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受傷

從凱德廣場回來,時間還早,阮欣桐便繞路去看了看阮城。

如今阮城已經從家裏搬出來單獨住,平時鮮少有人打擾,環境倒是非常清淨。

阮城在電腦前做方案沒工夫搭理她,她打開冰箱,翻出一瓶養樂多。

“哥,沒有牛奶了嗎?”

阮城坐在輪椅上,假肢被卸下來放在一邊,膝蓋上搭了條小毯子,他手指敲著鍵盤,頭也沒回地道:“沒有,家裏沒人愛喝那東西。嘖,我記得你小時候很討厭喝牛奶的,現在倒是非牛奶不可了,誰慣的毛病?”

阮欣桐一怔 ,是啊,誰慣的毛病呢?

阮欣桐坐回沙發上,掏出手機,點開相冊。

照片裏的人側對著鏡頭的方向,單手抓球,一隻腳抬起跨步向前,另一隻腳的腳尖點地,身體壓低大幅度往前傾著,衣角朝後揚起,那是一個疾速奔跑的姿勢,汗水被陽光反射出灼目的光芒,整個人都像是在發光。

阮欣桐愣愣地盯著照片裏的人發呆,心裏有一點點難過。

今天他說,他有喜歡的人了。她不知道是誰,也不敢問是誰,萬一,萬一……那她該怎麽辦?

“呦,這不是高中每天送你回家的那小子嗎?”

阮城的聲音冷不丁從背後響起,也不知什麽時候把輪椅滑過來的,悄無聲息的,嚇得阮欣桐猛地一個激靈,手機掉在地上。

阮城挑了挑眉:“看你這樣子,喜歡他啊?”

“沒有!”阮欣桐臊得滿臉通紅,彎腰把手機撿起來,“你別胡說。”

“那你偷拍人家的照片?”阮城嘖嘖道,“想不到我妹妹是這種人。”

“那是我舍友偷拍的!”

籃球賽那天,田甜借了阮欣桐的手機拍照,主要是為了拍杜子豪,其他人的鏡頭並不多,但她把照片發到自己微信上後就都刪除了,可能覺得韓劭跟阮欣桐是朋友,所以獨獨留下了他的沒刪,這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就仿佛她是個偷窺狂似的,對韓劭有不軌的企圖。

“哦。”阮城語氣淡淡的,“那你為什麽不刪了?”

“你!”阮欣桐快被他氣死了,提了包就要走,“我要告訴嫂子,你的腿早好了,整天在她麵前那副病歪歪的虛弱模樣都是裝出來的!”

這下輪到阮城慌神了:“不帶這樣的啊,你哥跟她走到今天容易麽?乖,別鬧,你想要什麽,哥給你買……”

哼,真是個死傲嬌,阮欣桐想。

當初阮城截肢,他怕拖累人家,就跟肖晴提了分手,將人拒之門外死活不見,戳人心肺的話沒少說,那副冷心冷麵的模樣,連她都替肖晴委屈。

可他表麵跟人一刀兩斷,扭頭聽見有人瘋狂追求肖晴,就連他住的醫院都是肖晴托那人安排的時,整個人都不好了,捏餃子捏破皮,切菜割傷手,也得虧肖晴心誌堅定,要不然她哥變成什麽樣,還真是不好說。

後來阮城的身體漸漸恢複,人卻反而變得更加“矜貴”了,隻要肖晴在跟前,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不舒服,變著法兒的黏糊人,後來連蘇虹跟阮東來都看不下去了,直接將兒子轟出了門,眼不見心不煩。

前幾天肖晴給她打了個電話,說張景堂暑期打算帶兩個實習生,問她願不願意去。張景堂就是曾經揚言追求肖晴的那位,這電話肯定是背著阮城打的,否則他不可能像現在這麽平靜,還有閑工夫打趣她。

阮欣桐一個大二的學生,能有這機會去實習,是肯定不會錯過的,她看了阮城一眼,原諒了他的作死。

六月底,期末考試如期而至,幾乎所有的社團活動全部中止,所有人陷入了緊張而瘋狂的備考階段,往常空**的自習室突然變得不夠用。

平日懶散缺課,全靠考前突擊的抱佛腳型考生大有人在,大家起早貪黑,挑燈夜讀,蟄伏整個學期的潛力在這一刻全麵爆發,沒有人想要掛科,都在拚了命地往及格線上蹦。

相比於大部分人膠著的苦戰,阮欣桐是最輕鬆的,該掌握的平時都已經掌握了,隻要再重點鞏固就好,因此寢室熄燈後,大家都幽幽地翻出手電筒繼續摸黑鏖戰,阮欣桐已經躺平準備入夢了。

田甜困得眼都睜不開了,狠心在大腿上擰了一把,哭唧唧道:“桐桐,我真羨慕你,下學期我一定好好聽課,再也不遭這份罪了。”

“上次考試你也是這麽說的。”阮欣桐笑眯眯地說,“你還立誌要當運動女郎呢,要不明天早上我喊你起床?”

“哎,你饒了我吧。”

田甜擺擺手,低頭翻過了一張書頁。

煉獄般的兩周之後,是振奮人心的長達近兩個月的假期,大家統統將滾刀尖的痛苦拋在身後,摩拳擦掌地準備迎接暑假的極樂。

年輕就是有這點兒好,再大的煩惱,風一吹就散,一覺醒來又是一條活蹦亂跳的好漢。

“桐桐,假期去哪裏玩兒啊?”

阮欣桐正在收拾衣櫃,聞言含糊道:“回家陪我爸媽幾天,然後找地方實習吧。”

“哎,就知道是這樣,每次都是回家陪爸媽幾天,然後打工實習,也太沒意思了吧?”

阮欣桐笑笑沒說話,微信來了條信息,她闔上衣櫃門,點開看了一眼,是她們宿舍的小群,田甜在裏麵呼救,說洗澡忘了帶毛巾,請求支援。

田甜是個小迷糊,經常忘東忘西,阮欣桐回了收到,正要收起手機去給她送毛巾,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又打開手機看了一眼。

群名稱:王的女人。

群人數:5人。

等等,她們宿舍一共隻有四人,多出來的那個是什麽鬼?!

阮欣桐抖著手指點進去,一個昵稱為“。”的家夥靜靜地躺在列表裏,頭像是隻醜爆了的貓……這貨的頭像跟昵稱為什麽跟韓劭一模一樣!是他吧,就是吧!可他究竟是怎麽混進了她們宿舍的小群?

想想她們平時在群裏聊的話題,譬如“X自習室驚現帥哥,速來圍觀”,再譬如“撩到個小學弟,萌的一臉血,如圖”,再再譬如“我看到了XX的腹肌,想摸”,或者一言不合直接上圖甩裸屍照……

阮欣桐“哐當”一聲,把頭磕在衣櫃上,好想死。

也不知韓劭究竟是什麽時候混進來的,如果看到這些……光是想想都覺得那份尷尬要破屏而出,難怪裝死不說話。

舍友被她嚇了一跳,問她怎麽了,她故作鎮定地搖搖頭,動了動指尖,將韓劭踢出了群。

幾秒鍾後,韓劭發來一張迷茫的狗頭。阮欣桐絕望地想,就這反應速度,這貨肯定看見了什麽不該看的。

“你怎麽進來的?”她問。

“田甜拖我進去的,我什麽都沒看見。”

阮欣桐又問:“你有田甜的微信?”

這次那邊回複的時間有些長,頂上一直顯示正在輸入,阮欣桐拿了毛巾往外走。三分鍾後,韓劭發過來一條:“有。”

三分鍾就打出一個字,他是手殘麽?

阮欣桐沒再回,她直奔朝澡堂,興師問罪。倒不是問兩人什麽時候互換的微信,而是問她拖韓劭進群做什麽。

田甜把韓劭拖進群,純粹是杜子豪的主意。

備考期間本來就時間緊張,杜子豪跟田甜聊個天都得忙裏偷閑,結果每次聊天時卻都被韓劭逼問阮欣桐的各種近況,他不堪其擾,怨念橫生,一怒之下直接讓田甜把韓劭拖進了群。

沒人指望神不知鬼不覺,單純地表示傳話筒要罷工,你們倆有事自個兒說去吧。

“他,他問你們什麽呢?”阮欣桐覺得臉上有些燒,也不知是尷尬還是別的什麽,嘟囔道,“他有什麽事不能直接問我,我又不會瞞著他。”

“這可不一定。”田甜深沉道,“他真出了事,這不也瞞著你嗎?”

“什麽?”阮欣桐悚然一驚,“他出事了?”

田甜也是從杜子豪那裏聽說的,韓劭當眾拒絕段思敏的事不知怎麽在學校傳開了,上了論壇熱帖,段思敏那段時間情緒特別低沉,追求段思敏的人當中有個體校的,找了一幫子人堵上韓劭,雙方打了一架,韓劭傷到了手。

事情大概發生在一周多以前吧,正好是考試期間,性質惡劣,那幫子人都受到了學校處分,韓劭按著這事沒準人跟阮欣桐說,怕影響她考試。

“其實他現在也不準我們說。”田甜道,“但我總覺得你應該知道,桐桐,馬上就放假了,趁著他人還在S城,你去看看他吧。”

阮欣桐點頭應了聲,她覺得自己挺冷靜的,連宿舍都沒回,到校門口打了車就走。

但直到司機師傅給她遞了張紙巾,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在哭。

這些年她其實很少哭了,就連當初被解剖課的屍體嚇到奔潰,她也一直強忍著,後來見到的死亡多了,心情的起伏也越來越小,但每個人,都有不可碰觸的軟肋。

阮欣桐這些年兜兜轉轉,留下的朋友不多,但有一個算一個,哪個都不能再失去。理智告訴她韓劭沒什麽大事,年輕人爭風吃醋打個架而已,能有什麽大事?但自從阮城出事後,她對某些字眼就格外敏感,輕易就能被擊潰情緒,她真的,再也不想任何人出事了。

站在D大門口,她給韓劭打了個電話,陽光在背後鋪了一層橘色的光,一對情侶嬉笑著從身旁走過,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抖:“韓劭,你現在哪裏呢?”

“我在明川。”韓劭將趴在膝頭上的小外甥揪開,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幾個小屁孩噤聲,他起身走到窗前,院子裏一叢一叢花開正豔,他問,“你在哪裏?”

原來他不在這裏。

阮欣桐突然覺得心中悲戚更甚,她用手背揉著眼角,眼淚越流越湧:“我在你們學校。你,你為什麽一聲不吭就走了,那我怎麽找你……”

“剛巧外公生日,回來看看,明天就回去了。”韓劭的眉心蹙起來,手指在褲袋裏撚了撚,有幾分焦躁,“出什麽事了?我讓杜子豪……”

“不要杜子豪。”

“好,不要杜子豪。”韓劭壓抑著心底的焦急,盡量放輕聲調哄她,“那你慢慢跟我說,為什麽要哭呢,有人欺負你麽?”

“沒有。”阮欣桐聽著他的聲音,很奇異的,心裏那份崩壞的情緒莫名就平複了些。

這陣消極的情緒來得倉促,去得也突然,她低聲道:“不用杜子豪,我就是聽說你傷了手,過來看看。”

“我傷了手?杜子豪還是田甜說的?”韓劭一手撐著額頭,靜默幾秒,突然開始笑起來,起初是悶笑,接著笑聲越放越大,“聽他們扯瞎扯,架是打了一架,但傷到手的可不是我。”

阮欣桐:“……”

“體校那小子學藝不精,自己把手給折了。”

“……”

“軟軟?”

“別說話,先讓我靜靜。”

五顏六色的花朵隨風搖擺,花香幽幽,撲鼻而來。韓劭的額頭抵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嗓音壓得又低又輕:“軟軟,你這樣擔心我,我很開心。”

似一陣繾綣的風,溫柔地拂過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