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驢頭山人

上飛劍

自古以來,天下有釋、道、儒三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釋迦牟尼祖師立下佛教,還有孔聖建立儒教。這儒教裏出聖人,佛教裏出菩薩,道教裏出仙家,可縱觀三教,儒教中無非是些平常的凡人,佛教過於清苦,隻有五行道術可學長生不死,變化無端。

單表道門中的一個人物,此人生在梁武帝在位之時,姓李名隱,家在長安城中,生來便好道術,卻不得其門而入,一直沒學到什麽真本事。但他廣聞博記,滿身武藝,加上容貌不凡,性格仁厚,時常急人所難仗義疏財,上至王公巨卿,下至販夫走卒,無不誠心結交,憑著祖業殷實,並不願為商做官勞碌度日,隻在家中

賦閑。

卻說李隱年輕時,帶著一群仆從到山中騎射。當日李隱騎在馬上追逐獵物,他一手百步穿楊的好箭法,張開金雀雕弓,接連射翻了幾隻狐鹿,命仆人抬在馬後滿載而歸。

半路走到城外一處酒家,恰遇朔風卷來漫天鉛雲,紛紛揚揚降下一場大雪。李隱吩咐眾人停下歇腳,趁著這場雪吃兩杯酒暖暖身子,當即讓店家把鹿肉用瓦罐煮熟,泥爐燙酒。

李隱是豪傑襟懷,在店中坐定了,一邊飲酒一邊觀賞風雪,心裏正自感歎,忽聽店外一陣喧嘩。舉目一看,卻是一群村民綁著一個壯士,聲稱抓到了山賊,要送到城中領賞。李隱見那壯士雖然被捆得五花大綁,卻是長身玉立、龍眉鳳目,年紀不到三十,倒像一條好漢,便讓人攔住那些村民詢問究竟。

村民們都識得李隱,紛紛上前稟告李大官人,說是最近有一夥賊人在附近打家劫舍,搶奪財物。其時民風尚武,村民為了防備強人,專門在村外路口處挖了陷坑捕捉賊寇。合該這賊子倒黴,群賊在夜裏進村偷馬,結果別的賊人都趁亂逃了,隻有他連人帶馬掉進了陷坑,被村民拿撓鉤擒下,先是狠揍了一頓,然後繩捆索綁,準備送到城中交給官府發落。

李隱深知時下法度森嚴,捕到賊寇不問緣由,一概斬首,這漢子被送到城裏必死無疑,就問此人:“看閣下相貌堂堂,又有這般身量,為何要做草賊?”

那漢子被李隱這麽一問,也自羞愧不已,垂淚說自己姓聶名正,長於漠北,跟同夥到長安城中販馬,不想折光了本錢,一念之差上山做了草寇,如今被人擒住難逃一死,實在是追悔莫及。

李隱一時動了惻隱之心,覺得這漢子雖然是山賊,卻是被逼無奈,也沒做過殺人害命的勾當,這般被送到城中梟首示眾,未免死得太屈,於是取出一筆錢財送給那些村民,請他們放過此人。那些村民憑空得了一大筆錢,超出官府賞錢幾倍,更願意同李隱做個人情,當即將那漢子放了,自行回村去了。

聶正納頭拜倒,對李隱口稱恩公,說是救命之恩,恩同再造,雖是結草銜環,也難報此大恩於萬一。

此事對李隱而言無非舉手之勞,並不放在意下,隻勸告聶正,男子漢大丈夫為人,當直道而行,一邪不染,不能因為一時貧困,便自墮其誌,埋沒到草莽之中。

聶正深服其言,此後就當了李隱的一個家奴,鞍前馬後地追隨左右。

李隱卻不把聶正當奴仆看待,見此人精通騎射,有將帥之才,就請來高手指點武藝兵法。

如此過了幾年,李隱舉薦聶正到邊疆做了一個軍官,臨別之時又送了馬匹盤纏,囑咐聶正好自為之。這軍中職位雖然低微,但憑一身本事,到邊疆上必能一刀一槍積累戰功,久後圖個封妻蔭子,才不枉一世為人。

聶正心中感激無比,再次拜倒在地,給恩公磕了三個響頭,二人就此灑淚而別。

李隱胸中韜略和騎射之術,遠遠勝於聶正,但他對封王拜相之事不感興趣,依舊閑散在家。轉眼冬去春來,過了十載寒暑,李隱雖是家大業大,架不住他不做營生,結交朋友花起錢來真如流水一般,所謂坐吃山空,錢財再多也有見底的時候。後來終於過不下去了,全靠那些朋友幫襯著勉強度日。但朋友多也有朋友多的好處,何況其中不乏在朝中為官的,有人就給他謀了個官職。

李隱也不好意思依靠親朋好友過日子,隻得帶了老仆李忠,主仆二人輕裝簡行,離開長安城走馬上任。

半路遇上一支征戰歸來的大軍,李隱和老仆不敢衝撞,站在道旁觀看。隻見旌旗招展、刀槍如林,一位將軍騎在高頭駿馬上,在衛隊前呼後擁下走了過來,真個威風八麵。那將軍見了李隱,不禁“咦”了一聲,翻身下馬,快步走到近前,納頭拜倒:“恩公,想煞小人也!”

李隱心想自己可不認識帶這麽多軍隊的武將,仔細一看才瞧出是當年所救的聶正,也不禁又驚又喜。

聶正說此處不是講話之所,請恩公到城中敘談,隨即命人牽來馬匹,給李隱主仆騎乘,恭恭敬敬地迎到城中將軍府。

聶正當晚在府中大排宴席,款待李隱。賓主說起別來情由,俱是唏噓感慨。原來聶正自從到了軍中,便隨大軍征戰殺伐,這些年來出生入死,因戰功逐漸做了將軍,帶領麾下甲兵十萬,剛剛平定叛亂回來。因為一直忙於征戰,始終沒顧得上去探望

李隱。

聶正說到這裏又下跪給李隱敬酒:“當年若非恩公搭救,聶正早已做了刀下之鬼,到死不過是一個山賊,哪裏還有今時今日。”

李隱忙把聶正扶起:“你如今已是帶甲十萬的將軍,我一介布衣怎敢受你跪拜。我親眼見到你揚威於萬軍之中,可真替你高興。”

聶正得知李隱也做了軍官,如今是要去走馬上任,心中更是歡喜,說:“憑恩公之能,封王拜相也不為過,今後咱們同朝為官一殿稱臣,彼此有個照應。”

李隱急著要去赴任,聶正苦留不放,一連住了十幾天,一看實在留不住了,才裝了整整一大車金銀,帶人親自護送李隱出城,送出三十裏方回。

聶正回到府中,徑直走進後堂,把夫人竇氏喚來,說:“我前兩年射死過一隻斑斕猛虎,剝下了一張上好的虎皮,還有一匹西域番國的照夜獅子馬,這幾日太忙,竟忘了送給恩公,你趕緊準備好了,過兩天我命人給恩公送去。”

聶正的妻子竇氏,是朝中巨卿之女,聶正平步青雲當了將軍,除了自身戰功之外,至少還有一半得益於娶了竇氏為妻。

竇氏聽聶正說完,不動聲色地說道:“夫君張口恩公閉口恩公,這些天金銀珠玉送了無數,如今又要送虎皮和寶馬,不知要送到幾時方休?”

聶正說:“夫人有所不知,我那恩公非同一般,當年我落草為寇,馬失前蹄掉進陷坑被擒,眼看要被人抓到長安城中斬首示眾,多虧恩公李隱仗義相救,不僅救了我這條命,還教我兵法韜略、弓馬戰術,又舉薦我到邊疆為軍。要沒有這位恩公,哪有我聶正今天?古人言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這大恩大德,咱們傾家**產肝腦塗地也不足為報,送給恩公一些金銀馬匹,又算得了什麽?”

竇氏說:“夫君隻知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為報,卻不聞大恩不報之理?”

聶正聞言一愣:“大恩不報?這是哪般道理?”

竇氏說:“正因為李隱對你的恩太大了,你送出金山銀山也償還不了。況且今後你和李隱同朝為官,他知道你早年做過山賊,萬一聲張出去,被外人知道了,你這輩子前程盡毀,再也別想有翻身的時日。”

聶正聽到這驚出一身冷汗,覺得竇氏所言雖然不近人情,卻不是沒有道理,自己做過山賊的事一直深以為恥,如果讓外人知道了,這將軍之位必然不保。

竇氏沉下臉來低聲說:“無毒不丈夫,既然報答不了這場大恩,不如除之而後快,免得留下勾心債。”

聶正當時沒有說話,獨自想了整整一晚,早上兩眼血紅,終於狠下心腸,決定除掉李隱。跟夫人竇氏一商量,覺得這事不能明著做,而且李隱身手不俗,於是精挑細選,派遣了一夥武藝高強的心腹刺客,騎上快馬連夜追趕李隱。

李隱主仆帶著許多金銀,走到天色將晚,沒見到客棧,隻好在山野中的一處破廟棲身。

天剛黑下來,有個騎著一匹青驢的虯髯大漢,也來到這破廟中投宿。

李隱見對方氣宇非凡,知道不是等閑之輩,執禮甚恭,又請那大漢一同喝酒。

那大漢也不客氣,坐下來喝過酒,聲稱自己缺錢使用,問李隱那車上的金銀能不能分給他一部分。

李隱向來不把錢物放在心上,想都沒想就說:“區區身外之物,何足掛齒,說壯士如有所需,盡管自行取走。”

那大漢哈哈一笑說道:“閣下真乃慷慨君子,可某家要你這些黃白之物又有何用?”說完不再交談,倒頭就睡。

深夜時分,忽聞破廟外的古樹中宿鳥驚飛,一群黑衣人手執利刃,從四麵八方擁上來圍住了破廟。

李隱大驚失色,他雖然會些劍術,畢竟寡不敵眾,也沒想到荒山野嶺間有這麽多強敵襲來,以為此番必死了。

誰知這時那虯髯大漢突然翻身起來,口中吐出一道劍氣。李隱隻見眼前長蛇似的白光掠過,旋即飛回那大漢口中,而周圍那些強人的腦袋就全都不見了,隻剩下幾十具無頭的屍體,連鮮血都沒流下一滴。

中換形

李隱知道遇上了身懷異術的劍客,急忙同李忠在破廟中下拜行禮,感謝那虯髯大漢出手相救。

虯髯大漢對李隱說:“閣下可知這些強人為何而來?”

李隱心想:我與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這夥強人多半是窺覷我的錢財,也有可能跟我無關,是找這虯髯劍客尋仇的。他當即把這念頭說了。

虯髯大漢說:“閣下當年所救的聶正,已是帶甲十萬的將軍,他在府中與其妻竇氏,安排心腹之人前來行刺。多虧某夜晚經過將軍府,聽到了這兩口子商議毒計,要壞掉你的性命,某平生最恨忘恩負義的小人,故此趕來相救。”

李隱不敢輕信:“畢竟我同聶正的交情很深,他怎麽會因為婦人一言,就起心謀害我的性命?”

虯髯大漢說:“閣下不必疑慮,不如跟我同去當麵問個清楚。”當下不容分說,攜了李隱的手,跨上青驢,向來路疾馳而去。

李隱暗覺心慌:“倘若聶正真有心殺我,這一去豈不是自己送死?”他心中七上八下,但聽耳畔呼呼生風,不知不覺間已到了將軍府。

那虯髯大漢拽住李隱,縱身越過高牆,疾如飛鳥,倏忽到了門外。就見後堂中燈燭通明,聶正和妻子兩人還沒安歇,仍在燈下合計著如何除掉李隱以絕後患之事。

李隱在堂外聽得真切,不禁咬牙切齒,一腳踢開房門,喝道:“好個聶正,還有何麵目見我!”

聶正和竇氏本就做賊心虛,突然見到李隱闖進來,還以為是厲鬼報怨,驚得抖作一團,跪在地上隻顧求饒。

那虯髯大漢隨即進到屋內,說道:“這等恩將仇報的奸佞小人,容你不得!”話聲未畢,一道劍光閃過,聶正早成了無頭屍體,“咕咚”一聲栽倒於地。

竇氏見聶正死於非命,嚇得體如篩糠,推說謀害李隱性命的事,皆是聶正一人所為,與她毫無關係,萬望劍客留她一條活路。

虯髯大漢哪容竇氏分說,一腳踏在地上,當場取了她性命,恨恨地說道:“這婦人心腸之毒舉世少見!”

李隱在旁看劍客神威凜凜,誅殺奸人如蹍蟲蟻,真是痛快淋漓,心中好生敬佩,又見世情冷暖,更是無心為官,遂拜虯髯大漢為師,懇求對方傳授飛劍之術。

那虯髯劍客也覺李隱身具仙骨,言談灑落,氣度不俗,帶他離開將軍府之後,傳授了飛劍異術,此術能夠白晝殺人,誅妖滅怪,往來絕無蹤跡。隨即留下一言,說是等李隱大限之日,再來相度,隨即辭別離去,又跨上青驢周遊天下去了。

李隱從此癡心丹劍道術,散盡家財,在深山老林人跡難至之處燒丹練劍。劍術大成之後,那道劍氣就藏在腹中,若要取何人性命,隻需報上姓名及生辰八字,劍氣就會化成飛蛇而出,眨眼能到千裏之外,銜著那人的首級飛回來。

李隱仰仙慕道,欲求不老不死之術,常在山中避世而居。有一次找到一處荒園,周圍並無人煙,就收拾了一間房屋在後園住下。是夜月明如水,銀光瀉地,他在月下讀經,不覺入神,隨後感歎:“我如此潔身自好,怎麽就沒有異士來拜訪我呢?”

這時忽然有個身高不過寸許的小人兒,身著古衣古冠,從地下爬上了書桌,對著李隱擠眉弄眼,作揖下拜。

李隱心中好笑,不知這是什麽草木之怪,也不理會那個小人兒,捧起道藏繼續誦讀。

那小人兒見李隱不理會他,不免有些惱怒,就在桌子上到處亂走,他走過硯台,兩腳沾滿了墨汁,踩到經卷上留下一串串漆黑的足印。

李隱有些生氣,用毛筆將那小人兒撥在一旁,不讓他在桌上搗亂。

那小人兒被毛筆撥倒在地,跌得鼻青臉腫,一邊哭泣著一邊掩麵跑向牆壁,到牆角處就不知去向了。

李隱正覺奇怪,就見牆下又走出幾十個小人兒,都是寸許來高,身上穿著官衣,來到李隱麵前下拜行禮,聲稱:“我王有事相求,故派太子來請閣下,太子年幼無知,如有冒犯之處,還望閣下

海涵。”

李隱也覺得自己剛才有些冒失,不該把那小人兒撥到地上,站起身來深施一禮,可這荒園中哪有什麽國家?

那些身著官衣的小人兒說:“請閣下跟我們到宮殿裏麵見君王,自然會有分曉。”

李隱好奇心起,跟著那些小人兒走向牆壁,不覺自身也變得寸許高矮。穿過牆角的洞穴,一路走到荒園地底,就看到一座大城,當中是巍峨壯麗的宮殿,城門內有無數披甲持戈之士,宮殿裏有一位蟒袍玉帶的王者,先前那個小人兒也在旁邊。

李隱沒想到荒園地底,還有這樣一個小人國,就按照禮法拜見了君王。

那國王也對李隱十分尊敬,告訴李隱:“敝國在此已經好幾百年了,從不與外界相通,如今有大敵來襲,恐有亡國滅族之禍,聽聞閣下是當世劍客,故此貿然相邀,懇請閣下援手,救我億萬子民。”

李隱說:“大王且勿憂慮,在下自當竭盡所能……”

話剛說到一半,就聽宮殿外麵亂成了一團,有甲士通報大敵已到城外,李隱讓太子帶自己前去觀看。

太子帶著李隱登上城頭,遙見荒園槐樹根下,蠕蠕然爬出幾十條碩大的壁虎。為首一隻通身雪白,背後生有一塊紅斑,張著血盆大口,長舌一卷,就將一群小人兒吞落腹中。城外數萬百姓爭相奔逃,景象慘不忍睹。

李隱不敢怠慢,急忙放出飛劍,隻見白光閃處,那些壁虎已然身首異處,但為首那條遍體雪白的壁虎甚為狡猾,僅被飛劍斬去半截尾巴,掉轉怪軀飛也似的逃了。

李隱深知斬草除根之理,唯恐留下禍患,同太子兩人在後緊緊追趕,最後追到屋裏,終於用飛劍削掉了這隻壁虎的腦袋。

這時李隱才發現自己是遊魂出殼竅,身軀還在屋裏坐著,而這壁虎似乎知道逃不過飛劍追逐,躥到屋裏在李隱的身軀上咬了一口。李隱的軀殼中了劇毒,全身皮肉烏青,竟已氣絕。他這一縷無主之魂再也回不去了。

地底下的小人兒們舉國相慶,深感李隱大恩大德,唯獨李隱神色黯然,想不到自己練成劍術,四處斬妖除魔,求道未成,卻先變作了荒園孤魂,落得這麽一個下場。時也?命也?不過一想到救了這麽多人,心中倒也落得坦然。

國王召見李隱,他說這大恩大德,敝國本來就無以為報,又連累李隱變成了無主遊魂,更是萬分的過意不去,當讓王兒帶閣下去取一件東西,以報大恩於萬一。

李隱不知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當晚被太子帶到荒園之外。這時他已恢複了本身大小,太子就躲在他的耳朵裏,指點他藏到一株大樹上。一輪明月緩緩升上半空,月到中天之際,山野間萬籟俱寂,隻見荒園外的墳窟窿裏,鑽出一隻體形巨大的黑狐,對著明月從口中吐出一枚白丹,一會兒吐出來,一會兒吸回去。

李隱見狀暗自駭異,知道黑狐煉出了仙丹,他依那小人兒指點,趁著黑狐不備,從樹上飛身縱下,抓住那仙丹吞在腹中。

那黑狐被李隱的生魂奪了仙丹,不由得勃然大怒,二目瞪視如電,正欲露出凶相,卻早已讓飛劍斬成兩截,當場一命嗚呼,魂歸那世去了。

卻說李隱吞下狐丹,生魂得了純陽之氣,但覺身似飄葉,恍恍惚惚撞進一個軀殼,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未投人身,生魂竟落在了虯髯大漢身邊那頭青驢上,也正應了昔日之約。

虯髯大漢告知李隱:“你一時貪生,奪了那黑狐苦煉多年的仙丹,今後須舍身入世,替萬民度劫,功德澤被八荒,榮名留於萬世,才不負今日之事。”說罷徑自去了。

李隱此時驢首人身,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慚愧。他俯首領命,將此事牢記於心,然後埋葬了黑狐,覓路返回荒園,在園中地下挖出一個大螞蟻窩。想必那地底下的小人國就是這窩螞蟻了,隨即將泥土重新推上,又把自己的屍身埋到園中。

此後李隱自號驢頭山人,又得無字天書三卷,脫形換跡,四處修道除妖,天下皆聞其名,也收了很多弟子,門人數以萬計。隋末唐初以來,他開始在門嶺青石洞居住,直到大唐衛國公李靖登門求見。

我們聽藤明月說了這段經過,終於知道了驢頭山人的來曆,門嶺中那幾個與世隔絕的村子,都是驢頭山人弟子門徒居住的地方。驢頭山人和那個能吃時間的怪蟲,都埋在門嶺的老墳裏,那個被驢頭山人飛劍所斬的黑狐,豈不正是黑胡同的前世?想不到其中還有這麽一段因果,可這些事跡藤明月又是聽何人講述?她先前曾說過在漫長雨夜中,最後的一個怪談隻有她聽到了,能說出這些事情的人,除了驢頭山人還有誰?莫非藤明月遇到了驢頭山人?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們這五個人,真的早就死了嗎?

下真相

大唐衛國公李靖,年輕時與紅拂出行,途中遇到一位虯髯劍客,結為至交。據說李衛公資助唐王李世民開基立業,用的錢財便是其所贈。他本人兵機韜略當世無雙,也得益於虯髯劍客傳授。當初分別之時,虯髯劍客留下一言,倘若李靖遇上兜天的難事,可以去尋訪驢頭山人,必能得其所助。

李衛公深通韜略,最善於相形度勢,自李唐起兵以來,率軍南定荊揚,北清沙塞,屢戰屢勝攻無不克,再大的危難也能化解。直到征討吐穀渾之際,在深山窮穀中發現了一隻怪蟲,這是天地開辟前留下的一枚蟲卵中生出。

朝代更替曰世,東南西北曰界,此謂之世界,如若置之不理,這隻怪蟲能把整個世界都吃下去。李衛公對它束手無策,無奈隻好去找驢頭山人求助。

驢頭山人識出此蟲是古籍中以梵文記載的“波比琉阪”,也即是“門”的意思。他決意舍身誅滅此蟲,讓弟子族人在山中造起古墳

一座,墳下通往一個大洞穴,將昏昏睡去的“門”放在其中,自己則坐在墓**,一縷元神離開軀殼,直入“門”中。此後那怪蟲一直在墳中沉睡,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可過了二十幾年,“門”突然死了,隻是它的陰魂仍在古墳下蠢蠢欲動,使門嶺周圍產生了一個時間的漩渦,這漩渦隨時有可能因“門”的震動而擴大。驢頭山人的弟子族人,為了讓這怪蟲的陰魂平息,在洞中砌了牆,又以聖女殉祭。有些奇謀巧智之士為了除掉這個怪物,甚至想出了一些旁門左道的邪術,到頭來反害自身。

這些人始終在村子裏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當我們五個人因暴雨迷路,來到村子邊緣的藥鋪之時,整個門嶺深山中就隻剩陳老一個活人了,最後一個聖女的亡魂,雖然自願回到“門”中,但已於事無補,“門”的震動,已經讓村子周圍的時間扭曲了。我們五個人在這死亡的漩渦裏轉了幾圈,最後都被“門”形成的黑洞吞下,那一瞬間,門嶺這片大山以及我們所知道的一切,都已經不複存在。

當時我和臭魚、阿豪處於昏死狀態,隻有藤明月恢複了意識,她看四壁布滿了木紋,眾人好像都被卷進了一個樹窟裏,不知為什麽連陸雅楠也在其中。樹窟裏還有一位驢頭奇人,也就是驢頭山人,他對藤明月說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驢頭山人為了阻止無限生靈受“門”塗炭,一縷真魂出竅,直入“門”中。他看到怪蟲腹中是一個無始無終的黑洞,有一個長於天地未開虛空未分之際的葫蘆,也落在了黑洞裏,不知哪年被“門”吞到了腹中。這葫蘆能容生魂,驢頭山人就在其中放出飛劍,誅滅了“門”的肉身,然而“門”死後的亡魂,卻已不是他的本事所能對付。而且他陷在這冥冥茫茫的無窮虛空裏,再也無法離開。

驢頭山人在葫蘆中昏睡了不知多少年月,忽然感到“門”的震動異乎尋常,使他驚醒過來,將我們這幾個人的生魂及陸雅楠的亡魂招進葫蘆。至於肉身已都在黑洞裏消失了,因此我們從那一刻開始就等於真正地死亡了,隻是冥冥中一點兒元靈尚存。

驢頭山人已得大道,洞悉造化始末,他告訴藤明月,現在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因為我們所知道的一切,什麽古往今來,什麽天圓地方,這些都已經讓“門”吃掉了,此時此刻就是輪回的盡頭。

生死相續,謂之輪回。按佛教中較為直觀的描述,生靈永遠處於生死循環當中,循環的線路有六條,這就是六道輪回。

比如一個人從生到死,死後為鬼,再投胎轉世,這算是一個輪回。也不單是人,萬事萬物都處在生死輪回的循環當中,這個循環有大有小,不過循環再大,也有到頭的時候,所以閻浮世上,不論高低闊遠,南北東西,俱有窮盡之處。

在上古傳說中,天地之外是一片混沌,那混沌中有一株大樹,宇宙則是這樹上的一顆果實。那隻被稱為“門”的怪蟲,最初生於那株大樹之上,它能在混沌中爬行,啃吃混沌裏出現的時間和空間。驢頭山人誅滅的“門”,其蟲卵早就存在於混沌之中,直到天地開辟。經過了億萬年,這蟲卵才孵化出“門”,當它把宇宙完全吃掉的時候,便是一切輪回的窮盡之處。

但在這輪回盡頭,則又會有新的輪回出現,即是“宇宙大輪回”,天地還會再次由盤古開辟。有許多人認為佛祖是經曆了幾萬劫的修行,才得以成佛,可有史以來從古到今總共才有多少年?因此覺得那是虛妄之言。其實佛祖說的幾千幾萬劫,是指宇宙大輪回,可普通生靈雖在輪回之中,卻看不到這層大輪回。

驢頭山人告訴藤明月,“門”會在混沌中爬向下一個大輪回,那又將是一場浩劫。到時他要把“門”引向混沌深處,之前若有一線之機,就把這葫蘆推向洞口,元靈會重入輪回,找到自己的歸宿。

我聽藤明月說到這裏,心驚肉跳之餘,也猜出後來發生的事了。所謂宇宙大輪回,無非是一個更大的循環,其中可能會有一些變化,但大體上仍然一致。我們這幾個人的元靈被驢頭山人從“門”中推了出來,通過日食那天出現的黑洞,回到了肉身上,等於在這個世界中的我們,憑空多了一段模糊不清的恐怖記憶,而驢頭山人的真魂,則把“門”引入了混沌深處,從此一去不返了。

直至今天在山中小屋相遇,眾人那段失落的記憶才被重新拾起,可那就像過去的噩夢一樣,現在沒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一時間百感交集,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

這時阿豪提出一個問題:“那隻能夠吞吃時間的蟲子,真的已經不存在了嗎?輪回的意義應該是一切都會重複啊,否則就不算是循環了……”

此言一出,小木屋裏的氣氛立刻變得緊張起來,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這場暴雨不期而至,來得好不突然,難道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還會再次出現?

我想到“門”出現的征兆,首先是周圍的時間不再流逝,急忙看了看手表,此刻的時間剛好是深夜兩點整。