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今夜,王宅分外安靜。

一彎殘月掛在空中,樹木拉長的影子投在窗欄上,曲曲折折,像是某種鬼怪一般。

王家的下人都不再在外麵行走,而是關門閉戶。忽然其中一扇門打開,房間裏的人疑惑地問:“翠翠,道長說了,今夜不許外出行走,你這是去哪兒?”

那叫翠翠的姑娘是個二等丫頭,也是王長恩的兩個通房丫頭之一。她對同伴們一笑,眼波流轉,輕聲說:“我去給大郎侍疾啊。”

同伴還要說話,有機警的拉住了她的手。

翠翠一笑,看了眾人一眼,一搖三擺地出了門。她原本隻算是清秀,但是此刻走路一搖三擺的,滿身媚態,像是沒長骨頭一般。

“怎麽了,翠翠這麽出去很危險啊!”身後,那剛才被阻攔的丫鬟焦急地說。

拉住她的機警丫鬟輕聲說:“我看她不對勁,方才她走路的樣子太像妙姨娘了……”

聽她這麽一說,旁邊的人想了一下,頓時臉色就慘白起來。膽子小的人甚至嚇得發抖,眾人都抱在了一起。

翠翠一步一扭、慢慢悠悠地走過陰森森的花園,一路走到了王長恩所在的院子,用曼妙嫵媚的聲音輕笑著說:“大郎,你在房裏嗎?”

門內傳來王含光的聲音,有些外強中幹:“你是誰?”

翠翠一笑,上前輕輕推門,本來插著的門栓竟一推之下斷成兩半,“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翠翠推開門,就看到房裏燈火通明,門廳裏坐著幾個人——一身道袍的袁天罡,一身勁裝、背劍的李乘風,還有就是死死粘著二人、說什麽都不肯躲在一邊的王含光。

“我是大郎的通房丫頭翠翠啊。”翠翠一笑,竟然對王含光拋了個媚眼。

王含光無福消受,事實上他覺得這一番事下來,他隻怕短時間之內都很難消受美色了。他臉色難看,往李乘風二人身後躲,竟是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

倒是袁天罡看著翠翠,冷下臉來,說:“你今夜前來,所為何事?”

“受人之托。”翠翠看著袁天罡,媚笑著回答,聲音又軟又甜,像要滴出蜜來,“前來取王家沒死之人的性命。”

“你知道我們在這裏還敢來?”袁天罡不明白眼前這東西到底哪裏來的自信。

“你知道我是什麽嗎?”翠翠眨眨眼睛,見袁天罡冷著臉不出聲,她笑嘻嘻地說,“你不知道對吧?提示你,反正我不是朝顏花珠……”

她嘲諷地一笑,故意激怒袁天罡:“而且我也不是可憐的妙娘。”

她說著,一路往李乘風隱隱把守住的內室門口走去。李乘風反手拔劍,翠翠卻怡然不懼,竟然直接向著李乘風走去。

李乘風做不到主動向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出手,何況翠翠怎麽看都是個正常人。李乘風隻躊躇一瞬,翠翠卻突然輕笑一聲,整個人往他撞過去!李乘風反應極快,縱身往身邊一跳,反手用劍背拍過去,翠翠一閃,已經進了房內。

“你傻啊!跟你說了攔住她啊!”袁天罡被李乘風氣得跳腳。

李乘風尷尬地低聲回:“她是個姑娘。”

“是,是個妖怪姑娘!你之前那麽嫉惡如仇,感情是因為人家不是漂亮姑娘啊!”袁天罡氣狠狠地說著,三人往內室而去。

翠翠進了內室,發現**的被子裏居然塞著幾個大瓷枕做出人的樣子,頓時大聲說:“居然騙我?”她轉頭看了一眼李乘風三人,跺跺腳,竟然直接破窗而出!

“追!”袁天罡著急地喊。李乘風一手撈起他。

旁邊的王含光大喊:“帶上我!”

李乘風倉促間提起王含光的衣領,往翠翠離開的方向急奔!翠翠形如鬼魅,李乘風身法運到極致也隻能勉力跟上。

王長恩療傷所住的院子很快被翠翠發現,她一路躍下去進了房門。李乘風等人趕到的時候,就看到翠翠的頭發正紮在王長恩的身上,原本昏迷著還有一口氣的王長恩,隻幾個呼吸之間就被吸幹了血,直接斷了氣。

翠翠舔舔嘴唇,笑眯眯地看著不遠處哭泣的小姑娘和抱著小姑娘的婦人,說:“接下來就是你們了……”

言談之間,竟然是要滅王家滿門。

那邊瑟瑟發抖地抱著的是王守則之前的妾室和他的庶女。這姨娘據說最為不受寵愛,住得最為偏僻,因此昨夜正院被屠盡之時,唯有這娘倆因住得遠,逃過一劫。

“圍住她!”袁天罡動了真怒,對李乘風喊了一聲。李乘風眼見女子談笑之間奪了王長恩性命,又往王守則的妾室和庶女身邊衝,一身煞氣,顯然與剛才還有一絲人氣的樣子不一樣,頓時不再猶豫,揮劍往翠翠身上砍去。

翠翠身法如同鬼魅,唰地一下就避過了李乘風。眼見著她向那女孩衝過去,李乘風眼眸一厲,竟揮劍斬下了翠翠的頭顱!鮮血如同劍雨一般落下。李乘風自遊曆天下以來,不是第一次殺人,但是之前所殺的都是豪強土匪,他的劍第一次飲下一個少女的血。

就算知道這少女已經不是人,但到底隻是鬼魅一些,大致還是個人樣,李乘風忍不住心中一陣懊悔。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到袁天罡大聲說:“小心!”

李乘風失神之間,反應慢了一拍,然後就看到翠翠的胸口有什麽東西鼓動,而後往他直撲過來!李乘風胸口一痛,低頭一看,竟然看到胸口卡了一塊如玉一般的骨頭。那骨頭紮穿了皮肉,咬在他的胸骨之上,竟然還在扭動,想要吃下他的肋骨。

李乘風發出痛呼,這不是錯覺,這詭異的骨頭真的在咬他的骨頭!

下一刻,袁天罡咬破食指,急急畫符,口中低喝:“驅邪衛真,破!”

符成之後,那扭動的骨頭才停止了動作,像是僵死一般一動不動,袁天罡用力一拔,把那段骨頭拔出來。那骨頭如同白玉,看上去像是半截蝴蝶翅膀,在袁天罡手中兀自扭動,像是要隨時暴起一般。

李乘風用布勒緊他破了個洞的胸口,疑惑地問:“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你沒事吧?”袁天罡倒是急了,他扒開李乘風受傷的血窟窿,一邊看一邊說,“媚骨最為霸道,吃人骨速度極快……咦,你沒事?”

袁天罡愣了一瞬,笑了下,說:“估計是我們反應得快。”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以為終於解決了這邪門的事情。

袁天罡拿著那塊骨頭踱步幾下,突然反身用還有血跡的食指點在一旁嚇得臉色慘白的庶出小娘子額頭上。他連點幾下,並指如飛,口中低喝:“律令玄武,護我真神!”

唰地一下,庶出小娘子身邊有金色細芒閃過,她一動不動,臉色更為慘白,竟然隱隱發出青光。

“麗娘,你、你把麗娘怎麽了?”旁邊的周姨娘嚇了一跳,想要去抱住自己的女兒,卻發現女兒全身僵硬、臉色發青,細看之下,隻覺得女兒形貌竟與平日大不相同,心中頓時惶急。

“夫人請節哀,你女兒昨日就已經被害了。”袁天罡對周姨娘說著,眼睛卻看著麗娘,厲聲說:“你就是之前寄生在妙姨娘身上的東西吧?妙姨娘隻怕已經死了一年多了,你和這家人有什麽仇怨,竟然連一個小姑娘都不放過?”

“才沒有,妙姨娘明明是昨天被你所殺,關我什麽事?”那被抓住的“麗娘”開口,語調輕浮曼妙,顯然不是麗娘平日說話的語調。

“昨天那個妙姨娘就是你,不,準確來說,我們見到的妙姨娘,從頭到尾都是你!”袁天罡看著“麗娘”,繃緊著臉,說,“我昨天看到妙姨娘的屍首才發現,她身上全是屍斑,身體軟如蛇鰻,骨頭都被你吃光了——寄生、嗜血、媚而食怨,寄生的宿主全身骨骼包括牙齒都被吃光……你是媚骨!”

“麗娘”原本毫不在意的表情凝固了一瞬,讓人很容易看明白,袁天罡猜對了。

她愣了一下才冷冷地說:“這麽多年,第一次有人道破我的身份。”

“從麗娘的身體裏出來,我可以饒你不死。”袁天罡冷冷地說。如果說對於妙姨娘,袁天罡還有憐憫,對於這談笑之間殺人的妖物,他可沒有任何憐憫之心。

“饒我不死?”聽到袁天罡的話,“麗娘”發出嘲諷的笑聲,她擦了擦眼角,說,“小家夥,你逗得我眼淚都要笑出來了……饒我不死,我倒是想死呢,你能不能成全我啊?”

袁天罡臉色一凝,顯然被她戳到了痛處。

他所學知識都是自記載而來。媚骨極為罕見,司天監的記載隻短短幾句,許多關鍵之處還都看不清楚或是幹脆缺了一片,這才導致袁天罡在妙姨娘死後,才發現這一切不是妙姨娘自己的複仇,而是媚骨感受到了妙姨娘死前的怨氣而來,弄出來了這些腥風血雨。

媚骨聽上去綺麗,外表看上去也十分美麗,因為是含冤而死的美人蝴蝶骨所化,有人甚至會把它當做白玉蝴蝶收藏。但其實媚骨性子極其凶悍,雖正麵攻擊力不強,但是行蹤鬼魅。因為食怨,所以媚骨多出現在含恨之人死去的地方,而一旦出現,不吃掉千百人它絕不會飽足。

所以無論有多少借口,媚骨所做的一切都不隻是為了妙姨娘複仇這麽簡單。袁天罡發現報仇的人竟不是妙姨娘時就已經明白,今日必須要阻止它,否則它還會繼續殺下去。

但問題是,因為記載殘破,他確實不知道怎麽殺死這兩塊骨頭。

不過袁天罡倒是知道一些別的。他看著“麗娘”,嘲諷地說:“你不過是兩塊死人身上的骨頭而已,你所有東西——記憶、感情,甚至是仇恨和天賦,都是別人的。你以為你活著,甚至以為你自己就是當年那個人,所以你才一直徘徊寄生,無法安寧……”

“閉嘴!”“麗娘”被惹怒了,大吼著想要衝過來。

袁天罡見她發怒,心中一喜,繼續說:“你以為你是你的主人嗎?你不過是她留下來的殘肢,看你的樣子,最多得了你原身的三分風流吧?能化出媚骨,你原本的主人一定是傾國絕色,可看看你……”袁天罡做出一副嫌棄的樣子。媚骨出世,必定是有傾國絕色含冤顛沛而死。沾了原主的記憶,媚骨凶悍而且善於魅惑,最恨被人鄙薄外貌。

果然,媚骨聽了袁天罡的話十分惱恨。

袁天罡繼續說:“看看你,隻能在這個院子裏,周旋在山野小鎮之中……你有什麽怨恨,有什麽仇恨,都隻讓人覺可笑,替你原主人不值罷了。”說著,袁天罡搖頭,顯然十分看不上媚骨的作為。

“什麽主人?你根本不明白,我就是她,我就是蘇曼!”自稱蘇曼的媚骨恨恨地看著袁天罡,怒聲說,“你根本不明白我經曆了什麽!你覺得妙姨娘可憐?那你知不知道,天下間有多少比妙姨娘還可憐的女人?”

“我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殺死的很多人都是無辜的!”袁天罡繼續激怒蘇曼。

蘇曼也如他所願地進了圈套,她冷笑著說:“很多人是無辜的?誰有我無辜?我生下來就沒有選擇,是家生奴仆,被主人看上當了小妾,也沒有人問我的意見。被主母磋磨,主人卻說磋磨可以,但不可太過……我不是人嗎?憑什麽我就可以被磋磨,憑什麽我就可以被人罰跪在地上,憑什麽我就要被人扒掉褲子天天毒打,憑什麽逼著我和戀人分開,反而還說我是狐媚子?”

她顯然怨怒了幾百年,說起這些的時候臉色扭曲變幻,若是她口中那些人還在世,隻怕她能當場吃了他們的血肉。她還在暴怒,聲音怨毒地說:“憑什麽到了打仗的時候,就是我被丟下來給人糟蹋?好不容易被將軍看上,好不容易遇到那個毒婦和那個男人,竟還有人勸我救下他們!”

蘇曼口中的故事,比起妙姨娘的慘劇來說,更為惡心人。

簡單幾句話就能讓人明白,為什麽蘇曼會寄生在妙姨娘的身上。她和妙姨娘一樣出身低微,乃是家奴,隻是和妙姨娘不一樣的是,蘇曼大約是天生絕色,長得曼媚惑人,於是在長大後被主人看上,納入房中,從此與自己的愛人分離。

她雖然比妙姨娘多了個妾室的名分,卻過得生不如死。夫人善妒,找到機會就要扒掉她的褲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毒打她。蘇曼難以忍耐,告知主人,主人卻說主母管理妾室乃是天經地義,須得忍耐。

主母狠毒,主人也最多規勸“打可以打,隻是別打出人命”,蘇曼日日忍耐,所有人都可憐她的遭遇。最終戰火四起,主人一家帶著她逃命,半途她被主母設計絆住,被亂軍給抓住。

那是一段黑暗絕望的日子,直到被一位將軍看中,蘇曼才熬了過來。將軍出身草莽,不講究許多,他對蘇曼十分喜愛,讓她掌握家中所有事物,待如主母。就在蘇曼站穩腳跟之後,遇到了被人當街叫賣的仆婦,也就是當年的主母。

蘇曼買下了主母,如當年主母待她一般對待主母,每日也扒了褲子毒打,日日罰跪。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可竟然有人在知道了當年的事情後勸她大度,說主母出身高貴,而她奴仆出身,怎可如此對待昔日貴人?

蘇曼不搭理,名聲日壞,直至後來將軍戰死,原本的主母與主人一夕之間化為惡鬼,他們生生燒死蘇曼,霸占了將軍所有家產。

蘇曼其實隻報了當年主母毒打侮辱之仇。在亂世之中,她買了原本的主人夫妻二人,算是給了他們安身立命之所,可是最終卻害得將軍的產業為仇人所占。她被焚燒而死,竟然還有酸儒寫賦慶賀“毒婦果得業報”!不但如此,他們還將之編成故事,傳給孩童,讓她死後都被千萬人唾罵。

蘇曼死後不得安寢,屍骨化生,就算是為了不讓仇敵占了唯一對她好的將軍的產業,她也不能安寧,就算在地獄,也要爬出來為自己報仇!

“你已經為自己報仇了吧?”袁天罡看著她,問道。

“當然!”蘇曼臉露得意,猙獰地笑著說,“我吃光了他們的骨頭,讓他們癱軟在地上,活生生慘叫了十多天才斷氣……”

“然後呢?”袁天罡看她愣住,慢慢地說,“然後你活了許多年,你不是蘇曼,你隻是蘇曼的一對骨頭,你要吃人骨、喝人血,要寄生在人的身上才能感受到自己是個人……你殺了多少人,幾十個還是幾百個?”

“關你什麽……啊!”蘇曼厲聲反問,就在她被袁天罡的話引開注意力的瞬間,忽然發出了慘叫!

原來袁天罡竟然在這一瞬間,直接拔下頭上的八卦簪,紮入了麗娘的肋骨處。那發簪看上去是木頭,可是紮進去的瞬間卻仿佛什麽神兵利器一般,直接沒入了比金玉還堅固的骨頭裏麵。

“快!”袁天罡對身後的李乘風喊。

李乘風早有準備,趕緊上前握住袁天罡的手用力一拉,直接在麗娘的肋骨處拉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透過血肉,可以看到那玉色的骨頭長在麗娘的身體裏。

袁天罡摸出一張黃符,李乘風用力一拉,直接活生生拉出這截骨頭。

“麗娘”發出尖叫,下一刻,整個人如同一塊軟爛皮肉,隨著那塊被拉出的骨頭定型成半片蝴蝶骨,“麗娘”徹底失去生機,像是爛口袋一般委頓在地。

袁天罡用符紙包住血跡斑斑的骨頭,飛快地將之全部裹上黃符,這才敢從縫隙裏抽出自己的發簪。

他用紅繩將那兩塊湊起來、如同殘翼蝴蝶一般的玉色骨頭係好,又用血在上麵畫好符咒,這才喘了一口氣,直接栽了下去。

“仙長、仙長!”王含光左顧右盼,不知道這一切結束了沒有。

李乘風一把接住袁天罡,對王含光說:“可以了,別鬼吼鬼叫了!”

說完,一室被叮囑的人才喘過氣來。隻周姨娘抱住自己的女兒,發出心酸的哭泣聲。

一旁的二管家悄然走過去,躬身恭敬地扶起她,安慰說:“夫人,您節哀,如今家中就剩下您了……”

周姨娘愣了半晌,看看自己懷裏的女兒,又看看**徹底沒了氣息的王長恩,眼裏都是淚水,卻盡力端莊地拿了帕子出來,擦著眼角,輕聲說:“這麽一大家子,我心裏不忍啊……”

李乘風看了她一眼,心中長歎,反手扛起袁天罡,率先離開這裏。

王含光左看右看,見這房間內的人竟都去安慰周姨娘,沒人搭理他,頓時喊著“等等我”,一路跟著李乘風的身影往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