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地下

那個女人正在看電影,突然,腳下敞開了一個方形的洞口,伸出來一雙蒼白的手!

這雙好像來自地獄的手,準確地抓住她的雙腳,猛地把她拽了下去。

她還沒來得及叫出來,已經掉進了另一個世界。她第一個念頭就是求上帝保佑她的孩子千萬別出事。

頭上有什麽東西重重地合上了。

她陡然感到了恐懼和絕望。

上下兩個世界隔絕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下來的,更不知道應該怎麽上去。況且,她能夠感覺到她是掉進了一個很深的地方,那個美好的人間高高在上,她很難返回去了。

四周黑糊糊的,像墳墓,死氣沉沉。她聞到一股地窖的黴味,還有一股屍體的臭味。她甚至懷疑自己是死了。誰說死就是這種感覺?誰說死不是這種感覺?

她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麽地方,對四周的麵積、地形、陳設等等也毫無所知。但是,她能感覺到前麵有一個人,他離她很近很近,她幾乎都聽到了他的喘息聲。

“你是誰?”她驚恐地問。

那個人不說話,猛然伸過手卡住了她的脖子……

她蹬了幾下腿,很快就窒息了。

那一瞬間,她感到這個人就是索她命的。他沒有提出任何交換條件,甚至一句話都不想說,直接就來掐她的脖子,而且掐得是那樣果斷、準確、有力,就是想把她置於死地……

她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一點點蘇醒過來。

她看到有了一點亮光,是一根蠟燭在閃閃跳跳。

一個人站在蠟燭旁,低聲嘀咕著什麽。那是一張蒼老的臉。

她的頭皮一下就炸了。

他是誰?

他在說什麽?

她一動不敢動,隻是眼睛轉了轉,她發現這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好像有很多椅子。

接著,那個人一口吹滅了蠟燭,慢騰騰向她走過來。

那腳步聲很沉重,一下下踩在她緊崩的神經上……她嚇得連氣都不敢喘了。

沒想到,他準確地從她的身上邁了過去,到了她的身後,好像爬上了一個梯子,那攀登的聲音越來越高,終於他好像打開了一個蓋子,一縷微弱的光流淌下來,接著,那蓋子又關上了,她又陷入黑暗中。

他走了。

四周一片死寂。

她還是不敢動。

一直過了很久,她確定他肯定不在了,這才一點點爬起來。

她感到身體極其虛弱,一點力氣都沒有,可是,她肚子的孩子給了她一種神奇的力量,驅使她要活著爬出去!

她掙紮著伸手摸索,竟然摸到了那個梯子,她哆哆嗦嗦地朝上爬去。

突然,黑暗中一個椅子發出了聲響:“嘎吱……”

她的心“咯噔”一下,靠在梯子上,一動不敢動了。

過了半天,不見任何動靜了,她才繼續朝上爬。

她堅信,這個梯子能夠把她送回人間,她的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之光。

她又朝上爬了幾步,感到體力嚴重透支,在黑暗中,她不知道那梯子還有多長,再次聚集力氣,朝上爬……

又爬了幾步,她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她停下來,幾乎要放棄了,意誌一鬆軟,身子就朝下滑去。她趕緊抓緊了梯子。

一隻黑色的飛行物“嘩啦”一聲飛過來,毛烘烘的翅膀掠過她的額角。她差點掉下去。那隻飛行物消失在黑暗中。她癱軟了,額角的汗水粘著那毛烘烘的感覺。

她覺得自己真的要崩潰了,這個沒有光明的地方就是她的葬身之地。

這時候,肚子裏的那個小生命踢了她一下,是很弱的踢。她的身上驟然又有了力氣!……

當她終於穿越幽明,鑽出那個黑暗的世界,紅都劇院的電影已經散場。劇院裏的燈都關了。

她跌跌撞撞地衝到入口的大門前,發現門已經鎖上,她一邊用拳頭擂門一邊大喊起來:“救命啊!救命!”

外麵有開鎖的聲音。

一個人打開門,驚訝地看著她。

這張蒼老的臉,已經深深地刻進她的腦海裏——他就是那個要害死他的人!

她當時呆如木樁。

他似乎不明白:你怎麽活了?你怎麽出來了?

不過,他僅僅是怔忡了一下,立即反身把門關上,朝她撲過來。

“救命啊!”她又一次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

那個人死命把她按倒在地,慌亂地用那雙蒼白的手再次卡住她的脖子。

這一次,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聽見他的嘴裏發出野獸一般的怪叫。

她再也喊不出聲了,一下跌進絕望的深淵。她知道這一次自己真的要完蛋了。

就在這時候,劇院的門被人撞開,老子衝了進來,他上前抱住凶手,猛地把他摔倒在地,然後,他拉起這個懷孕的女人,快步朝外麵跑去……

老子最近一直在紅都劇院附近轉悠,他想伺機捉住張四涪的尾巴。

一個驚天的秘密:

這個建於1939年的紅都劇院,地下還有一個“劇院”。

這個“劇院”跟地上的劇院麵積一樣大,座位一樣多,好像一個克隆品。

這個地下“劇院”和地上的劇院相隔3米厚的土層。

這個地下“劇院”沒有光明。

張四涪的父親快60歲的時候,比他小30歲的太太為他生下了這個豁唇的孩子,可是,接著那個短命的女人就死了。

他自己的年齡也大了,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少年了,於是,對這個孩子以後的生活充滿了擔憂。

他家祖祖輩輩吃皇家俸祿,吃民膏民脂。到了他這輩子,徹底跟官場告別。

他擔心這個孩子長大之後,孤苦伶仃,他想至少要給他留下一個保命的東西。

正巧他的一個朋友請他建造這個劇院,他就跟那個朋友商量,在劇院下麵建造了一個格局相同的地下室,留給他的孩子,作為永久的遺產。

那個朋友答應了。

作為交換條件。他沒有收那個朋友一分錢建築費。

他希望他的孩子長大之後能經營這個地下劇院,那樣的話他一輩子就可以吃香喝辣了。

不管怎樣改朝換代,不管時局怎樣動**不安,不管世道怎樣變化無常,不管他的孩子怎樣不爭氣,他給他留下這樣一個大房子,他至少不至於被餓死凍死,他至少還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而且,這個地下室還有隱蔽性,如果不想公開,就可以封閉起來,任何人都發現不了。

果然,解放的時候,地上的紅都劇院被充公了,可是,這個地下劇院卻依然屬於張四涪。

當得知紅都劇院要被接管的時候,張四涪在地上和地下之間製造了一個通道,入口就在24排4號座位的下麵,做得十分精密,合上之後,很難發現破綻。所有劇院裏的光線都不是很明亮,根本不會有人專門拿著手電筒,趴在座位下,尋找那發絲一樣的縫隙。

張四涪在人間是個清潔工。

沒有人的時候,他像幽靈一樣爬到地下,就成了那個“地下劇院”的經理。那沒有光明的劇院是他的世界。

他就像是紅都劇院的一隻老鼠。他熟悉這裏的一磚一瓦,即使是摸黑都來去自如。

那下麵多恐怖啊。

漆黑中,每個座位上都擺著靈位!

地上劇院的座位上坐滿了活人,地下劇院的座位上卻坐滿了死人——都是張四涪列祖列宗的靈牌,每個靈牌旁都擺著他們配偶的靈牌,他們都是妻妾成群。一代代排下來,一直到張四涪的父親,他和三個老婆的靈牌擺在一起。

最後,坐著三個女人的屍體,正是那三個失蹤的可憐女性。

張四涪把她們當成他的女人。

那個懷孕女人報案之後,警方迅速把這個地下劇院挖掘開了。

這個地下世界終於敞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張四涪死了,自殺。

他端坐在最後一排,和那三個女人的屍體坐在一起。

還有一個謎,看來是永遠解不開了:那個跟張四涪做過一夜露水夫妻的女人,第二天早晨為什麽逃之夭夭?

張四涪究竟對她做了什麽?

她究竟發現了什麽?

蟲子

結怨

丁凡一個人漂泊在京都,在一家時尚類雜誌社當編輯。

他是單身,一個人住在市郊的一個小區裏。每天他下班回家,都覺得空****的房間裏少了一點生氣。一次,他跟同事到鄉下去玩,從農民家買了兩隻小雞雛。

回到家,他把小雞雛放在陽台上,它們立即“嘰嘰嘰嘰嘰”地叫起來,生活裏便就多了幾分喧鬧。

丁凡一直給小雞雛吃小米,偶爾喂點水。其中一個小雞雛越來越瘦弱,一周後竟然死了。丁凡是個很善良的人,他看著那隻小雞軟軟地躺在冰涼的地板上,抽搐著閉上了眼,難過了半天。後來他想,小雞雛總吃米營養不全麵,應該領它到草坪上吃幾條蟲子。

到了周末,他就領著那隻小雞雛出門吃蟲子。人家領的寵物是狗,隻有他的寵物是小雞雛。它緊緊跟在丁凡身後,丁凡走到哪裏它跟到哪裏。因為它太柔弱了,一隻莽撞的腳板就可以要它的命,所以它萬分膽怯。

那天,小雞雛吃了很多小青蟲之類的昆蟲。對於這些昆蟲,小雞雛表現出了它的強大,它用尖尖的嘴把蟲子一隻隻啄起來,迅速地吃掉,那動作靈敏、準確、有力……

隻幾個月的工夫,小雞雛就長大了。

這一天,丁凡下班坐公共汽車回家。他下車的地方離小區大門還有半站路,步行。

這時候已經是黃昏。水泥路平展展,酡紅的夕陽光稠稠地鋪在上麵。除了丁凡,四周沒有一個人。路的兩旁是齊腰深的荒草。小區裏的草坪當然不一樣,有人澆水,修剪,噴藥,看上去,像綠茸茸的地毯一樣。

突然,丁凡停下了腳步,他看見一條蟲子離開了路旁的荒草叢,慢吞吞地在光潔的路麵上朝前爬。

丁凡第一次見到這種長相的蟲子——它通體草綠色,如果潛伏在草叢中任何人都發現不了。它像小指一樣大,圓滾滾,全身沒有骨頭。它有無數的草綠色的腳,更像身子下麵長著密麻麻的毛發。那些毛發一起舞動著,它就平穩地朝前移動了。

丁凡看著它的樣子,全身不舒服。他馬上想,應該把它捉回去,給小雞飽餐一頓。

於是,他掏出身份證,放在蟲子前麵,然後用隨身帶的圓珠筆杆把它撥拉到身份證上,端起來迅速朝家走。

那蟲子在身份證上靜靜地伏著,一動不動。它的臉太小了,丁凡怎麽都看不清楚哪裏是它的額頭、眼睛、鼻子、嘴,更看不清楚它的表情。但是,丁凡明顯能感到它正在冷冷地盯著自己。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那條蟲子突然爬到身份證的邊緣,猛地把身子抻得直挺挺,大半截身子懸空。

接著,它那抻得直挺挺的身子猛地轉了方向,盯著丁凡,而且它在轉動中,碰到了丁凡的手,軟軟的,胖胖的,涼涼的,肉肉的,毛毛的,丁凡一哆嗦,一下把手上的身份證和蟲子都甩掉了。

那蟲子掉到地上之後,開始朝草坪裏爬。丁凡蹲下身,又把它捉起來,然後,快步走進家門。

回了家,他把那蟲子放在陽台的地板上,逗引小雞吃它。

小雞走過來,圍著它轉了幾圈,似乎不太敢下口。終於,它用尖尖的嘴試探著啄那條蟲子,那條蟲子立即緊緊地卷成一團。小雞的膽子大起來,它把那蟲子叼起來,甩下,再叼起來,再甩下……這樣重複很多次之後,它竟然沒啄破那條蟲子的皮。

丁凡覺得那條蟲子盡管蜷縮著身子,但是,它那深藏在無數條腿中的眼睛一直冷冷地盯著丁凡。

最後,小雞放棄了它,“咯咯咯”地叫著,跑開了。它跑到陽台一角,回過頭來眨著眼睛看。丁凡怎麽叫它,它都不過來了,似乎很驚恐。

丁凡很沮喪,接下來,他想把這條蟲子扔到外麵的草坪裏。又一想,讓這樣一個討厭的東西活在世上太多餘了,於是心中生出一種暴力欲望。

他跑進廚房,拿出一把鋒利的刀子,來到那條蟲子跟前蹲下,咬咬牙,攔腰切下去。

可是,他竟然沒有切斷它。

那條蟲子好像感到了疼,它保持著一個圓圈的形狀,卻猛地翻卷了360度。它不會叫。在蟲子的翻卷中,丁凡看見了它的肚子。其實,他沒看見它的肚子,因為它的身下是密麻麻的像毛發一樣的腿,那些腿深不可測,一起舞動著。

丁凡的心一冷。

盡管它的身子看起來很嬌嫩,可是他切它的時候,卻覺得很堅韌,像極具韌性的膠皮。

他實在不想再跟它打交道了,決定把它扔到馬桶裏衝掉。於是,他把卷成一團的蟲子撥拉到身份證上,來到廁所,甩進馬桶。

那條蟲子落到了水中,立即彈直了身子,漂在水麵上,密麻麻的腿在水麵劃動,它的頭一直朝著丁凡的方向。丁凡又一次覺得它在盯著自己。

他不願意再看它,一按水開關,強大的水流“嘩嘩嘩”地衝下去,那條蟲子轉眼就無影無蹤了。

那管道裏無比黑暗,固若金湯,千回百轉,萬劫不複……那條蟲子在被衝下去的那一瞬間,丁凡感覺它的眼睛(一隻或者幾隻)還在冷森森地看著自己,就像一個死囚犯在被砍頭的那一刻看劊子手的眼神。

另一個男人

那條蟲子就這樣消失了。

不久後,有一個男人突然出現在丁凡的生活中,大家都叫他小賈,是個自由攝影師。

丁凡在雜誌社負責經典家居欄目,文章需要配發高品質的圖片,因此他采訪的時候,總要帶上攝影師。就這樣,通過一個畫家朋友,他跟小賈認識了。那個畫家朋友是女性,是個很浪漫的人。

據她說,這個小賈是個攝影奇才。

沉默寡言的小賈始終沒答應為丁凡拍片子的事,他隻說有機會的話可以跟他去看看,他強調,如果沒有感覺他決不會拍。

小賈今年30多歲了,沒結婚。他長得很瘦小,臉色蒼白,胡子稀稀拉拉,經常不剃。

那個畫家朋友說,小賈對那種豪華的房舍和家具肯定不感興趣,他喜歡的大都是一些自然的靜物,比如一棵樹的局部,高高的草,枯枝敗葉,收割之後的莊稼地……等等。可是,丁凡一直沒見過他任何作品。所謂高人不露相吧。

小賈的性格果然很孤僻,極少說話,常常一個人凝視著一個地方發呆,好像總有什麽心事。一次,丁凡來到他身旁,順著他紋絲不動的目光看過去,隻是一麵白色的牆,連一粒灰塵都沒有。

也許搞藝術的人都這樣。

一天,丁凡和那個畫家朋友一起吃飯,也約了小賈。吃飯之前,丁凡講起了那條綠蟲子。

當丁凡講到它突然翻卷360度的時候,那個畫家朋友嚇得驚叫起來,連連說:“別講了別講了別講了!我從小就害怕蟲子,今晚肯定會做噩夢!”小賈冷冷地坐在丁凡的另一側,看著眼前的茶杯,好像沒聽見一樣。

“好了好了,不講了。”丁凡笑著說。

那個飯店生意一點都不好,隻有他們三個人吃飯。燈光也無精打采,一片昏黃。

正吃飯的時候,他們身後突然傳來一隻雞尖厲的叫聲!

小賈好像受了巨大的驚嚇,猛地哆嗦了一下——那個畫家朋友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丁凡卻看在了眼裏。他回過頭望去,原來一個戴著白帽子的廚師從外麵拎一隻蘆花雞,正走進裏麵去。

小賈平定了一下心神,繼續喝茶。他一口酒都不喝。

他奇怪的反應引起了丁凡的警覺,丁凡在心中畫了一個陰森森的問號。

有一次,丁凡采訪一個美國人,他在北京租了一座四合院,中西結合,布置得極具特色。這個美國人也是個攝影師,曾經獲普利策獎。丁凡去采訪他的時候約上了小賈。

小賈白天永遠在睡覺,誰的電話都不接,他隻在傍晚的時候才起床工作。

因此,丁凡跟他采訪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路過一片草地,丁凡看見有兩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遠處,月光昏暗,他們的黑影顯得鬼鬼祟祟。

小賈停下來,麵對草地發呆。

丁凡說:“這個場景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和小夥伴們在家鄉的草甸子上捉迷藏……”

小賈似乎在聽。突然,他打斷丁凡,怪聲怪調地說:“要是我藏在草叢中,你能發現我嗎?”

他的聲調讓丁凡感到很瘮。丁凡轉過頭,看他。他穿的舊軍服跟草的顏色一模一樣,而他那張蒼白的臉在曖昧的月光下竟然呈現出青綠色!他定定地看著丁凡,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是兩個黑洞!

丁凡打了個冷戰,他突然覺得小賈的神態是那樣的熟悉。

露頭

那次之後,丁凡總是想起月光下小賈的眼神。他忽然覺得他很像那條被自己弄死的蟲子。

他知道這是胡猜亂想,可還是排除不掉對這個攝影師的恐懼。

他為什麽隻在晚上才出動呢?他為什麽那麽喜歡草綠色的衣服呢?他的神態為什麽總是那樣怪異呢?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丁凡一個人在家打開電腦,習慣地進入電子信箱,看見有一封沒有主題的郵件,他打開,大吃一驚——那竟是一張小賈的照片!

小賈坐在一片略顯荒涼的秋日樹林中,眯著雙眼看過來。場景拍得很大,人拍得很小。小賈在樹林中遠遠地朝丁凡望著,在電腦屏幕裏靜靜地朝丁凡望著……

丁凡越琢磨這件事越不對勁兒。

如果,小賈和丁凡從來沒見過麵;如果,他倆之間是異性;如果,丁凡做什麽事需要小賈的照片……丁凡都不會覺得不對勁兒。可是,並不是這樣——兩天前,丁凡還和他見過麵;

而且,丁凡是個大男人,小賈也是一個大男人;另外,丁凡從來沒有向他索要過什麽照片……

雖然見過兩麵,但是丁凡和小賈並不算太熟。在這個夜晚,小賈莫名其妙地給他寄來了一張照片。

丁凡越看那張照片越恐懼。最後,他避開照片中小賈直勾勾的眼神,把照片扔進了垃圾箱,又永久地刪除了。

這天晚上,丁凡失眠了。

在黑暗中,他的眼前總是閃現照片中小賈那直勾勾的眼神。他為什麽要寄來他的照片呢?他覺得這是一個可怕的問題。

半夜的時候,丁凡好不容易睡著了。可是,他很快又醒了,他覺得這房子有點不對頭,他的脊背總是發冷。

他打開燈,四處看了看,房子裏一切正常。

就在他要關掉燈的時候,忽然感到門下的縫隙間好像有一雙眼睛。他定睛看去,竟然看見了一條草綠色的蟲子,就是他曾經殺死的那種,它毛烘烘的腿在身體下麵慢慢地舞動,臉部朝著丁凡,直勾勾地看著他。

丁凡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它是被衝進馬桶的那條?或者是另外一條?它來幹什麽?複仇?

丁凡哆嗦哆嗦地下了床,拿起笤帚想把它趕走。可是,他剛走近它,它就慢騰騰地從門縫離開了,消失在黑暗的樓道裏。

丁凡愣愣地站了好長時間才回到**。他再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一直在回想這條詭秘的蟲子,心“怦怦怦”地跳個不停。

第二天上午和下午,丁凡給小賈打過兩次電話,都沒有人接聽。天黑後,他又給他打電話,響了很久,終於被他接起來。

“小賈,昨天晚上你是不是給我發了一個E-mail?”

“沒有。”小賈的口氣有點冷。

丁凡怔了怔:“那是怎麽回事呢?我昨天收到了一個E-mail,是你的照片。”

“我從來不給人寄照片。”

“那可能是有人跟我開玩笑。”

“也許是。”

丁凡放下電話,越想越不明白。

以後丁凡下班回家,走到小區外,他一定走在水泥路的中央。他不停地看兩旁的荒草,猜測那裏麵一定藏匿著無數條那種綠蟲子,全身一陣陣發冷。

這天晚上他打開電腦,進入郵箱,再次看到了一封沒有主題的郵件。他打開,竟然又是小賈的照片!

這一次,小賈逼近了,整個照片隻是他的一張蒼白的臉,胡子稀稀拉拉,十分清晰。他直勾勾地盯著丁凡的眼睛,近在咫尺!

丁凡倒吸一口冷氣,急忙把照片刪除了。

他的心又亂起來。

關燈後,他又失眠了。他在苦苦地思索:這個怪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直到後半夜,丁凡才迷迷糊糊進入夢鄉。突然,他感到耳朵旁有一個肉乎乎的東西。他打了個激靈,猛地坐起來,打開燈,差點被嚇昏——又一條草綠色的蟲子出現了,它已經爬到了他的**,正朝他的耳朵眼裏麵鑽!他的肉分明已經接觸到了它那毛烘烘的腿……

此刻,在明晃晃的燈光下,那條蟲子的身子一動不動,隻有毛烘烘的腿在原地慢騰騰地舞動著。

它的臉朝著丁凡,好像直勾勾地看著他。他這一次似乎看見了它那雙古怪的異類的眼睛。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惶恐地朝後退,終於靠在牆上,傻傻地看著那條蟲子,手足無措。

它一聲不響地與他對視。

過了好半天,丁凡才抓起枕巾,朝床下打它。

那條蟲子並不驚慌,它邁開無數條腿,慢慢地爬向地麵,然後順著門縫走了。

丁凡快崩潰了。他一直靠牆坐著,手腳冰涼。

天亮了。

丁凡一點點從驚怵中解脫出來,但是,恐怖的陰影卻在他的內心裏遮天蔽日。

他在想,為什麽每次這種蟲子出現之前,都莫名其妙地出現一張小賈的照片?而且,照片中的小賈遠,現實中那條蟲子也遠;照片中的小賈逼近了,現實中那條蟲子也逼近了……

他又安慰自己,小賈怎麽可能與那古怪的蟲子有關係呢?一切都是巧合罷了。

可是,有一點是無庸置疑的——蟲子是在惡意報複。它到底想幹什麽,丁凡不知道,它那雙看不見的眼睛裏包藏著深不可測的陰謀。

至此,丁凡仍然不能確定,這條蟲子是被衝進馬桶的那一條又爬出來了,還是它的親戚。

他不寒而栗。

他猜想,它一定是要鑽進他的耳朵眼,害死他。

麵對這樣的威脅,他無法向警察報案,也不可能向誰求救。最重要的是他無法防範。

這種蟲子藏在荒草中,他無法消滅它們,就像人類永遠無法消滅老鼠。漫漫長夜,它們隨時都可能爬到他的**,他不可能把房間的所有縫隙都堵住,也不可能永遠不睡覺……

他驀地後悔了,後悔不該殘害那條蟲子。

作者的故事

我是作者,在這裏夾一個我的故事。

這篇小說剛剛寫到一半的時候,有一天傍晚,鄰居家有急事,把三歲的孩子臨時放在我家照管。

那是個男孩,很安靜,他一直坐在茶幾前悶頭畫畫,一點都不鬧。旁邊隻有我,我在看電視,一個宇宙探索之類的節目。

突然,那個很乖的男孩抬起頭,對我說:“你看,蟲子。”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構思關於蟲子的恐怖情節,每次一想起自己筆下的那種陰森的蟲子,都不由打冷戰。

聽了他的話,我立即低下頭,警覺地問:“什麽蟲子?”

那男孩在白紙上畫了一條長長的橫線,下麵畫了密麻麻的豎道道。他解釋說:“這就是蟲子。下麵是它的腿,它有很多很多的腿。”

蟲子?很多很多的腿?我感覺這事有點蹊蹺。

這時候,那男孩又在那條橫線的上麵畫了密麻麻的豎道道!他接著說:“它的背上也長滿了腿。”

我的心“咯噔”一下。

接著,那個男孩毫無規則地在蟲子身上橫七豎八地亂畫起來,最後那蟲子就成了一團亂麻。他的神態極其認真,一邊畫嘴裏一邊喋喋不休地說:“它的手掌上也長滿了腿,額頭上也長滿了腿,眼睛裏也長滿了腿,耳朵裏也長滿了腿,肚子裏也長滿了腿,大腦裏也長滿了腿……”

說到這裏,他“嘿嘿嘿”地怪笑起來。我這個號稱恐怖作家的人,竟然被嚇得毛骨悚然。我更怕的是——他為什麽要畫蟲子?為什麽這麽巧?

還有一天傍晚,我在小區外散步。這時候,我的《蟲子》已經接近尾聲。在一個草坡上,我看見有很多長相奇怪的植物,它們的身上長滿了尖刺,很難接近。它們的頂端有個大花苞似的東西,像拳頭那麽大,卻是由綠葉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裹而成。因此,無法判定它是隱花植物還是顯花植物。

我好奇地停下來,撅斷一支,拿在手裏玩。我一邊走一邊撕掉那包在外麵的綠色葉子,一片,一片,一片……撕到最後一層,我一下驚呆了:那東西的“蕊”裏,竟臥著一條蟲子!它藏得真深啊,它靜靜地看著我,一動不動。我怵然一驚,猛地把它摔在了地上。

那蟲子竟和我小說中描寫的蟲子一模一樣!

……你會以為我以前就見過這種蟲子,然後才生出了靈感——不是的。你還會懷疑,我這個情節是編造,為了增加這個故事的恐怖——也不是的。我騙你不是人。

接下來,天冷了。我經常發現一些昆蟲受不了寒冷,鑽進我溫暖的家裏來,趴在天棚上,或者附在窗框上,紋絲不動。

一天深夜,我正在寫這篇《蟲子》,竟看到一條蟲子從電腦後麵慢騰騰地爬到顯示器上來!它就是前不久我見過的那種!

……

骨幹

接著寫。

從此,丁凡每次睡前,都用棉球把耳朵眼塞得嚴嚴實實。

又過了一些日子,小賈的照片沒有再出現,那蟲子也沒有再出現。丁凡鬆了一口氣。

這一段時間,丁凡要交稿了,可是他沒有采訪到合適的房子,忽然想起那個畫家朋友,就給她打電話,問她有沒有什麽線索。

她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什麽線索。突然她問:“小賈的房子你看過嗎?”

“沒有啊。”

“他的房子太另類了,你為什麽不采訪一下呢?”

“在哪?”

“在天淵。”

“天淵在哪?”

“在遠郊,開車需要一個多小時。他在一個村子附近買了一塊地,造了一座房子,很特別,我去過。”

黃昏時分,丁凡跟小賈聯係上了。

小賈聽了丁凡的話,淡淡地說:“你來吧。”

丁凡坐出租車趕到那個村子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那房子竟然孤零零的坐落於野外,離村子有三裏遠。它高牆高檻,重門重鎖,還有幾條凶悍的狼狗看護。它的四周是荒草,沒人修剪,顯得很荒涼。

那房子隻住著小賈一個人。

進了門,丁凡第一個感覺就是冷颼颼。它很高,更像一個廟堂。沒有一絲暖色,棚頂、四壁、地麵都是暗暗的青色。而且,高處沒有吊燈,燈都在低處,光射到上方去。

小賈說:“你看吧,隨便。”然後,他就坐在一旁的沙發上,靜靜地看丁凡。丁凡忽然又感覺他的神態有些熟悉了。

有病!他罵自己。

房間裏有很多門,大都敞開著,丁凡一間間地觀看。

他沒看見臥室、廚房、書房,甚至沒看見衛生間,那些房間好像都是攝影工作室,放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器材。

有一扇門緊緊閉著。

丁凡走到這扇門前,回頭,見小賈正死死地盯著他。他有點害怕那眼神,就強作笑臉,說:“這是幹什麽的房間?”

小賈說:“你別碰那扇門。”

丁凡感到身上發冷,說:“對不起,不方便我就不看了。”

小賈突然怪怪地笑起來,說:“其實也沒什麽。”

丁凡看著他。

小賈停了停,繼續說:“那裏麵都是我的攝影作品。”

丁凡說:“我還從沒有欣賞過你的大作呢,應該看一看啊。而且,這次刊登你的房子,肯定要有一點關於你的介紹,最好配發幾幅你的攝影作品。”

小賈慢騰騰走過來,慢騰騰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枚鑰匙,慢騰騰插進那扇門的鑰匙眼。他慢騰騰地說:“你想看就看吧。但是,你別害怕。”

窗外已經是無邊的黑暗,靜得有點壓抑。

小賈打開門的那一刻,丁凡的恐懼感驟然濃烈,心“怦怦怦”地狂跳起來。

門打開了。丁凡注意到那是一扇特殊的門,有半尺多厚,如果關上的話,在裏麵把一個人剝了皮外麵都聽不見。那房間裏亮著一盞暗淡的淺綠色的燈。

丁凡朝裏麵看去,猛地哆嗦了一下:那是個狹長的房間,更像一個長廊,兩麵的牆壁上,棚頂上,地板上,都貼滿了照片。

那些照片上拍的全都是小賈!

小時候,丁凡聽過這樣一個說法——半夜裏,你看陌生人的照片,超過一萬張,一定會瘋掉。而此時,在這漆黑的夜晚,在這古怪的房間,丁凡看見同一個人的數不清的照片,他感覺自己真的要崩潰了!

照片多得數不清,沒有一張重複。隻是,小賈的表情都是一樣的,直勾勾地看著鏡頭。

丁凡扶著門框,深深吸口氣,盡量鎮定地說:“你……拍了這麽多照片啊?”

小賈在一旁看著他,靜靜地說:“我的作品拍的都是我自己。”

“有多少張?”

“一萬張。”

丁凡硬著頭皮朝裏麵走了幾步,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噩夢中,他緊緊閉上眼,退了出來。

他徑直走到沙發前,坐下來。小賈跟著他,也在沙發上坐下來。他坐在了陰影裏,盯著丁凡,那神態跟照片裏的一模一樣。

丁凡的胃在抽搐。他想找一個話題,大腦卻一片空白。坐了一會兒,他生硬地說:“我,我得走了。”

“你走不了。”小賈的口氣更生硬,他的眼睛在黑影裏閃爍著陰陰的光。

“為什麽?”丁凡打了個寒顫。

小賈笑了:“太晚了,這荒山野嶺的,根本沒有車。”

丁凡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住在我這裏吧,明天一早你就可以走了。”

丁凡的大腦在飛轉,可是,終於沒有想出什麽辦法來。

小賈慢騰騰地站起來,從一個吊櫃裏抱出被褥,說:“你就睡大廳。”

“……那你呢?”丁凡問。

小賈說:“你不用管我。”

然後,他打了個哈欠,慢騰騰地朝那貼滿照片的房間走去。丁凡一直在盯著他的後背。他反身關門的時候,說了一句:“我睡這個房間裏。我這個人睡覺特別死,有什麽事你就擂門。”

丁凡討好地笑了笑。

小賈把門關上後,丁凡把被褥鋪好,躺下來,關了燈,卻怎麽都睡不著。

外麵起風了,像一個女人在嚎哭。

丁凡越來越感到這個瘦小的攝影師可疑。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了那個介紹他認識小賈的畫家朋友,在這萬分恐懼的時刻,他想給她打個電話,或許能問出點什麽。

他悄悄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朋友的電話。那個朋友驚詫地說:“你怎麽這個時候打電話來?我都睡啦。”

在黑暗中,丁凡壓低聲音問:“你告訴我,你是怎麽認識這個小賈的?”

“怎麽了?”

“你別多問了,立即告訴我。”她想了想,說:“我和他認識很偶然。”

丁凡屏息聆聽。

“有一天黃昏,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紗巾被風吹跑了,我就追。當時,有個人正坐在草叢裏,看夕陽。那紗巾就落在了他的身旁,他幫我撿起了它……後來,我知道他是搞攝影的,姓賈。”

又是草叢!

丁凡的心好像跌進了萬丈深淵。

這時候,丁凡聽見那個貼滿照片的房間似乎有動靜,他說:“好了,我知道了。就這樣。”

沒等那個畫家朋友說話,他就把電話掛了。他把被子朝頭上拉了拉。

丁凡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扇門上。風越來越大,整個世界動**不安。

不知道什麽時候,丁凡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那條蟲子鑽進了這座房子,一點點爬向他的被窩。他害怕極了,跳起來想逃出這座房子。忽然想到小賈還在房子裏,就朝他大喊:

“小賈!快跑啊!”

那個貼滿照片的房間裏傳出小賈懶洋洋的聲音:“怎麽了?”

“來不及了!你快出來!”

停了半晌,小賈的聲音才傳出來:“好吧。”

那蟲子像影子一樣向丁凡逼近。丁凡一步步地後退,一邊躲閃它,一邊等待小賈出來。

可是,過了好半天,小賈還沒有動靜,丁凡心急如焚:“小賈!你在幹什麽?”

小賈的聲音慢騰騰地傳出來:“我還沒有穿完鞋呢。”

丁凡有點氣急敗壞,大步衝向那個貼滿照片的房間,一腳踹開門,看見小賈臉朝著裏麵,佝僂著身子,果然還在穿鞋。丁凡拍了拍他的背,說:“你還想不想要命啦?”

小賈慢條斯理地轉過身,丁凡嚇得魂飛魄散——他的前麵密密麻麻都是腿!他的臉不見了,他的肚子不見了,他的胳膊和腿都不見了,整個人像一隻毛刷子!那些腿慢慢地舞動著,舞動著……

丁凡驚怵至極,一下就醒了,出了滿身冷汗。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小賈的門。那扇門在暗淡的夜色中像一張臉。

他越來越感到這房子有些不對頭,這個大廳裏似乎不是隻有他一個活物。

他猛然想起來,那天他收到這個攝影師的第一張照片,夜裏就爬來了一條蟲子;幾天後,他又收到了這個攝影師的一張照片,夜裏又爬來了一條蟲子。而今天,他看見了這個攝影師數不清的照片!

他抖了一下,伸手打開燈,目瞪口呆!暗青色的房子裏,爬滿了那種草綠色的蟲子!他的被子上,褥子上,枕頭上,都是蟲子。那密麻麻的腿,都在慢騰騰地舞動著。

突然,他感到有一條毛烘烘的蟲子已經快速地鑽進了他的耳朵眼。他驚恐萬分,伸手用力往出摳,可是已經晚了。他摸到他的頭發上、脖頸上、肩膀上……到處都爬著那種綠色的蟲子!接著,他的腦袋裏一陣劇烈的疼痛!

他一下就跌倒在地,一邊翻滾一邊慘叫。

蟲子一條接一條地鑽進耳朵眼,它們並不朝柔軟的地方鑽,而是像橡皮擦鉛筆字一樣,專門啃噬堅硬的骨頭。它們走過的地方,骨頭就變成了粉末。它們越吃越厲害,在丁凡身體內的行走速度越來越快。

丁凡像油鍋裏的魚一樣彈起來,嚎叫著在房間裏狂奔,他的頭不停地撞在堅硬的牆上……

最後,他躺下來。他身體裏的骨幹都粉碎了,他竟然還有一口氣,在地板上抽搐著,像蟲子一樣軟軟地翻滾,忽而朝前卷曲360度,忽而朝後卷曲360度。

那蟲子越聚越多,密匝匝鋪滿了地板,有的就爬到了同類的身上……

他此時仿佛看清了它們的臉。它們在笑,它們笑得跟人極其相似。

其實,上麵是兩個不相幹的故事,而它們交叉在一起,就編織成了一個陰森的故事。

之後,再說它們兩個不相幹,估計連大學教授都不會相信了。很多的恐怖就是這樣產生的。

那幾天,丁凡單位附近的超市裏,殺蟲劑大減價,一筒才一元五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