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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天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這麽大的,剛生下來的時候,她也不過兒臂大小。她為異蛇,生而有靈智,大約是異蛇一族遷走的時候,不小心留在此地的血脈。

總之孵出來的一兩百年裏,梵天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擺著小尾巴到處跑。她喜歡喝花蕊上的露水,喜歡偷吃大戶人家藏的蜜糖,最喜歡的點心是板栗糕,第一次吃到烤肉的時候,她更是感覺眼睛前麵仿佛炸開了煙花。

但是梵天也不會特地為什麽停留,她總覺得自己是在尋找什麽,似乎是本能地依照一些模糊的預感,一直在尋找——她知道她的同宗在某個地方等著和她再聚,那是刻在她骨血裏的記憶。

對一條小蛇來說,就算走走停停,一二十年的時間,那地方也應該能夠到達了,可是梵天太調皮了,走了一兩百年,才堪堪走了十分之九的路程。

就在她路過一座漂亮的宮殿的時候,她聞到了一股肉糜的香味,當時已經是少女的梵天聞到這股香味就走不動了。她的原身已經長得很大,不過她學會了變得很小,最細可以到筷子那麽長,她鑽進那彌漫著肉糜香味的房間時,才看到哭泣的孩子,還有旁邊大口大口吃著肉糜的老婦。

梵天那時候並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她看著老婦吃光了肉糜,然後惡狠狠地對那孩子說:“不許哭,你父王和母妃都已經死了,你都沒人要了,再哭,我把你耳朵揪下來!”

誰能想到,那嚇得滿臉淚水、瑟瑟發抖的孩童,就是後來的梁武帝蕭鸞。

梵天說起往事來,眼神溫柔得仿佛要滴出水來,聲音也越發柔和。蛇不能微笑,但是李乘風卻莫名覺得,他好像感受到了梵天在微笑。

她說起當初的相遇,說她當時未曾想過這個膽怯的小孩,未來能統帥一個國家。

她那時候按照異蛇一族的年齡計算,也不過相當於人類的雙十年華,雖然她一直沒有找到同族,但是路上也遇到過其他蛇類,也是有過露水情緣,產下過幾枚蛋的。

按天性來說,異蛇一族的雌性都不是什麽好母親,她們怕麻煩又懶惰,一點兒都不想照顧小蛇。梵天生了蛋往窩裏一丟就跑了。

但是梵天這些年來,也遇到過看到十二顆頭顱、好奇吃了毒草奄奄一息的她,不害怕反而溫柔撫摸她、給她食物的人類醫者;也曾順手救過被山賊劫掠、差點兒被侮辱的少女。她把昏迷的女孩送下山,卻在某天離開山林的時候,發現已經中年的溫柔女人阻止孩子踩死麵前的小白蛇,還溫柔地說:“媽媽當年在山中就是被一條好威風的大蛇救了,所以洛兒可不許傷害小蛇,萬一它是那大蛇的孩子,咱們豈不是恩將仇報?”

或許是梵天在被異蛇族不小心丟下的時候,就和蕭鸞有這麽一段緣分;又或許是當時的梵天鬼使神差地想到被她隨意丟下的那幾枚蛋,算算時間,她的孩子大概已經跑出殼,正在哪個地方茫然地找阿娘……總之梵天心中一動,就在那一瞬間,突然落地化人,第一次擺脫了蛇身。

所有異族化人,大多都與心境和境界有關。梵天心境突破,化人之後是個笑起來很嫵媚溫柔的女人,她梳著從山賊手中救過的那個少女的發型,耳邊插著一支簡單的步搖。

她好奇地抬手看自己化出的大袖長裙,別扭地走了幾步,然後歪歪扭扭地走到愕然的蕭鸞麵前,笑眯眯地說:“你好啊,小家夥。”

“我那時不過是心念一動,卻沒想到,竟然就被這小家夥黏上了……”梵天說著,微微吐了吐信子。雖然她嘴上說著被黏上,但是語氣卻是帶著欣然和快活的,顯然就算其後不得不在山中幽居,她也未曾後悔過。

那麽,是什麽改變了她呢?

李乘風的濃眉皺著,他看了看梵天,又看了看遠處未走過來的袁天罡。袁天罡依然站著,他一身藍邊白道袍,長發挽起,鳳目冰涼地看著眼前的大蛇,顯然心緒不如李乘風那樣起伏不定。這讓李乘風愕然了一秒,不過下一刻,梵天的話就讓他再次陷入了往事,他認真地看著梵天,聽她繼續說遇到蕭鸞之後的事情……

梵天心念一動,化人之後,就順手牽著蕭鸞,陪著小孩去廚房找東西吃,小孩吃,她也吃……她以為隻是隨手幫一個忙,卻沒想到,被害怕的蕭鸞一直捏著袖子,竟再也沒有離開過。

梵天陪著蕭鸞度過了最為艱難的童年時期。

蕭鸞父母雙亡,且父母死得倉促,當時有人傳言他父親的死和他大伯、當時的皇帝蕭道成有關。仆婦無知,自以為蕭鸞沒了倚仗,當日就裹了細軟打算奔逃,臨走還不忘戲辱自己帶大的娃娃。

梵天其實也沒幫上什麽忙,她隻是牽著蕭鸞去了廚房,兩人坐下來吃了幾塊糕,然後皇帝派的人就來了,把蕭鸞接了過去。

縱然蕭鸞父母之死有蹊蹺,但就算是做給臣民看,為王者也不會真的對一個什麽事情都不懂的孩子痛下殺手。

當時的蕭鸞並不知道自己身邊發生的一切到底意味著什麽,他隻是被平日最溫柔的奶娘完全轉變的態度嚇壞了,抓著梵天不肯鬆手,並在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隻信任梵天一個人。

被嚇壞的小孩子總是惹人憐愛的,於是在梵天回家之路隻差十分之一的時候,偏偏就被這柔弱的孩子一把抓住,就此過了幾十年。

蕭鸞並不算是個很好的皇帝,甚至作為人的一生來說,他也是功過難定的。他殺過他的族侄族兄,殺了蕭家大半的人;他一路踩著鮮血成為天下之主,直至最後風雨飄搖,他撒手而去……

但是蕭鸞對於梵天來說,自始至終都不過是個害怕又恐慌的孩子,他曾在少年歲月偷偷抱著她、淚水染濕她的肩膀,他總是在每個受欺負的夜晚抓著她的手不肯離去……

梵天知道,他和她相依為命,他一直沒有真正長大,還是那個害怕一無所依的孩子,所以她不敢離去、不忍離去,時日久了,竟好像慢慢養大了自己的孩兒一般,從一條飛揚跳脫的異蛇,變成了蕭鸞的母親。

而蕭鸞在這幾十年間,從開始的迷茫到嚐到權力的美妙後的貪婪,從開始的神采飛揚到瘋狂……

這一切,在梵天看來,都不過是因為害怕和自卑罷了。

害怕於被叔父養大,根本沒有其他皇子那麽理直氣壯。

自卑於行走在一群人之中,他總是被淡淡的輕蔑和取笑包圍。

這些情緒都不那麽重,但是卻揮之不去,時日久了,就變成了他的心魔。

他一生隻信任過他的奶娘,臨終的時候,兩鬢斑白的他看著神態一如往昔的奶娘,老淚縱橫地祈求:“娘……你最後幫我一次……”

那是他第一次沒叫她奶娘,幾乎要把梵天的心都揉碎了。

於是,梵天帶著蕭鸞收拾的財寶,牽著懵懂的、被蕭鸞寄予厚望的蕭寶兒,跟著蕭鸞的棺木,走入了高宗蕭鸞的墓穴。

門外,司天監官員結陣鎖山,而梵天牽著她的人族孫兒,自此不知人間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