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秘書

蔣中天這兩年在哈市一事無成。

他開過一個小型服裝廠,專門生產孕婦裝和兒童裝,結果賠了個底朝天。

後來,他又注冊了一個廣告公司,承包了一家報紙的兩版廣告。他每天都馬不停蹄地奔忙,一年下來,雖然沒有賠本,但是除了給員工發工資,基本沒有賺到錢。

他對自己是不是經商的材料開始懷疑了。

小時候,隻有他一個人懂得用蟈蟈換草,占了便宜。而如今,所有人都懂得用蟈蟈換草了。

他的鬥誌一點點軟化了。

最後,他放棄了錢生錢的夢想,開始坐吃山空,醉生夢死。

他經常泡在歌廳、舞場、按摩房之類的地方,天天喝得酩酊大醉,夜夜都睡一隻雞。

他一直沒有固定的女友。

他不想讓任何人接近自己,隻希望自己像影子一樣活著。

另外,在他心中,除了文馨,沒有哪個女人值得娶回家。他覺得,現在的女人越來越不可愛,連腥味都沒有了。

這一天晚上,蔣中天又出門了,來到了一家歌廳。

這家歌廳位於鬧市,人很多。他在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來。

轉球燈把歌廳晃得五光十色,變幻莫測。台上有個濃妝豔抹的女歌手,一邊勁舞一邊演唱一首歌詞不通順的老歌:

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

她的屁股像太陽一樣飽滿。

蔣中天伸手叫來一個服務生,塞給他一張百元鈔票,大聲說:“我點一首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實》。”

現在,他需要安靜的音樂。

服務生恭敬地俯下身來,問道:“先生叫什麽名字?”

“還用報名嗎?”他不滿地說。

“這是我們這裏的慣例。”

“李作文。”他說。

“謝謝。”服務生轉身走了。

一首歌完了,歌廳裏靜下來。

那個服務生走上台,拿起麥克風,說:“下麵這首歌是三號桌李作文先生點的,《盛夏的果實》。”他一邊說一邊揚了揚那張百元鈔票,說:“謝謝李先生。”

他退下之後,又一個屁股比太陽更飽滿的女歌手走上台來,咿咿呀呀開始唱。

蔣中天正在三心二意地聽歌,有兩個男人徑直朝他走過來。

他警覺地朝他們看了一眼。

他們在蔣中天麵前停下來,其中一個問:“你叫李作文?”

蔣中天愣了愣,說:“是啊。”

另一個已經抬起腳,猛地把他踹翻在地。四周的人驚叫著跳開,撞翻了桌子,有玻璃瓶子的破碎聲。

這個人罵道:“操你媽,你敢冒充我們大哥!”

另一個揪住蔣中天的衣領把他拽起來,迎麵一拳,打得他滿眼金星。

女歌手不唱了,傻在了台上,全場隻要伴奏音樂還在傻乎乎地響著。

蔣中天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腳,對方終於停下手來。

蔣中天抬起流血的臉,看到一個光頭站在眼前,朝他微微笑著。這個人穿得很普通,一件白T恤,一條半舊的黑色牛仔褲。

蔣中天感到很麵熟,馬上想起來:他就是那個和洪原打過架的小混子李作文!

“李作文?”他叫了一聲。

李作文嘲弄地說:“你是在叫我還是在叫你?”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七河台市七中的!”

一聽七河台幾個字,李作文愣了愣。

“你記不記得,十年前,我和一個男生送一個女生,遇到了你,我領著那個女生跑掉了,你把那個男生打了一頓……”

李作文很快就想了起來,他一是一二是二地說:“不,是那個大塊頭把我打了。”

接著,他伸出手拍了拍蔣中天的肩膀,說:“老鄉,我的兄弟下手重了。用不用去醫院?”

“不用不用。”蔣中天誠惶誠恐地說。

“那好,把你的電話告訴我,明天我請你喝酒壓壓驚。”

蔣中天就說了他的手機號碼。其中一個打他的人在旁邊存進了手機裏。

這時候,蔣中天注意到,李作文身後站著一個女人,由於歌廳裏燈光幽暗,她的麵容有些模糊。

李作文轉身就晃晃****地走了。

那個女人,還有那兩個打手,也跟著他走了。

歌廳裏的人愣愣地望著這一行人離去,沒有一個人說話。

他們走到門口時,那個女人回頭望了蔣中天一眼。

次日,蔣中天果然接到了李作文的電話。

是那個女人打來的。她告訴蔣中天,吃飯在順天酒樓,時間是晚上八點鍾。

順天酒樓是哈市最有名的飯店。蔣中天準時趕到,李作文已經在包間裏等他了。

那個女人也來了,她坐在李作文旁邊。

李作文帶了兩個兄弟,都是平頭,黑西裝。不是昨晚那兩個了。

李作文竟然滴酒不沾,也不抽煙。隻有那兩個兄弟陪蔣中天一起喝酒。

席間,李作文給了蔣中天一張名片,上麵印的是“萬能公司董事長”。

一個兄弟介紹說:“萬能公司就是什麽業務都能做的意思。”

那個女人不聲不響,在李作文旁邊靜靜地吃。

她長得挺文氣,沒化妝,穿的也十分簡單,一件黑T恤,一條白色牛仔褲,和李作文正好相反,好像情侶裝。

蔣中天感覺她像一個大學生。

不過,她抽煙,而且是那種很烈的洋煙。

蔣中天注意到,她是個左撇子。

在喝酒之前,李作文就介紹說,她是他的秘書。

蔣中天的目光偶爾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急忙避開。他在那雙眼睛裏感覺到了一種東西,就好像從深深的地窖裏湧上來的那種氣息,有點寒冷,有點潮濕,有點黴味……

他忽然想到,這個女人和他燒掉的那張照片上站在洪原旁邊的那個身份不明的女人有點像!

那是一具死屍,她現在還直挺挺地躺在火葬廠裏……

蔣中天一下就不安起來。他沒有心思再喝酒了,一邊慢吞吞地剝蝦,一邊在心裏反複把眼前這張臉和照片上那張臉重疊對照。眼睛不太像,鼻子不太像,嘴巴不太像……

可是,他仍然強烈地感覺到她跟她有某種深層的相似之處,這感覺是無法描述的。

是眼神?

不,眼神也不太像……

他抬起頭,又看了她一眼。

她正在看著他。

他急忙把頭低下了,繼續剝蝦。

他又一次肯定了他心裏那種飄飄忽忽的直覺。

盡管她和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形也不似,神也不似,但是他堅信她和她有一絲一縷的雷同。隻是,他還捕捉不到這“一絲一縷”是什麽東西。

他把手裏的蝦放進嘴裏的一瞬間,大腦裏突然打了個冷戰——這個女人也是一個勾死鬼!

他猛然意識到,他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具備了一種特異功能,迷信叫“開天目”,科學叫“第六感”,他總是能在某些人的臉上端詳出一種不祥的東西。

現在,他對麵前這個帶著黑社會色彩的李作文倒不害怕了。

他怕的是坐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

他斷定:李作文活不久了。

蒙在鼓裏的李作文突然好奇地問蔣中天:“你真的叫李作文?”

蔣中天回過神,說:“是啊。”

李作文饒有興趣地說:“太巧了。在哈市,總有人打我的旗號騙吃騙喝,所以昨晚我的兄弟才打了你。”

接著,他又問:“那個大塊頭現在在幹什麽?”

“哪個大塊頭?”

“就是打過我的那個。”

“噢,你是說洪原?他……死了。”

說到這裏,蔣中天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個女人。

她的眼睛波動了一下,就像一條蛇從深深的水底遊過,別人很難察覺到,但是被蔣中天捕捉到了。

接著,一縷長發滑下來,擋住了她的眼睛。或者說,她把眼睛藏在了頭發裏。

李作文對他們之間的微妙對視毫無察覺,他笑道:“怎麽說死就死了?當年我的醫藥費他還沒付給我呢。看來,我隻有到陰間找他要了。”

這句話太喪氣了。

蔣中天的心跌進了深淵。

大家走出順天酒樓之後,李作文拍了拍蔣中天的肩,說:“老鄉,在哈市要是有啥難處,你就來找我。”

然後,他再沒有多餘的話,轉身就走了。他走向了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車。

那兩個兄弟走在他的左側,那個女人走在他的右側——蔣中天敏感地想起,照片上那個女人就是站在洪原的右側。

李作文的最後一句話,讓他有些感動。

在哈市,蔣中天是一個外鄉人。他在這裏漂泊兩年多,沒有一個人關注、關心、關照過他。

他忽然想叫住李作文,提醒他一點什麽。

“李作文!”他喊道。

那個女人驀地回過頭來。

她好像知道蔣中天要說什麽,雙眼閃著寒冷的光,死死盯住了他的臉。

李作文竟然沒聽見,是那個女人回身的動作讓他意識到有人在叫他,也跟著轉過頭來。

蔣中天訕訕地說:“再見啊。”

李作文沒理他,繼續走了。

蔣中天一直傻傻地望著那個女人的背影。

她鑽進車裏之前,又回頭看了蔣中天一眼。

第三天晚上,那個女人又給蔣中天打來了電話。

她說,李作文約他談個事,要他到順天酒樓南麵五十米的Fifi酒吧見麵。

蔣中天本來不想和李作文這種人過多打交道,但他還是答應了。

他還想見見她。他希望通過多一點的接觸,得到另一種答案,證明自己的感覺是錯的。

三天來,他一直在恐懼的沼澤裏掙紮,越陷越深。

他害怕回想她的眼神。

他害怕自己準確的預感。

他什麽都害怕。

趕到Fifi酒吧之後,蔣中天發現隻有她一個人在。

她依然穿著黑色T恤,白色牛仔褲,靜靜坐在一個角落裏,蔣中天一進來她就看到了,她遠遠地望著他,等著他走過去。

蔣中天一下緊張起來。

李作文呢?

她要幹什麽?

也許,她隻是要警告自己,因為他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也許,她要纏上自己了……

他在她對麵坐下來,朝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她笑起來比不笑好看。

酒吧裏很安靜,除了他和她,沒有其他顧客。

“李作文呢?”

“他一會兒就到。”

說著,她斟了兩杯酒,端起一杯舉了舉,喝了一口。

蔣中天端起另一杯,也喝了一口。

“你怎麽總看我?”她看著酒杯,一邊把玩一邊笑著說。

“你長得很漂亮。”蔣中天感到自己的奉承很肉麻。她一點都不漂亮。

“是嗎?”她抬頭看了看蔣中天。

蔣中天從她的表情中感覺到一絲庸俗的氣味,心裏略微踏實了一些。她也許就是一個秘書。

“其實,我並不喜歡萬能公司,一直想離開。”她突然說。

“為什麽?”

“你好像是個文人?”她莫名其妙地扭轉了話題。

“我過去一直編雜誌。”

“文人都喜歡豪飲,來,我們幹杯。”

蔣中天端起杯和她碰了碰,一飲而盡。

一杯洋酒下了肚,蔣中天就有點暈乎了。他喝不了多少酒。

“過去,我也常常信筆塗鴉,寫寫詩什麽的,這些年中斷了。”

蔣中天的心裏不可抑製地冒出了那種男編輯對文學女青年的熱情:“你是什麽大學畢業的?”

“醫學院。”

“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南方人。”

“那你怎麽跑到北方來了?”

“為了找一個人。”

“男人?”

“男人。”

“你夠癡情的。”

她的眼裏突然又閃出了一股凜冽的寒光,低低地說:“是的,我非常非常癡情。我要愛上誰,他這輩子都別想擺脫我。”

蔣中天又警惕起來,他試探地問:“找到了嗎?”

她歎口氣,說:“我估計永遠都找不到他了。”

接著,她又斟了兩杯酒,獨自幹了,說:“喝呀。”

蔣中天看了看她,也幹了。

他已經有些醉了,說:“那個,李作文,他怎麽還不來?”

她一邊斟酒一邊說:“給你出個腦筋急轉彎——有個人,他說來,可是沒有來,永遠都沒有來,你說是怎麽回事?”

蔣中天陡然想到了一個答案——這個人半路出車禍死了。

李作文死了?

肢體殘缺不全,腦袋四分五裂……

“不,我不知道。”他囁嚅地說。

她又笑了。她的臉在蔣中天眼前晃動起來,像一個幻影。

蔣中天說:“我喝喝喝多了。”

她說:“沒問題,一會兒我送你。來,再喝一杯。”

這時候,洋酒在蔣中天的嘴裏已經沒了味,變成了白水。兩個人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來,兩瓶洋酒轉眼就光了。

她的臉越喝越白。

蔣中天的臉越喝越紅。

他感到整個酒吧都旋轉起來,她也旋轉起來。她轉著轉著來到了他身旁,扶起了他。他飄飄悠悠走出了酒吧,風一吹,胸膛裏就翻江倒海了。

門口停著一輛出租車,白色的,司機好像是一個女的。

他暈暈乎乎地鑽了進去,那個女人坐在了他的身旁。他頭重腳輕地栽到了她的懷裏,感覺身體好像在朝上漂浮,又好像在朝下沉陷。

“你住在哪兒?”蔣中天幾乎分不清是她問的,還是司機問的。

“懷柔公寓……”他含糊不清地說:

車開動了。

這女人身上有一股香氣,不是香水味,不是胭脂味,而是女人的體香,幽幽的,肉肉的,令他骨穌眼餳。

兩年來,他經常泡在雞窩裏,聞慣了那種虛假的刺鼻的香氣,此時,他如同沙灘上幹渴了無數日子的魚,一下被水吞沒了。

於是,他混混沌沌地昏睡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覺到車越來越顛簸了。

他醒過來,一下想到,從那個酒吧到他的住所之間,都是平坦的大街,怎麽會這樣坎坷呢?

他掙紮著抬起頭,發現車正在荒郊野外行駛!前麵的一條坑坑窪窪的土道,車燈射出去,土道慘白。兩旁是歪歪扭扭的柳樹,密匝匝的柳葉就好像是一頭頭亂發。遠處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猛然想到了洪原之死:一天晚上,他鬼使神差地跟一個不明身份的女人走了,結果車毀人亡……

他的酒陡然醒了一半,一下坐起來,盯住了她。

車燈的反光照在她的臉上,顯得更白了。

“這是朝哪兒開?”

“到我家裏去。”她輕柔地說。

“你家在哪兒?”

“南崗子。”

“南崗子是什麽地方?”

“是一個村子,我在那裏租的房。”

那個女司機一直沒有回頭,她專心致誌地朝黑暗的遠方行駛著,蔣中天隻看見她一頭黑發。

“為什麽要到你那裏去?”

“剛才,車開到了懷柔公寓,怎麽都叫不醒你。我不知道你住多少號,隻好把你帶回來了。”

說話間,車果然開進了一個村子,七拐八拐地停在了一個鐵門前。

她付了車費之後,扶著蔣中天下了車。

蔣中天四下看了看,村子裏一片漆黑,沒有一家點燈,所有的房子都黑糊糊的,有一種陰森之氣。而且他沒聽到一聲狗叫,這不符合農村的常態。

她拿出鑰匙打開了鐵門,然後伸手來扶他。

蔣中天感到她不是來扶他,而是來拽他。

他小聲說:“我想回去……”

“回哪兒?”

“懷柔公寓。”

“等你回去,天都亮了。”

她把他拽進來,把鐵門關上了。

實際上,這時候蔣中天還沒有完全醒酒。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這個房子好像是坐南朝北的。

房子裏很簡陋,隻有兩樣東西:

地上一張床,鋪著黑白格的單子;牆上一幅畫,著名的黑白木刻《一個人的受難》。麥綏萊勒的作品一直為無產者擂戰鼓,為資本主義敲喪鍾。

進門之後,她就剝掉了蔣中天的衣服。

接著,她也脫下了自己的衣服。

蔣中天突然醉醺醺地問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她抱著他摔到了**,低聲說:“完事再告訴你。”

這女人看起來很寧靜,實質上非常狂熱。她好像貪嘴的孩子吃冰棒一樣把蔣中天吸吮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隻剩下了一根瘦仃仃的木棍兒。

蔣中天在仙境和地獄之間上下升降,他感到自己活不過今夜。不過,他慶幸自己得到了這樣的死法,比洪原幸運多了。

當第一縷曙光爬進窗子時,她疲憊地從蔣中天的身上翻落下來,平靜了一會兒,她說:“我叫梁三麗。”

就這樣,蔣中天和梁三麗混到了一起。

蔣中天後來才知道,李作文請他吃飯的第二天,梁三麗就悄悄離開了萬能公司。

南崗子村這個房子是她離開萬能公司之後租的,她暫時還沒有出去找工作。

“為什麽辭職?”蔣中天問她。

“不為什麽。”她淡淡地說。

這時候,他們一起坐在蔣中天住所的陽台上曬太陽。十九樓。

朝遠望去,高高矮矮的樓房好像大大小小的石頭,密密麻麻,無窮無盡。渺小的人類如同石縫兒間的小草,頑強地生長著。在狹窄、凶險、重壓的環境中,每個人都學會了存活的雜技。

蔣中天又問:“是不是李作文對你有什麽……過分的舉動?”

梁三麗清清楚楚地說:“我早就和他睡在一起了。”

蔣中天的心一下有點不舒服。

梁三麗把臉轉向了他,說:“他可是黑社會老大,你動了他的女人,怕不怕?”

蔣中天把話頭引開了:“他什麽時候來哈市的?”

“好像七八年了吧。最早,他在哈市搞水果批發,欺行霸市,在市場沒有一個人敢惹他。後來,他幹脆不做生意了,拉了一群兄弟,專門收保護費。那期間,有幾個人先後被他割斷了腳筋。再後來,他搖身一變,成了拆遷辦公室主任,那些釘子戶一聽他的大名,都乖乖地把自己拔了。去年,他成立了萬能公司,想做誰的生意就做誰的生意。”

“他霸占了你?”

“不,我是自願的。”

“你喜歡他?”

“不知道。”

太陽偏西了,他們進了屋。

梁三麗走到寫字台前,翻了翻那本《聖經》。這本書很厚重,褐色封麵上燙著金字,四個角包著黃銅皮,像一隻精致的匣子。

她說:“你信它嗎?”

他說:“不信。”

她說:“那你為什麽還看它?”

他說:“我隻是想學學欺騙的藝術。《聖經》說,神愛世人,耶和華頒布的十誡之一就是不可殺人,可是他自己卻大開殺戒。遭到他擊殺的人,有數字可查的,就有九十萬五千一百五十四個。沒有數字可查的,那就更是不計其數了。”

梁三麗翻到了扉頁,說了一句:“洪原?”

蔣中天驀地把目光射過去。

“這不是你的書?”她問。

蔣中天走過去看了看,扉頁上果然有“洪原”二字。

當時,他和洪原每人買了一本《聖經》,原來他逃離公司那天拿錯了。他這才明白這本書裏為什麽夾著洪原的照片!

“拿錯了。”他說。

“那次吃飯,你好像說過這個人。”

“是的,他死了。我那本《聖經》永遠也調換不回來了。”

“他是你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梁三麗歎了口氣,說:“這本書應該算是遺物。你那本書也成了遺物。”

接著,蔣中天對梁三麗講起了他和洪原的友誼,臉上充滿了懷戀和感傷。

他當然沒有提那筆巨款的事。

梁三麗聽得十分認真。

當蔣中天講到一個女人駕駛洪原的車,直接開進了山溝,兩個人雙雙斃命,那個女人的臉摔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是誰的時候,梁三麗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蔣中天吃了一驚:“這麽恐怖的事,你還笑得出來?”

她止住笑,淡淡地說:“我在想,假如醫生能夠把那個女人的臉一點點修複,重現她的本來麵目,那是更恐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