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離別

阮城在實習中發生意外事故,造成雙腿癱瘓,膝蓋以下的部位需要進行截肢手術。

噩夢來的猝不及防,這對於阮欣桐一家來說,無異於是晴天霹靂,蘇虹聽到消息後當場暈厥,阮東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硬漢,生生被逼出了眼淚。

阮欣桐嚇得縮在角落,麵無人色,但是沒有人顧得上哄她,陰霾籠罩在阮家每個人的心頭。

一家人連夜趕往S城,在手術室外足足守了一整夜,直到阮城被醫生從手術室裏推出來,阮欣桐才終於號啕大哭。她哭得撕心裂肺,一聲又一聲,仿佛心裏那根僥幸的弦終於徹底崩斷,整個世界轟然坍塌!

她怎麽敢,怎麽能相信呢?那是她無所不能,逗她寵她保護她的哥哥,那是阮城啊!

阮城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整個人無知無覺地躺在**,寬大的病號服讓他看上去格外脆弱蒼白,蘇虹握著他冰涼的手,一步也不肯挪開。

阮欣桐哭暈過去,被阮東來抱到旁邊的小**,他起身去外麵買飯,站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眼淚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有路人上前問他怎麽了,他擺擺手,跟人借了一支煙。

有些苦無處訴說,也無法訴說。

他的兒子那麽優秀,那麽年輕,他的人生才要剛剛開始,可眨眼就要這麽完了。他感覺這是老天跟他開的玩笑,他寧願被截掉雙肢的人是自己,可現實偏偏不是。

阮城醒過來時,一家人不約而同地忍住淚意,避開了他失去雙腿的話題,盡量說些讓人高興的事。

醒過來就好,還活著就好。

反倒是阮城,比他們想象中鎮定得多,他沒有問自己的雙腿,而是一隻手先撫上了蘇虹的鬢角,他說:“媽,你的頭發白了。”

蘇虹微怔,阮東來跟阮欣桐震驚地看過去,心中便是一刺,他們竟都沒有發現,向來臭美的蘇虹,鬢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花白。

蘇虹很快反應過來,不在意地撩了撩發絲,故作輕快道:“嗨,人到什麽年紀,就該活成個什麽樣子,反正你爸不嫌棄。”

阮東來嗯了一聲,肩背的線條緊繃著,他自從阮城出事後就一直沒怎麽說話。

阮城勾了勾她的手指,眼神帶著點歉意:“爸,媽,別擔心,兒子沒事了。”

一句話幾乎讓所有人瞬間淚崩,阮城自小就懂事,懂事的讓人心疼。

阮欣桐狠狠擰了自己大腿一把,但還是沒忍住掉下淚來。這兩天哭了太多次,眼腫得都快睜不開了,阮城虛弱地笑了笑,還像以前一樣沒心沒肺地笑話了她幾句。

幾人又說了會話,都看出阮城的虛弱,便讓他歇著,阮東來去找醫生問情況,阮城哄走了蘇虹,等留下阮欣桐一個,他才長長地籲出口氣。

“嚇著你了吧?”他問。

阮欣桐搖搖頭,挨在旁邊緊握著他的手,阮城抹了抹她的眼角:“我妹妹真乖。你放心,哥以後也一樣能護著你的。”

聲音很輕,但語氣裏的自信讓人莫名信服,阮欣桐卻又搖了搖頭:“我長大了,我也能保護你。”

阮城摸著她的頭笑了好一會兒,最終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他摸摸她的頭:“桐桐,你去看看外麵有沒有個女孩子。”

話題轉得太快,阮欣桐愣了愣:“什麽女孩子?”

“穿著時尚,長相漂亮,身材一流。”

“真膚淺。”

“我樂意。”阮城語氣嘚瑟,嘚瑟中又有些落寞,他笑,“反正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阮欣桐轉身走出病房,果然一眼看見個非常耀眼的女孩子。她隱約記起對方跟阮城的其他幾個同學一起守在手術室外的,那時候阮家一片混亂,都沒有多餘的心思應付阮城的那些同學,他們也並不在這個時候打擾,得知阮城脫離危險後便陸續離開了,隻是沒想到這人卻還在。

她長得非常高挑,身子倚在牆壁上,眼睛失神地望著窗外,阮欣桐走過去輕聲問:“你好,請問你是我哥阮城的朋友嗎?”

對方聞聲扭過頭,即使妝容花了也難掩其五官的昳麗,她點頭應了一聲。

“我哥請你進去。”

“謝謝。”

自始至終話都不多,也並沒有普通女孩子的纖細柔軟,她很強,阮欣桐莫名就這麽覺得。

阮欣桐不知道兩人談了些什麽,女孩子走後,阮城腕子上的紅繩不見了,被他藏在了枕頭底下,他沒多提,她也沒敢多問。

可是隔天,那個女孩子又來了,阮城發了好大的脾氣,女孩沒理,她拍拍阮欣桐的肩膀,說了句:“放心,我不會丟下他一個人。”

阮欣桐便真的鬆了一口氣。

之後的恢複期艱難而漫長,疼痛讓阮城在睡夢中不受控製地抽搐和呻吟,可他醒著的時候卻又總是笑著的。

為了讓阮城接受更好的治療,他們全家遷到了S城,阮東來很快給阮欣桐辦好了轉學手續,快到她連回學校好好告別的機會都沒有。

阮欣桐突如其來的離開,讓二班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沒有人知道詳細發生了什麽,但那個前一天還跟他們一起讀書做題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韓劭受到的衝擊力無疑是最大的,當老師宣布阮欣桐轉學的消息時,他以為自己在做夢,電話打了無數遍,卻一直處於關機狀態。

韓劭跑去找沈徹,沈徹起初比他還懵逼,後來從父母那裏得到消息,知道是阮城出事,直接請假去了趟S城,回來後整個人憔悴不堪,他對任何人都緘口不言,隻對韓劭漏了點口風,但也沒說具體。

韓劭在那一刻無比羨慕沈徹,沈徹可以說走就走,但他不能,他沒有立場。他給阮欣桐打了無數個電話,發了無數條微信,都如石沉大海。

臨別前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冷戰,刀尖一樣紮著他的心。

倘若時間可以重來,他一定不會讓她再傷心,可世上沒有如果,時間隻會一往無前轟轟烈烈地朝前湧去,留給兩人最後的記憶,注定是那場無疾而終的爭執,讓他時刻懊悔著,備受煎熬。

那段時間韓劭變得格外沉默,常常失神地盯著某個地方,一坐就是大半天,連周舟和辛哲都不敢在他麵前玩笑打鬧。

再次接到阮欣桐的消息,是在一個月後。

信息是淩晨一點發過來的,隻有簡單的三個字:我沒事。

這些天一直睡不踏實的韓劭瞬間清醒了,從**翻身躍起,長久以來懸在心口的大石,終於晃晃悠悠地落了地,指尖快速打字,他問:怎麽還不睡?

出乎意料的,阮欣桐的電話很快打了過來:“吵醒你了嗎?”

“沒有。”他把音量調到最大,聲音平穩又冷靜,仿佛這些日子焦躁狂暴的人不是他,他把呼嚕大睡的毛團子戳起來,惹得對方喵嗷大叫,然後道,“小東西很吵,睡不著。”

毛團子聽不懂,喵喵兩聲後又找了個溫暖的角落,抱著尾巴酣睡起來。

“點點很吵嗎?”阮欣桐果然被引起了注意。

“還好。”

“我都不知道它現在長成什麽樣了,有點想它了。”

韓劭頓了頓,還是沒忍住道:“想它就回來看看它?”

阮欣桐眼角有點濕,她在枕頭上蹭了蹭,啞聲道:“不了。”

“那我一會兒給你發照片。”

“你不生我的氣了嗎?”

“沒有。”韓劭喉頭發緊,他慢慢開口,“那天是我不好,讓你傷心了,對不起。”

“你好的。”阮欣桐聲音含混地重複道,“你好的。”

韓劭頓了下,眉峰緩緩擰了起來。

兩人一時都沒有再開口,時間在黑暗中被無限拉長,阮欣桐抱著枕頭,身子在牆角縮成小小的一團,她用牙齒咬著指節,眼淚無聲地順著眼角流下來。

歡喜也好,吵架也好,那些稀疏平常的日子,對她來說,好像都已經很遠很遠了。

像是知道她在做什麽,韓劭的指尖收在掌心,忽然輕聲說:“軟軟,在我麵前,你可以哭。”

很久很久,那邊才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抽噎聲,接著一聲又一聲,像道鞭子般狠狠抽在人的心尖上,疼得渾身一縮。

“阮城哭了。”阮欣桐哭得說不清話,“所有人都說他堅強又樂觀,可是韓劭你知道嗎,他今天哭了,他讓我別看。”

阮城今天又被送進了醫院,阮東來跟蘇虹陪著他,家裏隻有阮欣桐一人,她把所有燈都打開,但黑暗依舊像猙獰的魔鬼,仿佛無處不在,她不敢閉眼,隻能睜得大大的,生生把指節啃出了血。

搬到S城後,蘇虹沒再找工作,專心照顧兒女,連日的操勞讓她的身體狀況變差,曾一度累到暈厥,阮城把這一切歸咎到了自己身上。

她從沒有見過那麽狼狽的阮城,他趴在馬桶蓋子上,吐得渾身都是,不允許任何人的靠近,阮欣桐推開門時,他用手遮住哭泣的眼睛,帶著些乞求地讓她離開,他說:“桐桐,別看,你別看我。”

“那是最驕傲,最無所不能的阮城,可是他連站起來都做不到了,他在求我。”

“為什麽偏偏是我哥呢,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韓劭,我很怕,可是我不能哭,不能再添亂。”

“老師講的我聽不懂,可是沒人再給我講題了,也沒有人願意陪我說說話……”

像是突然開閘的洪水,一旦爆發就再不能控製。

韓劭被這一聲聲無助撞得胸口生疼。他沒有說太多安慰的話,沒有讓她乖,也沒有讓她勇敢,他經曆過那種黑暗的時刻,知道有時候語言是多麽的蒼白和廉價,他隻是靜靜地聽著,任由她發泄。

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有一片海,寧靜時景秀無雙,風起時波瀾壯闊,當風浪湧起,我們無力阻止,隻有竭力將風浪踩在腳下,才能伸手抓住陽光,不堅強,還能怎樣呢?

阮欣桐歇斯底裏地哭了很久,韓劭一直沒有掛斷電話,兩人隔得很遠,又似乎無限接近。

很久之後阮欣桐都記得這一晚,這一晚她把所有的眼淚全部流幹,過往十六年的天真如夢幻泡影般破裂,讓她在一夕之間,倏然拔節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