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一個從北朝南走的人

李燈那50元錢,確實是前段時間去昌明鎮采訪時在長途汽車上花掉的。

不過,那個售票員是個小夥子,一個很英俊、很陽光的小夥子。

他為什麽要去那個昌明鎮呢?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簡直是鬼使神差。

有一天,他在報社接到一個電話,是個女讀者打來的,她提供了一條新聞線索——昌明鎮有一個姓韓的老頭,他無兒無女,死後又複活了……

李燈就跟領導請示要去采訪,可是,領導對這個線索似乎不感興趣,沒有批準。

李燈偏偏很想采訪這個事件,就請了病假,自費去了。

他從小到大,見過兩次死人,一個是他爸爸,另一個是鄰居關廉的爸爸。

那時候李燈還小,在醬坊市讀小學。

他家鄰居有個小孩,叫關廉,跟李燈同歲,他的父母離婚了,李燈一直就沒見過他媽媽。關廉跟爸爸過,他爸爸平時不怎麽愛說話,總是笑吟吟的。

李燈原來不叫李燈,叫李巍巍。

在教育上,關廉的爸爸總是效仿李燈家。李燈的父母讓李燈學鋼琴,他也讓關廉學鋼琴;李燈的父母給李燈買棕色七分褲,他也給關廉買棕色七分褲;甚至李燈的父母領李燈去看木偶戲《馬蘭花》,他也領關廉去看木偶戲《馬蘭花》……

有一天,李燈的媽媽對爸爸說:“趕快給巍巍改個名吧,不然,說不準哪天關廉的爸爸就會給關廉改名叫關巍巍!”

李燈的爸爸說:“你改什麽能擋住他學我們家呀?”

“叫李燈他就學不了了。”李燈的媽媽說。

果然,這次關廉的爸爸學不了了。

李燈經常去關廉家玩,他印象最深的是,關廉的爸爸頭發很長,總是坐在他家的太師椅上對他笑。

在李燈讀小學四年級的那年夏天,爸爸不幸遭遇車禍,死了。而關廉的爸爸竟然連這件事情也效仿——不到一年,他也撞了車。

他是自殺。

剛剛12歲的關廉被他媽媽領走了。

關廉的爸爸為什麽自殺呢?

當時,李燈不明白,後來長大了,他才隱隱知道,那個總是笑吟吟的男人,好像是貪汙了公款,夠槍斃的罪了,他走投無路,就自己了斷了自己。

在出事前的那個深夜裏,他給前妻打了一個電話,讓她早上來把孩子接走,然後就把寫好的遺書裝進口袋裏,來到郊區的一條馬路上,等待那輛倒黴的車……

清早,有人發現馬路上躺著一具屍體,立即報了警。

李燈也跑去看了,他當時惡心得差點吐出來——他隻看見了一團長長的頭發,沒有腦袋,鮮血淌得到處都是。關廉的爸爸身子完好無缺,似乎比平時還長一些……

從那以後,關廉到另一個學校讀書了。

每到黑天,李燈就好像看見那一團長長的頭發,沒有腦袋,長長的身子……這種陰影直到他上中學後才漸漸消除。

從j市到昌明鎮大約200公裏,李燈當天晚上就到了。

那是一個很偏僻的小鎮。

第二天上午,在一個獨門獨院裏,李燈見到了那個姓韓的老頭。

他紅光滿麵,一點不像死過一回的人。這個69歲的老頭過去是說評書的,表達沒任何問題,他繪聲繪色地對李燈講述起來——

當時,我感覺自己好像走在一座橋上,特別累。前麵看不到頭,後麵也看不到頭,兩邊是無底的深淵,黑糊糊的。我越往前走那路越狹窄,最後我就像走在宇宙中的一條鋼絲上。我踉踉蹌蹌,害怕極了。突然,後麵有人大喊一聲:“你還不回去!”我一頭就栽下去了。接著,我忽悠一下就看到了病房的燈……

——李燈不迷信,他覺得有兩種可能,一是這老頭在嘩眾取寵,二是他病危中產生了幻覺。

後來,他到醫院了解情況,醫生告訴他,這個老頭當時是“假死”,在醫學上是很正常的現象。

李燈很失望,覺得這一趟白來了。

他回到鎮政府招待所,收拾了一下東西,然後在鎮政府門口的一家小飯館吃了一碗炸醬麵,就準備返回了……

這時候,一切還都很正常,沒什麽可怕的事出現。

昌明鎮的車站在鎮子的西頭。李燈背著采訪包離開鎮政府,由東朝西走,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看見有個人挑著擔子,從北朝南走。他的擔子裏裝的是新鮮的蔬菜,好像是到農貿市場去賣。

李燈的腦海裏有一個東西,像蚯蚓一樣,在記憶的土壤裏拱了一下。他沒太在意,繼續走自己的路。

他走了幾步,他又朝那個人看了看。那個人還是在低頭趕路。

李燈記憶的土壤下那個東西又在拱。

這次李燈感到,那個東西決不是蚯蚓,它比恐龍還大,好似一個早已經絕種的怪物,它一直都潛藏在他的記憶裏,現在它一聲不響地就要崛起了。李燈記憶的土壤像火山爆發一樣一點點拱起來,地表微微地顫動,一塊塊崩裂,深層次傳出隱隱的轟隆隆巨響。他想不出這巨大的東西會是什麽樣子,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李燈萬萬沒有想到,那記憶竟然是十多年前最恐怖的一幕:長長的頭發,沒有腦袋,到處都是血……

是他!關廉的爸爸!

李燈站住,瞪大了眼睛。

那個人就要走過十字路口了。

李燈不想錯過,他急中生智,大喊一聲:“關廉!”

那個人猛地停住腳步,像定了格一樣。但是他沒有回過頭,就那樣停在那裏,好像在思考什麽。過了半晌,他好像受了驚嚇,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甚至可以說,他不是走,是跑。

李燈追過去,隻看見路兩旁一叢叢的綠樹,沒有一個人。

李燈的心怦怦怦地跳起來,急忙找到一部公用電話,撥通了醬坊市的關廉。

“關廉!”李燈緊張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我跟你說一件事!”

“什麽事?”電話那一端的關廉口氣很冷靜,

“你別生我氣啊。”

“你說。”

“我在昌明鎮,看見了……”

“誰?”

“你爸爸!”

“是嗎?”關廉的態度仍然很淡漠,好像他爸爸最近正好在昌明鎮出差似的。

李燈想,關廉可能生氣了,就說:“可能……可能是我看錯了,對不起。”

“沒什麽。”關廉的聲音像飄在空中的一片羽毛。關廉長大後,變得沉默寡言,嗜煙如命。他愛好網絡,幾乎整天都泡在網上跟沒有麵孔的網友聊天。

李燈跟他兩小無猜,長大後很少見麵,友情也一天天淡了。

關廉似乎對父親有點怨恨。

他到了母親那裏,一直受繼父的氣,生活很不幸福。有一次,他甚至跑到外麵流浪,最後被收容遣送回醬坊市。他從來不提父親。

“你最近怎麽樣?”李燈沒話找話地問。

“挺好。”

“我也挺好。”

停了停,關廉突然問:“你記得薑春紅嗎?”

他們現在沒什麽共同的話題,除了小時候那一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而李燈都有點想不起來了:“哪個薑春紅?”

“咱們小學四年級的同學。”

“噢,記得,那個女生,後來她家搬走了。”

“對,就是她。”關廉似乎對這個話題更感興趣。

“也不知道她家搬到哪去了。你有她的消息?”

“沒有,我隻是突然想起她來。”

“她的聲音很細,不愛說話,臉上有個痣——在嘴角吧?”

“左邊。”

“對,是左邊。”

“她的成績一直是咱們年級組第一。”

“可是後來她輟學了……”

“挺可惜的,如果她不輟學,也許早從清華、北大畢業了。”

“我覺得如果不是因為我搗鼓的那件事,她不會輟學的。想起來我很內疚。”

“小時候,我們都不懂事。”

停了一會兒,關廉突然問:“你說你在什麽地方?”

“昌明鎮。”

“噢……”接著,關廉就沒什麽話了。

李燈放下電話後,來到汽車站。

他發現,這個小鎮每天隻有一趟車開往j市,下午四點發車,現在那趟車剛剛開走,他隻看到一縷煙塵。

李燈實在不願意在這個地方逗留,又沒有辦法,隻好再回到鎮政府招待所,明天再走。

他躺在簡易的客房裏,心裏很煩躁,連衣服都沒脫。

天黑了,他沒有開燈,一片漆黑。

他的腦子亂極了,不斷閃現那個挑著擔子從北朝南走的人。他時不時瞄一眼外麵,覺得那個人隨時都可能挑著擔子出現在窗外。一個十年前就死去的人,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個千裏之外的偏僻小鎮上?

難道,他用塑料又做了一個腦袋,跑到這裏偽裝成人,隱瞞被車撞死的那段曆史?

或者,當年他根本就沒有死?

不可能啊,他有遺書,而且,他的腦袋都撞碎了,大家有目共睹。

也許,那個挑擔的人是一個長得和關廉的爸爸很像的人?

李燈很希望是這樣。可是,他怎麽都說服不了自己。他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接著,李燈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你為什麽來到這個陌生的小鎮?

他想起了那個電話,想起了那個報告新聞線索的女人。

她是誰?

李燈覺得自己真是太大意了,竟然不知道對方的單位以及電話,就聽信了她的話,像被催眠了一樣來到這裏!

她說這裏有一個死而複活的人,而那個姓韓的老頭完全是瞎扯。這個挑擔子的人才真的是死而複活!

難道這個女人勾引自己到這裏來,隻是想向他揭露一個秘密?

最後,他想起了薑春紅。

讀小學的時候,李燈坐在她的後排。

有一次考試,李燈想抄襲她的答案,遭到她的拒絕。更不幸的是,被老師發現了,他走過來,把李燈狠狠訓斥了一頓,並且通報了他的家長。那時候,李燈的爸爸還沒死,把他打得遍體鱗傷,還跪了半宿。

從此,李燈對薑春紅懷恨在心,一直想報複她。

一次,李燈導演了一出雙簧——上學時,他帶了一個嶄新的日記本,塑料皮,他在上麵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上課間操時,關廉在李燈的授意下,偷偷把那個日記本塞進了薑春紅的書包。

班主任來上課的時候,李燈突然大叫起來:“哎?我的日記本不見啦!”

全班同學你看我,我看你,**起來。

老師走過來,問清了情況,立即嚴肅地說:“是誰幹的?趕快拿出來,主動承認錯誤,不然,我就要搜了!”

沒有人應聲。

老師問了三遍,最後,開始搜書包。

同學們鴉雀無聲,靜靜等待著結果。

搜到薑春紅的書包時,李燈大聲說:“就是那個日記本!”

當時,全班大嘩——這樣一個學習成績一直名列榜首的女生,這樣一個說話臉都紅的女生,這樣一個擔任班級品德課代表的女生,這樣一個所有的老師都經常誇獎的女生——竟然偷人家的日記本!不可能是誤會,她把那日記本藏在了書包最底下的夾層裏。

當時,薑春紅的臉一下就白了,她猛地甩過頭,憤怒地看著李燈,那眼睛都要冒出火來。

李燈不敢和那眼睛對視,低下頭去……

薑春紅突然號啕大哭,轉身跑出教室外,老師叫了幾聲都沒有叫住她。

從那天起,她再也沒有來上學。老師去家訪幾趟,都沒用。

據說薑春紅的父母怎麽勸她,她都不聽,一直蒙著被子哭,隻要父母的話稍微激烈一點,她就要服毒……

李燈的心理壓力很大,幾次想跟老師坦白實情,終於沒有勇氣說出口。

後來,他聽說薑春紅家搬走了,搬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