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黑暗中的人
方程和焦蕊離開之後,草地上出現了一個大眼睛女孩,她摸索著朝前走。
微風令人心醉。
遠處是一個美麗的農村。紅磚房,金黃的柴垛,雞鴨鵝的叫聲,歪歪斜斜的炊煙。
這個女孩就是花梅子。她的臉白白嫩嫩,塗任何脂粉,都會損害那皮膚的晶瑩。她的嘴唇像草莓一樣飽滿而紅潤,那是任何一種唇膏都無法效仿的自然色。
走著走著,花梅子一下撞到了什麽上,她停下來,不安地問:“有人嗎?”
果然是個人,他說:“小姑娘,你需要幫助嗎?”
她不好意思地說:“麻煩你告訴我,路在哪兒?”
他說:“你想去哪兒,我送你吧。”
她說:“我回村子。我自己能走的,你告訴我路在哪兒就行了。”
他說:“附近有池塘,很危險。沒關係,我反正沒事幹。”
她說:“那謝謝你了。”
他輕輕拉起她的手,朝前走。她剛剛碰到他的手時,感覺那不像一隻手,而是像……那不像手的手似乎有所察覺,迅速分出了五指,有了熱度。
“你是這個村子的人嗎?”她有點警覺地問。
“不,我是豐鎮人。”
“你來這裏幹什麽?”
“我是個畫家,來這裏寫生。你是哪裏人?”
“我也是豐鎮人。真巧,我也喜歡畫畫。我最喜歡高更的作品。”
“我也喜歡他。他早年當過海員和股票經紀人,後來和一個丹麥女子結婚了,他死於一九零三年——前麵就是村子了,你住在哪一家?”
“村頭第一家,門口有一棵櫻桃樹。”
“噢,我看見了。”
“那是我姑姑家。”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看不見東西的?”
“三個月前。”
——那段日子,不知道為什麽,方程突然就變心了。花梅子一次次找他,他一次次躲她,後來幹脆不回公寓了。她又一次次給他打電話,他把手機也關了……
正應了周德東那句話:男人的感情是水,你越想攥緊它,它滴漏得越快。
她隻能每天晚上守在收音機前,聽他講故事,一邊聽一邊哭。
她哭了一個星期,這天晚上,她的眼前突然一黑,就沒有任何光亮了。家人急壞了,帶著她去了北京,還是沒治好。最後她在雜誌社辭了職,一個人來到了鄉下……
那個黑暗中的人聽她講完,歎了一口氣,問:“後來呢?”
“無非是一筆感情債,他借了,我還了,我們的故事講完了。”說到這裏,花梅子擦了擦淚,暗暗恨自己沒出息,對一個陌生人哭什麽呀?
“你多大?我該叫你哥哥還是什麽?”
“我比你大六歲。”
“你知道我多大嗎?”
“你二十二歲。”
“你怎麽知道?”
“猜的。”
花梅子有點驚訝,方程也比她大六歲。
那個人停下來,鬆開了她的手,說:“前麵就到了,你走吧,我在這裏看著你。”
“謝謝……”
說完,花梅子摸索著走進村子去。雖然看不見,但是她能感覺到,那個人一直在背後看著她。
此後,花梅子經常去那片草地,經常遇見那個畫家。春天剛剛綠起來。
聽他的聲音,花梅子總感覺他是一個老年人,但是她不敢說。
每次他送花梅子回家,都會在離村子幾十米遠的地方停下來,看著她自己走回去……花梅子曾想讓姑姑看一看這個黑暗中的人,證實一下他的年齡和長相,但是他從不進村。
一次,花梅子對他說:“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要是能看到你就好了。”
那個人靜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說:“一定能的。”
花梅子認為這是一句安慰的話,苦笑了一下,並沒在意。沒想到,他接著說:“這個村子四周有一種草,叫哭草。它之所以叫哭草,是因為它自己能生出露水……”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有一個偏方:每天早上五點半,太陽剛剛露頭,用哭草的淚擦盲人的眼睛,擦七七四十九天,有萬分之一的希望複明。千萬不能間斷,否則就會前功盡棄。”
花梅子覺得這個偏方已經與醫術無關,而透著巫術的味道。
“你想不想試試?”那個人在黑暗中問她。
“想。”花梅子說。
“我幫你采哭草,擦眼睛。”
花梅子的心湧上一股暖流。她覺得這個人簡直是她的光明使者。
從此,花梅子天天早上五點半來到草地上,接受那個人的治療。
她一天天變得快樂起來,好像光明真的一天天向她走近了——盡管她知道這是自欺欺人。
終於快到七七四十九天了。
這天早上,他為她擦完眼睛後,突然問:“你想不想到更遠的地方去玩?”
她不假思索地說:“想。”
“走,我領你去。”
他就拉著她,朝更遠的地方走去。一路上,他突然一反常態,沒說一句話,拉著她一直朝前走。花梅子感到他的手又不像手了。
漸漸的,花梅子聽不見村裏孩子們的叫喊聲了,四周很寂靜,風更大起來。她有點害怕了:“我們去哪裏呀?”
他仍然不說話,隻是把她抓得更緊了。
走著走著,花梅子突然失重,掉到了一個很深的地方,疼得她差點昏過去。那好像是個陷阱,又陰又冷。他是跟她一起掉下來的。
“這是哪兒?”她驚惶地問。
“是墳墓。”
花梅子打了個冷戰,顫顫地問:“你是誰?”
他哈哈大笑起來:“其實,我也是一個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