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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含光的叔叔叫王守則,他雖然是與嫡子一般被養大,但到底是庶出,未來肯定要分家別立,因此雖享受嫡子待遇,但教養到底不如嫡子那般嚴格。

王守則也是個貪玩的主,小時候還能勉強跟著大哥一起念書,待到長大之後,大哥上的課越來越多,性子越來越沉穩,他卻沉迷於山水之樂,整日地遊山玩水不著家。

當時老太爺見這個孩子越來越野,怕他在外被人帶壞了性子,就命老夫人趕緊給他尋一門親事。原想著早些找個賢惠妻子能規勸一下,等有了孩子之後也能及早收心,卻沒想到,熱愛出門遊玩的王守則卻在老夫人還在相看的時候悄悄開了竅,竟然和老夫人房裏的二等丫頭有了首尾。

那丫頭就是妙娘。

妙娘當時還是個花骨朵一般的少女。雖然論美貌遠不敵跟在老夫人身邊、被**得如大家閨秀的那幾個大丫鬟,但她是家生子,又慣會討巧賣乖,就連老夫人無聊的時候都愛聽她說話,還說這孩子天生討人喜歡,不許人拘束了她的性子。

這樣一個開朗活潑、和周圍端莊穩當氣氛格格不入的女孩,在情竇初開的王守則眼裏是極其迷人的,他很快就一頭栽了進去,瘋了一樣在家裏各種地方堵著妙娘。

王守則這個高高在上的少爺會念書又風度翩翩,哄起人來讓人恨不得被溺死,與周圍那群泥腿子小廝完全不同,這讓正是少女懷春年紀的妙娘怎能抵擋?

於是天真的妙娘很快和王守則互訴情衷。王守則指天發誓,一定會給妙娘名分。妙娘當時想,她不敢奢望別的,隻希望能有個姨娘名分,能跟在二郎身邊,她就知足了。妙娘帶著這樣的希冀,每天和二郎耳鬢廝磨,過了一段蜜裏調油的時光。然而沒等王守則鼓足勇氣稟明父母,就得到了父母為他定下親事的消息。

王守則第一次去見未來夫人時,是先安慰了害怕哭泣的妙娘之後才出發的。當時王守則在想什麽呢,是不耐煩,還是和她一樣心中惴惴不安?開始妙娘還琢磨過,但是後來就都不在意了。

反正事實是王守則和那位小娘子見過之後,很快定了婚期。因那小娘子的長輩身體不好,雙方長輩想他們盡早成親,於是婚期就定在三個月之後。

據說新嫁娘出生之日起就開始攢嫁妝,帶的陪嫁價值千金;據說新娘家聘請了全城的繡娘繡嫁衣,以至於小戶人家都買不到新衣了……那些傳言或真或假,但歸根到底都訴說了一件事情——新嫁娘身份尊貴,哪裏是她一個世代為奴的家生子可以匹敵的?

可妙娘到這個時候都還有期盼。

王守則也是如此,他一再保證,等到新嫁娘進了門,定把她要過去,給她個名分。

可惜,等到新嫁娘進了門,妙娘等了又等,等到的卻是下人們笑著傳二郎和夫人鶼鰈情深,是恐懼地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還梳著未出閣女兒的頭發,卻已經珠胎暗結,這天大的醜事無法掩蓋,妙娘隻得戰戰兢兢去找王守則。彼時王守則新婚燕爾,正是新鮮的時候,見妙娘來找,臉上就帶了三分不滿,隻覺得妙娘實在是太過心急,結果得知妙娘有了身孕,頓時也嚇傻了。

兩人商議良久,惶急又不知所措。

後來的事情就由不得妙娘了。過了幾天,妙娘就被老夫人叫了過去。老夫人慈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說二夫人剛嫁過來,二房人手不足,把她賜給了二房。

雖然不是當姨娘,到底也到了二郎身邊,妙娘以為這都是二郎的意思,頓時欣喜若狂地拜別了老夫人,收拾東西進了房。她以為熬一熬就能得個名分,卻沒想到,就在她服侍了兩個多月二夫人,快要顯懷的時候,被賜給了一個跛腳的、娶不到老婆的馬夫。

這事是二夫人出麵辦的,但是她剛剛嫁進門,哪裏就能拿捏得住所有人?她敢這麽做,必然是得了王守則的同意。

這個年紀的妙姨娘想得明白的事情,當年那個還天真單純的妙娘卻想不明白。或許不是想不明白,隻是心中癡念無法斷絕罷了。

妙娘哭著說要找王守則。二夫人歎了口氣,命人找了二郎來。王守則辦了狠毒的事情,卻看著妙娘歎氣說:“你不要怪我……”

王守則其實不敢說出他的荒唐事。老太爺不是個和善性子,雖然因為王守則的親娘早逝,老太爺對他不免寵愛了一些,不如對待要繼承家業的老大那麽嚴苛,但若是知道王守則幹出了這樣的事情,隻怕就算為了給親家交代,也免不了一頓好打。原本親近的時候都沒逼著王守則說出來的話,到了沒了新鮮勁兒,有了新人進門,他又哪裏肯為了妙娘這個奴婢再冒風險?

王守則讓妙娘不要恨他。他對她如此涼薄,冷眼把她推入地獄,卻裝著身不由己的樣子,讓妙娘不要恨他。

妙娘不明白,她哭著離開了。她恨過二夫人,也恨過老夫人和老太爺。嫁人的時候,她被母親戳著額頭罵,問她到底是哪裏招了二夫人厭棄,她這麽標致的人,那麽多小廝和管家可以選,哪怕是莊子上的管事也可以,怎麽也不會被配給一個馬夫啊!

妙娘不敢說。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哭著想二郎,直到成婚的當天,她都以為二郎會回心轉意,會來救她。

但是她到底沒等到那一天。

最終她穿著嫁衣,嫁給了一個一身馬糞臭味的跛腳男人。那男人沉默寡言,總是和馬匹打交道,身上帶著一股常年揮之不去的臭味。

和牲畜打交道的下人通常都娶不著老婆,就算真娶到了,多半也是身殘手跛的,劉馬夫娶了二等丫頭,還是那麽個標致水靈的姑娘,大家都悄悄地說劉馬夫怕不是撞了大運。有些嘴碎的婆子還說,這妙娘怕不是想爬床,被二夫人厭棄了。

妙娘頂著風言風語,在馬夫那破爛的小房子裏住了下來。家生子是奴仆,嫁了人還是得當值,嫁人之後的妙娘被發配到了洗衣房,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比一般小戶人家的小娘子都矜貴的二等丫頭了。

結婚大半年,妙娘都拿著剪刀不敢睡覺。她想,如果那個臭烘烘的馬夫敢撲上來,她舍了命不要,也要和他拚了。可那馬夫沒做過任何事情,反而還給她架了新的床鋪,又隔了門簾,過年的時候得了賞錢,還會拎一些酒肉回來。

他們不像是夫妻,像是搭夥活在一個屋簷下而已。

直到女兒出生,開始牙牙學語,馬夫才吭哧吭哧地說:“我、我配不上你……大丫就是我親女兒……你放心……”

妙娘這才漸漸明白,這老實男人知道一切,但他沒想過其他。也許是太寂寞了吧,能有個人一起過日子,能有個小家夥叫爹,他已經滿足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慢慢地,妙娘認命了。她把月錢存起來,把往年當丫鬟時候得的首飾都收撿起來,胭脂水粉也不再用,當年那個花苞一般鮮活的女孩慢慢變成了滿臉風霜的馬夫媳婦。妙娘和馬夫慢慢成了真正的夫妻。

女兒慢慢長大,除了他們跟著二郎搬家之後,她竟然因緣際會進了她哥哥的房裏當丫鬟這事,讓妙娘不安之外,其他的妙娘已經不指望了。

馬夫還是臭烘烘的,就算總是洗,也脫不掉那股味道,但他老實可靠,平日多得了一個錢也是揣回家悄悄塞給她。妙娘被二郎浮華輕慢的愛折騰過後,馬夫這帶著溫度的憨厚讓她覺得更安全。他們互相攙扶,一起給墨香存嫁妝,偶爾還討論起哪家的小子配得上墨香……不怎麽說話的兩人隻有說到這裏,才會露出期待的笑容。

他們都是奴仆,沒有自由,沒有大富大貴;他們每天早早起床工作,一個一身牲畜的臭味,一個洗衣洗到滿手都是破口;他們總是低頭在大宅的角落行走,就怕遇到的貴人被他們滄桑的臉嚇到……雖然如此,他們還有最後一個卑微的夢,那就是一家人平安,哪怕世代為奴,如螻蟻一般活著。

可是這個樸素甚至卑微的夢,最終隨著墨香的死徹底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