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總覺得你會來,所以就一直等

【1】

溫覺非出生在一年中最冷的時節,是冰箜隆意、大雪深數尺的隆冬天。今年的冬天雪不多,反而時常有陽光,伴隨著陽光下那一股淩厲的天高雲淡之感,她的生日也漸漸近了。

那天正好是課最多的周一,早起時就看到白簡行的消息,約她傍晚七點在太空咖啡館見麵,迷迷糊糊地回複了一個“好”便爬起來洗漱。整整一天的課,多到令人頭昏腦漲的知識點和課後作業,溫覺非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結束,草草吃了幾口餅幹後便按例要去一趟醫院。

這回沒有遇到陸子澤。媽媽獨自躺在病**熟睡,護工阿姨低著聲音跟她說著媽媽最近的情況,一如既往地沒有得到多少改善,還告訴她因為換藥而導致醫藥費幾乎要翻倍的消息。她沉默地聽完,沉默地坐到病床旁邊,忽然瞥見一張壓在花瓶底下的便利貼。

她輕輕抽出,上麵果然有字,隻是有些歪扭,顯然是媽媽在寫的時候手抖得太過厲害。上麵寫道:“非非,生日快樂。”

心裏原本濃重的不安和擔憂在這一刹那被擊中,她閉上眼用力克製了很久很久,終於沒有讓眼淚掉出來。

回寢室的路上,正好撿到一臉憂傷地坐在學校廣場的孫中山雕像下的朱顏。原來是因為她今年在海淘上給溫覺非買的生日禮物還沒有寄到,而她又一時想不出送什麽新禮物好,去溫覺非寢室找她時聽說她出門了,料想溫覺非是去醫院,便直接坐在溫覺非回校必經之地、號稱京大風水最佳點的雕像腳下等她。

朱顏餘光瞟到溫覺非愁意濃重的眼睛,立馬反應過來溫覺非正心情不佳,可能是溫媽媽那邊出什麽事兒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還好嗎?”

溫覺非想笑笑,但是疲倦感壓住她的嘴角,重得無法動彈。她說:“跟以前一樣,談不上好不好的。”

朱顏見狀心疼不已,立馬跳下來,麵對著中山先生的雕像,雙手合十,嘴裏開始念念有詞。

溫覺非問:“你在幹什麽?”

“拜托中山先生保佑阿姨早日康複,保佑你前程似錦,學業有成……”

溫覺非哭笑不得:“我是建築係的,要拜也應該拜弗蘭·克勞埃德賴特或者梁思成先生,中山先生不愛管這一塊兒。”

朱顏不滿意了:“怎麽就不愛管了!天下為公,不就是啥事兒都是公事嗎?你趕緊和我一起,心誠則靈。”

“你一個學法律的,又不是學做法的,不應該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嗎?”

“我信孫中山又不代表我不唯物!”朱顏理不直氣也壯地反駁,被溫覺非一個栗暴賞過來,直接拖著往學生公寓走。

她大喊著:“欸欸,你別拽我呀!”

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朱顏拖回了寢室,溫覺非感覺又累又困,便和衣爬上床想小睡一會兒。特意調的鬧鍾不知道為什麽沒響,溫覺非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她感覺渾身酸痛。堅持著坐起來後摸出手機一看,居然已經晚上九點了。

睡了這麽久,看來晚上又要睡不著了。她慢騰騰地下床,忽然感覺到空空如也的胃有點疼,好像是在提醒著她有什麽事情還沒做—

白簡行!

她倏然站起,點開對話框一看,他居然隻在七點整時發來一句“我到了,在老位置等你”後,再無消息。

都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他該不會還在等吧?意識到這一點的溫覺非有些慌了,她必須當麵去向他解釋和道歉,便立馬拿過厚外套,穿鞋出門了。

校內巴士晚上不營業,她隻得一路小跑著到南校區去。

夜裏的冬風有些凍人,溫覺非整個人縮在羽絨大衣裏,仍然覺得五官被凍得發疼。太空咖啡館隻營業到晚上九點半,溫覺非抵達時正好是打烊時間,她遠遠看見穿著黑色羊絨大衣的白簡行從店裏走出來,手裏還拿著一杯沒開封的奶茶。

看到她的身影,原本沒有表情的臉終於染上隱隱的笑意。等她氣喘籲籲地跑到自己麵前,白簡行望著她凍得微紅的鼻尖,很想抬手幫她捂捂臉,但教養仍然勒令他要克製。他隻得悶笑一聲道:“還在希望著你能在它涼掉之前來,幸好成真了。”說完手裏的熱奶茶遞給她暖手。

溫覺非還沒來得及喘勻氣,接過奶茶之後就開始不停地解釋和道歉。白簡行側身站到風口幫她擋掉大部分寒意,不說話,隻是一直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溫覺非一口氣解釋完之後抬頭看著白簡行,完全摸不透他正在想什麽。是生氣了嗎?那為什麽在笑?不生氣為什麽又不說話呢?

一顆心上下起伏著,白簡行看了她半晌,終於開口說道:“其實我沒有生氣。隻是看你失措的樣子,覺得挺可愛的。”

溫覺非一頓,吸了吸鼻子,傻傻地又問了一遍:“你真的不生氣嗎?”

白簡行垂著雙眸看著她,好看的眼睛裏跳動著閃爍的光,用波瀾不驚的口吻答道:“對你生不起來氣。我點第一杯咖啡的時候,就想著如果喝完這杯你不來……”他看了一眼溫覺非手裏的熱奶茶,“那我就再點一杯,繼續等。”

“你為什麽不走呢?”

“不知道。就是覺得你可能會來,所以就一直等。”

“為什麽不打電話催我呢?”

他取下自己的圍巾,三兩圈把溫覺非半張臉都圍了進去,她終於感覺暖了一些,同時也因為這樣更加看不清白簡行的表情了。他雙眸低垂地看著她,沉默了一陣,因為仍然沒有習慣這麽直白地表露情緒。

“因為,我更害怕你根本不願意來。”

成年人之間擁有很多不需要語言的冰冷默契,都是不能通過詢問和催促得到答案的,逼得越緊,對方就逃得越快。他自小聰慧,生長在商人之家,過早地看過太多人際的冰冷黑暗。所以才一直對人與人的關係抱有悲觀態度,麵對誰都是一副冰冷疏離的樣子。

唯有她是例外。是讓他哪怕悲觀,也願意孤注一擲去靠近的人。

“我很少會覺得害怕。”白簡行嚐試著去解釋,“但是你知道,如果……”

溫覺非毫不猶豫地打斷他:“我答應了你,就一定會來的。如果遲到了,就要馬上打電話催我,我一定會立刻努力跑著來見你。”

白簡行清楚感受到她話裏的暖意,旋即浮出一個帶滿溫柔和寵溺的笑。溫覺非不自覺地跟著他笑起來,他的笑容真是格外耀眼,原本就是極英俊的一個人,因著笑容,更顯得柔軟而奪目。

在這個蒼然宇宙之內,瞬息萬狀之中,他終於遇到了一個願意一直一直給他肯定回應的人。

【2】

原本預定的料理店已經過號了,白簡行臨時改變計劃帶溫覺非去吃進口海鮮,是他一個朋友開在市中心繁華地段的新店。

在最近的地下車庫停好車,還要步行一小段距離才能到。溫覺非和白簡行並排走著,他正和那位朋友打電話在商量著什麽,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溫覺非轉頭看他。白簡行感受到她的目光,毫不回避地和她對視,還挑起嘴角笑了笑。這一笑可讓溫覺非失了方寸,竟然沒看到亮起的紅燈,直接往馬路上跨。

白簡行的臉色立馬變了,像是受了驚,溫覺非第一次看他露出這種表情。還沒來得及細想,便突然感覺到右手被他握住,整個人被一道巨大的力量往回拉,被他緊緊護在懷裏。

幾輛私家車從白簡行身後呼嘯而過,溫覺非後知後覺地問他:“怎麽了?”

電話都還沒來得及掛的白簡行有些哭笑不得,指了指亮起的紅燈:“小姑娘走路怎麽不看路呢?”

溫覺非騰地紅了臉,下意識地辯解道:“剛才你那樣朝我笑,我肯定就分神了啊。一分神,我肯定就沒精力去注意紅燈了。”

白簡行勾起嘴角:“這話我還挺愛聽的。”說罷伸手摸摸溫覺非的頭,“多少年沒被這麽驚嚇過了,幸好沒事。”

綠燈亮起,他把自己的一個衣角塞到溫覺非手裏,用帶著寵溺和憐惜的聲音說:“這回好好跟著我走吧,小姑娘。”

“意海灣”是海鮮餐廳,同時經營侍酒文化,階梯式的海鮮池和古色古香的酒櫃相互交映,像是冬日裏一場生鮮海鮮與頂級美酒的高端品鑒會。來迎接白簡行的正是意海灣的老板,三十出頭的黑瘦男人,穿著一身黑西裝,相貌普通但透出一股精明氣來。他熟絡地和白簡行打招呼、握手,來到溫覺非麵前時突然明白過來,笑問:“女朋友?”

溫覺非的臉被暖氣蒸出淡淡的紅暈,下意識地搖頭,白簡行自然地接過話茬兒:“我家的小姑娘。”

倒是個比女朋友還要寵溺的稱呼。她本來就比他小,淑慎奶奶待她也與親孫女無異,說是他家的小姑娘仔細想來也沒有什麽不對。但溫覺非顯然感覺到自己的臉更熱了,還疑心是不是店裏暖氣開得太足,反正就是不願意承認是因為害羞。她埋著腦袋往視野最好的貴賓包間走,根本沒看見白簡行把車鑰匙遞給了老板。

老板提著禮品袋再次出現在門口時,一個精致的意式絲絨甜品剛好被插上蠟燭端上來。沒有惡俗的生日蛋糕推車,沒有嘩眾取寵的伴奏和吵鬧著獻上祝福的陌生人,白簡行打開拜托老板幫忙取過來的那個禮品袋,從裏麵拿出一個非常精致的植物標本冊。

他說:“送你,整個市一中的夏天。”

打開,裏麵安靜躺著的是市一中的建築剪影和建築周圍的植物標本。校道上的香樟樹葉和廣玉蘭葉、生物園的青紫色魚尾葵葉、微彎的羊蹄甲和湖邊的七彩茱槿……

“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你喜歡市一中的夏天。”

仍在訝異著的溫覺非差點脫口而出,那隻是隨口說的……

“你告訴我之後,市一中剛好邀請我回去參加校慶。那時候天氣還沒有轉涼,算是抓住了夏天的尾巴。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做植物標本,幸好家裏書多,壓出來的標本倒也好看。”

溫覺非更驚訝了:“都是你親手做的嗎?”

“不是親自做的話,怎麽好送給你?”

“你那麽忙,怎麽……”

“有些事是無論忙不忙都要做的。這是我們重逢後你的第一個生日,理應給你準備一個特殊點的禮物。”

她感覺到他身上彌漫出一股奇特的溫柔,那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疼愛和珍惜,不加任何掩飾,溫和而又劇烈。她第一次發覺,原來被人放在心尖上去在乎時,她竟然也能生出這種甜蜜而柔軟的感覺,像是整個人被泡在一罐甜牛奶裏麵。

她十分珍視地把冊子抱在胸前:“謝謝。我很喜歡。”

【3】

這次在意海灣的生日晚餐豐盛得堪稱海鮮自助餐,其珍貴之處在於海鮮都是從全世界各地空運而來的,因此便於搞出各種花樣噱頭來提升價格。結賬時,溫覺非看了一眼那張堪稱天價的單子,再回想剛才那和平時下館子相差無幾的口感,對所謂的高端食材表現出極度的不理解。但白簡行卻眉都沒皺一下,大方買單。

她忽然想起某晚和朱顏在路邊擼串時,朱顏望著對麵坐在高端燒烤店裏、花著比她們高十倍價錢卻吃著和她們一樣的烤串的人們,所發出的一聲慨歎:有錢人的快樂,真是想象不到。

從意海灣出來時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考慮到溫覺非明天還要上課等各方麵因素,白簡行沒有繼續安排節目,而是要表示直接送她回學校。

溫覺非坐在副駕駛上,正思考著到底應該怎麽開口要求和白簡行均攤剛才那頓飯錢,白簡行卻突然說了一句什麽。她沒來得及聽清楚,手裏突然就多了一瓶蘇打水,是他塞過來的。

溫覺非回想了一下,他好像說了個“渴”字,心想剛才有一道醉蟹是有點鹹了,就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

白簡行見狀不明所以地和她對視一秒,然後似笑非笑地伸手過來:“那你給我吧。”

溫覺非有些震驚:“你為什麽喝我的水?”

白簡行聽後有些哭笑不得:“這是我的水。剛才我說醉蟹有點鹹,我渴了,麻煩你幫我打開它。”

這下輪到溫覺非尷尬了,看看手裏的蘇打水,又看看正在開車的白簡行,感覺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

“你車裏還有沒有別的水……直接喝我喝過的,好像……”好像有點太過於曖昧了……

“沒關係。”

話音剛落,正巧遇上紅燈,白簡行刹住車,直接伸手過來把溫覺非手裏的瓶子給拿過去喝了幾口。溫覺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完成這一係列動作,最後重新把那隻晶瑩剔透的玻璃瓶子還給她時,她腦子裏隻有四個大字—間接接吻。

心跳不知道被誰突然調成了兩倍倍速,她深呼吸幾口氣之後假裝淡定地坐正,難以相信自己居然純情到覺得喝了同一瓶水就是間接接吻。這不是純情小女生才會有的想法嗎?她雖然沒談過戀愛,但也見識過不少耍浪漫的手段,絕對稱不上是戀愛小白呀……

思索了半天,她得出結論:肯定是受朱顏的影響。人就是這樣的,經常和神經質的小女孩兒一塊兒玩的話,也很容易變成那種敏感易感動、愛胡思亂想的女孩兒,她回去一定要狠狠擠對一頓朱顏。

終於找到足夠的理由安撫自己了,車子也已經緩緩由北門駛進京大。溫覺非把自己調整回平日裏清冷示人的模樣,準備好要下車時,發覺白簡行竟然直接把車開到了京大的舊運動場旁。

他從車後備廂裏抱出一個小紙箱,溫覺非打開手機照明燈,兩個人無言地走到運動場最南側的一麵老圍牆前。舊運動場位於京大最後方,眼前的圍牆更是京大北校區的最後一道防線,時間從它身上翻滾而過留下了不少傷痕,斑駁陳舊的模樣早已經顯得和現代化的校園格格不入。這麵牆說起來,和溫覺非還是頗有淵源。建築學院曾經有幾位學生牽頭上報要求重砌這麵圍牆,鬧到最後的結果是學校隻叫來了施工隊將其加固加高、重新粉刷了一遍就完事了。後來為了安撫蠢蠢欲動的建築學院,學校還把這麵牆開放給學生們做創意設計,牆上新雕的花紋、繪案大多出自建築學院和美術學院的學生之手。

溫覺非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帶自己來這裏,突然聽到他問:“畫在哪裏好?”

“什麽畫在哪裏?”問完突然反應過來,他要在圍牆上畫畫?

後退幾步整體地掃了一眼圍牆,大概是第一批來做改造的學生先入為主了,留下太多的石雕式雲氣花紋,使得後來的學生幾乎沒有了發揮的餘地,牆的整體風格偏向中式古建,反而更和所謂“現代化”背道而馳。

溫覺非問:“你想畫什麽?”

白簡行打開箱子,露出裏麵的手搖噴漆,報上一個名詞:“後現代塗鴉。”

溫覺非被這五個字震住:“你敢?這麽叛逆?”

他慢條斯理地答:“叛逆的好像是你吧?”

溫覺非:“啊?”

“我的第一手線報,說當年建築學院上報重砌這麵牆的時候,你就一直堅持說應該創新改造,甚至立誌要讓它做你的專屬名人牆?”

京大是有一麵真正世界名人牆沒錯,百年來一直矗立在京大圖書館前。與其說是牆,更像是蜿蜒回旋的“欄”。在那裏刻著曆年為這所大學、這個國家甚至全世界作出傑出貢獻的京大學生的名字,最為有名的便是幾位畢業於京大的政要和科學家。被刻上京大名人牆的名字將被永久保留,是無數京大學生畢生追求的榮譽。

溫覺非愣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當年自己氣盛的時候是這麽和朱顏說過。因為圍牆雖然陳舊,但實用功能並沒有被破壞,她當時認為沒有必要大費周章重建,隻需要整體加固並且改變風格即可。隻可惜那時她隻是一個剛入學的新生,在學院裏根本沒多少話語權,提了意見反而被師兄師姐一頓好懟。

她溫覺非會是那種白受氣的人嗎?直接憋了個大招,在第二學期開學大會議上把自己原定的演講稿改成了圍牆的改造提案,其專業程度完全不像一個初出茅廬的大一學生。建築學院的老院長對她實惠又有創意的方案大加讚賞,上推後被校方采納,但為了周全情麵,把圍牆改造的權利開放給了最初提出上報的那群學生。

朱顏小心翼翼地來安慰她,見到的卻還是一個無比沉著冷靜地站在書桌前畫海棠花的溫覺非。朱顏問:“學校讓那群懟你的人去改造圍牆了,你知道嗎?”

溫覺非淡淡地點頭,慢條斯理地來了一句:“蘇軾恨海棠無香,但我認為,若是香得不妙,寧可無香。”

朱顏立馬伸手摸她的額頭:“寶貝,你都氣得穿越了?”

溫覺非瞥她一眼,拂開她的手,解釋道:“不讓我改才好,不然我直接把牆改成‘京大建築學院某些惡臭學生群像’。”

朱顏說:“你這也太狂了,能不能低調點兒啊?”

“已經很低調了。我最初的想法是畫一個巨大的自畫像,把它改造成我的專屬名人牆。”

朱顏一臉恨鐵不成鋼:“溫覺非,你……”

隻是在開玩笑逗朱顏玩的溫覺非疑惑地看向她,朱顏一把撲上來抱住溫覺非:“真帥啊!我一個女的我都覺得愛死你了!寶藏女孩啊!”

“你冷靜點兒,別蹭翻了我新磨的墨—”

……

但溫覺非仍然因此成名,京大人人都知道建築學院有個大一就敢和師兄師姐硬杠的女孩兒,長得是清揚婉兮的美人模樣,但見人總是冷冷冰冰,好不容易開口說話了,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那茬兒的。最初還有人覺得她可能隻是熱愛抬杠,大一結束之後溫覺非那高到直接拿下國家一等獎獎學金的績點,終於讓所有人都閉了嘴—對,她真的就是長得漂亮,才情又高得驚人,還特別有個性和想法而已,真的僅此而已。

想起從前這些輕狂難免有些羞恥感,這時白簡行已經挽好衣袖、拿起噴漆,再次發問道:“畫哪兒?這可是我二十歲之後少有的叛逆時刻。”

溫覺非笑得眼睛微彎,指了指牆中央一塊被雕成藻井狀的地方:“臉畫這兒,頭發往雲氣紋上畫。還有什麽字的話,往左下角噴。”

白簡行一邊搖噴漆一邊笑道:“那你等我一會兒。抽象簡筆畫,很快的。”

確實,他已經提前構思好了圖案和用色,一筆即成的精致側臉和飄逸在雲氣花紋上的長發,在左下角畫了一個涵蓋她名字首字母縮寫的圖標,是疊加了視覺錯位效果後的一個彭羅斯三角,頗具設計感。末了再在牆的四角添加了一些和主體顏色相呼應的小元素,成功將其他圖案也收納進整幅作品之中,產生一種融洽又不失新奇的美感。

溫覺非站在不遠處,借著手上和不遠處的燈光欣賞他的作品,心歎果然有才華的人在哪個方麵都非常有才華。

白簡行收好東西走到她身邊,她望著夜色裏也仍然像蒙著一層光一樣好看的他,讚歎一聲:“畫得很好。”

白簡行正在整理衣服,但仍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幸好你是現在想上名人牆,要是放在六年前,我就得熬夜去學塗鴉,還得為你挨個大過的處分了。”

她帶著笑涼涼地來了一句:“你以前也不是沒挨過。”

確實,當年他高三臨近畢業的時候就挨過處分,並且不止一次。那個時候他非常叛逆,從來不聽課、酷愛玩遊戲和打籃球,臨近高考之前學校為了能讓他收心,提早一個月把籃球場給鎖了,野蠻一刀切,甚至勒令高一高二的學生都不許靠近。

但,正如煉丹爐關不住孫悟空,鎖籃球場的那把小鐵鎖也隔不開叛逆大魔王白簡行。他球癮來時直接把鎖給撬了,一個人玩了一下午籃球,倒也沒被抓著,還是學校保衛科來問話的時候,自己大大方方承認的。

這可把學校領導氣壞了,以破壞公物的罪名直接記大過並且全校通報,就是為了能給他個教訓,指望他能安心學習好好高考,給學校拿個狀元回來。殊不知,殺雞儆猴的算盤沒打成,白簡行卻摸出了學校的底線,吃準了他們舍不得罰他,往籃球場跑的頻率反而更高了。於是學校廣播台幾乎成了白簡行籃球運動的記錄播報台:什麽什麽時候他去了球場,什麽什麽時候被發現,什麽什麽時候被處分,又什麽什麽時候再去……像是個遊戲,年少輕狂的他樂此不疲。

白簡行想起這些事來,有些無奈地笑,說:“那些都是學校走形式嚇唬我的,根本沒進檔案裏。真的打個球就記大過嗎?多荒唐。”說罷伸手整理外套拉鏈,大概是手指僵了,拉鏈怎麽整都整不好。

溫覺非直接伸手過去幫忙,兩下便幫他把拉鏈拉上。她絲毫沒發覺和他的距離變得好近,絲毫沒發覺自己幾乎是下意識地想和他親近,她興起地問道:“你是什麽時候學的塗鴉?”

白簡行低下頭看她:“大學的時候,在德國。”

四目相對,心口好像被什麽東西狠狠一撓,腦海裏像有什麽轟然坍縮。白簡行眼底有光閃了幾下,兩個人越靠越近,呼吸亂亂地糾纏到了一起,溫覺非腦子裏熱得快成糨糊的時候,忽然聽到他非常冷靜的一句:“校警來了,快跑。”

於是電光石火之間,她被白簡行拉著跑出去有幾十米遠,當真是八百米測試都沒有過的速度,溫覺非開始考慮下次測試雇白簡行來當陪跑,那她鐵定能夠及格,說不定還能打破塵封至今有十年的女子八百米紀錄,那她可真是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舊運動場附近隻有教職工停車場和一棟音樂係專用的教學樓,平日裏很少有人經過,此刻就成了他們最好的遮蔽所。

【4】

兩人躲進三樓的一間空教室,溫覺非累得差點喘不上氣,白簡行卻還能維持著正常呼吸走到窗邊觀察狀況。他伸手想開燈卻發現已經斷電,隻得走回溫覺非身邊:“校警沒追上來。”

溫覺非這才發覺不對:“圍牆本來就是開放給學生塗鴉的,我們也不是幹壞事兒啊,為什麽要跑?”

白簡行好整以暇地反問:“你想明天整個京大都知道塗鴉牆上畫的是你?或者說,知道那是我畫的你?”

溫覺非被他問倒,白簡行又說:“我倒是不介意。那要不我們回頭……”

“別別別,還是低調點,保持點神秘感。”說罷坐到身旁的椅子上,半撐著腦袋歇息,她實在太久沒有劇烈運動了。

白簡行也不急,側身坐到溫覺非身後的位置上,托著腮定定地注視著溫覺非的背影。等她的呼吸終於和緩下來了,才開口說:“這樣好像真的還在高中時代。”

溫覺非回頭,撞進他深邃得像海洋一般的溫柔雙眸裏。他說:“和女孩子一起逛操場,做一些簡單的事哄她開心,牽她的手一起在校園裏飛奔著躲校警,這些好像都是中學時代特有的產物。”

溫覺非輕笑:“反正,我的中學時代沒有這種經曆。”

白簡行說:“我也沒有。那個時候還覺得他們特別傻,何必為了單獨待五分鍾而被校警攆著跑半小時呢?”

“那現在呢?”

白簡行愣了愣:“現在也還是這麽覺得。”

溫覺非險些笑倒:“我還以為你是覺得很遺憾:早知道單身這麽多年,不如那個時候乖乖談幾次戀愛?”

“遺憾不是因為沒有做過這些事情,是沒有和想要一起這樣做的人,一起做這些事情。”

溫覺非被他繞得有點暈:“那個時候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你啊,你非常受歡迎。”那個時候他想和誰一起,不就是招招手的事兒嗎?

他挑了挑眉毛:“是嗎?我怎麽記得那時候我是出了名的臭臉脾氣差,在學校除了下圍棋和打籃球之外對什麽都沒興趣?”

“這也不妨礙她們喜歡你啊,世界上多得是見色起意的人。你長得好看,腦子聰明,家境優越,還自帶言情小說男主角的高冷氣場,她們怎麽可能不喜歡你? 隻要你一天發著光,就會一直有人為你前赴後繼。”

白簡行聽得嘴角微彎:“不錯,看來你很了解我。”

“……”幸好教室夠黑,看不清她紅得發燙的臉。

“可是,她們都不是你。”

看著他一臉認真地托著腦袋望向自己,溫覺非感覺胸口有點熱,一句壓在心裏好久的疑問終於脫口而出:“為什麽是我?”

白簡行露出回憶的神色:“因為你一看就和同齡的女孩子不同。和我喜歡吃一樣的夜宵,和我喜歡類似的琴曲,安靜畫畫的時候很美。”

年少的心動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難的是在很多個細碎的瞬間裏找到靈魂的契合點。她伸手揉揉他的頭發,很想很想說一句謝謝你。

“都彌補回來了嗎?十八歲那年的遺憾。”

“有過之而無不及。”

【5】

休息好之後,白簡行開車送她回到寢室樓下,下車時看到她一直拿著剛才喝過的那瓶蘇打水不鬆手。他以為她是想順手把垃圾帶走,就說:“瓶子放著吧,我來扔就好。”

溫覺非不知怎的立馬紅了臉,像是被人撞破了心事,難得有些慌張地說:“瓶子挺好看的,我想拿回去當花瓶……”

說完的一瞬間,溫覺非簡直覺得自己找了個絕妙的借口,對,就是當花瓶。絕對不是因為和他一起喝過同一個瓶子,而覺得是間接接吻了想帶回去好好放著。

白簡行相信了,又問:“你喜歡什麽花?”

溫覺非故意笑得神秘:“瑪格麗特。”

她清楚地看到白簡行眼裏有喜悅一閃而過。瑪格麗特花是木春菊的別名,在十六世紀時,因為挪威公主Marguerite十分喜愛這種清新脫俗的小花,便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這種花卉。在西方,瑪格麗特也有“少女花”的別稱,花語是—驕傲、滿意、喜悅,還有期待的愛。

白簡行試探著輕聲問:“因為我?”

也沒什麽好害羞的,她揚起笑臉回應得幹幹脆脆:“對,因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