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又一個人完蛋了……

自從那次被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追趕之後,張來每次回家,隻要是黑天,他堅決不走那條恐怖的胡同了,寧可繞路。

漸漸地,他把那天夜裏發生的事跟屠中山掛上了勾。

那個坐在最後一排的男人,那個偽裝成半身不遂的長頭發男人,一定是屠中山的手下。

幸虧張來警惕性高,躲過了一劫,不然,說不定早丟了一條胳膊,或者被毀容,變成老趙頭。他要是變成老趙頭,想看門都沒門了。

屠中山不會這樣甘休。張來感到日子不好過了,整天如履薄冰。

每天下班回家,進了房間都不敢把門關上,而是把門敞開,留一條退路,然後到各個房間看一看,確定沒有人潛入,才去關門。

出門走在路上,隻要過來一輛車,他總是躲得遠遠,怕撞過來。

他發現,四周可疑的人越來越多。

比如,昨天他在書店門口,跟一個人問時間。那個人背朝著他,看街景。

“師傅,請問現在幾點了?”

那個人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好像是一台缺少潤滑油的機器,讓人想到他的臉上一定有什麽意想不到的恐怖。他一邊轉身一邊慢吞吞地說:“…請…你…幫…我…把…手…腕…抬…起…來…”

“不用了,謝謝……”張來一邊說一邊疾步離開。

還有前天,他正在大街上走著,突然一個女孩子跑到他麵前,大聲說:“許仙!”

他從來沒見過這個女孩子,還以為遇到了追星族。那個女孩看了看他,愣住了,終於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難道,真有人叫許仙?他不信。

他決定再找雋小談一談。

他要對她說一說,那夜在胡同裏差點被人暗算的事。

她應該能推斷出原因。她知道,張來是無辜的,她應該向屠中山解釋清楚。

上了班,還沒等張來找雋小,就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同事接的,她朝他喊:“張來,找你。”

他走過去,接過話筒。

“你姓張?”對方的口氣裏有一種傲慢。

“這裏有幾個姓張的,你找誰?”

“我就找你。”

“你是哪位?”

“我是屠中山。”

一股寒意掠過張來的心頭。

“你有事嗎?”

“我想跟你談談。”

“在哪裏?”

“西郊有個化工廠,你知道吧?”

“那個化工廠不是廢棄了嗎?”

“我等你。今晚八點。”

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了。

張來一下就手足無措了,馬上想到給雋小打電話求助。可是,他又猶豫了——那不是太丟人了嗎?

他還曾經夢想向雋小求愛,如果,麵對這樣一個不知凶吉的邀請都不敢去,那麽還敢跟雋小談戀愛嗎?

他又想到了報警。

對警察怎麽說?——屠中山要跟我談談,我怕凶多吉少,請派三十個特警護駕?

想來想去,他隻有單刀赴會。

下班之後,張來騎自行車猶猶豫豫走向西郊。

一路上,他一直在推測,今天會發生什麽樣的情況。丟一隻胳膊?毀容?喪命?

有一點是肯定的,屠中山絕不僅僅是跟他談談而已。如果那樣,他會把他約到哪個酒吧,哪個茶館。

西郊荒涼,沒有人跡,那裏是殺人的好地方。

但是,他總不可能親自跟張來決鬥。像他這種人,有很多女人,對於他,女人隻是玩物而已,他沒有那種少年式的純情和衝動。

難道那裏有埋伏嗎?

那樣的話,他也不該親自給張來打電話。如果張來被殺了,警察根據這個電話,很容易就會找到他。

太陽已經落山了,天色一點點暗淡下來。

西天有一抹雲彩,紅紅的,像一個巨大的流血的傷口。

張來的心中有了些悲壯,好像他是雋小的男人,現在是去接受另一個男人的挑戰。那個男人財大氣粗。

他來到了那個廢棄的化工廠。

廠房已經倒塌,到處是磚頭,荒草,不見屠中山的影子。

張來感到恐懼了。他擔心幾個戴墨鏡的人從身後出現,一步步走近他。回頭看了看,不見一個人影兒。

這時候,一個人在前麵的殘垣斷壁後跳出來。

是屠中山。

他平和地看著張來,說:“你來了?”

張來站在離他很遠的地方,盡量表現得很友好:“屠總,你找我?”

“是。”

“有什麽事嗎?”

他沒有說話,一隻手插在褲兜裏,一步步走近張來。

張來懷疑那裏麵裝著一把槍。他不知道應該站在原地不動,還是應該後退。他在恐懼和猶豫中堅守著。

屠中山終於停在了離他三步遠的地方,說:“你知道什麽事。”

“是的。屠總,我想跟你解釋一下……”

“你解釋什麽?”

“就是關於我們單位那個同事……”張來有意強調“同事”。

“哪個同事?”

他在繞彎子,張來感到他缺乏善意。

“我們評劇團的那個雋小。我跟她其實僅僅是……”

“我找你來,隻是想跟你做一個遊戲。”屠中山突然說。

張來看著他,不知道他到底想用什麽方法整死自己。

“如果你贏了,那麽你馬上就可以離開。如果你輸了,那你就永遠都走不了了。”

張來感到凶多吉少了:“……你說吧。”

屠中山死死盯著張來的眼睛:“你說話,我跟你學,就像相聲裏那樣,很簡單。如果我有一句說錯了,那你就可以走了,我永遠不會再找你。”

“總共說幾句?”張來問他。

“總共說幾句?”

“現在還沒有開始,我是在問你遊戲規則——總共說幾句?”

“現在還沒有開始,我是在問你遊戲規則——總共說幾句?”

“這樣吧,我們總共說十句。”

“這樣吧,我們總共說十句。”

“我退出這個遊戲,我不想玩。”

“我退出這個遊戲,我不想玩。”

“屠總,現在還沒有開始,我是在和你商量,咱們換一個遊戲!”

“屠總,現在還沒有開始,我是在和你商量,咱們換一個遊戲!”他直直地盯著張來。

張來沮喪地說:“好了,我同意了。現在開始——”

屠中山也沮喪地說:“好了,我同意了。現在開始。”

“我說現在開始——之後才開始!”張來憤怒了。

“我說現在開始——之後才開始!”屠中山也憤怒了。

“嗯……”張來想了想,突然問:“那個假裝半身不遂的人是你雇的嗎?”

他愣了愣,馬上說:“那個假裝半身不遂的人是你雇的嗎?”

張來立即說:“我前麵還有個‘嗯’!——你錯了,我可以走了!”

屠中山想了想,立即說:“我前麵還有個‘嗯’!——你錯了,我可以走了!”

“你不要再跟了,你已經錯了!”

“你不要再跟了,你已經錯了!”

“這樣的話咱們的遊戲就沒法進行了。”

“這樣的話咱們的遊戲就沒法進行了。”

“我現在說的不是遊戲中的話,我是在跟你講結果!”張來一字一頓地說:“現在我說的這些話不算。我不會因為你沒有跟我說這些話,跟你胡攪蠻纏。我保證說話算數。”

“我現在說的不是遊戲中的話,我在跟你講結果。”屠中山也一字一頓地說:“現在我說的這些話不算。我不會因為你沒有跟我說這些話,跟你胡攪蠻纏。我保證說話算數。”

張來說:“好吧,就算你對了。你再學——”我拿出了看家本領,一口氣不間斷地念叨出了《智取威虎山》裏的一段唱詞:“八年前風雪夜大禍從天降座山雕殺我祖母掠走我爹娘夾皮溝大山叔將我收養爹逃回我娘卻跳澗身亡避深山爹怕我陷入魔掌從此我充啞巴女扮男裝白日裏父女打獵在峻嶺上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盼星星盼月亮隻盼著深山出太陽——你學,一句都不能錯。”

“好吧,就算你對了。你再學——八年前風雪夜大禍從天降座山雕殺我祖母掠走我爹娘夾皮溝大山叔將我收養爹逃回我娘卻跳澗身亡避深山爹怕我陷入魔掌從此我充啞巴女扮男裝白日裏父女打獵在峻嶺上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盼星星盼月亮隻盼著深山出太陽——你學,一句都不能錯。”

他驚人地重複了出來,而且速度跟張來一樣快。

“你落了一句!”張來耍賴了。

“你落了一句!”

“爹怕我陷入魔掌前麵還有一句——避深山,你沒有說!”

屠中山眯著眼睛努力想了想,立即說:“爹怕我陷入魔掌前麵還有一句——避深山,你沒有說!”

張來要發瘋了:“你這樣學舌,什麽時候才算結束?”

“你這樣學舌,什麽時候才算結束?”

“……算了,我輸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張來徹底敗下陣來,冷冷地盯著他。

“算了,我輸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他也冷冷地盯著張來。

張來想了想,突然說:“你也算是紅銅縣有頭有臉的人物,你怎麽能這樣無賴呢?”

他也想了想,突然說:“你也算是紅銅縣有頭有臉的人物,你怎麽能這樣無賴呢?”

張來後退了幾步,說:“你要再不動手,我現在就走了?”

他一步步跟上來:“你要再不動手,我現在就走了?”

“你不用跟我學動作。你剛才說,你隻是跟我學說話。”

“你不用跟我學動作。你剛才說,你隻是跟我學說話。”

“你別嚇我……我跟雋小之間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你別嚇我……我跟雋小之間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你放了我……”張來開始乞求他了。

“你放了我……”他的臉上也顯露出乞求的神色。

“別學我了!我受不了了!”張來狂躁地喊。

“別學我了!我受不了了!”他也狂躁地喊。

張來用手顫顫地指著他的鼻尖,叫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也伸出手,顫顫地指著張來的鼻尖叫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這時候,張來突然發現他的指甲特別長!

張來打了個冷戰,靜靜地看他的眼睛。

他也靜靜地看張來的眼睛。

張來猛然意識到——這個人瘋了!

“你瘋了……”張來呆呆地說。

“你瘋了……”他也呆呆地說。

張來的腦袋迅速轉了轉,終於攤開雙手說:“好了,遊戲結束了。”

他也攤開雙手說:“好了,遊戲結束了。”

張來繼續說:“你可以走了。”

“你可以走了。”

張來推上自行車,一邊朝公路上走一邊說:“屠總,再見!”

“屠總,再見!”他快步跟上來。

“你剛才已經說了——遊戲結束了,我可以走了!”張來停下來,對他喝道。

“你剛才已經說了——遊戲結束了,我可以走了!”他停下來,對張來喝道。

張來不再說話,推著自行車,助跑十幾步,一下跳上去,使勁蹬。

回頭看,他追了幾步,竟然停在了公路上,雙手伸向身體前,握拳,與肩同寬,好像抓著自行車的兩個車把。雙腿半屈,做出輪流蹬車的動作……

天已經有點黑了,空曠的郊外公路上,隻有他一個人,做著那古怪的動作……

張來一路飛奔,滿頭大汗地回到了家門口。

他在那家粥店的門前停下來,把自行車摔在地上,衝到公共電話前,撥雋小的號。他要告訴她——屠中山瘋了。

這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下來。

通了。

“雋小,我是張來!我告訴你,那個屠總瘋了!……”

突然有人在他身後慢聲慢語地說:“雋小,我是張來,我告訴你,那個屠總瘋了……”

張來驚怵地轉過身,就看見了屠中山那張蒼白的臉,他站在張來身後,一隻手舉在耳朵上,正學著他的樣子打電話!

雋小迷惑地問:“瘋了?誰在你旁邊說話?”

張來呆呆地說:“就是他……”

屠中山木木地盯著他:“就是他……”

張來和這個窮追不舍的瘋子對視。

雋小在電話裏追問:“你怎麽了?你怎麽不說話了?”

他不敢再說任何話,他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噩夢中。

旁邊來了一個女孩,她也要打電話。她見張來不說話,就問:“你打完了嗎?”

他慢慢把電話放下,看著屠中山那雙深井一樣的眼睛,說:“打完了。”

屠中山說:“打完了。”

那個女孩一邊拿起電話一邊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張來和屠中山。

張來默默走到自行車前,把自行車扶起來,推到他家樓下,鎖好……

瘋子緊緊跟著他,寸步不離。

然後,張來走到路邊。他不敢回家,想打個出租車甩開屠中山,然後到“小腳丫文藝班”去睡。

他回頭看了屠中山一眼,他站在三步遠的地方,冷冷地看著張來。

一輛桑塔納出租車開過來。張來伸手攔住它,打開車門,上去了。

那個司機以為屠中山和他是一起的,沒有開動,等他。

“我不認識他。”張來看著正前方,低聲說。他的心跳得厲害,他擔心屠中山跟他一起上車。

“我不認識他。”屠中山在車窗外說。

司機驚奇地看了看張來,又看了看外麵的屠中山。

“您去哪兒?”他問張來。

“你朝前開,一會兒我再告訴你……”張來低低地說。

屠中山突然從車窗探進腦袋,說:“去教師進修學校。”然後,他得意地看著張來,把腦袋縮了回去。

張來一下就傻了。

他竟然知道張來要去哪裏!他竟然知道張來的父母在哪裏!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屠中山其實沒有瘋!

車開走了。司機小聲問:“到底去哪兒?”

張來說:“繞一圈,再回來。”

司機忍不住好奇心,問:“剛才那個人是怎麽回事?”

“精神病。”他說。

他沒有回家,他讓車停在了陶炎的房子前。

陶炎住得離張來很近,他一個人租了一個房子,有個女孩經常跟他一起住,不知道今天她在不在。

樓道裏很黑,好在陶炎住在一樓。張來敲門。

陶炎拿著電視遙控器打開門,說:“你怎麽來了?”

“你一個人嗎?”

“對呀。”

“你女朋友呢?”

“她沒來。”

“我借宿來了。”

“沒問題,就是房間小點。”

張來進了門之後,就把門鎖上了,然後,他靠在牆上長出一口氣——屠中山怎麽都不會找到這裏來。

陶炎說:“你好像有什麽事?”

他“撲通”坐在沙發上,說:“沒什麽事。”

“你喝點什麽嗎?”

“不喝。”

“抽支煙吧?”

“不抽。”

“你肯定有什麽事。”

“……剛才,我遇見了一個精神病。”

“剛才,我遇見了一個精神病。”

張來打個冷戰,眼睛一下就射到了門口——有人在門板外說話!

“誰在外麵?”陶炎好像感覺到張來給他帶來了什麽麻煩,小聲問道。

張來把食指放在嘴上:“噓——”

然後,他拉著陶炎輕輕走進臥室,關上門,小聲說:“就是那個精神病。你把窗子打開,我要離開這裏。”

“他要是不走呢?”

“你別理他就行了……”

陶炎說:“靠,你把麻煩甩給我了!”

“我也沒辦法!”

陶炎把窗子打開,一股風就刮進來。張來頂著風爬上窗台,跳了出去,跳進了黑暗中……

第二天,張來上班來,陶炎滿臉惱怒:“你算把我坑苦了!”

——昨天夜裏,張來走後,陶炎就把電視關了,趴在門板上聽了半天,門外沒有一點動靜。於是,他拿著手電筒,悄悄打開門朝外麵照了照,黑糊糊的樓道裏,沒有一個人。他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他聽到樓梯上有聲音,好像一個人在躡手躡腳地走路。

他慢慢朝樓上走去,手電筒的光照著一階階樓梯……

那棟樓共五層,樓道裏的燈都壞了。

他一直爬到五樓,還是沒有看到人。那時候,陶炎突然想到——張來不是給他引來了一個精神病,而是招來了鬼。

他走下來,剛到家門口,就看到有個人正趴在他的門口朝裏看。

“你幹什麽?”陶炎色厲內荏地喝道。

那個人回過頭來,臉色無比蒼白,他不慌不忙地做了一個蘭花指,扭捏作態地說:“請把你給我,公雞舞翩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