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捌:目擊

保姆是一個讀過高中的女孩。

她睡覺很淺,隻要有一點動靜就會醒過來。

她剛剛走進這個雇主家,就覺得有幾分不對頭——第一天她就敏感地發現,這一對男女並不是一家人。

那天晚上,洪原喝醉了。臨睡前,保姆聽到梁三麗在臥室裏尖叫了一聲,她嚇壞了。

後來,臥室裏就沒有動靜了。

可是,她一直睡不著,開始琢磨這一男一女到底是什麽關係。還有,女人剛才為什麽尖叫。

夜越來越深,越來越靜。

她剛剛有點迷糊的時候,又聽到那個臥室裏傳來說話聲。

她豎起貓一樣靈敏的耳朵仔細聽了半天,隻聽到那女人的聲音,卻一直聽不到那男人的聲音。

她突然意識到:那個臥室裏並不是兩個人在對話,而是那個女人一個人在說話!

這深更半夜的,她一個人在說什麽?

說夢話?

不是。

她的語速很慢很慢,好像在叫魂兒,好像在叨念什麽巫術咒語,好像在練什麽邪功……

中間,她又聽見那個男人發出兩聲驚恐的叫喊,好像在一個遙遠、幽邃的地方呼救。

保姆害怕極了,緊緊抓住被子,一動不敢動。

後來,女人那怪兮兮的低語終於一點點消失了……

女主人過生日的那天,又出了一件怪事:蛋糕裏冒出了一張照片。而那個男人的神態顯得極其不正常。

三天後,深更半夜,保姆聽見有個人從那個臥室裏躡手躡腳地走出來。

她趴在門縫往外看,隻見那個女主人輕輕抱著小梯子,朝臥室走去。

她壯著膽把門拉開,小聲問:“阿姨,你要幹什麽?”

女主人猛地回過頭,壓低聲音,嚴厲地說:“你睡你的覺。”

她把門關上,又從窗縫往外看。

大約半個小時後,那個女主人又把那個小梯子輕輕搬出來。她的腳下沒有一點聲音,保姆甚至懷疑自己看到的是一個幻影兒……

她輕輕躺下來。

就在她要睡著的時候,又聽見他們的臥室裏傳出了那個女人的低語聲,極其恐怖。

她下了床,把門拉開一條縫兒,側著腦袋使勁聽,隱約聽見女主人好像一個人在慢慢地講故事,聲音忽高忽低,忽遠忽近……

她在給誰講故事?

保姆橫下一條心,輕輕輕輕走出去,來到了女主人的臥室前,趴在門板上聽。

現在,女主人的聲音清晰多了。

她果然在講故事!

不過,她用的是第二人稱“你”,聽起來怪怪的。她似乎在用語言支配著一具具行屍走肉,或者引導著一縷縷陰魂,上演一場怪異的巫劇——

“窗外又傳來了咕咕唧唧的水聲,你聽見了嗎?……是那些鯊魚,它們搖頭擺尾地遊來了,遊來了,遊來了……現在,它們聚集到了你的窗外……窗外特別黑,特別黑,特別黑……”

保姆的耳朵不知不覺挨在了門板上,那門竟然虛掩著,它裂開了一條縫兒。

保姆朝裏看去,頭發一下就豎起來了!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她看見那個女人穿著雪白的睡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個男人的頭頂,她的頭發垂下來,蒙在臉上,像個鬼。

她的雙手插在那個男人茂密的頭發裏,好像一條條毒蟲咬定了荒草中的一堆腐肉,它們以奇特的排列方式死死叮在那上麵,無聲地吸著血。

它們紋絲不動,牢不可分……

保姆嚇得一步步退回到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門,鎖死了,然後躡手躡腳地回到**,躺下來。

她隱約聽到,那個女主人又嘟嘟囔囔說了好長時間,終於停止了。那個臥室變得像棺材一樣死寂……

第二天深夜,她又聽見那個臥室裏傳出女主人的竊竊低語聲。

她忍不住,又一次輕輕走出去,趴在那個臥室的門板上偷聽。

“那些鯊魚紛紛往外吐著東西……那是一塊塊血淋淋的人肉……那是血淋淋的眼珠,鼻子,耳朵,嘴巴,牙齒,舌頭,氣管……那是血淋淋的頭發,骨頭,指甲……它們一點點聚攏,聚攏,聚攏,速度很慢,很慢,很慢,終於合成了一個人……她是馮君,那個死去的馮君……她赤身**,鮮血淋漓,直挺挺地從窗子飄進來,飄進來,飄進來……”

保姆的心越跳越快。

“她站在了你的床前……你看了看她的左胳膊,那上麵沒有手,烏黑的血滴答滴答往下淌……”

保姆不敢再聽下去,退回房間,在**抖成了一團。

她想來想去,隻有一種解釋——這個女主人有夢遊症!

清早,保姆起床做早餐的時候,那個男人像盲人一樣閉著雙眼把她叫過去,讓她看看房間裏有沒有陌生人的照片。

她感到這一切都十分古怪。

後來,她走進他們的臥室,竟然看到床頭有一攤血!

白天,女主人出去了,那個男人在沙發上枯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好像要死了。

這天夜裏,保姆還是睡不著,她靜靜地聆聽那個臥室的動靜。

可是,一直等到後半夜,那個臥室始終死寂無聲。

她悄悄走出去,來到那個臥室的門前,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

突然,有個好奇的聲音貼在她的另一個耳朵上,悄悄地問:“圓圓,你在看什麽呢?”

她頭皮一炸,猛地轉過頭來,差點撞到一張陰森的臉上。

是女主人。

“我……我……”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女主人直起身,小聲說:“睡吧,沒什麽好看的,真的。”

保姆趕緊低下頭,無聲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她躺在**,又難堪又恐懼。摸了摸腦門,一層冷汗。

次日,她醒來之後,那個男人已經走了。

房子裏隻剩下了她和女主人。

吃早餐時,她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女主人的眼睛。

吃完之後,她開始收拾房間。女主人一直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她。

她還是不敢看她的眼睛,就不停地幹活,擦地板,擦家具,擦玻璃……

有幾次,她鼓足勇氣停下來,想對女主人說,她不要這份工作了,她要馬上回到勞務市場去,這幾天的工資也不要了……可是,她一看到女主人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就嚇得把話咽了回去。

她怕她。

“阿姨,我想出去買點菜……”她想逃了。

女主人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不用,還有很多菜呢,夠吃幾天的了。”

她的心一下就涼了。

吃完晚飯,天就黑下來。

那個男人還沒有回來。也許,今夜他不會回來了……

保姆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忐忑不安地想著,假如今夜那個男人真的不回來,她怎麽和這個可怕的女人一起度過這漫漫長夜……

女主人慢慢走了過來。

她站在了保姆的背後,卻不說話。

保姆正在擦油煙機,她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睡吧。”女主人說。

保姆低聲說:“我把它擦完……”

“太晚了,不用擦了,睡吧。”女主人又說,她的語調已經不容拒絕。

保姆隻好放下抹布,轉過身,低著頭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了燈,脫了衣服躺下來。

女主人也慢慢走回了她的房間,輕輕把門關上了。

房間裏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很靜。

那個男人真的沒回來。

保姆不敢睡覺,她拚命地瞪著眼睛,捕捉著房間裏每一個細微的聲音。

那個臥室一直沒有動靜,就像一隻張大的耳朵。

保姆一直熬到半夜,實在太困了,就一點點迷糊了。

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一下又瞪大了雙眼。其實,在這麽黑的夜裏,睜眼和閉眼是一樣的。

她聽得出,女主人從她的臥室裏走出來了,她肯定沒有穿鞋,那是光著腳踩在地板上的聲音。

她走得很慢很慢。

終於,她走到了保姆的門前,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圓圓……”

保姆緊緊閉著嘴,不敢說話。

女主人輕輕拉開門,閃身溜進來。她穿的還是那件軟軟的白睡衣。

保姆趕緊閉上了眼睛。

女主人把臉湊近她的臉,一動不動。保姆壓抑著狂跳的心,盡量使呼吸均勻,裝成睡熟的樣子。

女主人盯了她很久很久。

保姆竟然感覺不到她的鼻息。

終於,女主人輕輕爬上了她的床,坐在了她的頭頂。停了一會兒,她把雙手輕輕插進了她的頭發裏。

她的動作溫柔極了,但是保姆卻恐懼到了極點,簡直要失聲叫出來了。

女主人的手指在她的腦袋上慢慢移動著,摸索著,尋找著,好像一條條軟蟲子,保姆感到頭皮麻酥酥的。

終於,那一條條蟲子在她腦袋的四麵八方找到了各自的落腳點,然後,一點點用了力。保姆竟然感到很舒服。

女主人終於開口了,語調慢慢的,慢慢的,聽起來令人渾身發冷:

“夜深了……你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條孤獨的土道上,四周光禿禿的,連一棵樹都看不見……土道一直朝下傾斜,越來越深,越來越黑……你是多麽害怕啊!心裏想,這是通向地獄的路,千萬不要再朝前走了……那條土道突然更加傾斜了,你止不住腳步,身不由己地朝下奔跑……前麵出現了一個毛烘烘的東西,那是一條詭怪的黃貔子,它像人一樣直立在土道中央,齜著白慘慘的牙,說話了——”

接著,女主人的語調就變了,細聲細氣,怪腔怪調,似乎在模仿黃貔子的聲音:“你半夜裏看到的,並不是你的女主人,而是我……”

保姆想打個噴嚏,她拚命忍著。

女主人又恢複了慢慢的語調,說:“你快嚇死了,一動不敢動……那條黃貔子突然竄起來,像影子一樣射到了你的脊梁骨上,你的脖頸感到毛烘烘的,還聞到一股濃烈的腥臊氣……它在你的背上一邊磨牙一邊說——”

女主人又開始模仿黃貔子的腔調了:“你不許把你看到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否則,我就會這樣附在你的身上,讓你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又打又鬧,一到黑天就犯病!”

說到這裏,她又開始了慢慢的講述:“接著,那條黃貔子就從你背後跳下來,圍著你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又打又鬧,那樣子很滑稽,很恐怖……”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聽不見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的手指慢慢慢慢地從保姆的頭發裏抽出來,收了回去。

她輕輕輕輕地下了地,走到門口,突然又轉過身來,注視了她一陣子,終於無聲地走了出去……

保姆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全身像散了架。

天剛麻麻亮,她就起來了。

穿衣服的時候,她看到枕頭上散落著幾根黃色的毛,仔細看了看,不知是什麽動物身上的。她直起身,走出了臥室。

女主人正巧也從她的臥室走了出來。

她靜靜地看著保姆的臉,說:“昨夜你睡著了嗎?”

保姆低下頭,顫顫地說:“睡著了……”

女主人盯著她的眼睛,笑了笑,說:“不像。”

保姆忽然說:“阿姨,我晾在陽台上的**掉到樓下去了,我去撿回來。”

“不要和陌生人講話,快點回來。”

保姆沒說什麽,轉身走了出去。

下了樓之後,她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