。

四周開滿了豔黃色的迎春花,有幾隻雪白的蝴蝶在花叢中忽上忽下無聲地飛舞。

遠處,有一條河流,在清早的太陽下閃爍著白亮的光。

花梅子又一次用手捂住臉,號啕大哭!

瞎男人緊緊抱著她,顫抖著說:“別怕,是太陽……”

花梅子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慢慢抬起頭來。

現在,她就看到這個黑暗中的男人了!

這時候,她突然產生了一種恐懼,就像母親第一眼看到新生的孩子……

捌:我就是阿東

他是一個挺帥氣的男人,就是二十五歲左右的樣子。

他的眼珠顯得有點渾濁和呆滯,但是,他的嘴角帶著一股冷冷的傲氣。

他木木地麵對著花梅子,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沒看她。

“花梅子,我一直在騙你。”

花梅子愣了愣。

“我就是阿東。”

這個名字在花梅子的心裏叨念無數遍了,可是,現在她冷不丁聽了,大腦竟然一下停了轉,感到極其陌生,她眯著眼想了半天,終於張大了嘴巴。

“阿東?”她呆呆地問。

從網上相識到網上相愛再到網上分手,她這是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也是第一次和他麵對麵。

他低低地說:“是我。”

花梅子感覺眼前就像是一個戲劇。

“我不信!”

“我不會騙你。”他淡淡地說。

花梅子呆呆地端詳著他,過了半天,才喃喃地說:“你,你看見我給你發的那封電子郵件了嗎?”

“沒有。那時候,我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花梅子一下傻住了。

阿東又說:“那些日子,我天天都讓我妹妹上網去,看你來沒來。從最後那次打嘴仗之後,你再也沒有來……”

“那個董事長的女兒是怎麽回事?”

“誰對你說的這件事?”

“一個網友。”

“哪個網友?”

“西方之珠。”

“她在騙你。”

“為什麽?”

“她家很有錢,就是她許諾要給我買一個私家小島。”

“你一直沒有答應她?……”

“沒有。”

花梅子的眼淚一下就淌了出來。

“你找我多久了?”

“我的手術失敗之後,就來了。我找到你的單位,他們說你辭職了。我又找到你家的電話,自稱是你的同學,詢問你的下落,你家人告訴我,你來鄉下了……”

“你為什麽不直接去我大姨家找我呢?”

“我不想讓你的親戚看到我是個瞎子。我天天在村外等你,我相信我會遇到你的。”

花梅子恨自己太馬虎了。

阿東正是中醫大學畢業,可是她一直沒有把李奧和阿東聯係起來。

“你的眼睛好了,我也好像看見了光明。”阿東笑了笑說。

“你的眼睛怎麽也……瞎了?”花梅子難過地問。

“視網膜脫離。”阿東顯得很平靜。停了停,他又補充說:“就像照相機失去了感光係統。”

“為什麽啊?”

“醫生說我的病不是繼發性的,是原發性的,病因不能確定,於是,也無法去除病灶。最早,我眼前經常出現火花和閃光的幻覺。後來就看見有一層烏雲般的黑影,再後來,看什麽東西都模糊了,變形了……”

“你做手術了嗎?”

“做了。失敗。”

花梅子的心一下沉重起來。

“阿東,你也有希望!我不是好了嗎?”

阿東苦笑了一下。

“接下來,我用這種草藥給你治眼睛!好不好?”

“這種草沒有任何藥性。”

花梅子愣了。

“我一直在哄騙你。花梅子,我隻是想和你在一起,於是就編織了這樣一個美麗的謊言,把你拴住。”

“可是,我好了呀!”

阿東抖了一下,低低地說:“……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今天是第四十九天,這絕對不是巧合!”花梅子大聲說。

“那就隻有一個解釋——心理作用。”

花梅子怔忡了。

過了一會兒,她堅定地說:“阿東,即使你的眼睛永遠看不見,也沒有關係,我就是你的眼睛!今天,我們就回古市,從此在一起,永遠也不吵架了……啊?”

她一邊說一邊拉起阿東的手。

阿東像觸電了一樣把手縮回去了。

他低下頭說:“花梅子,現在,我是一個殘疾人,我不會拖累你……”

“我不要你這樣說!”花梅子幾乎喊了起來。

他想了想,說:“你先回去吧。”

“你呢?”

“我回到南方,把那裏的一切都做個了結,就來。”

花梅子靜靜看著他,說:“你是不是想讓我在雨中等你一輩子?”

“我不騙你。我到了南方後會給你打電話。”

“隻要你走了,就永遠不會來了……”

“我曆盡苦難找了你這麽久,終於把你找到了,怎麽再不來呢?”

“你什麽時候走?”

“現在。”

她的眼淚又一次湧出眼眶。

她反複打量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咬著嘴唇說:“那你走吧,我看著你。”

他站起來,朝著花梅子的方向說了聲:“再見。”

“再見……”

接著,他就慢慢地試探著朝前走了。

路兩旁都是鮮豔的迎春花,微微地搖曳著。

他一直沒回頭,終於拐個彎,被迎春花遮掩了。

奇怪的是,阿東剛剛在花梅子的視野裏消失,突然花梅子眼前一黑,又一次跌落在黑暗中。

玖:孩子,別等了

她揉了揉眼,還是漆黑一片!

那萬丈光芒的太陽一下就消失了,那藍藍的天一下就消失了,那滿目的迎春花一下就消失了,那遠方閃亮的河流一下就消失了……

黑夜給她的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眼睛給了她黑夜。

命運開的這個玩笑太殘酷了。

她是經曆過黑暗的人,這一次,她顯得很平靜。

花梅子慢慢地站起來,朝大姨家走。

她心中那希望的火苗並沒有熄滅。她相信,既然今天她的眼睛複明了片刻,那麽就很有可能被徹底治愈。

她要到北京去,治眼睛!

假如永遠治不好,她也對上天充滿了感激——畢竟給了她一條光明的縫隙,讓她看了心愛的人一眼!

回到大姨家,花梅子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大姨陡然瞪大了眼!

“你是不是產生幻覺了?”

“不是,絕對不是。”花梅子說。

大姨緊緊抓住她的手,半天沒說話。

“大姨,你怎麽了?”

大姨歎口氣,終於說:“花梅子啊,今天是個陰天,滿天都是烏雲,從早上太陽就沒有露臉!”

什麽?花梅子呆住了。

“而且,你去的那個地方,是一片草甸子,沒有一朵迎春花。還有,這個村子四周都是耕地,根本就沒有一條河流。”

雨滴已經打在窗子上了,“劈裏啪啦”響。

花梅子的心在雨水中蜷縮成一團,像路邊一隻無家可歸的小雞雛。

天氣預報說,這場雨不知要下多少天。

天又漏了。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淒冷中,花梅子好像又看見了那個修鞋的老人,他推著小車站在花梅子麵前,說:“孩子,別等了,回家吧,他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