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道具倉庫

劇團招了幾個新演員,張來和雋小負責帶他們練功。

評劇團的大門前,是一條很深的胡同。張來走在這條安靜的胡同裏,陡然又想起了雋小說的那件事:

八馬朝前走。

五子點狀元。

他身上“刷”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醜陋的老趙頭坐在收發室裏抽煙。

收發室裏有床,有爐灶,還有一張為來訪客人登記的辦公桌,桌子上堆著一些信。這麽多年來,老趙頭帶著白癡兒子就生活在這十平方米裏。

收發室裏有一股不好聞的氣味,從取信的窗口散發出來。

“老趙頭,有我的信嗎?”

“沒有。”老趙頭說。

張來就走了過去。

他知道不可能有他的信,這是他跟老趙頭打招呼的一種方式。

走進練功房,張來看見雋小已經開始帶那幾個新來的演員練功了,有的在劈叉,有的在彎腰,有的在舞扇子……

雋小看見了他,說:“張來,我正找你呢。”

“有事?”

她看了看四周的人,支吾地說:“……晚上再說吧,我請你吃飯。”

“還是我請你吧。”

下班之後,他對雋小說:“你想吃什麽?”

“別出去了,咱們就在食堂吃吧。”

“你為我省錢哪?”

“我吃完飯不敢回來……”

這時候,烏堂已經為雋小安排了一間宿舍,她就住在劇團裏。張三的家也是外鄉的,她借了雋小的光,跟她住在一起。

“怎麽了?”

“最近,我總是怕……”

“怕什麽?”

“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說。”

食堂在一樓,很小,隻有三張桌子,一個大師傅。

平時,大家中午都在這裏吃工作餐,很熱鬧。晚上,劇團裏的人都回家了,隻有幾個家不在本地的職工在這裏吃。

張來跟雋小走向食堂的時候,被烏堂團長看見了。他上樓。

張來一下感到很不舒服。

在一個單位裏,假如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盡管這種事不會被任何人親眼看見,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決不會錯。

張來知道雋小是團長的人。

這塊肥肉早就是人家碗裏的了,他隻是時常看一看而已,咽也隻能咽自己的口水。

烏堂能讓她唱主角,能讓她到省裏匯演,能讓她在方圓一百裏紅起來,能給她多一點獎金……也就這麽多了。

雋小的要求也不高。她一輩子就愛這個,她隻希望方圓一百裏的老百姓都知道她的芳名——最重要的是,這方圓一百裏包含著她家那個村……

張來愣愣地看著烏堂,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麽。

雋小甜甜地叫了一聲:“團長!”

烏堂平易近人地說:“張來,你也不回家吃了?”

“啊,今天我那個……”

烏堂根本不想聽他囉嗦,已經慢慢走過去了。

這是張來最後一次見到烏堂——在烏堂徹底變成精神病之前。

當時,烏堂正常極了,看不出精神上有一點問題。

張來有點替團長惋惜。他原來在文聯當秘書長,去年剛調到評劇團任團長。他除了跟幾個年輕女演員有一腿,應該算是一個好團長,對職工很關心,也很有魄力。這個不景氣的劇團如果沒有他,早散夥了。

張來跟雋小要了兩份飯菜,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低頭就吃,雋小卻一直望著窗外。

“你怎麽不吃?”

“張來,我最近發現了一件很嚇人的事……”

“什麽事?”

“昨天,咱們演出的時候,我看見了趙景川……”

張來一下就停止了咀嚼,她的話讓張來陡然想起了《盾牌》的演職表!

“是他嗎?”

“就是他。他坐在最後一排,朝我笑……盡管後麵很黑,可我肯定那就是他。他的笑我太熟悉了。”

張來忽然想起,昨晚演出,唱到梁山泊和祝英台“十八裏相送”看見一座廟的時候,雋小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最後的觀眾,竟然停了唱。

當時,他以為她是忘了詞了。

“我越想越害怕……”雋小一邊說一邊抖。

張來沒有對她說那個電視劇的事,他不想再雪上加霜。

“他已經死了,你看見的是一個跟他很像的人而已。”他說。

“還有,我晚上睡覺的時候,總聽見隔壁有動靜……”

她的宿舍隔壁是道具倉庫。

“什麽動靜?”

“好像有人在那裏叨咕什麽……”

“你是出現了幻覺。”

“不是!有一天,我悄悄推開門,看見了一個人影……”

張來一下就想到了那張醜陋的臉,但是他什麽都沒有說。

雋小眼巴巴地看著他說:“今晚,張三回老家了,就剩下了我一個人……”

他不知道雋小是什麽意思——她總不會希望他陪她睡吧?

“你跟我去看看,那房子裏到底是什麽回事?”

張來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吃了飯,天已經黑下來。

張來跟雋小上了樓。

宿舍在三樓,最高一層。道具倉庫當然也在三樓。

平時,隻有雋小和張三兩個人住在劇團裏。現在,空****的三樓隻剩下雋小一個人了。

雋小掏出了道具倉庫的鑰匙,遞給張來,然後,她就站在宿舍門前不敢朝前走了。

樓道裏很昏暗,隻有頭頂的一盞燈亮著,前麵窄仄的樓道漸漸暗下去,最後就是一片漆黑了。

張來的影子鋪在地上,越來越長。他踩著影子一步步走過去。

到了道具倉庫的門前,他回過頭,看見雋小正定定地看著他。在燈光下,她的臉是青白色。

他是為她撐腰的男人,他總不能說:“雋小,你過來,跟我一起進去,我怕……”

他硬著頭皮打開了道具倉庫的門。

裏麵一片漆黑。

他知道這裏麵堆放著什麽東西,有唱戲用的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有小橋流水人家布景,有各個朝代的服飾,有一些損壞的舞台燈,有一些樂器——鑼,鼓,鑔,檀板,二胡,蝴蝶琴,呱嗒板,嗩呐……

一股奇怪的味道撲鼻而來,有灰塵味,有堆放多年的服裝味,有胡琴的鬆香味……

他一隻手扶門框一隻手在牆上摸索開關。他必須趕快打開燈。

可是,他摸索了半天竟然找不到那個開關。

他的手順著牆朝裏摸,一點點踏進了門裏。

那扇陳舊的門毫無聲息地關上了。他的頭發一下就豎起來!

他正想著拉開門跑出去,手卻摸到了電燈開關——謝天謝地!

他撳了一下,沒亮。

他的腿一下就軟了。這時候,他聽見有個鑼“哐”地響了一聲,嚇得他一哆嗦——那絕不是老鼠弄出的聲音,那是一個人在敲!

接著,他就聽見一個低低的聲音說:“八馬朝前走……”

他想喊雋小,但是,他喉嚨幹燥,發不出聲音。

那個聲音又說:“五子點狀元……”

一個人影閃現出來,像一個噩夢。

張來應該被嚇得昏厥過去,可是,他卻保持著異常的清醒。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永遠不糊塗,比如喝酒,他喝再多都不會神誌不清,幹遭罪。他總想,像他這種人,臨死的時候一定是最痛苦的。

那個人影慢慢地走近了他。

這個道具倉庫很少有人來。馬明波就像一個老鼠,竟然鑽進了這裏——他女朋友雋小的隔壁!

現在,張來看不清他的臉。

他繼續說道:“風馬牛相及,首尾九連環……”

這次張來聽清楚了,麵前這個人不是馬明波,而是烏堂!

他走到張來麵前,摸索著從口袋裏掏出一隻打火機,打著了。黑暗中,那小小的火苗映出他蒼白的臉。他的眼睛躲開火苗,朝張來直直地看過來。

“是你?”

張來顫巍巍地說:“是我,團長。”

“你來這裏幹什麽?”

“我……”張來正想問他:你來這裏幹什麽?可人家是團長,他這樣問可以,張來這樣問就是造次了。

“我聽雋小說,這房間……團長,我剛才聽你好像說什麽……你在說什麽?”

“你問這個幹什麽!”烏堂突然甩滅了打火機——是打火機太熱了,燙了他的手。他的話顯然有些生氣。

“雋小……她們說,看見這個房間夜裏有人影兒……我就來看看。”張來說“她們”,聽起來好像是指雋小和張三兩個人。這樣避嫌。

“我夜裏經常到這裏轉一轉。她們怎麽能認不出我來呢?我這個身材,離多遠都能認出來嗬?”

張來忽然想,難道那個神秘手機裏的聲音是烏堂?這個秘密埋了很多層,轉了很多彎,他徹底糊塗了。

這時候,團長已經拉開門,慢悠悠地走出去。

接著,張來聽見了雋小的一聲驚叫。

他跑出去,看見雋小軟軟地躺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團長走過了她,木木地下樓了。

他抱起雋小,用力摳她的人中。她的皮膚是那樣嬌嫩。

她悠悠醒轉,氣若遊絲地說:“他……”

這段時間,烏堂若隱若現地露出了一些瘋癲的跡象,但是大家沒有發覺。

現在,他徹底瘋掉了。

第二天下午,文化局來了人,召開緊急會議,宣布由副團長臨時擔任評劇團團長一職。

副團長姓趙。不過,他跟老趙頭不是親戚。

散會之後,大家都回家了。

雋小在樓梯口看見了張來,他下樓,她上樓。

她說:“張來,我想在外麵租個房子,我不想在劇團裏住下去了。”

張來說:“烏堂一直潛藏著精神病,現在真相大白了——道具倉庫裏那個人影兒就是他。你工資不高,我覺得你沒必要擔負那筆租房費。就住在劇團裏吧,過幾天,張三就回來了。”

雋小低頭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

“有什麽情況,你就找我。”

她抬頭看張來,眼神裏充滿了感激。

張來突然想起了那兩句口訣:“我聽見,團長那天嘀咕的話裏,除了八馬朝前走,五子點狀元,還有兩句。”

“是什麽?”雋小顯然對這希奇古怪的話更恐懼。

“好像是——風馬牛相及,什麽……九連環。”

“九連環?”

“對了,好像是首尾九連環。”

“是什麽意思呢?”

“不知道。是不是哪出戲的唱詞?”

“沒聽過呀。”

“以前,你有沒有聽團長說過這兩句話?”

“人家是團長,我跟他接觸也不多,我怎麽能聽過呢?”雋小不高興地反問他。

他馬上意識到自己說話有點冒昧,急忙說:“雋小,我發現一個問題,馬明波瘋前說的那兩句話,好像和這兩句話有點聯係。”

雋小低下頭,皺著眉嘀咕了半天,說:“怎麽排列都沒有什麽含義。”

“至少,它們都是五個字,又都是一個韻。”

“嗯。”

“好像是同一個口訣裏的。”

“可是,他們兩個人為什麽說的是同一個口訣呢?”

張來心裏說:因為一個是你原來的男朋友,一個是你現在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