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袁天罡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夢裏麵有個叫謝小柔的女孩,她從懵懂孩童長到青春年少,再到訂親遊園……

謝小柔生於世家,乃是陳郡謝氏族人。陳郡謝氏慣出風流才子和飽學大儒,很得天下學子欽慕,但謝小柔家不過是謝氏分支,還是專管經商的那一支,因此地位並沒有那麽高。

好在謝小柔的父親是個爭氣的,過手的銀錢占了主家三分之一的孝敬,因此一雙兒女往日在家也養得金尊玉貴,謝小柔更是因此被養得頗有些天真不知世事。好在謝小柔的父親給她訂了親,對方是知根知底、門當戶對的世交之子。

本來到此,謝小柔的人生都是順風順水的,眼見著就是順遂平安的一輩子,卻沒想到,定親之後,這遊園會卻出了個大岔子。

彼時方大人還是遊園會的貴客。

方大人出身寒門,本不該有成為他人座上貴客的機會,但據說他少而早慧,被大儒臨山老叟親自收為關門弟子。雖然臨山老叟去得早,方大人沒被教導幾年,卻到底有了這層關係。加上他與人論策,次次都能將人辯駁得啞口無言,很快受人賞識、得到了舉薦機會,偏偏方大人雖然手段嚴酷,但是頗通俗事,因此一路青雲,很快就成了寒門代表人物。

他這天來到謝家的遊園會,匆匆一麵,就看到了這宴會的主人,有一雙如同月夜湖泊般眼睛的謝小柔。

謝小柔那年不過剛及笄,天真爛漫,和朋友在桃花林之中簪花嬉鬧,桃花被這些小娘子弄得片片飄零,惹得眾人都含笑駐足觀望。沒有人發現上風處的廊上,方言誌狼一樣的眼睛,早已經如同追捕獵物的猛獸一樣,死死地盯住了她。

那天方言誌看了很久很久,沒有人知道他當時到底在想什麽。

其後是一次次偶遇,無論是踏青還是逛胭脂鋪子,他們總會相遇。

謝小柔以為那是命中注定的偶遇,很快被才華橫溢又俊朗的方言誌哄得昏頭轉向。她不知道,一個人以為的命中注定,也許是另一個人的機關算盡。

方言誌人生中第一次嚐到情動滋味,原本隻是試探,卻在無數次相處之中情根深種,越發放不下這個爛漫開朗的姑娘。可是謝小柔已經訂了親,當她發現自己的心思之後,嚇得不敢出家門一步,還讓丫鬟傳信,讓方言誌忘了她。

這本不該勉強,可是方言誌此生能站在這個位置,能跨越他的出身,就是因為他那一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孤勇和偏執。

謝小柔說讓他不要勉強,此生緣盡。

她收到的回信,卻是方言誌簡單的兩個字,“等我”。

謝小柔身在深閨,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而外間,謝父對自己的未來女婿可謂是大傷腦筋。

原來本還在徐徐圖之的方言誌被一刺激,直接就連連設套,與人合謀引得那與謝小柔定親的小郎君染上了賭癮,又勾著他去花街柳巷,很快弄得雙方父母都不滿起來。不但如此,沒多久,那小郎君竟然還收了個外室,而外室竟然還懷了孩子。

謝小柔的父親本就疼她,哪裏容得下這樣荒唐之事,聽到消息的當天就大怒,直接讓人上門退親。

沒幾天,方言誌就上門提親了。當時他才得了擢升的機會,據說來年就要調去太原城去當下一任太守。

有人說方言誌最近搭上了某位大人物,這一任太原太守任滿,回來隻怕就真正要成為所有寒門學子馬首是瞻的領頭人物。

一個是妻子沒過門就要養外室和庶長子的賭徒廢物,一個是未來權柄在握的新貴,謝小柔的父親本來還在猶豫,卻在聽說自家小娘子早已和方言誌相交了一年多之後,明白了這事事出有因,隻怕那方言誌是勢在必得。

隻是越往下查,越是發現這世交之子的荒唐背後,竟有人故意謀劃的手筆。

謝小柔不懂這些,聽說方言誌來求娶,臉龐通紅,一臉嬌羞,完全無法遮掩。可父母卻都憂心忡忡,謝小柔的父親更是直言說:“方言誌陰鷙心狠,恐非良人。”

可是謝小柔已經一頭栽了進去,方言誌做事又幹淨,未曾留下任何把柄,悄無聲息地逼得謝父也沒了別的選擇。眼見著一天天的,女兒的神思都飛了,一副非君不嫁的態度,且年歲漸長,大家也都隱約知道了謝小娘子和新貴方大人之間那些枝枝蔓蔓,最終,謝小柔的父母隻能長歎一聲,帶著擔心看著女兒出嫁了。

大婚是在太原城舉行的。

那是場足以讓世家嫡女臉上有光的大婚。

謝小柔家中財帛豐厚,雖大半都交給了主家,但自家日子也算滋潤,因此嫁妝也算是風光。

而方大人娶得心心念念所求的摯愛,更是一擲千金。他命人以紅綢鋪地,謝小柔的轎子從太原城門一直踩著紅綢進的方府。所有人都驚歎方大人對於新婚妻子的重視和豪奢,這場婚宴在十年之後,仍被所有太原人津津樂道。

謝小柔對於父母的懇勸雖然不信,初時卻也是十分擔憂,但方言誌在成婚之後處處溫柔妥帖,不但早早把府中的一切庶務都交由她打理,就連陪嫁的通房丫頭都讓謝小柔一個個打發了去。

謝小柔像是掉進了蜜罐子。

五年之後,她懷上了兩人的孩子,隻是這年方言誌因為考核問題,竟被留任太原,沒有如別人所提那樣直接入都城為官。

那一段時間,方府眾人都不敢高聲談笑,乃是因為方言誌似乎與上峰有了什麽齷齪。他心情鬱鬱,幸虧謝小柔有了身孕,才換回了方大人的笑臉。

這都是謝小柔看到的事情,而在夢中,袁天罡還能看到方言誌在幹什麽。

他哪裏是與上峰有了齷齪,明明是搭上了一條最好的線。王都之中、正在與兄弟奪位的儲君需要錢財,太原乃是富庶之地,方言誌一去就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所得拿來孝敬,很是得上峰的喜歡。而留任也是方言誌自求的,他精通政務、嗅覺敏銳,知道自己回了王都反而泯然眾人,哪裏有坐鎮太原這麽輕鬆又容易撈功勞?

儲君辦了許多漂亮事,眼見聲勢日盛……

但到底太原城這一個地方油水有限,上峰也要孝敬,下麵也要打賞,且方夫人還懷了孩子,府中開支也越來越多。方言誌不肯委屈方夫人,又不能不給上峰孝敬,更不能隨意克扣下屬賞錢,否則日後還怎麽讓人做事?

於是到了這一年,為了謀求連任他又送了一批禮,卻恰逢太原糧食缺收,方言誌一下子捉襟見肘起來。他連日心情不好,也是因為此事,而不是他人猜測為升遷不當的事。

當時的窘境很快解決了,因為方大人恰好得了個發財的機會——這機會比搜刮民脂民膏更為可怕,但是方言誌根本不在乎。

夢中畫麵跳躍得十分快,轉眼方夫人就生了個女兒。

方大人心情極好,出門見府城柳枝蔓蔓、青嫩怡人,回家就給自己的女兒取名為柳柳,言說希望女兒與阿柔相似,不負阿柔生她一場。

這話說得方夫人眼中含淚,懷裏抱著女兒、身邊坐著夫君,隻覺得人生在世再無所求了。

不過謝小柔也是有煩惱的。

這一年年過下來,她從完全不知事的少女到已為人母,偶爾也會嗔怪方大人“你怎麽管得這麽多”。方大人對她事無巨細地關心,可是也有很多束縛——不許出門、不許太多交際,連同是後宅夫人的朋友也不能多見,一個月要是見了兩回外人,方大人就會在她身邊膩歪提醒……一開始她隻覺甜蜜,可是時間久了也真的煩惱,尤其是悶得慌的時候。

可是這種話不好對父親說,謝小柔也沒想太多,隻把它當成和夫君之間的小秘密。

若是當時說與謝父知道,隻怕謝父就能明白,這方言誌是真的應了當年他那句“陰鷙心狠”——他橫刀奪愛,心胸狹隘,總不肯讓方夫人參加遊園會,甚至不許她出門與朋友踏青,隻怕就是一直未曾忘記他是如何娶到方夫人的……他心中一直擔憂,害怕有人重演他的角色。

這事一般人聽了隻覺得是天方夜譚,畢竟方夫人已經和他成親,方大人再怎麽也不會如此擔憂,但大約真如經文所說“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方大人心中的症結在多年過後,不但沒有減淡,甚至愈演愈烈。

但是這說起來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

方夫人第一次真正崩潰,是在一個非常平凡的下午。

那天方夫人去了方大人的書房,原本隻是想找本話本打發時間,卻不小心翻到了方大人的密賬。那裏麵記載的銀錢數額巨大,方夫人正在納悶,就聽到門口有人進來,還對身邊的人輕聲漫不經心地吩咐著:“那些來找孩兒的老人都趕走,讓他們今夜趕緊出發,把人都出手了。如今是年關,這每年租人的孝敬也……”

話說到這裏,進門的方大人才發現書房中有人——這也是因為方大人從未防備過方夫人的關係,大門口雖有守衛,但剛巧守衛換崗,沒人提醒方大人夫人進來了。

方言誌淺淺幾句話,把方夫人嚇得臉色慘白,幾乎快魂飛魄散。

“夫君……”方夫人不可置信地看著方大人,輕聲說,“你方才說的是什麽意思,租人……是什麽意思?”

方言誌揮手讓那人退下,關了書房門,想要哄騙方夫人。可是方夫人雖然嬌憨天真,卻不是傻子,方言誌那幾句話說得簡單,卻句句都讓人心驚肉跳。

兩人大吵起來,爭論之中,方言誌反而怒斥方夫人,大聲說:“你有何驚訝,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麽?難道隻是為了我自己嗎?”

這句話像是刀一樣捅穿了方夫人的心,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方大人,不明白他說的什麽意思。

那是方夫人沒有注意到的細節——前半生是謝父努力為她營造的溫柔家庭,後半生是方言誌為她撐直了腰杆。

謝氏一直自居世家,而整個謝氏盤根錯節、關係複雜,謝小柔家雖還不至於到最外圍,但是經商一支算是賤藉,最是為人看不起。

認真來說,她本不該嫁給方大人的。他們兩人的身份,配成一對,都算是不尷不尬的地位。

謝小柔嫁人之後,也遇到過謝氏旁支的女孩,那些送過來的美婢嬌奴,中間也有她們的身影。隻是謝小柔不太明白,她不明白那些圍繞在身邊的妒忌和暗箭,也不明白方言誌為什麽要那麽努力,黑著心肝踩著屍體也想往上爬。

“這些都是借口、都是借口!”方夫人完全崩潰了,她哭著搖著方言誌的袖子,輕聲哀求,“你放了那些孩子,你別做這些,求求你了,夫君,你不要做這些事,我怕……”

“太晚了……”方言誌看著她,卻說出了最為殘忍的真相,“你以為,當初你退婚後,你父親為何最終答應讓你嫁給我?”

那年的謝小柔有太多選擇。她到底姓謝,且家資豐厚,多的是身份相當的人想要娶謝家姑娘,哪怕是沒有嫁妝,也有人看得上她身後龐大的謝氏。

弄倒了一個定親的小郎君,自然會有下一個補上,總會有一些真正忠直聰明的年輕人出現,跨過那些不入流的伎倆。而方言誌雖然風頭正勁,卻根基淺薄,他做的事情雖然沒有把柄,但到底讓謝小柔的父親心中起了疑。

見謝父又在給謝小柔相看人家,方言誌左思右想,心中焦急,沒有辦法,卻也不肯就此放手。

他或許生來就不是個好人,而當一個陰鷙狠辣的人有了想要的東西,是絕對不肯放手的,就像野獸不會放棄快要到口的獵物一樣。

於是方言誌很快找到了辦法,搭上了本不該搭上的線,走上了本不該走上的道路——那道路血腥可怖,每一步都是懸崖,但是他一直走得平靜坦**。

方夫人驚恐地發現了這一點。

她與這個男人同床共枕到這一刻,足足已經十一年,這一年方柳柳都已經六歲多,能跑能跳,可以笑著喚阿娘和爹爹。

可是在這一刻,方夫人才發現,每天和她一起入睡的人,他的血是冰涼的,他微笑著麵對所有人,可是卻又可以毫無顧忌地對任何人下手。

方夫人怕得直哆嗦,她害怕麵前這個男人,他太可怕了,他就是個瘋子。

“不許害怕我!”方言誌看到方夫人的樣子,皺眉大聲說,但下一刻,他又溫柔地笑著,哄著方夫人,“阿柔,你別怕,我就算殺了全世界的人,也不會傷害你……”

可是方夫人嚇得不行,她尖叫一聲,直接從書房跑了出去。方大人沒有攔她,隻是滿臉陰寒之氣地望著她離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