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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堂弟的院子門口站著兩個下仆,皆是粗壯結實的樣貌,與一般下人不同,顯見是看家護院的家丁。

“我去看看長恩弟弟。”王含光對他們點點頭,抬步就往裏麵走,兩個家丁到底不敢攔親戚家的公子,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走了進去。

一進門,王含光就嚇了一跳。

上次來的時候還是寒冬時節,滿園雖然都是枯枝,但打理得井井有條,雪也掃得幹淨,進門更是窗明幾淨,屋內的三個炭盆燒得旺旺的,不但不冷,反而熱得往來婢子都臉帶紅暈。

如今還未足一月,這地方就截然不同了。因時間不太久,院子倒不至於破敗,但是也十分蕭條,有種人煙凋敝的淒涼感。一路走進樹木發了嫩芽卻沒有一絲熱鬧氣的院子,掀開門簾進了正門,裏麵也冷冰冰的——春日還不算特別暖,一般都會備個炭盆放在角落,這房間裏卻沒有,且所有東西都被隨意地放著。

就在王含光四處打量的時候,房間裏麵傳來走動的聲音,他轉頭就看到後麵的內室裏繞出來一個年輕男子,不,準確來說,是個少年。

他身量較高,王含光上次見他時,他還和自己一樣,都是皮肉豐腴的樣子,最是養尊處優不過,這回再次見到,卻是認真看了好幾眼才敢相認。

王含光看他披著個半新不舊的襖子,一臉憔悴抑鬱之態,人也瘦了幾圈,臉色焦黃,看上去一臉孤苦,頓時心中一軟,喊道:“長恩,你、你這是怎麽回事啊?”

兩兄弟雖不是特別熟悉,長這麽大也就見過三四麵,但到底是血濃於水,見上個月還開懷大笑,說要帶他遊遍附近山川的弟弟,如今一副蔫巴的樣子,看上去竟然脫了形,王含光忍不住眼圈一紅,對叔叔也有了怨念。

好歹也是嫡親兒子,怎麽會不分青紅皂白就這麽對他?王含光是不太相信自己堂弟會輕薄一個可以做他母親的女人的,況且他堂弟房裏已有兩個通房丫頭,俱都是年貌相當、水蔥一般漂亮的丫鬟。不過到底是別人的家事,他也不敢斷定,隻是看著堂弟這樣,心中不免難過。

“含光哥!”王長恩看到他,眼睛亮了一下,然後苦笑道,“這……讓含光哥見笑了。含光哥你平安無事,我卻連奉茶道賀都做不到……”

“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和我說這些。”王含光今日不去招待救命恩人,而是來後院見堂弟,可不是為了聽他客氣,於是趕緊打斷他的話,說,“你老實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問了叔母,她隻說你是與那姨娘吵鬧,才被叔叔誤會……”

可若真隻是吵鬧,怎麽會讓叔叔如此震怒,這樣狠心對待自己的嫡子?叔母身為母親,有些話王含光在叔母口中肯定是問不出來的,他特地來見王長恩,也是想徹底弄清楚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讓王長恩為親生父親厭棄。

“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王長恩苦笑,顯然他不是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他一臉頹敗,說,“我隻能說……那妙姨娘來勢洶洶,目的……估計就是為了取我的性命。”

王含光看他的樣子,心中一跳,輕聲說:“你老實告訴我,那個妙姨娘的來曆是否有什麽不對?她可不隻是想取你的命,昨天叔母告訴我,她正磨著叔叔要管家之權。若是叔母失了管家之權,我又離開此地,隻怕你們母子身在後宅,就真的身不由己了。”

這話讓王長恩嚇了一跳,他脫口而出:“什麽?她要管家之權?”

見王含光點頭,王長恩身上那股頹唐之氣一褪,他深吸一口氣,半晌才說:“她、她女兒……乃是因我而死。”

本來見到王長恩一開始的反應,王含光就覺得不對。畢竟王長恩作為嫡長子,從小前呼後擁地長大,性格也不算柔弱,可是他說起妙姨娘竟有些躲躲閃閃。王含光還以為他真的輕薄過庶母,心中正緊張,卻沒想到,這堂弟居然說出了更為可怕的事情。

“什麽?”王含光差點兒跳起來,他看著自己的堂弟,他不過是個少年人,手上居然沾染了人命?

王含光心中有些異樣,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王長恩趕緊說話了,他說:“含光哥,你別誤會,我說她女兒因我而死,卻不是我真的幹了什麽,這、這也是件糊塗事……”

王長恩不敢耽擱,飛快地把事情說了一遍,王含光這才明白了妙姨娘為何對叔母一脈如此有敵意,為何叔母身邊的奶娘、女婢都言之鑿鑿地說妙姨娘絕對是想對他們下手,原來,也是他們自己早先就欠下了一筆糊塗賬……

妙姨娘的女兒自小就在王家當差,小時候在常姨娘院子裏麵當使喚丫頭,因樣貌長得可愛討喜,常姨娘打算過陣子把她送到二娘房內當個三等丫頭。結果這丫頭後來長大一些,有次貪玩,在廊下偷偷聽王長恩念書,還有模有樣地學嘴,把王長恩及一幹丫頭逗得笑得揉肚子。王長恩當時不過七歲,這小丫頭比他還大一些,但處事天真爛漫,極為討喜。 王長恩與她對答,問她詩句意思,又被她的胡亂解釋逗得笑了,繼而解釋大半天,頗有些好為人師的滿足感,於是幹脆找父親討了個恩典,把她要了過來,說是教她念書。

聽兒子這麽說,做父親的隻覺得是稚子行為,好笑又有趣,自然就滿足了自小疼愛的兒子的要求,偶爾還與他一起考校學問,小丫頭的童言童語,每每惹得大家歡笑不已。

再長大一些,王長恩給她取了個新名字叫墨香,並提拔成了大丫鬟。墨香自小學了幾個字,又會些詩書,出落得與一般婢女分外不同。大家都說她與庶出小娘子們站在一塊兒,倒顯得墨香更落落大方,更像個大家閨秀。

說這話有低等小丫鬟巴結她的意思,也有墨香當時得了王長恩青睞的原因在。

他們自小一起長大,一起學詩書禮儀,王長恩每每親自給她解釋詩書雅句,待墨香自然與待一般婢女仆役不同。墨香在他房裏,可以說是與半個女主人無異。

待到兩人都長大,日日相對,自然情愫暗生。

那天,王長恩笑著問她:“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墨香,你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

這是當年尚是孩童時,王長恩問墨香的話,當時不到十歲的墨香回答:“就是你和小夥伴玩,他很狡猾,偷了你的飯,害你沒飯吃的意思!”

當年那個梳著童髻的小姑娘一臉天真,逗得一屋子丫鬟婆子笑得打跌。今日已長成氣度嫻雅的大姑娘的墨香卻是懂這句詩的,她臉上飛起紅暈,像是天際初白的一抹紅。

“我娘說,不許我做通房丫頭。”墨香羞得臉通紅,她微微蹙眉,輕聲憂傷地說,“其實、其實我娘在給我議親……”

王長恩當時是第一次知道這事,頓時有些生氣,他拉著墨香的手,一迭聲質問:“墨香,難道你不喜歡我,想要嫁給別人嗎?”

兩人每日待在一起,雖然沒表白,但是各房的人都早已把墨香看成了大郎房裏的人,就連王長恩和墨香自己也是這麽想的,也就墨香的娘還尤自不肯承認。因此聽到王長恩這麽說,墨香趕緊搖頭。

王長恩看著眼前一臉羞紅的少女,不禁心襟動搖,伸手就摘掉了墨香頭上的朱釵,墨香鴉青色的頭發垂下來,帶著濃鬱桂花頭油的香味。

那天王長恩一遍遍地對墨香起誓,他抱著墨香,認真地說:“我一定不會讓你當通房丫頭,我一定給你名分!”

他當時說這話的時候是真心實意的,恨不得發下天打雷劈的誓言。

開始也過了一段蜜裏調油的時光,第二日他也確實找了父母,說要給墨香一個名分,隻是父親不置可否,母親讓他先等等……

等著等著,母親就又從房裏賜了兩個通房丫頭下來,俱都是溫柔甜膩的性子。王長恩除了讀書,其他時候難免分身乏術,墨香還是當著她的大丫鬟……

一切都沒變,隻是當日的真心實意、當日互訴衷情的感動,就像是一塊香酥軟嫩的肉,待那甜蜜的味道被咀嚼透了,隻剩下塞牙齒的肉渣,也就變得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翻年的時候,王長恩開始議親,墨香發了幾次脾氣。王長恩自小和她一起長大,到底待她與一般人不同,細細安慰了幾次。

到了後來,看了與他議親的女子的畫像,王長恩在父母的招呼之下,與對方在節前見了一麵之後,不免就對自己過幾年大婚的事有了期待。

那姑娘是母親娘家那邊的嫡姑娘,自小嬌養長大,性格明麗開朗,不但熟讀詩書,且精通騎射。王長恩回梅山鎮之後與她常年通信,隻覺那姑娘性子見識都與一般出身的女孩不同,頓時一門心思放了進去,連幾個通房丫頭都顧不上了。

就是這時候,母親提出了要把墨香配人。

“我當時很猶豫……”王長恩說到這裏,臉色發白,他喃喃地說,“隻是那邊來信,說是不把家中清理幹淨,這門親事萬萬不成……”

王含光聽到這裏,也就明白了。

世家女兒嬌貴,聯姻之前,通房丫頭素來是不許留在房內的,不管是發賣還是配人,反正肯定不能留下來膈應新進門的媳婦。一來是為了防止庶長子出生,畢竟長子嫡孫,這長子素來是繼承家業的第一選擇,就算不繼承家業,庶長子分走的家產也比一般庶子多;二來是為了防止通房丫頭仗勢欺負新進門的主母,甚至毒害主母,謀奪家業。

王含光不知如何說,半晌,歎了口氣說:“這墨香氣性如此大,就這麽自戕了?”

王長恩閉目點頭,臉上一派慘痛。

他沉默半晌,語帶淚意地說:“墨香知道我答應把她配人,當夜來質問我,第二天一早……”他說到這裏,涕淚交流,半晌才模糊地擠出一句話,“她當時肚子裏還有孩子……”

“你說什麽?”王含光氣得拍案而起,大聲怒斥,“你、你、你這混蛋!你糊塗、糊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